公园菜场

2023-04-12 00:00:00庞婕蕾
十月·少年文学 2023年6期

一、夏元

自从家门口的铁路菜市场被拆迁改造成高线公园后,外婆偶尔会抱怨几句家里的阳台正对公园天桥没有隐私,买菜尤其不方便。

要说不方便,那确实有点儿。以前的铁路菜市场是在一段废弃的铁轨上修建的,宽敞、通风,摊位多、价格合理,是附近居民买菜的首选地。但近两年区政府致力打造宜居生活圈,把菜市场大刀阔斧改建为高线公园,一时间上了许多新闻网站头条。

夏元上网搜过,全世界第一个高线公园位于美国曼哈顿,在狭长的工业遗址上注入景观、植物、艺术等多种元素,把原本割裂的社区空间巧妙地融合在一起,极具创意。现在,这个全新的公园模式来到了自己身边,那段全长九百米的铁路变成了三层立体式公园,通透、交错,在下沉式广场上将不定期开展艺术展览、文创集市等活动,洋气!

公园还没完工,夏元站在阳台上,就能看到络绎不绝的游客前来打卡、拍照,俨然有成为下一个网红景点的趋势。郑潇和夏元提过,公园里还将有一个小型篮球场,不用付费,采取预约制,等哪天开放了,约了一起去打篮球。

夏元给阳台上的风信子、金鱼草浇完水回到客厅时,外婆拖了个小推车正准备出门,说去盛桥菜市场买菜,晚点回家,她关照夏元,没事儿别出门,不管谁敲门都别开,女孩子家家,第一紧要的就是安全。

盛桥菜市场在三公里以外,坐公交车六站路,单程半个小时。自从铁路菜市场拆了之后,楼上楼下的阿婆都开始光顾附近几家生鲜超市,外婆去了几次就不去了,一是卖得贵,二是嫌营业员冷冰冰、不热情。夏元给她在手机上下载了几个买菜软件,教她怎么选购、下单,外婆没用几回就说不习惯,外卖那些小伙脚踩风火轮,送完就走,连搭句话的时间都没有,她有一回在手机上看到送货的外卖员姓叱干,她快活到七十了,从没见过这个姓,就很想等他到了问问他祖上是哪里的,结果人家把菜往她手里一放,立马闪人。她就只好上网查,网络百科上是这样释义的:叱干,鲜卑古姓,现仅陕西省咸阳市彬县永乐镇叱家村和赵家庄村仍有少量叱干复姓。她把查来的资料和夏元分享,夏元“哦”了一句继续埋头吃饭。

没多久,外婆下定决心去盛桥菜市场,因为铁路菜市场不少摊位都搬那里了,他们给她发过微信—“李阿姨,欢迎来光顾。我们都想你哪!”在微信通讯录里,外婆把他们分在了“老朋友”这一组里。她帮卖水产的阿姨找到过租金便宜的房子,帮水果摊老夫妻的女儿介绍过对象,帮有事外出的坚果店老板娘看过几次店。老朋友既然发出了邀请,她怎么可以不去捧场呢?更何况,去一趟盛桥,不光可以买菜,还能和老朋友拉拉家常。

有一回,外婆因为和卖牛肉的老板聊天聊到兴头上,耽误了时间,赶上晚高峰堵车,夏元放学回家看见厨房里冷锅冷灶,忍不住抱怨:“你怎么就那么爱跟人聊天。”

“我在家里一个人待着,不找人说说话,要得老年痴呆的。”向来话不多的外婆为自己辩解了两句,“你外公身体好的时候就喜欢出去和人下棋、钓鱼,回来就是吃饭睡觉,后来生病不出门了,在家就看电视、听收音机,半天都不吭声。元元,你要是有空,也可以和我聊聊你的……”

夏元饿着肚子,心里又记挂着书包里的几张卷子,实在没有心情聊天,她从餐桌上抓了一包蛋黄派就回房间了。外婆的眼里闪过一丝失望,但很快,她把失望收起,系上围裙,走进厨房,准备晚餐,荠菜黄鱼羹、豌豆炒虾仁、黑椒牛肉粒,都是夏元爱吃的。

在餐桌上,就着菜的咸淡味道她们能聊上几句,除此之外,夏元没有别的想说。有时兴起,想聊一聊网上的热点话题,可是一抬眼,看见外婆稀疏的白发、暗沉的皮肤,便又打消了念头。要是她像郑潇外婆那样年轻时髦就好了,夏元不止一次想过。那真是一个活泼泼的美丽女性。郑潇说她外婆有六十多岁,但看起来不超过五十,热爱一切新鲜玩意儿,瑜伽、芭蕾、摄影、烘焙、逛美术馆、剪辑视频、美容美甲……郑潇在作文中写过她的外婆,得意地称呼外婆为“永远年轻态的活力美少女”。郑潇是外婆一手带大的,她们像闺密一般相处,彼此透明,无话不谈。

夏元和外婆生分,这不能怪她。虽然同在一座城市,相距不过五公里,但她出生之后,外婆并没有怎么照看过她。直到前年秋天,她十一岁,爸爸被公司外派去重庆工作两年,妈妈跟着一起去,她才搬来和外婆同住。

在一起一年半了,夏元看不出外婆有什么爱好,广场舞、打麻将、逛街这些她似乎都没什么兴趣。非要找一个,那可能就属养花了。七八平方米的阳台上,种了约莫十五种绿植,施肥、松土、浇水、除虫,每天花不少工夫。忙完了,她就搬张凳子坐在那儿,晒会儿太阳,看会儿花,打个盹。下雨天,她还坐在那儿,但是打不了盹,听雨水啪嗒啪嗒打在窗玻璃上,“真热闹!”外婆自言自语。

其他时间,外婆都在忙活一口吃的。早饭自己蒸馒头、做包子、烘烤西点、煮五谷杂粮粥,晚饭那一顿必须保证四菜一汤,哪怕只有夏元和她两个人,但餐桌上总是满满当当,吃不完的留到第二天她自己吃。为了不和学校的午饭重合,每周一上午,外婆都会去学校门口的电子显示屏下站上好一会儿,等待公布一周菜单,她把菜单拍下来,如果学校里吃了莴笋炒蛋、三丁豆腐、茄汁肉圆,那么晚上就避开这些,她说过,夏元在长身体,营养要均衡、食材要丰富。菜场里有卖剥好的毛豆、蚕豆,宰杀好的鱼,搅好的肉馅,她偏不买,非要回来亲自处理,说是新鲜,于是,每天有大半的时间不是去菜市场便是在厨房。

有一天,夏元下午第一节课考完试,回到家,看见外婆坐在漆黑的客厅里发呆,吓了一跳。她开了灯,随口给外婆提了个建议:“你可以去看个电影,逛个公园什么的。或者兜兜马路也可以,现在很多小马路都开了很多有意思的店,你可以和朋友约了去看个展喝个下午茶拍拍照。”

外婆恍惚了一下,回过神来:“元元回来啦,肚子饿不饿?我上午烤了个黑麦坚果面包,你来尝尝味道怎么样。”

夏元有点儿失望,外婆对她的提议似乎不感兴趣。但其实外婆听进去了。

过了两天,外婆突然提到了武圆菜市场。夏元一个激灵,耳朵支棱起来了。武圆菜市场这几天成了网红打卡点。因为它和一个世界一线的奢侈品牌合作,在所有的商品上,比如一把韭菜、一盒鸡蛋、一袋牛肉上都包上了印有品牌logo的绿色包装纸。许多知名博主纷纷前去打卡,拿着精致包装下的瓜果蔬菜猛一顿拍照,回去后在社交软件上发布,他们吸引更多人前去,还没到中午,菜市场所有的商品就被一抢而空。

“公交车坐五站路,下来走一百米就到了。我很久没去那条马路了,变化真大,到处都是咖啡馆、西餐馆、漂亮的年轻人,他们喝咖啡、聊天、遛狗、拍照、大声地笑,看着就喜气。菜场也漂亮,就跟高级商场一样,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东西也全,就是贵了点儿。”外婆一口气说了很多。

“你没有买点儿什么吗?”

夏元本是随口一问,去菜场还能买什么呢,肉蔬、海鲜、干货、盆栽,无非这些。她压根没料到会得到那样的回答。

外婆说她本来准备买点儿菜,来都来了,空手回去不太好。可是后来一看很多人买完菜,拍完照,就随手把菜扔了,太浪费了!她心疼,觉着可惜,见他们想扔,就上前问他们讨了下来。这几天吃的芹菜、肉圆、菌菇、蓬蒿、鸡蛋等等都是她从武圆菜市场拎回来的。

夏元一听,如鲠在喉,一把放下筷子,回了房间。外婆看出她生气了,连忙敲她的房门,在门外解释,这些菜不是她从垃圾桶里捡的,是她从人家手上接过来的,干净、清爽,跟自己买没两样。夏元一直没开门,外婆站了会儿就走了。夏元不想解释,也觉得解释不清,她生气的不是食品卫生,而是……她和郑潇在学校里讨论过武圆菜市场,郑潇说,她外婆是永远的时髦先锋,哪里有新鲜事,哪里就有她的身影。她外婆也去打卡拍照了,还特地背了那个品牌的皮包,披着那个品牌的丝巾。拍完照因为要和朋友去看话剧,就随手把菜送给在一旁巴巴候着的老人家。那些老人家撕了包装袋把菜放进篮子里乐呵呵走了,白捡了个大便宜,他们的皱纹里都藏着笑意。

夏元记得郑潇说这话时带点儿得意、带点儿揶揄的口气。外婆有没有问郑潇外婆讨过菜呢?不管有没有,夏元都觉得自己矮了郑潇一截,这种感觉很糟糕。要知道,在学校里,郑潇从来没有在哪次考试中赢过她。可是这一回,夏元觉得自己输了。在这个春天带点儿凉意的夜晚,夏元的不快就像那无边的黑暗,将她吞没。

连着好几天,夏元都闷闷不乐。周末,妈妈和她视频通话时,看出了她的不高兴,问她怎么了,夏元说,想回自己家住。妈妈说:“元元,我下周休年假回去,好好陪你几天。休完这次年假,还有三个月,你爸就结束外派,我们都可以回自己家了。”

挂了电话,外婆敲门进来问夏元,晚上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夏元有点儿不耐烦:“随便。”

外婆拿了交通卡,挽着一个帆布袋出门买菜去了。

夏元不会想到,“随便”两个字是她对外婆说的最后的话。接到外婆出事的消息,夏元第一时间拨通了妈妈高雯雯的电话。

二、高雯雯

在丈夫夏旭锋接到公司外派任务后,高雯雯迅速拟定了三个方案。一、夏旭锋一个人去,她和女儿夏元留下。二、她的公司在重庆也有办事处,她可以申请调去两年,女儿留下来,让自己的母亲帮忙照看。三、一家人都去重庆,夏元保留原学校学籍,在重庆找个学校插班借读,两年后再回来。但经过和夏元班主任沟通,了解到两地教材不一致,衔接上会有问题,再加上新一轮中考改革方案即将出台,从初一开始就有科目记入中考成绩,高雯雯迅速否定了方案三。至于方案一,她内心深处是排斥的,她不想和丈夫分隔两地,不想重走母亲当年的路。于是她选择了方案二,父亲一年前过世,家里就母亲一个人,冷冷清清,让夏元去陪陪她也好。

拿定主意后,她和夏旭锋征询了夏元的意见,夏元表示没问题,也许因为从小没有老人溺爱,这孩子一直很懂事。她又去找母亲,母亲欣然答应:“好呀好呀!”自从父亲去世后,高雯雯很久没有听到母亲如此轻快的口吻了。

母亲把自己住的那间朝南的小房间让了出来,说别看房间小,但安静、采光好。她请人重新刷了墙,给地板打了蜡,还新买了写字桌和床品,自己搬到另外一间和阳台连通的房间,还把许多陈年旧物都进行了断舍离,说要给夏元营造一个清清爽爽的生活空间。

高雯雯出发去重庆前,找母亲详谈了一次,关于夏元的生活作息和饮食习惯。

“元元写作业效率还是挺高的,这个您不用操心,提醒她每晚九点半之前睡就行了,早上她自己会定闹钟。

“元元不喜欢吃鸡鸭鹅、鸽子、鹌鹑一类,因为她有一天早上起来看着窗外飞过的一群鸟,突然蹦出一句,‘我前世大概也是一只鸟,我怎么就那么热爱蓝天和飞翔呢?’所以,她打定主意不吃同类。”

“哈哈哈,我外孙女怎么就这么可爱呢。”母亲先是笑,笑完了就拿支笔在一本小本子上记,一边记一边解释,年纪大了,记性变差了,不把重要事项记下来容易忘。高雯雯回家后还和夏旭锋感慨,母亲从前风风火火,怎么现在变得如此谨小慎微了。

到重庆以后,高雯雯几乎每天都会和夏元打视频电话,简单聊聊学习或者生活。问起在外婆家过得怎么样,夏元每次都说“还行”,这是夏元的口头禅,不算多好,也不算糟,还凑合的意思。

在这之前,夏元并没有和老年人一起生活的经验。她出生之后,高雯雯先是休了半年的产假,请了育儿嫂帮忙一起照看,产假结束后又向老板申请一年在家办公,薪水减半,辞去领导职务。夏元一岁半进托儿所后,高雯雯恢复了原先的工作节奏。别的同学说起家庭成员,会把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一起算进去,但在夏元的概念里,一家人就是指爸爸妈妈和她自己。高雯雯担心,夏元到了外婆家会不适应,又是一个即将进入青春期的年纪,多思、敏感,万一……但眼下看起来,夏元过得还行。

在夏元眼里,外婆除了节约点儿,不舍得开灯,她前脚离开某个房间,外婆后脚就把房间的灯关了,不舍得用水,浇花的水都是用盛在盆里的淘米水,不舍得去理发店,前面的头发自己拿把剪刀修,后面的就让楼上的毛毛阿婆修,毛毛阿婆的手艺简直一言难尽……除此而外,倒还好,不会随意动夏元桌上的东西,也不会不管不顾往她碗里夹菜,更不会充当人生导师跟她絮叨这样那样的大道理。

“她每天把大量的时间都花在了买菜、做菜上。”

高雯雯记得,夏元说这句话的时候紧跟着一声叹息。吸引年轻孩子的东西太多了,学习、运动、游戏、社交、网络……世界是丰富的、精彩的,他们想尽可能地了解、参与,只会觉得时间不够用,怎么能想象一个人每天只是围着菜场、锅台转呢?

夏元以为外婆就是“民以食为天”里的那个民,但高雯雯知道,其实不是那样,母亲年轻的时候并不热爱做饭。

父亲是海员,常年出海,在家待的时间很少。家务事几乎都是母亲一个人在料理,工作、带孩子、照顾老人,忙得团团转,下班回家,炒一个青菜、搭一块腐乳,或是下碗面卧个鸡蛋,有时甚至一碗蛋炒饭就对付过去了。高雯雯的童年记忆中,并没有留下多少丰富的“妈妈的味道”。上了中学,学校离得远,她带饭去学校,班里不少女生都喜欢围坐在一块儿,分享彼此饭盒里的菜,排骨、炒蛋、肉末粉条、虾球等等。高雯雯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不和谁搭伙。她的饭盒掀开,不会有人愿意伸筷子进来,捂久了发黄的菜叶、只有咸味没有香味的萝卜干、肥肉多过精肉的肉丝……她强迫自己把饭吃完,免得下午饿肚子影响学习,菜多半都倒了,母亲不知情,以为合她的口味,就继续凑合着做。在吃和穿上面,高雯雯不敢提任何要求,生怕母亲会像其他同学的妈妈那样说些让人难堪的话:“女孩子不可以馋,小心被人用一口吃的就骗走了。”“女孩子把心思花在了打扮上,学习还能好吗?”

直到成年以后,在一次年夜饭上,父亲又一次拿高雯雯的身高开玩笑,说自己有一米八三,高雯雯勉强一米六,浪费了他的大好基因,一定是因为她读书那会儿懒、不爱运动。高雯雯一改从前的温顺乖巧,当即就摔了筷子哭开了:“你知道我从小到大吃进嘴里的都是什么吗?”高雯雯哭诉了很久,父亲听完很是震惊,他责怪母亲:“我每月工资都交给你了,你为什么不给孩子买点儿好吃的?”母亲咬着嘴唇,声音颤抖:“雯雯,是妈妈不好,我那会儿工作忙,没心思给你弄好吃的,再加上你爷爷奶奶生活、看病,你二叔的学费都指望我们,我不敢大手大脚用钱……”

也许,进入晚年的母亲每天都费尽心思为夏元张罗一桌好吃的,是为了弥补当年对高雯雯的愧疚吧?高雯雯知道母亲的退休金并不高,所以每个月都会给她打一笔数目不小的钱,让她手头宽裕点儿,不要克扣自己,更不能降低了夏元的生活水准。

夏元没有抱怨过吃的,她说外婆手艺不错,每天四菜一汤,可以连着一个星期不重样,她在网上钻研菜谱,还会定时收看美食节目。可是最近一次通话,夏元突然提及想回家住,这让高雯雯很是诧异。她知道夏元和外婆之间一定产生了龃龉,但夏元又不肯具体说是什么。她正好攒了几天年假还没休,就想趁这个机会回来一趟,了解一下情况。

但她万万没有想到,她一走出飞机舱门,就接到了母亲去世的消息。

那是个晴天,天高云淡,阳光和煦,她一度以为电话串线了:“元元,是你吗?你没跟妈妈开玩笑吧?”夏元带着哭腔在电话那头喊着:“妈妈,你快回来吧。”高雯雯穿着高跟鞋,一个趔趄,差点崴了脚。

是一个意外。母亲虽然算不上多么身强体健,但每年给她买体检套餐,查下来身体各项指标都还可以,心脏、血压、血糖指数、肝脏什么都没有大碍,高雯雯还跟她开玩笑:“妈,你所在的街道,百岁老人的人数居全市之首,若干年后,肯定也得算上你一个。”可是谁能想到……

夏元一见到高雯雯,就扑进了她怀里:“妈妈,太突然了,外婆……”

从机场回家的一路上,高雯雯都强忍着悲伤做心理建设,想着自己要坚强起来,至少,得安抚好夏元的情绪,可是此刻听夏元这么一哭,她也绷不住了:“元元,我已经没有爸爸了,现在又没有妈妈了……”

父亲在六十岁那年得了胰腺癌,很痛,都瘦脱相了,挨了好几年离开时,高雯雯早有心理准备,伤心是伤心的,但同时也觉得父亲终于解脱了。可是母亲的离开太突然了,她甚至怀疑这是不是一场噩梦,她很想从梦中醒来,再听母亲说一句:“雯雯,你回来啦?想吃点什么?”

她把夏元紧紧抱在怀里,女儿身上的温度能驱赶她体内一阵强过一阵的寒意。如果不是接到夏旭锋的电话,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放开夏元。夏旭锋说,他请好假,买好票了,今晚的飞机,凌晨就能到。他关照高雯雯,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女儿,接下来还要料理母亲的后事,大家身体都不能垮。

挂了电话,高雯雯这才发现天已经黑了,夏元该饿了,她打开冰箱,准备快速整个晚饭。刚把一棵青菜、一盒肉丝拿出来,就听到有人敲门。

是夏元去开的门,她听到夏元叫了一声:“毛毛阿婆。”

哦,是老邻居毛毛阿姨,一个大嗓门、热心肠的老太太,和母亲有着超过二十年的交情。

毛毛阿姨进了门,见到高雯雯,一把握住她的手:“雯雯,节哀啊,你妈妈的事我们都知道了,唉……”

三、毛毛

从居委会工作岗位退下来以后,毛毛高票当选小区业委会主任,小到修剪树枝大到整改小区停车场,从收集业主签名到和物业公司协调再到盯工程进度,都靠她前后张罗……在铁路三村,不管大人小孩,都亲亲热热叫她毛毛、毛毛阿姨、毛毛阿婆,大家似乎都忘了她的本名叫毛心怡。

毛毛是第一批住户,三村刚落成时,作为工人新村的示范项目上过报纸,所有住户与有荣焉。但近三十年来,随着功能更完善、设计更合理的商品房一批批建成,原住户陆续搬离,毛毛在铁路三村的老朋友不剩几个了,李芸算是交情最久的。

一年半前,李芸敲开她家的门,“毛毛,毛毛,我跟你讲,我外孙女要来我家住了!”李芸当时那个兴奋劲哟,就跟彩票中奖似的,满面红光!毛毛听了以后第一反应是:“李芸,你惨了,你要被套牢了!”毛毛不是开玩笑,她真就这么想的。李芸退休前十年忙着照顾两边老人,一刻不得闲,把老人送走后,老伴又查出来胰腺癌,这一熬又是好多年……现在老伴走了,毛毛正打算把李芸拉进她组建的“乐享生活醉春风”微信群,群里都是差不多年纪的老阿姨,趁着身体好,组团去旅旅游、健健身、去老年大学报个班,一起做伴开心到老。这下又泡汤了,李芸说女儿女婿要去重庆工作两年,外孙女夏元搬到她家来住。

“因为要照顾老头子,分不开身,我一天都没带过元元,这下好了,我可以补上这份亏欠了,顺便也拉近一下和孩子的感情。”李芸言语中透露着迫切的激动。

“你呀,一辈子都在为别人活。”毛毛给李芸倒了一杯刚泡好的小青柑。

李芸抿了口茶,狡黠一笑:“毛毛,你这个空巢老人,你这是在妒忌我。”

这说的什么话,毛毛就一个女儿,大学毕业后去了美国留学,随后在波士顿工作、结婚,生了两个孩子,每年等孩子放暑假了,女儿就带他们回国看望她。这不是挺好嘛,干吗非得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李芸,瞧你那嘚瑟样,真是没眼看。”毛毛笑着回击她,“别怪我没提醒你,十多岁的孩子可不好管,一个屋檐下,可别天伦之乐没享受到,反倒成了仇人。”

李芸在毛毛肩上轻轻拍了一掌:“所以这不是向你请教来了嘛。毛毛,你接触的人多,上网也多,你肯定知道现在小女孩都流行什么,喜欢什么,快跟我说说。”

哦,李芸是向她打听这些来了,那还真是找对人了,毛毛上网不爱看鸡汤文、养生文,她喜欢关注年轻博主,看着他们的生活,觉得自己也能跟着年轻。她给李芸提了好些,比如女孩子喜欢收集盲盒、喜欢逛特色小店、喜欢唱唱跳跳的小明星、喜欢喝奶茶,什么脏脏奶茶,听起来不好听是吧,味道是好的,就是加了珍珠、黑糖浆什么的,颜色看起来脏,但年轻人就好这一口,衍生出去,还有脏脏面包、脏脏蛋糕、脏脏鞋什么的。李芸听得愣了,眼睛都不带眨的,毛毛见了直发笑,这个李芸啊,脱离时代太久了,得赶紧把她拉进群里!李芸很认真地把毛毛说的这些都记在了小本子上,还让毛毛再报几个菜名:“你在外面吃过的好吃的菜跟我说说,我回头给夏元做。”

“干吗搞这么麻烦,叫个外卖或者带她去店里吃呀,什么都要自己做,很辛苦的。”毛毛和老伴经常懒得做饭,去外面的小饭馆解决,或者去附近新开的德国生鲜超市,那里有一些西式半成品菜,什么经典咖喱鸡肉配皮塔饼,摩洛哥风味混合谷物配烤蔬菜,维也纳风味烤猪肋排,等等,买回去微波炉热一下就能吃,方便又美味。

李芸直摇头,说那可不行,从前没能在女儿的记忆里留下“妈妈的味道”,愧疚了一辈子,这回,无论如何都得给夏元留下一点儿“外婆的味道”。

别看李芸瘦瘦弱弱的,但犟起来那是几头牛都拉不回的。算了,不和她辩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毛毛自己不也为了将来出国找女儿特地去老年大学报了个英语口语班?年纪大了,记那些句型、语法可费劲,有时做梦都在蹦单词,别人劝她算了,她不也坚持上到第二期了吗?

李芸加入“乐享生活醉春风”群以后很少冒泡,五星级酒店的下午茶套餐团购不参加,去新开的商场拍照打卡也不参加,只参加过几次鸡头米、红枣、山药等农产品团购。毛毛问她整天窝在家里干吗呢,不闲得发慌吗?李芸说,去一趟盛桥菜市场走走逛逛半天就没了,回来再洗洗烧烧,元元就放学了,她觉得时间紧巴巴的,都不够用呢。

“去盛桥那么远,你真是不怕累哦。手机上装个盒马、叮咚买菜、美团的App,让人家送货上门不就好了。”

“盛桥那里都是老朋友,食材放心。”李芸说。

毛毛知道,这是其中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她没说,盛桥离中心城区远,摊位费便宜,菜价自然也就下来了,李芸是一个对几毛、几块都算得很清楚的人。当然了,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李芸是爽快的、大气的。比如最近小区在力推老房加装电梯项目,好多住在低层的住户都不愿意交安装费,毛毛嘴皮子磨破好几回了都说不动他们。倒是李芸头一个签名同意了,她住二楼,电梯对她的作用有限,但她愿意掏几万块安装费,说知道五楼、六楼的住户早就盼着这一天了,她绝不拖大家后腿。毛毛一下对她刮目相看,人前人后夸她格局大。

还有一次逛商场,李芸一改往日的精打细算,对着几万块钱的首饰包包一点儿不发怵,说将来要买这买那,把毛毛着实吓了一跳。

说远也不远,就是上个月的事。整个二月份几乎都在下雨,难得遇上一个晴天,在家里洗洗晒晒半天过去了,毛毛觉得怎么也得出去走走散散心,于是就在群里招呼了一声,拉来了几个老伙伴,包括李芸,她们一路从铁路三村走到了两公里开外的商业街,那里有一家奢侈品商场,毛毛的女儿上次回国带她来逛过,还买了一条好几千块钱的围巾给她,可惜后来去贵州旅游的时候弄丢了,心疼得不得了。这么想着,她的脚不由自主迈了进去,来都来了,进去看看,不舍得买过过眼瘾也好的。

人多壮胆,大家跟着毛毛,一家店一家店地逛,皮包、饰品、衣服,乖乖,标价后面跟着好几个零。

“年轻女孩喜欢,省吃俭用都要买,我们老太婆了,也不需要了。”毛毛说。

李芸看着商场里来来往往年轻漂亮的女孩,突然来了劲,走进一家珠宝店,把人家摆在橱窗里展示的几套项链、耳环来来回回看了个遍,还问毛毛:“这套怎么样?是不是很典雅?”“那套呢?看起来蛮秀气的。”

毛毛笑她:“李芸啊李芸,你问得像真的一样,你买得起吗?”

李芸冲她眨了眨眼:“等以后夏元上大学或者结婚时,我得给她买几件名牌。人家外婆能给的,我也不能缺了她。”

好家伙,听她的口气,应该是存了不少钱呢。

回家的公交车上,李芸告诉毛毛,她把女儿给她的菜金都存起来了,就等着哪天给夏元送一份大礼,女儿小时候没得到过的,她想统统都补偿给外孙女。

毛毛本来想提醒她,你为小辈操那么多心,她们心里不一定感恩。可是夕阳的光打在李芸的脸上,她有了一种红扑扑的快乐和自豪,毛毛也跟着高兴起来,不好听的话就烂在了肚子里,她跟李芸约好了,真到那一天,她得帮忙一起挑,她对名牌多少还是有一些了解的。

没想到,一个月后,李芸就这么走了,太突然了。

李芸的追悼会上,来了不少盛桥菜市场的摊贩,他们一个个都在那儿说,李阿姨这人多热心、多好啊,心里面永远装着别人,为自己想得少……经过夏元面前时,他们握着小女孩的手:“你外婆是真心对你好,回回来买菜都说,我们家元元爱吃这个,爱吃那个。”小女孩心里面本来就难过,一听这话,哭得眼睛更肿了。

等李芸的身后事料理得差不多了,毛毛去找过高雯雯一次,她提醒高雯雯,李芸把高雯雯给的菜金都存起来了,另外开了一个账户,收拾家里的时候好好找找。李芸走得突然,没有留下任何遗言,也许在存折里能留下只字片语。

第二天,高雯雯红着眼睛来找她,她刚从医院配了降压药回来,还没上楼就被高雯雯截住:“毛毛阿姨,我真的找到了我妈给元元开的存折。”

她把存折里夹着的一张纸条给毛毛看—

我的退休金管元元一口吃的总是可以的。这些钱给元元留着,等她长大以后,我要给她体体面面送上一份大礼。

是李芸的字迹,毛毛鼻子一酸,她想到了那天回来的车上,李芸脸上的霞光。

“是夏元妈妈吗?”还没来得及伤心难过,有一个男人打断了她们。

“哦,是苏老师。”高雯雯抬起头,赶忙用手指抹了抹眼泪,有点儿狼狈。

苏老师?毛毛看着眼前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想起来了,李芸告诉过她,夏元的班主任姓苏,叫苏畅,李芸时不时会给苏畅打电话,问问夏元在学校里的情况,当然,那些电话都是瞒着夏元打的。

四、苏畅

十年前,大学刚毕业的苏畅回到母校实验学校当语文老师兼班主任。十年间,他送走过三届学生,这些毕了业的学生每逢教师节都会回来看他,搂着他的肩喊他一声“苏兄”或者“老苏”,没大没小的样子引来办公室其他老师的羡慕。夏元是他接手的第四届学生,他发现,和十年前比起来,如今的孩子似乎更入世、更有主见,也更不好管,无论是安排个值日还是排个座位,总有人跳出来表示不满意。在这些学生当中,夏元算是乖巧的,她不是那种特积极、举手没被叫到会浑身难受的学生,也不是那种拖拖拉拉催着才交作业的学生,夏元每门功课都还不错,任课老师无一例外都评价她踏实、认真。

平心而论,夏元算是省心的孩子,苏畅在她身上无须花费太多的精力。倒是她的外婆,自从加了他的微信后,时不时会给他打个电话问问夏元的在校表现。

“苏老师啊,夏元爸爸妈妈去外地工作了,我要监管起她的学习和生活,责任重大,万一哪里没做好,我会吃不好、睡不好的,你要体谅我这个老人家哦。”夏元外婆第一次和他通电话时就放低了身段,他也就不好意思拒绝、敷衍她,每次一通电话,少说得有个十分钟。她一再关照苏畅,不要在夏元面前提他们之间打电话联络的事,小孩子敏感着呢。

其他同学家里的祖辈但凡和老师碰面,总是会问起学习、排名。夏元外婆倒是很少过问,她说相信实验学校老师的教学水平,也对夏元的学习能力有信心,她爸爸妈妈都是名牌大学毕业,她应该差不到哪里去。说这话的时候,苏畅听出了夏元外婆语气中那一点儿小傲娇。那她关心什么呢?

“夏元在学校里有没有交到好朋友?夏元在学校里午饭吃得怎么样?夏元在学校里有没有被人欺负?夏元开心吗,活泼吗,经常笑吗?”

苏畅觉得奇怪又好笑,这些问题她完全可以等夏元放学回家了问夏元本人啊,为什么要从班主任口里探知呢?

“夏元妈妈小时候就是个心思重的小孩,明明不开心却也不说,我以为她没事,就忽略了她的感受和需求。我担心夏元和她妈妈一样,苏老师,夏元在学校里要是有什么异常的表现,你一定要跟我讲的呀。”

老人家的焦虑和担心从电话那头传过来,苏畅不敢怠慢,连忙安抚李芸,夏元在学校里表现正常,有几个要好的朋友,分组活动从来没有被落下,班里的活动她都参与了,就是从来没有在学校里光盘,午饭吃得不多,问她原因,说食堂的饭菜没有外婆做得好吃。

苏畅还没说完,就听到老人家笑了,得意地、畅快地笑,她说,夏元从来没有当面夸过她,但是从别人那里传过来的表扬比当面夸还要受用。像是受到了某种鼓舞,老人家说,下回去学校给苏老师带几瓶她自己做的酱,菌菇酱、牛肉酱、黄豆酱,拌饭、拌面都好吃。苏畅连忙推辞,说学校规定,不能收家长任何礼物,老人家说,自己做的不值几个钱,苏畅说哪怕几毛钱都不行。老人家不开心了,又问,那等夏元毕业了,再送几瓶让苏老师尝尝她的手艺怎么样,苏畅不想冷了她的好意,就说:“好,到时我也有礼物要送您。”

可惜没能等到。

苏畅那天批完练习册随手拿起手机,手指滑过一个新闻—本市一辆公交车从盛桥站出发行驶到下一站太星路即将进站停靠时,与左侧一出租车变道进站载客碰撞,司机当即急刹车,一名女乘客从车厢后部直接摔至车辆中部靠前位置,当即不省人事,送往医院后抢救无效宣告死亡。

苏畅点开了报道中发布的公交车内监控视频,那名女乘客摔落时,手里的菜、水果滚了一地。他当时心一紧,意外来得太突然,家里人该有多伤心?自从他结了婚,有了孩子,尤其看不得这一类的新闻。

当后来一个办公室的张老师告诉他,这名遭遇意外的女性是他们班夏元的外婆时,苏畅的耳边一阵轰隆,像是龙卷风呼啸而过,许久才平静下来。

过了几天,他和夏元妈妈取得联系,把夏元这几天没去学校落下的作业给她带过去,顺便上家里坐了坐,聊了聊外婆,聊了聊夏元接下来的安排。夏元妈妈说,她和公司协商好了,她提前结束重庆的工作,回来陪夏元。

“苏老师,夏元这孩子话不多,看起来冷感,其实心思很细腻,和我当年很像。她这段时间如果有情绪波动,还请您多担待。”夏元妈妈把苏畅送到小区门口时再三关照他。

苏畅点点头,说他知道了,他会留意,保持联系。

和别的老师不一样,苏畅不喜欢把学生叫到办公室谈心,当面谈,学生未必愿意吐露真心。他是语文老师,有天然的优势,他鼓励学生写周记,不设定主题,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学生写完了如果他只是批个“阅”,那多半他们会敷衍了事,为了鼓励他们的积极性,他每次都很认真地写评语,就像是写信,有来有回,时间长了,学生们就很信赖这样的方式,把想说的一股脑儿都写在了周记本上。

苏畅在夏元的周记本上读到过关于外婆的记录—

是我虚荣吗?我竟羡慕z拥有那样的外婆,人人都夸她年轻、时髦。她每年都给z操办盛大的生日会,在五星级酒店,宾客们都盛装出席,有小提琴手现场演奏,有电视上露过面的歌手献唱,有多层蛋糕,有大龙虾,有好喝的气泡水,抽奖环节的礼物都价格不菲……那像是一个绚丽的梦境,有人每年都可以在那样的梦境里徜徉,而有人永远只是旁观。自由呼吸的空气,健康的体魄,我已经拥有这两样,我该知足,我为自己艳羡那遥不可及的梦境而羞愧,可那份艳羡真的是可耻的吗?

苏畅思考了很久给她留言:不用羞愧,更不用觉得可耻,这样的艳羡,岂止是你,是很多人,包括我,都会不由自主生出的。但请你相信,你也一定有别人艳羡的财富,也许是学识,也许是眼界,也许是别的什么……人生很长,你总会找到独属于你的那份财富。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苏畅都没有读到夏元含有外婆字样的周记,她记录的多半是读书笔记、观影心得或是逛街随感。

在夏元重新回到学校后,苏畅再一次在她的周记里读到了外婆。

也许是我的错。如果我愿意多和外婆说说话,聊聊天气,聊聊她养的花,不管有没有营养,都说点儿什么,也许,她就不会那么寂寞了。如果不是因为她被寂寞困住了,她想挣脱,她不是非去菜场不可,她不用非去找那些人聊天,那么,她就不会坐上那趟公交车。应该就是我的错吧?我不善表达,天性如此,久而久之,这就成了我的挡箭牌和借口。我内心深处是不是对她多少有点儿嫌弃呢?我心安理得享受她精心烹制的每一顿饭,却从未对她表达过赞美,甚至还总拿她对标别人家时髦洋气的外婆。我为自己的肤浅、冷漠而羞愧不已。

苏畅提了笔,又放下,他捧着茶杯在办公室里转悠了好久才落笔—女孩,你才十三岁,十三岁的少年对世界的认知、对自我的认知常常是模糊的、犹疑的,这不是你的错,无须自责,成年人对少年之所以宽容,也正因为他们都从十三岁一路走来,从混沌到清晰。

苏畅特别留意了一下,周记本发下去后,夏元迫不及待翻到写有评语的那一页,然后嘴角勾勒出一个浅浅的弧度。

又过了两周,苏畅再次读到夏元关于外婆的文字。

原来,外婆的味觉早已一点点消退。毛毛阿婆说,外人只见外婆终日围着锅台转,以为她就好一口吃的,可是他们怎么会知道,外婆的味觉早已丧失了灵敏。她严格按照食谱上的计量做糕点,几百克面粉,几克糖,几个鸡蛋,几勺黄油,即便这样,烤箱里拿出成品后总要拿去给毛毛阿婆鉴定一下,确认没问题才敢给我吃。每顿饭,她都烧得小心翼翼,不敢太寡淡,又生怕咸了,她自己吃不准,就反复地问我,随后把问到的答案记在她那个小本子上以供日后参考。她活得那样小心翼翼,生怕别人嫌弃,这样的老人又岂止她一个。每次去外面餐馆吃饭,那些老人进店后,服务员永远是那句话:“扫桌上的码自助点单。”老人问:“有纸质菜单吗?”服务员傲慢地说:“没有,都是手机点单。”时常有老人因为无法熟练运用手机而悻悻地走了。那天在一家知名连锁咖啡馆买一杯奶茶,排在我前面的老人打开自己的微信不停地点啊点,说朋友给她发了一张咖啡券,她点不开,问服务员怎么操作,服务员面无表情反问一句:“我怎么知道你什么券?”老人只好退到一旁角落,继续在手机上摸索。还有那些公园、展馆、电影院,纷纷关闭了人工窗口,要求游客关注公众号进行预约,很多老人搞不定又不想放弃,只好从人群中找看起来好说话的年轻人帮忙……是谁让他们活得那样小心翼翼,是我吗,是你吗?

这一回,苏畅没有写评语,自习课上,他把夏元叫进了办公室,递给她一份晚报,指了指上面的一则通知,最近晚报在举办一个“未来媒体人”活动,面向全市中学生征集新闻调研、社会考察报告,他觉得夏元在周记中提到的智能时代对老年人是否友好的话题可以深挖,她可以独立完成,也可以邀请几个同学以团队的形式参与调研、访问再写成报告或是拍摄视频参赛。

夏元听进去了,她说:“苏老师,那我试试。回头遇到什么问题我再向您请教。”走出办公室前,她又转身问了一句:“苏老师,打市长热线反映一些问题有用吗?”

苏畅愣了一下,他看见了夏元眼里有火苗燃起,他自然不忍心扑灭这火苗:“当然有用!”

接下来两周复习迎考,为了让学生专心备考,他没有布置他们写周记,等考完再写吧。

结束考试后的那个周末,苏畅带着三岁的女儿去了一趟高线公园,因为太太看到有人在朋友圈晒的照片,觉得那地方还挺有意思。

确实有点儿意思,高线公园错层设计,视觉效果很丰富、饱满,有儿童游乐园,有篮球场,有咖啡馆,有画廊,还有跑步的步道。下沉式广场上,人头攒动,苏畅走近了一看,一块写着“公园菜场,每日上午七点到十点”字样的牌子竖在那儿。通常公园里的市集都是卖一些饰品、玩偶、小零食,卖菜、卖肉、卖水果的很少见。太太随口问了句:“这里怎么会有菜场?”马上引来周围几个阿婆的七嘴八舌:“方便居民呀,以前这里是铁路菜市场,我们都来这里买菜的。”“听说是一个小姑娘打电话给市长热线反映老年人买菜难的问题,才重新搞起来的。”“和以前不好比,摊位少,但总比没有好,而且大家买买菜、聊聊天、晒晒太阳,真的蛮开心的。”

她们的开心都快从心底溢出来了,苏畅也跟着高兴起来。女儿见了一个卖气球的,从他怀里挣脱开,跑去追气球,他不放心,去追女儿,突然瞥见在菜场对面的咖啡馆门口,有一张长椅,长椅上坐着一个女孩,手里端着一杯茶,定定地看向菜场。

苏畅一眼认出来了,那是夏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