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伦比亚】加西亚·马尔克斯
这一天是星期二,卡利城。对那位先生来说,这是个风雨交加的混沌周末,时间已经没了意义——三天消失得无影无踪,直到星期一午夜时分,他还在不停地举杯灌酒,喝得醉醺醺的。星期二上午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的房间里到处都写着两个字:头疼。这先生以为他只是一夜狂欢,因此醒来的时候应该是星期天的上午。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可他心中却在隐隐地懊恼,觉得自己犯下了什么致命的过错,只是无法确定到底是犯了七宗大罪中的哪一条。他只是在心中懊恼,只是懊恼,说不上什么原因,这懊恼无缘无故,自生自灭,不受控制,与外界毫无干系。
这位先生唯一能断定的是自己这会儿身在卡利。至少——他肯定这样想过——只要他窗外这座大楼还是阿尔费雷斯皇家酒店,而又没有人能用数学方法向他证明这座大楼是在星期六夜间被人搬了个家,他就能断定自己是在卡利城。等他把眼睛完全睁开,房间里的头疼二字居然在他床边坐了下来。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他连头都没回一下。他想,一定是隔壁房间里有人在叫谁的名字,跟他毫不相干。他记得自己星期六下午是在小湖的左岸,而这个不平静的早晨,他却到了小湖的另外一边。仅此而已。他想问问自己到底是谁。一直到终于想起了自己的名字,他才意识到隔壁房间里叫的人正是自己。可他这会儿正忙着懊恼,实在不想去理会这个没什么要紧的呼唤。
突然,一个小小的亮晶晶的东西从窗户钻进来,摔到了地上,就在离他的床不远的地方。这位先生一定以为是风把树叶吹了进来,仍然双目直视着天花板。他头疼欲裂,那天花板好像在动来动去,飘飘忽忽的,裹在一层迷雾中。然而就在他床边的地板上,有什么东西在扑腾,就像是有人在跺脚一样。这位先生抬起身,隔着枕头看过去,这才看清在他的房间中央有条小小的鱼。他自嘲地一笑,不再去看,而是把脸转过去朝着墙。“开什么玩笑呢!”这位先生想,“我房间里有条鱼,而且是在三楼,大海又离卡利那么远。”他忍不住又嘲弄地笑了笑。
可突然间他从床上一跃而起。“一条鱼,”他高声叫道,“一条鱼,我房间里有一条鱼。”他气喘吁吁,气急败坏地窜到了房间的一个角落。心中又涌起了一阵懊恼。以前他听见别人说起什么打伞的蝎子、粉红色的大象,总是一笑置之。可现在,一点儿疑问都没有了,就在他的房间里,有一条鱼在挣扎着蹦蹦跳跳,还浑身闪着银光!
先生闭上双眼,咬紧牙关,估计了一下距离。紧接着是一阵眩晕,是大街上无底的深渊。他从窗户跳了出去。
第二天,这位先生再睁开眼睛时,他已经在医院的一间病房里了。他一切都记得清清楚楚,只是现在感觉好多了。就连被绷带包得严严实实的脑袋也不疼了。他手边有一张当天的报纸。他想做点儿什么,便漫不经心地拿起它读了起来:
“卡利。四月十八日消息。今天上午,一个不知姓名的人从他位于本城一座楼房三楼的住所跳了下来。初步判断他这一举动是因为酗酒造成的神经兴奋。伤者已住医院,伤情不算严重。”
先生知道这里说的正是自己,但他此刻觉得心里异常宁静,异常平和,一点儿也不为头一天夜里的噩梦担心了。他翻过一页,继续看他这个城市的消息。那里又有一条新闻。先生又一次感到头痛欲裂,他看到了这样一条报道:
“卡利。四月十八日消息。這一天考卡山谷首府的居民们大大地受了一番惊吓,他们看见,就在城里的市中心大街上,有好几百条银色的鱼,两英寸大小,铺得一地都是。”
(摘自南海出版公司《回到种子里去》,西米绘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