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是乡间一纸书

作者简介：刘鹏，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中国铁路文艺》《山东文学》《美文》《散文百家》《星火》等报刊。

翠 鸟

翠鸟的心一定非常小，小到只有指甲盖那么大。否则，它何以那般紧张？每当看到它那既要紧紧盯着水中游鱼，又要时时留意路面行人的样子，我就莫名地心疼。

水中一有鱼影，它们就借助芦苇的韧性将自己弹射出去，以异常精准的角度俯冲入水中，以尖锐的黑色长嘴叼住挣扎的鱼，复又双足轻点波光潋滟的河面，振翅飞向还未停止摇摆的苇秆。这让我想到“温酒斩华雄”，翠鸟就是鸟中的美髯公。

而一旦路面发出什么声响，脚步声、咳嗽声、车铃铛声、说话声，即使再细微，它们的小小心脏也仿佛都快要碎掉了，它们连叫都不敢叫，就急匆匆地扬起翅膀向又远又隐蔽的苇荡深处躲避。哪怕水中正有鱼儿将小脑袋探出水面，原本只需要一秒钟的耽搁，可它们还是选择放弃。或许，在它们意识里，多一个步骤，就多一分危险。

翠鸟始终远离我们的生活，它们是孤独的，从没听说它们有过群居的经历，它们是逐水而居的隐士，像极了那位孤舟蓑笠翁。

二十多年前，我还生活在乡下。乡下处处水草丰泽，云影天光，恬淡安宁，我常常在河畔与翠鸟不期而遇。它停在芦苇最柔软的花絮里，花絮一下子被它点染成色彩丰富的锦绣。那锦绣，整体成浅蓝绿色，因为艳丽而倍显光辉。我好想打一声口哨，向它致以最诚挚的问候，而它却撇下我，一声不响地射向了连绵起伏的芦荡。芦花茂密，翠鸟却从未发出“争渡、争渡”的惊叹。

最后一次见到翠鸟，是远在四年前的云南滇池，那只蓝耳翠鸟与故乡的普通翠鸟不同，它是珍贵的云南亚种，但那一刻，我竟平添几許他乡遇故知的欣慰。

麻 雀

很多人不喜欢麻雀，我也不喜欢，怪它们太叽叽喳喳，活泼有余，安分不足。但是很可惜，这种并不受欢迎的鸟儿却生生不息。

如果硬是要说出它们一个好，那得等到大雪之后。雪后，天地一片白茫茫，如果有一只，哪怕只是一只麻雀在院落里觅食，都能给冷清的世界平添几许情趣。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正因为什么都有，所以它们颇具胆识和气节。我曾经用绳子拴住麻雀的腿，想把它调教成服服帖帖的宠物。为了收买它的心，我给它喂水，给它添食，可它却毫不领情；若抓住它，硬叫它服软，它则啄人的手，还用脚指甲勾住人的肉，一副抗争到底、宁死不屈的样子。一对乌黑的小眼睛机警地看着我，由生爱怜，还是让它回到它该去的地方吧……

乡村的麻雀，一直背负着“害鸟”的恶名。可当它们飞进了城市的天空，它们瞬间变成了漂泊者的代名词。有首歌里这样唱道：“高楼像山坡／我像只麻雀／我从城市路过／只想寻找一个小小的窝／哪怕有一根电杆子让我落脚／我也感到很美好／我不坚强的外壳／拼命抵抗袭来的夜幕……”麻雀成了为理想拼搏不息，却又命运多舛的漂鸟，它们所求不多，却一直在温饱线上挣扎。

也许，人类骨子深处是爱着麻雀的。麻雀有什么不好吗？农忙过后，散落在地里的稻谷和麦粒是麻雀的希望，它们衔着希望飞来飞去，体验着一朝一夕温饱的喜悦，传唱着收获到来的歌谣。

喜 鹊

还有什么鸟儿能比喜鹊更讨人欢喜？喜鹊也是很爱吵闹的呀，很多时候，人还躺在床上温习梦中的事儿，它们却一声两声地嘎嘎叫嚷起来。可它们是喜鹊，你非但不生气，反而很听话地起床，心里寻思着：喜鹊叫，喜事到——今儿莫非有贵客远来？

会有贵客临门吗？风会刮来喜事儿吗？无非是喜鹊醒来了练几声嗓子，或者是意外地嗅到了可口的饭菜香，仅此而已。我家院子里有棵泡桐树，花冠婆娑，枝叶稠密，竟不知不觉引来了一家喜鹊。它们在三叉枝上筑巢，与我们结为邻里。

从那以后，无论是炊烟起，还是炊烟落，它们的歌声总在屋前屋后萦绕。来年，鸟巢里又传来阵阵娇滴滴的脆响，我就仰着脖颈儿，瞅着那一家三口，好一幕祥和的田园生活啊！那时候，我如果能驾着一只泡桐叶飞上去，我该如何描绘它们的小幸福呢？

在民间，喜鹊是一种志向高远的鸟儿。它们从来不像燕子那样寄人篱下，朝朝暮暮尽用些呢喃燕语讨好主人，喜鹊喜欢栖居于高大的乔木上，俯视村落。我常常眺望着它们，流露出一种无比仰慕之情。它们天生就是能工巧匠，用那些错落的枝条搭建的宅子，风吹雨淋却安然无虞，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喜鹊也喜欢搬家，后来我们的“邻居”不知搬去了何方，这给我们一家人带来了不小的惆怅，有种被抛弃的感觉，内心深处颇为惶惑，总疑心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让喜鹊嫌弃。

我无法解释喜鹊搬迁的原因，它们不属于候鸟。但从喜鹊搬家的行为，以及“鸠占鹊巢”的典故里，我似乎得到了一些启发。

布 谷

“布谷布谷，布谷布谷”，布谷你在哪儿？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我许多年，直到今年我才弄清楚。如果回溯至懵懂时代，我最爱的莫过于春深处，听到声声布谷鸣。“布谷布谷……”每一声都如咏叹调，弹拨我的心弦。

你无法理解一个身处乡间的小孩子对布谷有多么迷恋！那些悠长的年月里，那些烂漫的春光里，那些时隐时现的布谷声声，开启了我浪漫的遐思。布谷的声音实在是浑厚、邈远，犹如在深山之间啼鸣，又像在太虚幻境里回响。我无法确定，布谷鸟儿是否与我生活在同一个经纬度，也无法确认它们是否活在我的沙漏里。它对我而言，就是谜！谜一样的谜！

布谷鸟似乎格外了解节气与农作物的生长周期。《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谷雨》里“鸣鸠拂其羽”，指的正是布谷催播种，民间根据“布谷布谷，布谷布谷”，衍生为“快快播谷，快快播谷”。布谷只此一句话，便情满人间，恩重如山。

不止农民敬畏布谷鸟，南宋词人朱希真有一句“杜鹃叫得春归去，吻边啼血苟犹存”，反映杜鹃为催人们“布谷”而啼得口干舌苦，唇裂血出，类似讴歌赞美的诗词歌赋不胜枚举，文人墨客视布谷鸟为一种崇高精神的化身。

布谷布谷，空谷之音，是一种生活的态度，写满了诚挚与无私，凝聚了心血和思念。

我在乡间生活过二十多年，我的童年、少年、青年都留在了那儿。我曾于无数次布谷声中奔出瓦舍、篱笆院、青青麦地、悠悠远村，去追寻它，它却总与我擦肩而过，我因此一直没能看到它们的真面目。直到前些日子，随母亲去城郊一块废墟上垦荒播种，我再次听到一声“布谷布谷”，又一声“布谷布谷”，我的心立即醉在了此声中。数十年的魂牵梦萦，踏破山河万里的寻觅，它终于如伊人翘首独立，在我眼帘深处，在我心窝上化作一星朱砂痣。

戴 胜

在我们乡间，常见的长相最独特的鸟儿莫过于戴胜，它有一顶张合有致的冠子，有警情时冠羽立起，起飞后松懈下来。戴胜鸟还有一个独特之处，便是从名字上看，很像一个人，姓戴名胜。

戴胜鸟与桑树的关系格外亲密，桑树是它们的栖息之地。幼年时，我们乡间以农耕为主，蚕桑为辅，在村口辟有大片的桑园，每年谷雨前后，就能于小院里听到“咕咕”的叫声。戴胜鸟叫得欢，母亲却十分不屑，说它是“臭姑姑”，非但如此，还严厉地教导我：“从小要养成爱生活、讲卫生的好习惯。”这从何说起呢？母亲有必要和一只戴胜鸟记仇吗？

我自然不听母亲的话，依旧沉迷于穿梭桑树林，一边吃葚，一边寻那“咕咕”叫不停的戴胜。直到有一天，看到关于戴胜的科普介绍，才发现母亲“臭骂”戴胜其实暗藏着生活的实践。原来，雌鸟在繁殖期间会分泌一种带有恶臭的油脂，而且在孵蛋期间，它也懒得出巢，吃喝拉撒全在巢内解决，使得鸟巢臭气熏天。而对自己的“臭媳妇”，雄鸟并不嫌弃，它还会每天捉小虫喂给雌鸟。

它们是不是鸟中的梁鸿、孟光呢？它们所处的环境那么不堪入目，可它们的夫妻情谊却与日俱增，真可谓“举案齐眉”。元代陈基的“戴胜桑间飞自得，王雎洲上语相关”两句诗，与我所思竟不谋而合。

最近一次看见戴胜，是在霜花结满枯黄草地之际，一只戴胜徘徊其上，寻觅着草間的虫蚁。我好奇地停下来，停在距离它大约七步之遥的地方，静静地注视着它。戴胜，戴胜，玲珑的小鸟，却有着一颗强大的内心，它对我的停步非但没有惊慌失措，反而气定神闲地向我走来，走到一个刚刚好的地方，让我掏出手机拍下了它优雅的身姿。

“戴胜”一词的出处源自古老的《山海经》，上面有段描写西王母的文字：“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那么飞行于民间的戴胜鸟，到底是下凡的西王母，还是西王母的侍女呢？

其实在那遥远的故乡土壤上，我只希望戴胜是一只平凡的鸟，它有属于自己的桑园和妻子，有属于自己的情怀和故事。

鹌 鹑

鹌鹑与麻雀倒有几分相像，但体型比麻雀大不少。鹌鹑的毛色褐中带黄，黄如干草，以矛状条纹向尾部披散，这样的保护色，可以使它们轻易躲过猎枪与弹弓。鹌鹑见得多了，渐渐知道它与麻雀是两种性情的鸟儿。麻雀喜群体活动，鹌鹑虽也有群居迹象，但耐得住寂寞，通常成对出没。鹌鹑也不爱喳喳叫，性善隐匿，好像田园诗人。

每年的五月，只要天气晴好，我就坐在院门口看书，习习微风总能将不远处的雄性鹌鹑求偶的叫声传过来，一阵，一阵，又一阵，那声音时而低沉，时而清脆，恋爱时的情绪，都蕴含在这些声调里了。

鹌鹑蛋最适合做羹汤与杂烩。我母亲的厨艺了得，她会将鹌鹑蛋煮熟，去壳，与肉皮、青菜、干丝一起烹饪，味道鲜香诱人。有段时间，家中长有葡萄，母亲将鹌鹑蛋与葡萄一起炖制，撒入葱姜蒜，绿玉葡萄与白瓷一般的鹌鹑蛋悬浮锅中，饶有情趣。用汤勺盛舀起来，透过氤氲香气，啜饮一口汤，吮吸葡萄，咀嚼鹌鹑蛋，刹那间，唇齿、肠胃悉数被熨帖伏服。

刚破壳的小鹌鹑，犹如小鸡，嘴角嫩红，略微带些黑斑，性格活泼，整日里叽叽喳喳。如果一窝鹌鹑全都破壳而出，比雀群还吵闹。

鹌鹑是候鸟，但有些地方的鹌鹑似乎也习惯于就地定居。到了本该迁徙的时节，它们会择相对温暖和安全的地方过冬，比如院外草垛、河边草地。我们家乡的河岸丛生茭白、芦苇、菖蒲、狗尾巴草，这些滨水植物干枯后，恰是鹌鹑理想的过冬之所。冬日雪霁，阳光破云而出，几只鹌鹑就在雪地里散步，远远望去，像绣在了丝绸上。我是一个漂泊异乡的人，我有很多的愿望，当我怀念故园风日好的时候，我希望那些乡间的鸟儿们能为我遥寄一纸书。书中不需要千言万语，深深浅浅一行足迹，便胜过游子的他乡万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