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闲来无事,我走出位于铁西街的老房子,漫步在门前的林荫道上。这里原是铁路职工聚居区,附近有学校和书店等配套机构。多年来,这一带基本没太大变化,处处显露出我童年的影子,看着亲切。不知不觉间,我已踅摸进了书店。旁边的旋转楼梯上坐着一个小女孩,十一二岁的样子,身边放着书包,膝盖上摊开一本书,我无意间看到了那本书的封面,竟然是我写的儿童小说《追着火车奔跑》。
小女孩扎着两个羊角辫,脖子上系着红领巾,身穿白色上衣蓝色短裙,脚穿黑色凉鞋,白色长袜子一直包裹到小腿,一看就是附近学校的校服。她的模样十分乖巧,像极了我记忆深处的兰巧,唯一不同的是裙子和凉鞋。兰巧那时穿的是红底方格裙子和水晶凉鞋。《追着火车奔跑》里处处都显露出兰巧的影子,兰巧若是看到这本小说,会是什么感觉?
书店里回旋着舒缓的轻音乐,似有还无。时光在书页间静静地流淌着,一点声响都没有。小女孩看书看得入了迷,我站在她旁边好大一会儿,她都没发现。我想等她抬头时跟她说说话,可是,她一直都没有抬头的意思,恍如沉浸在深深的梦里。
我终于忍不住问道:“小朋友,你喜欢看这本书吗?”
小女孩如梦方醒,抬起头,疑惑地望着我,确定我是跟她说话时,她忽闪着一双黑亮亮的大眼睛,微微地点了点头,却没说话。
我能猜出来她为何喜欢看这本小说。小说是以这座城市为背景创作的,很多故事都发生在铁西街一带,包括长在铁西街最西头的一棵柿子树。我小的时候,每年秋天,那棵柿子树的枝丫间都会挂满红彤彤的柿子,恍如一盏盏红彤彤的小灯笼。十年前,我回来找过兰巧,没见到人,那棵柿子树依然存在。一个星期前,我回来休养身体,住在老房子里,还没逛过铁西街,更没去过街道西头,不知那棵柿子树是否还等在那里,这让我想到了一直杳无音信的兰巧。
这么想着,我又对小女孩说:“书里的很多地方,你是不是都很熟悉?”
小女孩又点了点头,更加疑惑地望着我,小小的嘴唇翕动着,像是想说什么,只见工作人员在清场,他们要下班了。小女孩合上书,起身走下旋转楼梯,把书放回书架上,转身背起书包,默默地出了书店。
此时是傍晚七点钟,街道上行人稀少,夕阳从天边斜照过来,给街道两边的梧桐树和房屋涂上一道煦暖的橘红色。铁西街很长,也很美,两边的梧桐树往中间长,搭起了一道绿荫长廊,哪怕最热的夏日,这里也是清凉如许。我忽然想到了那棵柿子树。
小女孩出了书店,迎着夕阳往西走去。书店旁边就是那所小学,学校大门紧闭,不见人影。小女孩望了校门一眼,继续西行,夕阳勾勒出她的剪影,金光闪闪,像极了二十多年前兰巧的样子。
我默默地走在小女孩后面,想去看看西头的柿子树,也想看看喜欢看我小说的小女孩住在哪儿,或者生活在怎样的人家。
远远的,透过梧桐树枝叶的缝隙,我看见了那棵柿子树,树冠高出那片低矮的平房很多,身披夕阳,孑然独立。我心里一阵激动,仿佛时光倒流,瞬间回溯到我的童年。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向柿子树走去。
此刻,夕阳收尽了最后一缕余晖,也收去了小女孩身上和柿子树上那道煦暖的光。路灯亮起,给小女孩披上一道朦胧的色彩。小女孩走到柿子树站立的小院门口,骤然停住了脚步,随即冲进了小院。
微弱的路灯下,可见院里的柿子树上有个小身影在蠕动。那是一个小男孩,衣兜鼓鼓囊囊的,正从树上下来。小女孩上去就扯着小男孩的脚往下拽。小男孩摔了下来,衣兜里的东西滚落一地,原来是五六个柿子。
我心里一惊。我小时候也偷过这棵柿子树上的柿子。就是在偷柿子时,受了惊吓,一头栽了下来,险些丧命,关键时刻是兰巧救了我。此刻,我唯恐小男孩像我当年一样,万一有个好歹,可就麻烦了。
我正要跑上前去,就见小男孩一骨碌爬了起来,弯腰去捡地上的柿子,小女孩也弯下了腰,似乎在跟小男孩抢着捡柿子,两个孩子随即扭打在了一起。
小男孩嘴里嚷嚷着什么,想走,却被小女孩拉了一把,他似乎推了小女孩一下,小女孩倒在了地上,小男孩趁机把柿子装在衣兜里,跑出了小院。
二
我松了一口气,脑海里瞬间闪现出当年兰巧的模样,不再担忧小男孩的安全,转而同情起了小女孩。我已断定,这里是小女孩的家,柿子樹是小女孩家的,决不能让小男孩欺负小女孩。我当即跑了过去,截住了小男孩。
后来的事情,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没想到小女孩竟然把柿子又塞到了小男孩手里……
当时,我一把抓住小男孩的胳膊,把小男孩拉到院门前,训斥了一顿,教育他不要偷人家的东西,让他把柿子还回去,并让他对小女孩赔礼道歉。
小女孩眼里汪着泪水,一声不吭。小男孩嗫嚅着,对小女孩说了一声“对不起”,丢下柿子,低下头,眼里闪动着泪光。
小女孩抹着眼泪,望着我,又望了望小男孩,把柿子又塞到了他手里,还把一张十元的纸币塞到小男孩的手里。
原来,小女孩和小男孩是五年级同学,因为光线黯淡,小女孩一开始没有认出小男孩。这段日子,几乎每天都有淘气的孩子偷摘柿子,小女孩很无奈,今天好不容易抓到了一个现行,就想教训一下偷柿子的人。待把小男孩拽下树,她才认出是自己的同学小石头,小石头也对她说了摘柿子的缘由。
小石头的妈妈生病了,想吃新鲜柿子,小男孩知道小女孩家里有柿子树,就来找小女孩,却不见小女孩的影子,便在柿子树下等了一些时间。眼看天色暗了下来,他就自作主张上树摘了。小女孩认出他之后,就帮他捡起散落的柿子,让他赶快回去。小石头从衣兜里掏出十块钱,非要给小女孩,权当买柿子的钱,说是妈妈的要求。我看见小石头对她嚷嚷了一番,就是跟她说这个情况。
小女孩不收钱,两个孩子便推让着,看样子是在推搡。最后,小石头硬把钱塞到小女孩的手里,小女孩往后退,不小心摔倒了,小石头丢下纸币,趁机跑了出来。
得知真相之后,我异常尴尬,怪我不分青红皂白就训斥了小石头,便向小石头道歉。小石头抿着嘴唇,手捂装满柿子的衣兜,跑远了,很快消失在朦胧的灯光之外。
我郁郁地回到老房子,脑海里总是浮现出小女孩和小石头的样子,想起了我小时候偷摘柿子的情形,也想起了我妈和兰巧。
第二天傍晚,我下意识地走进书店,又看见小女孩坐在旋转楼梯上看《追着火车奔跑》,小石头坐在她旁边,也在看同样的书。小女孩冲我笑了笑,静静的,一点声音都没有。小石头抬眼极快地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又低下头看书。
我上前跟小女孩搭腔。小女孩依旧不吱声,只静静地望着我,眼里含着笑。她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小本,又从文具盒里拿出一支铅笔,写下了一行字:“我从书里看见了我妈妈。”
我猛然意识到,小女孩可能不会说话。这么漂亮懂事的小女孩,怎么会有言语障碍呢?我异常惋惜,心里骤然同情起她来,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她说——确切地说是她写的字——她妈妈有个影集,里面有很多妈妈小时候的相片,其中好几张相片跟《跟着火车奔跑》里描写的小女孩的样子一样。
那个时候的小女孩,大概都是那个样子吧——兰巧的样子。
“叔叔,您也喜欢这本书吗?”小女孩又写了一句话。
我对她笑了笑,说:“这本书是我写的。”
“您就住在这里吗?”小女孩又写道。
我点点头,说我写作时间长了,颈椎和腰酸疼得厉害,不能继续写作了,便回老家休息一段时间。
小女孩异常惊诧,看了看扉页上的作者相片,又看了看我,目光里满是疑惑。
相片是我十多年前照的,跟现在有很大区别,但依稀能看到我往昔的影子。
“故事是真的吗?”小女孩又写道。
“大部分都是真实的,也有虚构的成分。”我说。
我爸以前是火车司机,总是很忙,很少在家,我要想看他,就去铁路边,看他开的火车飞驰而过,还时常跟着火车奔跑,边跑边喊“爸爸”。我想象我爸开火车的样子,非常神气,像个英雄。他每次回来,都会跟我讲在外面看到的故事,让人憧憬。我曾缠着他带我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他答应下来,说找个机会带我坐火车,去看远方的大城市,去看大草原,也去看大海。遺憾的是,这个愿望一直都没实现。
有一次,我跟着火车奔跑,意外地被一块石头绊倒了,头磕破了,一下子就懵了。昏沉之间,我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是兰巧的声音。接着感觉有人在搬动我的身体。我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睛,是兰巧……
我正想着往事,小女孩又写了一句话:“您认识我妈妈吗?”
我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小女孩的妈妈是谁,我怎么会认识她妈妈呢?我问小女孩叫什么名字。坐在旁边一直没有说话的小石头说道:“她叫方小兰。”
哦,方小兰。我脑海里骤然闪现出兰巧的模样,冥冥之中,她们似乎有相似的地方。
三
意外的是,那之后的许多天,我再去书店,都没看见方小兰的身影,也没见到小石头。我心里怅然若失。他们去哪儿了呢?我竟然隐隐地担忧起方小兰来。
我每天傍晚都会沿着铁西街漫步,从东头一直走到西头,走到长有柿子树的小院前。夜幕降临,小院里没有亮灯,柿子树兀自独立,高举着一盏盏黯淡的小灯笼,显得孤独而落寞。方小兰应该不在家里。我郁郁地转过身,往回走去。
往后的十几天,我常独自漫无目的地走着,似在寻觅着什么,又似在期待着什么。走着走着,就走到了一个傍晚,我下意识地穿过街西的葫芦胡同,往北走去。
往北三百多米是一条东西走向的铁道,跟铁西街几乎平行相伴。每天,一列列火车由东往西或由西往东穿行而过,人们夜里枕着火车的笛声入眠,早晨又在火车的笛声中醒来,周而复始。
走出胡同,眼前现出开阔的铁道的场景,一列动车呼啸而过,路边的草木剧烈地摇动着。
火车远去,路边的草木静了下来。煦暖的夕阳下,我意外地看到两个小身影,坐在铁道边的一块石头上,隔着一道一人多高的铁丝网,痴痴地望着前面空寂的铁道。
我的心怦怦跳动起来。我的第一感觉是穿越到了二十多年前,看见了童年的我和兰巧。我定了定神,认出了那两个小身影,分明就是方小兰和小石头。
两个孩子发现了我。小石头说:“她常会来这里看火车。”小石头因为看了《跟着火车奔跑》,也跟她一起来看火车。
“前段时间你去了哪里?”我问方小兰。
她捡起一颗石子,在地上写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字:“我爸带我去外地检查了。”
怪不得。我心说:“检查什么呢?”
她像是窥透了我心中的疑问,又写了一行字:“检查嗓子,医生说能治好。”不待我从惊疑中回过神来,她又写道,“叔叔,您能给我讲讲您的故事吗?”
我叹了一口气,坐在她身边,望着空寂的铁轨,思绪回溯到了二十多年前。
那时候,我常会来铁路边,坐在夕阳下,看火车呼啸而过,偶尔还会跟着火车奔跑。我爸开的火车总是在傍晚从火车站出发,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每天傍晚看到火车从这里跑过,我就会跟着火车向前奔跑,一边跑还一边喊“爸爸”。我憧憬着某一天,他带我去远方,看看外面精彩的世界。这种憧憬持续了两年多,到了我上五年级时,我爸说要在暑假带我出去,却是不料,在暑假前的一个傍晚,憧憬就戛然而止了。
那个傍晚大雨滂沱,跟我的心情差不多。我没有评上少先队员,非常伤心,就打着雨伞,独自来到铁道边。雨幕中,一列火车亮着大灯,从远处驶来,我知道那是我爸开的火车。火车驶过面前时,我再也抑制不住悲伤的心情,跟着火车向前跑去。风吹落了我手中的雨伞,我也没有返身去捡,继续往前跑着,跑得浑身湿透,跑到不能再跑了,才停住脚步,望着火车隐匿在浓浓的雨雾中,泪眼模糊。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我爸开着火车从我面前呼啸而过,也是我最后一次追着火车奔跑。
我爸一定看见了风雨中奔跑的湿淋淋的小身影,一定想问问我为啥那么伤心,可是,他再也不能开口说话了。就是在那天傍晚,铁道前方不远处发生了山石滑坡,我爸紧急刹车,车头还是撞上了石头,他当场就倒了下去,再也没有起来。
我再也没想过要坐火车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不是不想,是想了也没用。我妈陷在悲伤里不能自拔,整日以泪洗面,很多人都劝她换个环境生活,离开这个伤心之地。
后来,我妈改嫁到了省城,我也从这里转到了省城读书。那是我第一次坐火车,去了远方的大城市,却是背井离乡,直到考上大学,我都没再回来过——我是刻意回避过去的事情。大学期间,我终是没能拗过心底的欲望,曾独自回到这里,寻觅儿时的踪迹,也想看看兰巧,却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大学毕业之后,我去了外地工作,结婚生子,依然常常梦回这里,很快就写出了小说《追着火车奔跑》,算是对童年的一个交代吧。
小说以第一人称的口吻,写了一个小男孩跟开火车的父亲的故事,也写了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的故事。小女孩曾经两次救过小男孩的命,小男孩总想报恩,一直没有机会。小女孩后来生病了,小男孩却救不了她,小女孩被家人带到了外省治疗,小男孩因为家庭的变故也离开了这座城市,两个孩子从此失去了联系,小男孩的记忆深处一直都有小女孩的影子,却不知道小女孩后来怎么样了,唯有回忆和思念。
我在讲这个故事时,没有提兰巧的名字,只说一个小女孩,方小兰的眼睛里渐渐噙满了泪水,还发出轻微的抽泣声。她哭了。小石头扭过头,默默地望着远山,没有说话。
这时,一列火车带着呼啸,从远处的火车站驶来。那是一列高铁列车。方小兰老早就站了起来,蹦跳着朝火车招手。火车飞驰而过,她跟着火车跑起来,嘴里呜呜呜地叫喊着什么。我似乎听明白了,她是在喊“爸爸”。
难道是她看了小说,或者受了我刚才讲述的故事的感染,学着小说中的小男孩跟着火车奔跑吗?
火车跑远了,方小兰默默地走了回来。我问她:“你为啥跟着火车奔跑呢?”
方小兰捡起一颗小石头,在地上又写了一行字:“我爸是这列火车的司机,他开的是高铁!”
四
树叶落尽,寒意渐显,转眼到了深秋,我也该回到我工作的城市了。琐事缠身,加上各处游历,待我再次回到老家,已經到了年关。
刚下过一场雪,摘尽了枝头仅剩的残叶。老远就能看见柿子树上挂着的一个个熟透的红柿子,恍如一盏盏小红灯笼,高挂在光秃秃的树枝上,遥遥地照亮阴郁的天空。
意外的是,柿子树所在的小院的外面,站着一个小男孩,落寞地望着柿子树和紧闭的院门,脸蛋冻得红扑扑的,多像一个熟透的柿子。我认出了小男孩,是小石头,有些诧异。难道是他妈妈又想吃柿子吗?因为方小兰不在家,他不好爬树摘柿子?
我走近小石头,问道:“小石头,你在这儿做什么呢?”
小石头看到我,脸上现出惊异的神情,嗫嚅道:“我……我想看看方小兰回来没有。”
看来,方小兰出了远门,怪不得小院里满是积雪,一个脚印都没有。种种迹象显示,这个小院已经长时间没人住过了。
“方小兰……做什么去了?”我迟疑道。
“她爸带她去看嗓子了,说是今天回来。”小石头的声音里明显有些失望。
“看嗓子?嗓子失声多年,还能看好吗?”我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说着另外的话:“要不,明天过来看看吧。”
“我明天要走了,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不再回来了。”小石头说。
“为什么?”我脱口问道。
“我爸调动工作了,我们全家都要搬走,我也要去外地上学。”小石头说。
我陡然想到了我小时候的事情。我爸去世后,我随我妈去了省城生活,从此再没见过兰巧。世间竟有如此相似的事情,难道小石头和方小兰就是另一个我和兰巧吗?我心里五味杂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望着小石头落寞的眼神,我心底涌出一丝同情来,叮嘱小石头别冻坏了身体,早点回家等着,或许方小兰回来之后会去看他呢。
小石头依然站在那里,似乎还要等下去。
我不便再说什么,郁郁地转身离去。路灯亮了,寒风凛冽,冻得人瑟瑟发抖。
翌日上午,天空放晴,阳光照耀着街边的树木和房屋,依然冷得厉害。我沿着铁西街往西走去,不知不觉又走到了那棵柿子树附近。
小院中的积雪已被铲尽,堆在角落里。我意识到,方小兰回来了。我心里顿时涌出一股暖流。用目光搜寻着四周,却没发现方小兰的影子。她去哪儿了?她的嗓子治好了吗?
我独自穿过胡同,踏着积雪,往北走去,不一会儿便走到了铁道外面。
我看见一个红衣小女孩坐在路边,雪白的世界里,恍如一团静止的火焰。我瞬间便猜到了,小女孩一定是方小兰。我用目光在附近搜寻了一下,没有看见小石头的影子。小石头或许已经随家人离开了这座城市吧。
踏着积雪,我走向方小兰。方小兰或许听见了嘎吱嘎吱的踏雪声,扭头看见了我,霎时愣住了,眼里现出诧异的神情,缓缓地站起身来。我随即听见了轻轻的叫声:“叔叔!”
这叫声分明是她发出的。我看见了她的嘴唇在动,还有雾气从她嘴里散出。难道她的嗓子治好了?我怔了一下,惊喜地说:“方小兰,你的嗓子治好了?”
她脸上浮现出灿烂的笑容,说:“我爸带我去治的,我可以说话了。”
接着,她絮絮地讲述了嗓子喑哑的经过。她原本是个正常的孩子,五岁时的一个雨夜,她高烧不止,爸爸跑火车去了,她没有得到及时医治,烧坏了声带,她就失声了,到现在已经六年多了。
“你妈妈可以带你去看病呀!”我说。
她的情绪骤然低落下来。她说,那天夜里就是她妈妈抱着她去医院的。由于雨大风急,路灯昏暗,妈妈抱着她刚出门,就被飞驰的汽车撞倒了,再也没能起来。她哭得死去活来,加上淋了雨,烧发得更高,等她爸爸回来把她送到医院,已经无药可治了。
“可怜的女人,可怜的孩子。”我在心里默默地说。
第二年,她该上小学了,爸爸想送她去特殊学校,她坚持要跟正常的孩子一起上学。她学习很努力,尤其喜欢语文课,她的作文在班里总是被老师当范文朗读。
说到这里,方小兰脸上又浮现出一抹笑容,憧憬道:“叔叔,我也想跟你一样,将来当个作家!”
说话间,远处传来轰隆隆的声音。有火车出站了。须臾,一条白色的巨龙轰隆隆地奔驰而至。那是一列高铁。方小兰立马跳了起来,呼喊着“爸爸”,向前跑去。高铁瞬间便呼啸而过,带着一阵刺骨的寒气。方小兰追着火车跑了很远,直到变成雪野中一个小小的红点。
太阳恍如一个小圆镜子,高高地悬在深蓝的天空中,阳光的热量被寒风吹散。
不大一会儿,方小兰默默地原路返回,对我说:“我想我爸时,就会来这里看火车,猜想着该是我爸开的火车经过,我就会跟着跑一阵。”她想了想,又若有所思地说,“小时候我妈给我讲过追着火车奔跑的故事,我一直都忘不了。”
追着火车奔跑,大概是生活在这一带的孩子都有过的经历吧,特别是有着开火车的父亲的那些孩子。我又想到了我的童年,心有感伤,我没有说话,与方小兰一起穿过葫芦胡同,走到铁西街上。
那棵挂着很多小红灯笼的柿子树映入了眼帘。我陡然想到了小石头,问道:“小石头知道你的嗓子好了吗?”
方小兰缓缓地摇了摇头,满脸落寞地说:“我昨天半夜才回来,还没来得及告诉他。我早晨去找他,没有找到,听说他搬家刚刚离开,不在这里了。”
五
我长出一口气,为两个孩子没能见上一面而惋惜。他们都还太小,不知道童年的分别和情谊意味着什么。我又想到了兰巧,望着高高的光秃秃的柿子树,鬼使神差地说:“我小时候还偷过你家柿子呢。”
方小兰十分诧异,定定地望着我,眸子里熠熠闪光。我看出了她心中的疑问,便讲述了当时的情形。
八岁那年秋天的一个午后,我趁着小院里没人,翻过低矮的院墙,溜到柿子树下,抱着树干,猫一样爬到树上。我抓着一根树枝,伸手去摘头顶的柿子,不料那是根枯枝,“咔嚓”一声断了,我身子后仰,头朝下,直直地栽了下去,当时就失去了知觉。我脑袋里昏沉沉的,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能分辨出是兰巧的声音,却怎么都睁不开眼睛。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醒了,发现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我妈正急切地望着我。我妈说,是兰巧无意间发现我受伤了,跑去学校找了她,把我送进了医院。
“儿子,你要记住,是兰巧救了你。”我妈说。
兰巧很爱画画,画什么像什么。她画柿子树,画小男孩爬树,画喜鹊登枝,都是惟妙惟肖。临行的前一天,她给我送了一幅画,画的是一个小男孩在夕阳下跟着火车奔跑的画面。那个小男孩就是我。
大学毕业后,我曾回来找过兰巧,一点音信都没有。认识她的人说,她当了列车员。我去火车站找她,也没有见到人影,听说她跟一个火车司机结婚了。
这回讲述小时候的事情,我提到了兰巧的名字,满怀惆怅。我每提一次兰巧,方小兰就愣怔一下,还小声地问我:“真的是兰巧吗?《跟着火车奔跑》里的那个小女孩的原型,也是兰巧吗?”我点点头,没有说话。她老半天没有出聲,像是在想什么心事,忽然仰望着我说:“叔叔,我想给您看看我妈妈的相片,可以吗?”
我有些诧异,不知她是啥目的,不便拒绝,便跟着她进入小院,站在柿子树下。
她进了屋,俄顷便出来了,手里拿着一本影集,说她妈妈就躲在影集里。她说,妈妈去世后,她非常伤心,总是睹物思人,爸爸便把这本影集悄悄地藏了起来。爸爸经常要跑火车,不能在家陪伴她,为了让她尽快从悲伤中走出来,不让她长时间一个人待在家里,放学后或者双休日节假日,要多去书店看看书,好好学习。打那之后,她就养成了去书店看书的习惯,作文也写得越来越好。今天早晨爸爸出门前,把影集拿了出来,说她想妈妈时可以看看相片。
说话间,方小兰的眼眶里盈满了泪水。她一定又想妈妈了。
影集里有很多相片,其中有个年轻男子的相片,一身深蓝色的铁路制服,看上去非常精神。还有一个年轻女人的相片,也是一身铁路制服,非常漂亮,眉宇间散发出一种我似曾相识的熟悉的感觉。
“她是你妈妈吗?”我不禁问道。
她点点头,翻到影集后面,现出几张小女孩的相片。相纸有些泛黄,相片却是一下子吸引了我的目光,因为熟悉的面容,以及身上红底方格的裙子和水晶凉鞋。
“兰巧!”我暗暗地叫了一声,心也剧烈地跳动起来。兰巧一定就是方小兰的妈妈。怪不得方小兰说从《追着火车奔跑》里看到了她妈妈,怪不得她的名字叫方小兰——小兰该是兰巧生命的延续吧。
我的眼睛逐渐湿润,相片上的兰巧一片模糊。
“叔叔,你哭了吗?”她疑惑地问。
我赶忙擦去眼泪,摇摇头说:“刚才有一片雪花落进了我的眼眶。”
她抬头看了看头顶上的柿子树,一只喜鹊正好飞离树枝,果然有些许积雪飘落。她又絮絮地给我讲述了她妈妈生前讲给她的故事,其中就有柿子树和小男孩的故事,还有小男孩追着火车奔跑的故事。末了,她认真地望着我说:“叔叔,那个小男孩是您吗?我觉得又像小石头。”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随即转移话题说:“你一个人在家,不害怕吗?”
“我爸爸夜里就回来了!”她的语气里透着欢喜。
她后来又说了什么话,我已经不记得了,也不记得我是如何走出长有柿子树的小院的。我只记得白雪映衬着树上的一个个红柿子,宛如一盏盏晶莹剔透的小红灯笼,照着我渐渐远去的背影。我要回家去,取一本《追着火车奔跑》,郑重地签上我的名字,送给这个小女孩,算是对逝去的童年的一种缅怀吧。
我想,冥冥之中,兰巧应该是能看到这一切吧。
作者简介:林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少年文艺》《中国校园文学》《儿童文学》《中国作家》《诗刊》《解放军文艺》《西部》《鸭绿江》等报刊。出版长篇小说《立地成塔》《红房子》、报告文学集《东达山上》,以及诗集、散文集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