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心荷
(华南农业大学 人文与法学学院,广东广州 510642)
颜色词即“色彩语码”,其指的是用于描述不同物体颜色的语言符号。[1]一九四〇年学者胡朴安在著作《从文字学上考见古代辨色本能与染色技术》中,以古代训诂学为依据,对上古“赤、黄、青、黑、白”五种颜色词的起源与发展进行分析与论述,国内关于颜色词的研究由此兴起。[2]颜色词是客观世界在语言中的具体反映,同时也是使用者独特审美体验的折射,其蕴含着深刻的文化意蕴以及丰富的文学内涵与语用意义,具有重要的研究价值。
明代复古派文人何景明、胡应麟及李梦阳等提出了“唐无赋”的观点,而清人王芑孙却在所著的《读赋卮言》中以文体演变为视角对唐赋作了高度的评价。其认为“诗莫盛于唐,赋亦莫盛于唐”,并提出了唐赋“总魏、晋、宋、齐、梁、周、陈、隋八朝之众轨,启宋、元、明三代之支流。踵武姬、汉,蔚然翔跃,百体争开,昌其盈矣”的观点。除此之外,基于《全唐文》及《文苑英华》可发现,唐代的文人不仅创作了大量的赋,而且各种赋体均有所涉猎,不乏优秀之作。[3]仅依据《全唐文》统计,初唐便约存有一百多篇赋作,而其中王勃存赋约占总体的十分之一,是整个初唐时期存赋数量最多的作家。[4]本文基于王勃现存的《春思赋》《游庙山赋》《驯鸢赋》《采莲赋》《九成宫东台山池赋》等十二篇赋,运用统计分析的方法对赋中使用的颜色词进行研究,探讨王勃赋中颜色词的使用情况、运用技巧以及语用功能。
辨色词是人类在生产实践中对自然界色彩范畴的大致区分,其指的是现代汉语中“红、黄、白、黑、绿、蓝、灰、紫”八种基本颜色词。[2]以这八种基本色彩词为上位词,又可分别形成与之相关的众多下位词。本文将王勃十二篇赋中所有的颜色词按照红色调、白色调、绿色调、黑色调、黄色调及紫色调六类不同颜色组成的词群进行分类。据统计,王勃赋中的颜色词用词总数达182次,其中绿色调的使用频率最高,为64次,红色调与黄色调次之,而黑色调使用频率最低。具体颜色词数目使用情况如下表所示:
表1 王勃赋红色调与白色调用词数目
表2 王勃赋其余色调用词数目
在王勃现存的十二篇赋中,有一半为咏物赋,分别是写禽鸟“凫、凤、鸢”的《江曲孤凫赋》《寒梧栖凤赋》《驯鸢赋》以及描写草木“苔、竹、松”的《青苔赋》《慈竹赋》和《涧底寒松赋》。与题材描写对象相对应,在王勃使用的182次颜色词中约有78.6%都是用以写景状物,其中27次用以直接刻画花木的形色,如“红葩”“朱萼”“紫叶”。除外,还有12次用以描写人的外貌及神态,如“赪唇”“皓腕”“素颈”等。其赋颜色词具体搭配的对象如下表所示(重复用例不再列举):
表3 红色调与白色调搭配对象
表4 黄色调与绿色调颜色词搭配对象
表5 黑色及紫色调搭配对象
王勃在作赋的过程中采用了白描、色彩对举、借物呈色以及动静结合等丰富的技巧将颜色词融入其中,构建出瑰丽的色彩世界,使其赋具有“赋中有画”的特点。
白描作为一种表现方法,是指用最精炼的文字,不加衬托,描写出鲜明生动的形象。王勃在赋中多次将颜色词与白描的手法相结合,在寥寥几句的描述中,描绘出形象生动的景物,其《涧底寒松赋》便是王勃白描手法最鲜明的实践。在该赋“紫叶吟风,苍条振雪”一句中,作者仅仅凭借一“紫”一“苍”,一“吟”一“振”四字便刻画出了松树在凛冬的形与色,凸显了寒松在冷风中吟啸、在风雪中奋动的坚定气节,通过着力刻画松树的人格以抒发怀才不遇的感叹,表达了自己“才高而位下,志远而心屈”的愤懑与不平之气,语言简练而情感深切。再如《七夕赋》中“霜凝碧宙,水莹丹霄。跃麟轩於雾术,褰羽旆於星桥,徵赤螭而架渚,漾青翰而乘湖,停翠梭兮卷霜縠,引鸳杼兮割冰绡,举黄花而乘月艳,笼黛叶而卷云娇”一段运用了“丹”“赤”“青”“翠”“黄”“黛”等多种颜色词,凭借颜色的直接呈现写出了七夕佳节之日的熙攘喧闹。
色彩对举,即将两个或多个颜色词搭配使用以起到对比或相互映衬的作用。王勃非常注重设色,其往往通过色彩的对举以突出景物的特征并由此达到强烈的视觉效果。如在《九成宫东台山池赋》:“花鸟萦红,蘋鱼漾碧。绿衣元衽,赪鳞翠额。”一句中,“萦红”与“漾碧”相对、“绿衣”与“赪鳞”相对、“元衽”与“翠额”相对,通过三组颜色词的对举,写出了作者在玩赏九成宫时所看见的“鸟雀萦绕红色的花朵鸣啼、鱼儿在碧水中漫游,人们穿着黑衣襟的绿衣裳在山林草泽中游玩”的欢乐场景,使人身临其境。再如其《采莲赋》中的“水淡淡兮莲叶紫,风飒飒兮荷华丹”,作者将紫色的叶子与红色的花瓣相映衬,形成“紫”与“红”的鲜明比照,使一朵盎然绽放的莲花跃然纸上。
借物呈色指的是借用含有特定色彩的事物以指称特定的颜色。[5]王勃除了借用颜色词来写景状物外,其还通过描写本身具有色彩的事物来刻画自然环境。运用此类技巧时,其常借“霜”“雪”等白色调的客体,如《春思赋》“霜前柳叶衔霜翠,雪裹梅花犯雪妍。霜前雪裹知春早,看柳看梅觉春好。”一句除了“翠”直接表现颜色外,“霜”“雪”“梅”等都是间接呈色。作者通过霜与雪塑造出一个白茫茫的天地,又借用柳叶的翠绿与梅花的殷红,使一幅夹杂着绿意生机的“寒雪傲梅”图浮现在读者眼前。值得注意的是,“玉”也是王勃常用来表颜色的物象。《春思赋》“玉台金阙纷相望”与“蒲萄镂玉鞍”两句中的“玉台”与“玉鞍”便借玉的淡青色写出了楼阁的精美与马鞍的华丽,而结尾处“石镜岩前花屡密,玉轮江上叶频浓”中的“玉轮”则借玉的白写出了月光泻地的美感。
动静结合是创造意境、刻画景物的重要表现手法之一,王勃在赋中常将动态的事物赋予色彩,使原本静态的颜色与生动的主体相结合,从而呈现出一幅幅灵动生机的画面。如《春思赋》中的“银蚕吐丝犹未暖,金燕衔泥试学飞”一句,通过一个“银”字写出了正在吐丝的春蚕的洁白,用一个“金”字放大了在春天日光下飞舞的燕子羽毛的金黄色,勾勒出一幅色彩明丽的春日图,展现出春天长安城里的盎然生机。
语用功能即语言运用的作用。王勃赋中的颜色词并非单一地表示色彩,其还具有造境功能与修辞功能两种语用功能。
颜色词的使用可起到描述客观现象或事物、塑造环境的作用,而在王勃的十二篇赋中,颜色词除了用来塑造客观环境外,在刻画人物心境方面还具有独特的效果。
1.客观环境的造境
王勃赋中颜色词的造境功能首先表现在自然环境的塑造上,其多用颜色词来描写景物,刻画出一个又一个色彩纷呈的场景。其《春思赋》一文便用了28个颜色词来展现长安、洛阳、江南三处不同的春景,作者用“鸳鸯幔”与“翡翠帏”“玉台”与“金阙”“金辔”与“玉鞍”等色彩词写出了长安在春色之中的雍容华丽;又用“丹轮”“珠翠”写出了春日皇家外戚装饰隆重、各色车驾在洛阳城里来回穿梭的热闹景象。除外,作者在“凤凰山上花无数,鹦鹉洲中草如积”一句中还借用花儿的五彩斑斓及萋萋芳草的嫩绿体现江南地区的春光满目。三地的春色描写宛如三幅巨大的画面,而每一个大画面中又可窥见若干个小画面,共同组成同一节候不同景色的图画长卷。[6]
2.人物心境的造境
颜色词除了表现客观事物的状貌外,还可以起到传达某种内在的情感的作用。王勃赋中颜色词的造境功能还表现在人物心境的造境上。
王勃作为一位初唐的文人,面对经济繁荣,社会安定等方面呈现出来的“大唐气象”,其有着“猛志逸四海”的抱负与胸怀。但在唐高宗总章二年,他却因戏作《檄英王鸡文》被高宗怒称为“交构之渐”并被逐出沛王府。由此,王勃继承了屈原“发愤抒情”的创作精神,多在赋中表达自己郁郁不得志的慨叹与愤懑,[7]而这一悲叹也可从其颜色词的运用中体会出来。
屈原为了表现自己不屈己、不媚俗的品质,多自比为鸾鸟、凤凰、骐骥等,王勃受到这一点的影响,其在《寒梧栖凤赋》中同样以“灵凤”自居。其在赋中将凤描写成“灵雏”,凤的羽毛为“五色”、所栖之地为“丹穴”、所饮之水是“璧沼”,这些都是在古代象征着高贵地位的色彩。从王勃对凤的描写及赋末“岂徒比迹于四灵,常栖栖而没没?”一句可看出其希望报效朝廷、建功立业的高洁心志。
在王勃的赋中,颜色词不仅用来描述客观事物的外在特征,还往往与修辞格共同使用,起到增强语句感染力的效果。
1.颜色词与比喻
比喻是最为常见的一种修辞手法,一般由喻体、本体以及比喻词三个要素构成。王勃赋中的颜色词或润饰本体或修饰喻体,增加了本体或喻体的色彩感,给比喻修辞带来生动的表达效果。如《采莲赋》中的“黛叶青跗,烟周五湖。红葩绛蘤,电烁千里”一句,作者用“黛”体现莲叶的青黑色,又用“青”与“绛”凸显荷花的色彩,并将墨绿的叶子及青色的花萼比作青烟,写出了它们缀满整个湖面而轻盈飘浮的样子,把红色的花朵与丹色的花瓣比喻成电光,凸显了荷花的明艳,刻画了一朵清丽隽秀的莲。再如《七夕赋》中“响曳红云歌面近,香随白雪舞腰来。”一句将歌妓们纤细腰肢的肤色比作“白雪”,写出了歌女们的美丽风情,更体现了七夕之日宫室的喧闹繁盛。
除了单一比喻之外,王勃赋中的比喻修辞还与起兴一同运用,形成比兴的表现手法。仍以《采莲赋》为例,在该赋中,作者运用了“红”“绛”“丹”“青”“绿”“碧”“黛”“紫”等多种颜色描写莲花,而作者用如此多笔法刻画莲的形象,实则是以莲花自况。王勃用“餐素实兮吸绛芳,荷为衣兮芰为裳”比喻自己美好的品质;以“何当婀娜华实移,为君含香藻凤池”表达自己希望能够为时所用的抱负与心愿。作者运用屈原“香草美人”的手法吐露自己对身世的感慨叹息,表现了仕途上的失意所带来的岁月蹉跎,功名不就的哀伤。
2.颜色词与通感
通感又被称为“移觉”,其指的是将原本用以表示甲感觉的词语调用来阐述乙感觉,使人产生感觉挪移的现象。王勃在《七夕赋》中密集地运用了49次颜色词来描写七夕节这一日天阙瑰奇绚烂的景象,在“金声玉韵,蕙心兰质”一句中,作者用“金”形容声音,认为歌声如流金一般,韵律如美玉一般,通过将听觉转换为视觉,表现了荆州美人与燕地的佳人歌喉的幽婉动人。
王勃的赋上承齐梁,下启盛唐,具有开风气之先的重要意义。颜色词和比喻、借代等修辞方法的联用以及与白描、比兴等表现手法的结合使王勃的赋展现了一个个绚丽多彩的景象,而在颜色词的背后也可体悟到作者对自己因一纸游戏文字从而壮志难酬的悲慨。除了颜色词的巧妙运用外,其赋多以五言、七言诗句式为主体,呈现出“画意”与“诗情”的特征,从中也可以看出初唐赋体诗化,诗赋相融的文体发展特点。[8]王勃是唐朝重要的诗人,但其也是初唐代表性的赋家,其现存的赋作同样值得关注与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