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塘山庄：超现实主义的梦境

林十之

入口处精美的双螺旋阶梯建筑，是池塘山庄最引人入胜的奇观，被视为爱德华超现实主义建筑的巅峰之作。

“我建造这一圣殿，为我的理念和幻想提供居所。这是一个充满了自由的独特世界，只有能筑起梦想的人才能在这里居住。”

——爱德华·詹姆斯

在墨西哥中部的密林中，隐藏着一座超越人类想象的建筑瑰宝，至今仍鲜有人造访。20世纪中叶，英国超现实主义诗人爱德华·詹姆斯（Edward James，1907—1984年）在这里筑起他梦境中的伊甸园——池塘山庄（Las Pozas）。通向天空的阶梯，横跨树冠的拱顶，蜿蜒盘旋的立柱，跨越溪流的长廊，在瀑布和池塘边上肆意生长。水泥浇筑而成的花朵，盛开在百花丛之中。飞鸟和蝴蝶，在这些人造物中栖息。梦境和自然，在这里融为一体。

池塘山庄位于墨西哥中北部圣路易斯波托西州（San Luis Potosí）的山麓小镇希利特拉（Xilitla）边缘。整个建筑群都处在戈达山地（Sierra Gorda）海拔600多米的雨林中，占地约32公顷。建筑由从山顶倾斜而下形成的瀑布和池塘所围绕，因而得名。这里至今仍交通不便，少有人知晓，但无碍其作为超现实主义建筑杰作的重要价值。2008年，由于其独特的美学价值，池塘山庄被墨西哥政府提名进了世界遗产的预备名单，有一天可能成为世界遗产。

池塘山庄的建筑群位于墨西哥中北部戈达山地湿润的雨林中。

与超现实主义的相遇

爱德华·詹姆斯从1949年开始营建这里至去世前夕山庄的建筑才完工。能完成这一如陆上行舟般不可思议的工程奇迹，当然也和他的雄厚财力和离奇身世密不可分。爱德华·詹姆斯于1907年出生于英国的一个贵族家庭。他的爷爷是一名美国富商，其父也是英国社交名流。后来的英国国王、当时的威尔士亲王爱德华七世，常造访他家位于苏塞克斯郡的豪宅，并在爱德华出生后成了他的教父。当时有传言说他是爱德华七世的私生子，但爱德华自己则声称，爱德华七世和他的奶奶有过一段情，他其实应该算是爱德华七世的孙子。

爱德华的成长轨迹和其他英国贵族子弟相似，13岁就进入久负盛名的伊顿公学，和皇室子弟一起读书。他热爱读书和音乐，时常沉迷于自己的幻想之中，性格敏感，爱迟到，还会做各种出格的举动。爱德华在伊顿公学时就开始写诗和绘画，并屡获学校的奖項，1926年，他进入牛津大学，进一步发展出了自己的文学天分。1929年，他造访纽约时在朋友的怂恿下从布朗克斯动物园偷走了一只沙丘鹤——这一颇具超现实主义色彩的恶作剧登了当地的报纸头条，他不得不向动物园道歉。回到伦敦后，在一次演出时，他遇到维也纳的舞蹈家提丽·洛施（Tilly Losch），并向后者展开了热烈却未果的追求。其后，他在罗马的英国领事馆谋得一份差事，但其浮夸不羁的行事作风很快就让他丢了工作。

1930年，他再次回到英国，开始出版诗集，并将写诗定为自己的人生主业。同时，他仍然不放弃追求提丽·洛施，并于次年终于向对方求婚成功，结为伉俪。为了支持提丽的演艺事业，爱德华广泛和文艺界人士接触。但爱德华的努力还是没能拯救他的婚姻。他和提丽于1934年离婚，其后终身未婚。1935年，他成了西班牙超现实主义画家萨尔瓦多·达利的资助者。

爱德华从资助达利开始接触超现实主义艺术。在西班牙，他会见了达利夫妇，达利还安排了他和著名的西班牙诗人加西亚·洛尔卡见面。1936年7月，第一届国际超现实主义展览在伦敦举行，达利和爱德华也展出了自己的作品。爱德华开始与其他著名的超现实主义艺术家如比利时画家勒内·马格里特、西班牙导演布努埃尔接触，还资助了超现实主义艺术的杂志。马格里特为爱德华所作的肖像画《不得复制》（La reproduction interdite， 1937年）至今仍是超现实主义绘画的名作。

但超现实主义艺术家们的各种肆意妄为和索取钱财，逐渐让爱德华失去耐心。他甚至因达利打碎一扇公寓的玻璃窗户而不得不将他从监狱里保释出来。逐渐厌倦欧洲艺术圈的爱德华来到美国，希望在这里找到合适的栖身之处。他从纽约到新墨西哥州，又去往加利福尼亚州的洛杉矶，但都没有找到满意的居所。

密林中的偶然发现

1945年夏天，爱德华和军士麦肯锡造访墨西哥中部圣路易斯波托西州山麓的巴耶斯城（Ciudad Valles）。那里气候潮湿炎热，爱德华被住处附近栽种的各种兰花所吸引，向园丁询问哪里能找到这样的兰花。园丁告诉他们，这些兰花都生长在海拔更高，向南80多公里处的希利特拉，那里有着种类繁多的兰花，但要等到11月份才会盛开。于是爱德华先回墨西哥城待了一段时间，然而，当他于11月中旬带着2名助手来到希利特拉，在山中找寻半天无果后才发现，自己被园丁误导了——兰花盛开的季节早在6月就结束了。虽然没有找到兰花，爱德华却被这片山区的河流和茂密的亚热带雨林所深深吸引。

“我想要一处类似伊甸园的环境，万物生长。和拥挤的南加州相比，墨西哥要浪漫得多，也有更大的空间。”1947年，爱德华开始在希利特拉筹划修建属于自己的伊甸园。他先是买下了小镇附近的废弃咖啡庄园，到1949年，又陆续买下了附近30公顷的亚热带雨林。当时的希利特拉还是一个极其闭塞的山区小镇，到1948年才通电话，1960年才铺柏油路，对外联系极其不便。当爱德华不在希利特拉的时候，就待在墨西哥城与当地和欧洲的超现实艺术家交游。

当他来希利特拉的时候，会让4名工人像抬轿子一样，把他从陡峭的山路抬进池塘山庄，当地人称他为希利特拉的“国王”。爱德华修建池塘山庄的最初目的是种植和培育当地兰花，但他逐渐引入了各种奇珍异兽。他豢养的动物中，有当地的猴子和鹿，还有他从外地寻获而来的蟒蛇、火烈鸟或虎猫。

1962年，一场不期而至的大雪冻死了池塘山庄里的大部分兰花。爱德华在心痛之余，决心在丛林中兴造建筑：“我觉得我应该做点什么，以确保它们不会再被奇怪的天气杀死。所以我才开始修建那些长得像树、植物和花的混凝土建筑。”爱德华本人有着严重的洁癖，他可以在数小时内洗近30次手，将铅笔插在肥皂里，在房间里铺满面巾纸以防止细菌感染。但他在池塘山庄的时候却要放松得多，更乐于享受和自然的亲近接触。他开始逐渐减少往返洛杉矶的次数，安于在池塘山庄的新生活。

池塘山庄的建筑具有超现实主义色彩，从下面的细节中可以发现：

立柱和平台相映成趣，构成自然中的梦境。

海鸥形状的飞扶拱。

花形立柱上方是鸟舍。

充满各种弯曲细柱的列柱宫殿。

从山顶倾泻而下的瀑布形成了9个瀑布池塘。

爱德华也将他在世界各地游历时看到的心仪元素帶回了池塘山庄。他在印度莫卧儿帝国曾经的首都法泰赫普尔西克里（Fatehpur Sikri）的寺庙中看到精美的立柱时，就寄给山庄工匠一张明信片说，“或许我们也可以在池塘山庄造出这样繁复精美的柱子。”

爱德华和工匠们联手，在密林中不断筑起自己的梦境。辉乞华延（Huichihuayan）河从山上倾泻而下，在20多米高的落差中形成了9个瀑布池塘，池塘山庄就围绕它们而建成。1998年的一次详细调查中，发现了228座独立的建筑结构，但我们仍不知道爱德华到底在池塘山庄建造了多少建筑，因为很多结构都已经隐没于丛林之中，被自然吞噬。

巧夺天工的山庄

山庄入口的走廊两侧排列有7组3米高的蛇形雕塑，雕塑上有绿色河石组成的马赛克，如同伊甸园中的蛇一样。爱德华将它们称为“七宗死罪”，这也是他在1933年为前妻提丽创作的芭蕾剧的名字。进入山庄后，3层的竹子宫殿是爱德华在这里的第一个居所。红色、蓝色的柱子和盘旋弯曲的平台相映成趣。前方的列柱宫殿得名于罗马式的列柱开放式内院。柱子的顶端盛开着热带花卉。

鹦鹉房中，鹦鹉在网状屏风后繁衍生息，但被一系列蓝色调的哥特式窗框遮挡。额外增加的楼层和华丽的立面使这一建筑偏离了它本来的目的。沿着鹦鹉房旁边的楼梯向前，木工坊和木材库的两侧有着石制的畜栏，爱德华经常在这里喂养他的长耳鹿。

木工坊的两侧有着石制的畜栏，爱德华经常在这里喂养他的长耳鹿。

木工坊上方的广场旁有一座优雅的百合花桥，百合花是法国王室的象征。

木工坊上方的广场中央有一个喷泉。爱德华会在这里设置乐队演奏台和小吃摊，以招待到访的宾客。

木工坊上方的广场中央有一个喷泉。爱德华会在这里设置乐队演奏台和小吃摊，以招待到访的宾客。喷泉由大量扭曲的、被涂上迷幻彩色的水泥树叶组成。爱德华陆续在其上添加新的结构，使它似乎在不断生长出新的卷须。广场旁有一座优雅的百合花桥，百合花是法国皇室的象征，细长、齐肩高的百合花雕塑立于桥的两侧。

进一步深入森林，巍峨的竹宫映入眼帘。沿着宽阔的阶梯走上平台，可以看到池塘山庄最具超现实主义色彩的创作——眼睛形状的浴缸。爱德华在“虹膜”中沐浴的同时，还可以观赏环绕四周的鱼缸中游动的鱼。“瞳孔”由黑色瓷砖堆成，“虹膜”为蓝色，“眼球”为白色，“眼睑”则为粉红色。相邻的房子的屋顶则是鲸鱼的形状，铁门上有白色的星形装饰。4扇小玻璃窗像动物的眼睛一样，让上方的光线可以穿透到内部。门道的一侧伫立着一座奇特的方尖碑，被称为剑龙柱。数十根尖刺从水泥柱中伸出，如同恐龙的骨架。

小路的尽头，水池和瀑布的前方，有着一座隐蔽的3层楼房。楼房本身充满了池塘山庄的各种常见元素——百合花和三叶草、哥特式窗户、双楼梯和拱门。最上面的水池下，寺庙的黄色立柱从水中冒出，顶上长满了蕨类，这也是爱德华向英国雕塑家亨利·摩尔致敬之作。爱德华在建造期间频繁造访，指导工人为河流改道，为墙体和水闸铺设石基，以承受和疏导雨季河流涨水时的泛滥。罗马式的拱门，鲜艳的色彩搭配，使得这里成为池塘山庄中爱德华最雄心勃勃的创造。当然这里也成了池塘山庄最常受到风暴破坏的部分。

入口附近还有一座精美的巨大皮拉尼西亚式建筑，由粗壮的多立克柱支撑。这座建筑被视为爱德华池塘山庄超现实主义建筑的巅峰之作。它最初是被建来作电影院使用，想为池塘山庄带来一些额外的收入。爱德华还计划在附近建一个图书馆，供自己写诗用。爱德华用各种曲线和形状操控体积、质量和结构，把自己的才能在这里发挥得淋漓尽致。建筑最引人入胜的结构是它的双螺旋阶梯，楼梯缠绕在巨大的柱子周围不断向天空延伸。爱德华说，这两条无处可去的楼梯最终在半空中相遇，象征着富人和穷人虽然走在不同的道路上，却到达一样的终点。爱德华设想把它建成7层楼那么高，上面会有一个巨大的鸟舍，里面种满树，让各种各样的鹦鹉可以在其间栖息繁衍，但这些都随着他的离世而未能完成。

仍在生长的梦境

爱德华虽不太愿意人们直接将他与超现实主义运动画等号，也未声称他的池塘山庄是超现实主义作品。但他显然对超现实艺术理念有着非常清晰的认识，并在后来承认他的建筑理念具有超现实主义色彩。池塘山庄也反映出了高迪、达利和其他超现实主义艺术家的影响。

正如墨西哥艺术史学者洛德斯·安德拉德（Lourdes Andrade）所言：超现实主义的绘画和摄影作品不会随时间改变，但詹姆斯设计的空间结构却始终处在自我改变中。它有时仿佛是位于伊甸园中的一个建筑立面，沐浴在阳光中，被瀑布温柔的呢喃低语、鸟儿的鸣叫和蝴蝶振翅的声音所抚慰。浑浊的光柱透过树枝，营造出对比鲜明又令人愉悦的明暗变化。但有时它又会变成一个充满敌意的环境，寒冷而不祥，笼罩在薄雾中。与素描、绘画和摄影不同，詹姆斯的结构是可穿透的，可以被身体所体验。就如同摘取野果的人一样，用视觉、听觉、嗅觉、触觉甚至味觉去体验它。

建造过程中，爱德华有时会沉浸在某种神秘的创造性体验中。一天日落前，一群工人正准备给水泥上色。爱德华忽然让一名工人从高处不斷向下倾倒颜料，另一名赤裸背部、已被汗水浸透的工人，则不停混合着这些颜料。首先是黄色，然后是蓝色，每种颜色必须以相同的方式慢慢倒下，就好像他们在制作一种奇怪而独特的配方。之后是红色，然后是橙色，爱德华越来越欣喜若狂……最后，他让工人在夜幕降临时加入黑色，抹去了所有的颜色。

除了建造池塘山庄，爱德华还积极资助希利特拉当地的发展，使这里从一个不通公路的小山村变成了颇具规模的现代化小镇，并在他的帮助下于1979年通上了电。20世纪70年代，爱德华的池塘山庄逐渐引起公众的兴趣，英国的报刊纷纷报道，也吸引了作家和摄影师的造访。但就在此时，爱德华在池塘山庄最亲密的朋友、建筑工程的负责人普卢塔科（Plutarco）罹患了帕金森症，他的妻子也不幸患癌，让山庄笼罩在一片愁云惨淡中。爱德华开始把大量时间花在欧洲的游历中，不愿再回到池塘山庄。1983年，他最后一次回到池塘山庄，并带走了普卢塔科的子女和他一起游历欧洲。之后他再也没有回来，而他自己的健康状况也在不断恶化，并罹患急性静脉炎。1984年12月2日，爱德华于意大利的一家疗养院中逝世，享年77岁。他曾设想将自己的遗体冷藏，封存在有机玻璃中，运回池塘山庄，并用链子悬挂在他最心爱的瀑布前，让流水能够不断冲刷他的身体。但最后他还是被安葬在了故土英国曾经度过童年的庄园中。

爱德华过世后，普卢塔科的儿子继续打理池塘山庄，并于2005年开设了一个存放爱德华作品的小博物馆。但由于缺乏资金，池塘山庄逐渐荒废，被森林吞没。2007年夏天，在私人和政府联合资助的希利特拉基金会的帮助下，山庄获得修复和保存，并对公众开放。如今的池塘山庄虽仍未出现游人如织的盛况，但它已经吸引了许多建筑和超现实主义艺术爱好者的目光。每年有大批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不辞辛劳地翻山越岭，来到此处观摩这一密林中的梦幻建筑。爱德华和他的超现实主义运动虽然早已消逝在历史长河中，但行走在池塘山庄，我们仿佛穿越回了1个世纪前他和达利、马格里特构建的那些许许多多的梦境中。

（责编：刘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