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倒数上去的二十年中,只看过两回中国戏,前十年是绝不看,因为没有看戏的意思和机会,那两回全在后十年,然而都没有看出什么来就走了。
第一回是民国元年我初到北京的时候,当时一个朋友对我说,北京戏最好,你不去见见世面么?我想,看戏是有味的,而况在北京呢。于是兴致勃勃地跑到什么园,戏文已经开场了,在外面也早听到咚咚地响。我们挨进门,几个红的绿的在我的眼前一闪烁,便又看见戏台下满是许多头,再定神四面看,却见中间也还有几个空座,挤过去要坐时,又有人对我发议论,我因为耳朵已经喤喤地响着了,用了心,才听到他是说“有人,不行!”。
我们退到后面,一个辫子很光的却来领我们到了侧面,指出一个地位来。这所谓地位者,原来是一条长凳,然而它那坐板比我的上腿要狭到四分之三,它的脚比我的下腿要长过三分之二。我先是没有爬上去的勇气,接着便联想到私刑拷打的刑具,不由得毛骨悚然地走出了。
走了许多路,忽听得我的朋友的声音:“究竟怎的?”我回过脸去,原来他也被我带出来了。他很诧异地说:“怎么总是走,不答应?”我说:“朋友,对不起,我耳朵只在咚咚喤喤地响,并没有听到你的话。”
后来我每一想到,便很以为奇怪,似乎这戏太不好,——否则便是我近来在戏台下不适于生存了。
第二回忘记了哪一年,总之是募集湖北水灾捐款,而谭叫天(又称小叫天,京剧演员)还没有死。捐法是两元錢买一张戏票,可以到第一舞台去看戏,扮演的多是名角,其一就是小叫天。我买了一张票,本是对于劝募人聊以塞责的,然而似乎又有好事家乘机对我说了些叫天不可不看的大法要了。我于是忘了前几年的咚咚喤喤之灾,竟到第一舞台去了,但大约一半也因为重价购来的宝票,总得使用了才舒服。我打听得叫天出台是迟的,而第一舞台却是新式构造,用不着争座位,便放了心,延宕到九点钟才去,谁料照例,人都满了,连立足也难,我只得挤在远处的人丛中看一个老旦在台上唱。那老旦嘴边插着两个点火的纸捻子,旁边有一个鬼卒,我费尽思量,才疑心她或者是目连(释迦牟尼的弟子,曾入地狱救母)的母亲,因为后来又出来了一个和尚。然而我又不知道那名角是谁,就去问挤在我的左边的一位胖绅士。他很看不起似的斜瞥了我一眼,说道:“龚云甫(京剧演员)!”我深愧浅陋而且粗疏,脸上一热,同时脑里也制出了决不再问的定章,于是看小旦唱,看花旦唱,看老生唱,看不知什么角色唱,看一大班人乱打,看两三个人互打,从九点多到十点,从十点到十一点,从十一点到十一点半,从十一点半到十二点,——然而叫天竟还没有来。
我向来没有这样忍耐地等待过什么事物,而况这身边的胖绅士的吁吁地喘气,这台上的咚咚喤喤地敲打,红红绿绿地晃荡,加之已十二点,忽而使我醒悟到在这里不适于生存了。我同时便机械地拧转身子,用力往外只一挤,觉得背后便已满满的,大约那弹性的胖绅士早在我的空处胖开了他的右半身了。我后无回路,自然挤而又挤,终于出了大门。
夜气很清爽,真所谓“沁人心脾”,我在北京遇着这样的好空气,仿佛这是第一遭了。
这一夜,就是我对于中国戏告了别的一夜,此后再没有想到它,即使偶尔经过戏园,我们也漠不相关,精神上早已一在天之南一在地之北了。
但是前几天,我忽在无意之中看到一本日文书,是关于中国戏的。其中有一篇,大意仿佛说,中国戏是大敲,大叫,大跳,使看客头昏脑眩,很不适于剧场,但若在野外散漫的所在,远远地看起来,也自有它的风致。我当时觉着这正是说了在我意中而未曾想到的话,因为我确记得在野外看过很好的戏。
至于我看好戏的时候,却实在已经是“远哉遥遥”的了,其时恐怕我还不过十一二岁。
(选自《呐喊》,鲁迅著,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本刊有删改)
—— 鉴赏空间 ——
鲁迅的《社戏》一共写了三次看戏的经过。选文写的是“我”成年后在北京看的京戏,课文写的是“我”小时候在家乡看的社戏。虽然看戏内容不同,却都让“我”感到无聊,看戏的“我”都中途告退。三场戏发生在两个地点:都市和乡村;看戏的内容不同:前两次是京戏,后一次是社戏;“我”的心情大不相同:看京戏给人的感觉是热闹中的凄凉、拥挤中的孤独带来的沉重的压抑感,看社戏却充满着温馨和柔情。课文叙述了“我”少年时在家乡看社戏的生活经历,生动刻画了一群农家少年的形象,表现了劳动人民淳朴善良、热情好客、友爱无私的品质,表达了作者对故乡的无限怀念之情。
—— 读有所思 ——
选文中作者期盼的叫天最终没有出场,只有小旦、花旦、老生无聊地唱念做打。课文中,迅哥儿期盼的铁头老生也没有连翻八十四个筋斗,只有小旦、老旦咿咿呀呀地唱,断绝了大家看社戏的兴致。试分析三场看戏经历的异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