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利安·索罗内尔
幻听者往往会被等同于精神病患者。他们被认为富有攻击性,行事不经考虑,令人感到害怕。在法国南特,“听见声音”协会为幻听者们举办交流会,让他们敞开心扉,聊聊脑海中的那些“神秘闯入者”,帮助他们解开心结、找到归属感,消除社会对他们的刻板印象。
2022年12月的一个周六,寒风刺骨,法国南特老城中心街上行人寥寥。在一栋建筑物的二层,50多岁的大卫前来参加幻听者交流会。他穿着一件红色卫衣,眼神清澈。像往常一样,他一上来就告诉大家没有太多要说的,只想讲讲自己的幻听经历。他说:“我第一次听见那个声音是在27岁那年。当时我跪在了卧室的地板上,双手扶着太阳穴,惊讶得目瞪口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一点头绪也没有。”他说他在脑海里和美国前总统特朗普讨论了许久。“你和他聊天用的是法语还是英语?”交流会上有人笑着打趣道。大卫告诉大家,他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这种精神疾病患者对现实世界的认知是扭曲的。大卫原本是个出色的运动员,而如今,他遗憾地表示,服用药物让他身心俱疲,日渐消瘦。不过现在,他听见的“声音”变少了。而且面对那些声音时,他已经能掌握主动权了。“有一次我走在桥上,又听见了那些声音,说的话特别蠢。它们让我跳桥自杀,还让我把手机扔进河里。我告诉它们:‘别胡说八道了,我不会听你们的!这招还挺管用。”大卫说。
法国听见声音协会南特分会成立于2017年,每月举行两次幻听者交流会。这一天,大卫和另外八名幻听者齐聚在一间会议室里,围坐成一圈,桌上摆放着速溶咖啡和小糕点。组织者在交流会开始前重申了规则:内容保密、不可打断他人……随后,这九名幻听者开始轮流分享自己的故事和感受。45岁的卡里卢曾一度能听见30多个声音,它们从早到晚吵个不停,他只有睡觉时才能寻回片刻宁静。他以戏谑的口吻说,曾经有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会不断咒骂他。只要他的内心稍微安静一会儿,这个声音就会窜出来。
骑着自行车前来参会的阿梅莉现年31岁,有着一头棕发,笑容灿烂。2018年,她在约讷省参加冥想静修营时,第一次感受到了“脑海中的闯入者”。她说她听到的声音有时是“和善、温柔的”。還有一名患者名叫杰罗姆,现年45岁。他在11岁时经历了幻听,专业术语为“言语性幻听”。“我在洗澡,水管里突然传来了大量辱骂我的声音。这种情况持续了好几个月,我非常害怕。有一天,我开始反抗,对着这些声音大吼大叫,就这样把它们赶走了。虽然我再也没有听到过这些声音,但还是想和你们分享我的故事。”杰罗姆说。
| 难以忍受却富有意义 |
幻听者的经历表明,幻听症状多种多样,难以解释,更难以量化。一项英国研究显示,世界上约有4%至10%的人有过幻听经历。研究人员进一步阐明:“在这些人中,仅有25%表现出了精神疾病的症状。”精神科医生米丽埃尔·塔拉西诺斯说:“幻听可能是由精神障碍引发的,比如精神分裂症或创伤后应激障碍。但部分神经系统疾病患者也可能在没有精神障碍的情况下患有幻听。”虽说如此,幻听者仍被视为患有严重的精神疾病,或许只有齐达内是个例外。(2005年,法国足球名将齐达内听从“脑海中声音的指示”,决定回归国家队。)
法国听见声音协会成立于2011年。协会网站上有这样一段话:我们认为,幻听不是精神疾病;相反,对于患者而言,能听见那些声音是极具意义的。“有一个协会成员曾经告诉我们,她听见的声音大多是正向的。比如在做饭时,脑海里的声音会告诉她:多放一点盐。”35岁的南特分会创始人奥雷莉说,“当幻听者的身心状况有所改善时,声音就有可能消失。”
杰罗姆身边坐着一名棕色长发的年轻女子,她是杰罗姆的女朋友。她语调轻柔地讲述了自己的故事,和上述例子恰好形成对比。24岁时,她开始听见那种声音:“你真没用,你怎么那么蠢,去死吧!”“我当时觉得这一定是一场阴谋,有人在窥探我的内心,这感觉太沉重了。”她说。25岁时,她曾试图从窗户一跃而下,了结生命。她说:“能活到今天,我真是幸运。”后来,她开始频繁地出入医院,情况有过好转,也曾复发,幸好家人一直陪伴在她身边。2016年,她在巴黎参加了一次听见声音协会的交流会。“终于有人能理解我了,我不再是一个人了。我觉得很欣慰。”她一边说着,一边握紧了杰罗姆的手。
然而,大部分人只把幻听视作一种需要根除的病症。奥雷莉对此深表遗憾:“我看过一个精神科医生,她根本不愿意和我聊聊我听见的声音。她考虑的仅仅是如何用药物消除这些声音。”服用抗精神病药物能够减少幻听症对生活的影响,但这类药物也有巨大的副作用,会导致体重增加、性欲降低、嗜睡等。巴黎罕见精神疾病中心的医师鲍里斯·肖梅特说:“不同情况有不同的处理方式。如果幻听者听到的声音是正面的,他们没有不适感,对身边人也不会造成威胁,那么就不一定要消除声音;然而,要是他们觉得非常不舒服,或是可能会做出危险行为,那就必须接受精神治疗了。”
| 淹没脑海中的声音 |
幻听者大多渐渐学会了与脑海里的声音共存。首先需要察觉这些声音出现的时间。奥雷莉一般会在入睡时听见声音,而大卫通常会在走路时听见它们。幻听者还要学会辨别哪些外界因素容易引来脑海中的闯入者,比如电器的噪音,或是乌鸦的叫声。在听见声音协会,幻听者会交流管理声音的妙招,以便更好地掌控这些“闯入者”。“比如可以给它们规定时间:‘只能在17点和18点之间出现。”奥雷莉说。她还有一个常用的方法,那就是把电台广播的音量调到最大,淹没脑海中的声音,让它们离开。出门在外却需要和脑中的声音交谈时,可以拿出手机假装通话,这总比在街上喃喃自语要显得“正常”一些。
患者互助交流会不但让幻听者找到了归属感,也有助于消除社会对他们的刻板印象。肖梅特说:“精神疾病患者往往具有强烈的病耻感,而这类交流会可以帮助他们缓解这种感受。”
此时,南特老城会议室里的交流会已接近尾声。奥雷莉、大卫、杰罗姆等人将零食糕点打包收拾好,把座椅整齐地叠放在角落。奥雷莉总结道:“我们最想表达的是,虽然我们有许多困难需要克服,但我们的生活和其他人其实没有什么不一样。最重要的一点在于,我们不是危险人物。”幻听者并不满意媒体对精神病患的报道方式。“我最近看媒体说,残忍杀害巴黎12岁初中生萝拉的凶犯是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卡里卢说,“为什么要特别说明凶犯是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这会加深大众对我们这一群体的误解。”
实际上,精神分裂症患者不比普通人更危险。塔拉西诺斯指出,“30年来,各种研究都指向了一个明确的结果:精神分裂症患者犯下的凶杀案件并不比普通人更多。”卡里卢一边将最后几张椅子摆放整齐,一边说道:“即便如此,锅还是会甩到我们头上。”
[编译自法国《巴黎人周末报》]
编辑:侯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