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游

50多年前，几乎每个周日，我和几个要好的伙伴都会依循一条不变的路线外出。一早，我们如约在村头集结，经北碚嘉陵江正码头，溯江而上到北温泉游泳；中午，照例在三花石的一个小饭馆吃罢午饭，又精力充沛地沿着一段绵长而盘旋的山路，经黛湖到缙云寺，最后完成攀爬狮子峰的壮举。

嘉陵江边，老远就可看见一溜略呈弧形的石头阵列。北来的激流中，临江的一块巨石形似虎头，格外雄奇，那就是远近闻名的“碚石”。大约因了这块大石头，加之岸边的这座小城又位居重庆之北，北碚故而得名。可见，所谓“北碚”也就是重庆北边的一块有些出名的石头罢了。秋汛后，水位下降，那处石阵则会逐渐首尾相连，甚至可以爬到“虎头”之上，领略一番“大江东去”的豪情。

若逢风和日丽，沿江边北行不久，便可清楚地看见一处险峻的江峡——温塘峡，其右岸的叠嶂之间，就坐落着颇有些名气的北温泉。那里有优美的园林和漂亮的庙宇式建筑，但最吸引这帮少年的还是温泉。老远，你便可闻到那温泉散发出来的硫黄气味。稍高处，几个硕大的泉眼不断涌出热腾腾的温水，瀑泻而下，跌入一处长方形的泳池，水中还漂浮着一些丝状的青荇。在温泉中嬉闹和比试游泳技能，是我们的最爱。累了，就静静地将全身浸泡在瀑布附近暖暖的水中，任丝质般的紊流和绿藻漂过我们赤裸的肌体，恰如婴儿一样接受水仙娘娘的呵护。

扑腾到中午，肚子就撑不住了。急忙起身穿衣，夺温泉后门而出，扑向三花石的那个小饭馆。四两米饭加一碗香喷喷的酥肉汤，立时让我有了无比的满足感，特别是那几塊酥肉的香味，至今仍不时飘过我的梦中。家境稍好的同伴，则可享用一盘油气十足的回锅肉。不过，价钱却比酥肉汤要高出一倍，显然这已超过了我的支付能力。至今我仍相信，对于饥肠辘辘的孩子来说，最大的幸福感，莫过于一碗酥肉汤。

饭后，伙伴们懒懒地在一大片坡耕地间向上绕行。午后暴烈的阳光当头，黄色的山土格外刺眼，令人口渴难耐。还好，路边有农家输水的楠竹涧槽，喝几口甘冽的泉水立时就让孩子们来了精神。接着，大家很快进入了葱茏而静谧的森林，在软湿的苔藓上方，粗大的马尾松特别雄奇。有时，我们会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侧耳聆听松果在林间落地以及松鼠觅食和小鸟扑打翅膀的声音。在我的眼中，掩映在森林中狭长而蜿蜒的戴湖所溢出的湛蓝光彩，实在难以言喻，就像有一位从不言语的仙人，在默默地塑造我的灵魂。

坐落在丛林之中的缙云寺，为一处颇具规模的寺院，但有些残败，也早没了僧尼。院内泥塑的菩萨还留有几尊，残缺的石碑与栏杆散落遍地，有些不堪观瞻。院外侧倒有一处十分惬意的林园，片石铺装的地面已经有些年月；在十来株疏密有致的古木的映衬下，几处拙朴的石桌和石凳，显得十分可人。有时，伙伴们会坐下来即兴打几圈“百分”，给这座有些寂寥的寺院平添几分来自世俗的喧闹。

狮子峰是我们旅行的最后一站。当大家争先恐后、气喘吁吁地登上峰顶，便会见到一块平伸向外的巨石。其上，有一对引人注目的大坑，据说是早年著名高僧太虚法师留下的足印。再往前小心挪动几步，炫目的绝壁下，家乡的城镇、村落和延绵不绝的田畴，一览无余。一种难以名状的欣喜与成就感，便即刻充盈了脑门。

如此的“一日游”在重复多次后，不知于何时却毫无征兆地结束了。曾经要好的伙伴们，陆续长大成人，各自东西。一直到10多年前，才终于有了一次久别后的重逢。我们不约而同地谈起了“碚石”、温泉、松林、黛湖、缙云寺和狮子峰，还想起了那棵屹立在村头小山包上的老榆树。我们常在盛夏的傍晚，斜靠在它粗壮的枝丫上，伴着山城并不算清凉的微风，热切地分享各自对大自然的感受。每次都绕不开那“唯二”的小书，一本叫《林中奇遇》，另一本叫《猎人的一家》。老伙伴们都说，只有我真正践行了少年时代的梦想。

或许也是。那个读书犯忌的年代，却正好成全了孩子们“贪玩好耍”的天性。在游山玩水之间，一颗热爱自然的种子便悄悄落在了我白纸一样的心田。庆幸的是，这种子并没有随着岁月的打磨而失去活力，反而在执着与机缘的协力下，生根发芽并成长了起来。多年后，因从事植物学野外工作，我幸运地涉足过东起武夷西到亚东，南自版纳北达秦岭的山水。作为卑微的生命，我更愿意将这一切看作是又一次面朝狮子峰的登顶。

我羡慕当今的少年。在当下这个信息爆炸的互联网时代，他们所具有的知识已远远超过了我们这些曾经的少年。但在时代的前行中，得到往往又以失去为代价，知识并不完全与智慧和能力同义。人不是一块简单吸水的海绵，更不是流水线上批量产出的标件。人天生需要感受，但每个人的感受及其所触发的志趣，又不尽相同。进化遗传学研究业已告诉我们，每一个生命个体都是独特的存在。

古希腊哲人德谟克利特曾说过：“美，就是顺应人的天性。”

庄平

中国科学院华西亚高山植物园研究员。长期从事亚高山与高山植物资源保育及可持续利用研究，对我国西南地区杜鹃花属植物的保育及其他珍稀植物与资源植物有较为深入的研究，为建立华西亚高山植物园杜鹃花专类园——中国杜鹃园有所贡献。参编专著4部，发表论文38篇，尤其在杜鹃花属植物可育性、迁地保育及分布区系研究领域有较为显著的成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