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蛇人

◇李海燕

他不是柳村人。等柳村人发现南山脚下多了两间茅草屋的时候，他已经带着妻女在柳村的地界上安家落户了。

他是捕蛇人。

这是柳村人后来知道的，柳村人就叫他捕蛇人了。

捕蛇人面色黝黑，脸上肌肉横向，一对鹞眼阴森，是个凶相之人。长得也彪悍，一身蛮力的样子。他的女人倒是个美人，细皮嫩肉，杨柳腰，凤眼，只是脸色苍白，呈病态。那个五六岁的女娃长得既不像女人，也不像捕蛇人。

柳村不是柳多，而是因为柳姓多而得名。也不及柳那样柔软，硬邦邦的山崴子而已。据说早年间都姓柳，后来有闯关东至此的，也有犯了官司逃避官府追捕至此的，姓氏就杂了。一百二十几户人家，柳姓集中整齐，他姓散落，且相互之间有些距离。房子均为山上灰色石所砌，远看，就像灰色的石头缀在山崴子里。

柳村南北西三面环山，东面的南北两端像是南北两山对折的尾巴，只留下一条狭长的缓坡，是出去的路，通往兴远城。

柳村山上树多石多蛇多。树种杂，随意长成。石多为灰色石，也有些杂石。荒草高自人头，里面游走着各种无毒有毒的大蛇小蛇。捕蛇人来到柳村以后，每天都上山，一根布带子束紧腰身，左肋处别一把锋利的砍刀，手里拿着一条油浸的蛇皮袋子。

他与别的捕蛇人不同，既不用夹子，也不用笼子，就用一双手。柳村有人看过捕蛇人捕蛇，说得神乎其神。说捕蛇人看见蛇，左手在蛇的前面呈蛇爬状，诱惑蛇的视觉，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像一把铁钳子，随时准备伸向那条蛇。但即使你瞪大眼看着，也看不清楚他是如何去抓那条蛇的，再一看，那条蛇已经在他的手里了。捕蛇人把蛇提起来，抖动几下，然后让蛇尾先入袋子，一撒手，蛇落进袋子里。无论多生猛的蛇，被捕蛇人看到，最后都会成为他的囊中之物。

捕蛇人不贪心，每天只捕五条蛇。五条蛇必定是够粗够大的成年蛇。然后从东边那条路出山，去五十里路外的兴远城，把蛇送到城里有名的蛇馆，换几张毛票子和一只蛇胆。捕蛇人把毛票子随便地往布带里一掖，对那只蛇胆倒是异常的用心，用一块干净的帕子把它小心翼翼地包好，放进上衣里面的口袋里，才转身走人。

走出蛇馆的捕蛇人，有时候会拐弯去城南市场，给老婆买块香胰子，或者其他女人用的东西，再给女娃买一个糖人。回到家糖人往往化成一堆糖稀，糊在包装纸上，女娃用舌头津津有味地舔着吃。女人抬起纤纤玉手，把香胰子送到鼻子下闻闻，软声细语地说，真香。这时候捕蛇人凶巴巴的脸，添几许笑意，看起来有了些柔软。之后捕蛇人掏出那只蛇胆，仔细清洗干净，放在锅里煮了，让女人吃下。女人害咳病。

捕蛇人一家三口基本不到村里来，即使遇见打此经过的柳村人，也不会与人搭讪。往往是天气极好的黄昏，夕阳缀在西山顶欲落非落之时，到处弥漫着柔和的夕阳光，捕蛇人一家三口会出现在门前的草坪上，女人通常坐着，捕蛇人带着女娃玩，女娃笑声荡漾，女人的眼里也满是笑意。

不久，柳村人发现了一个秘密，捕蛇人不在家的时候，他家的门是上了锁的。这一发现让柳村人吃惊不小。一段时间后，就有了几种关于捕蛇人与女人的故事版本。

有的说，女人是兴远城一大户人家的小姐，害有肺病，张榜寻医者。捕蛇人揭了榜，说蛇胆能治小姐的病。捕蛇人每日送蛇胆上门，小姐的病果然见好。一日小姐由丫鬟搀扶着走出房门，到院子里晒太阳，正好碰见前来送蛇胆的捕蛇人。捕蛇人对貌美如花的小姐顿起爱慕之心。小姐的病一日好过一日，经常让丫鬟陪着去后花园看花赏景。一日捕蛇人送完蛇胆摸进后花园，打昏了丫鬟，把小姐掳走。还说女人不能生育，那个女娃也是捕蛇人在宁远城街面上偷来的，然后带着她们跑到柳村的地界上隐姓埋名。

有的说，女人是兴远城花柳巷的女子，害了能传染人的肺病，被老鸨子赶了出来，流落街头，与一个被遗弃的女娃相依为命。被捕蛇人看到，一并带回了家。每日给女人吃蛇胆，女人的病日渐好转。因为柳村山多蛇多，故此来到这里。

还有别的说法，说女人新婚之日，坐轿子途经一座山下，被捕蛇人给抢了亲，等等。说法多了，不知道哪个才是真相。柳村的好事者，为此故意接近捕蛇人，话里话外地打探，想得到一个答案，但被捕蛇人发怒的凶残样子，吓得险些尿了裤子，赶紧溜之大吉。

善良的柳村人没有继续刨根问底，也没有人想去兴远城县衙把捕蛇人告官，或者采取一些别的措施，只是茶余饭后多了一个谈资。

春天，冰冻三尺的山土开始融化，嫩嫩的绿草腆出地皮。猫了一冬的蛇，复苏后开始纷纷钻出洞穴，觅食、寻找配偶。这个时节是忌讳上山捕蛇的，可捕蛇人的女人病得厉害，捕蛇人把那条布带子往腰上一缠，别上那把砍刀，拎着蛇皮袋子上了山。

刚出地穴的蛇，处于饥饿状态，身子弱，但攻击力强。捕蛇人对付这样的蛇，简直是手到擒来，一会儿的工夫，蛇皮袋里已经装进去八条蛇了。捕蛇人今天想捕到十条，他要跟蛇馆老板多要一只蛇胆。

太阳升到半空中，捕蛇人坐在一块大灰石上歇脚。远处的地蒸气，像颤抖的音符一样跳跃，事物在捕蛇人眼里变得飘忽不定。突然，捕蛇人嗅到了蛇的气息。气息很浓郁，像刚刚沏的一杯浓茶。捕蛇人把耳朵贴在大灰石上仔细倾听。大灰石下传出蛇的蠕动声，这声音只有捕蛇人才能听得到。捕蛇人使出金刚力，把几百斤重的大灰石挪开了。

眼前的情形令捕蛇人大惊失色。

大灰石下面是个洞穴，里面满满的全是蛇。捕蛇人知道遇见什么了。他颤抖着双手想把大灰石挪回去，可他的力气瞬间像被那些蛇吸走了，大灰石在他的手下纹丝不动。捕蛇人有些慌了，他一步步地向后退着，就在他想转身离开的时候，洞里的蛇开始往外爬。

很快蛇就将捕蛇人和大灰石包围了。一条条红色的蛇信子像闪电，发出幽幽的红光。捕蛇人跳上大灰石，颤抖的手触到了腰间的砍刀。他镇静下来，手握砍刀，面露凶残之色，在蛇的包围圈里快速地转动身子，一双瞬间布满血丝的眼与群蛇对峙着。

蛇开始攻击捕蛇人，捕蛇人使出蛮力挥舞着砍刀，像挥刀劈树杈一样，一条条蛇在捕蛇人的刀下变成两截。很快地上躺满了蛇的尸体。捕蛇人越杀越勇，但他很快发现，蛇非但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好像三面山的蛇都集中到这里了……

几天以后，柳村有个人上山拾柴，发现了一个奇观，一块大灰石上，爬满了蛇，有的盘着，有的卧着，堆成了一座蛇山。拾柴人吓得够呛，像被马蜂蜇了似的，呼号着狂奔而去。

柳村人的日子还和从前一样。不知过了多少天，人们发现南山脚下那两间茅草屋，没有了烟火气息。柳村人这才恍然，好像许久没见过捕蛇人一家三口出现在门前的草坪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