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敏[济南大学,济南 250022]
屏风是中国人居环境设计中一种极为活跃的元素,是中国传统建筑空间内的重要部分,拥有数千年的历史。汉代之前,“黼扆”“扆”“罘罳”均指屏风,“屏风”这一名称在《史记》中首次出现,后沿用至今。《释名·释床帐》曰:“屏风,以屏障风也。扆,在后所依倚也。”①《释名》阐释了屏风的两大实用功能,即挡风功能和遮蔽功能。另外,屏风也有划分空间的功能,巫鸿说:“屏风其实是一个隔断物,其基本功能是对空间进行划分。不论是在实用性上还是象征性上,屏风都紧密地与空间概念联系在一起。” 基于屏风具备的这些实用功能,古人在日常生活中对屏风的使用相当频繁,既用于室内也用于室外,几乎任何的时空地点都有屏风的身影,因此对屏风的书写就自然而然地出现在文人的创作之中。
屏风作为展示工具是承载书画艺术的一种媒材,将绘画图景以及书法文字作品描绘在屏风上是当时流行的做法,在唐代,书画屏与文人产生了多种形式的互动。书屏和画屏的面貌在唐诗中屡次出现,这些诗歌再现了与屏风相关的唐人生活,折射出他们的情感日常与审美旨趣。
所谓书屏,就是在屏风上题字的一种艺术方式。书法艺术在魏晋南北朝时期经过大发展之后,在唐代登上了另一座高峰。上至权贵,下至平民都对书法艺术展现出了狂热的兴趣。唐太宗曾亲自在屏风上撰写草书,“笔力遒劲,为一时之绝”②。诗人李白创作的《草书歌行》中有“湖南七郡凡几家,家家屏障书题遍”③的说法,可见在屏风上题写草书受到时人的追捧。草书极具艺术张力且观赏性极高,屏风作为文人意趣的呈现工具,与草书书法相结合更是相得益彰,诗人经常将屏风与草书并提:
障子游仙画,屏风章草书。(王绩《闲居》)④
何处一屏风,分明怀素踪。(韩偓《草书屏风》)⑤
粉壁素屏不问主,乱拏乱抹无规矩。(贯休《观怀素草书歌》)⑥
这些诗作说明草书书法的艺术张力需要借助屏风来展示,任华的《怀素上人草书歌》直接描绘了书法家怀素在屏风前癫狂作草书的面貌,“挥毫倏忽千万字,有时一字两字长丈二。翕若长鲸泼剌动海岛,欻若长蛇戎律透深草。回环缭绕相拘连,千变万化在眼前。”⑦这种浑然天成、不拘一格的创作可以说是一种表演式的书写,屏风为表演者提供了可供发挥的基本条件。
除却书法艺术的展示,有一些屏风充当了文人的记录工具,有时他们为了即兴抒发突如其来的诗思,诗兴一起就挥写在枕边的屏风上,如诗人李中《和夏侯秀才春日见寄》“画梦不成吟有兴,挥毫书在枕边屏”,展现了唐代文人的即兴创作。在有“兼济天下”之志的文人看来屏风可以充当警示自己的座右铭,如诗人韩偓在《朝退书怀》中提到,他的屏面上只题录古代的名篇,用以警示自保国安民民,对于诗人韩偓来说,屏风上的文字对自身起到箴规劝诫的作用。有时屏风上的书写维系着朋友之间的友谊,古代交通不便,在相当漫长的时间里亲密的知己是无法相见的,将友人的诗歌写在屏风上时时观看似乎能够抚慰他们寂寞的心灵。白居易在写给自己好友元稹的《答微之》中就表达了这种怀念友人而不得相见,只有将诗题写到屏风上聊以安慰的无奈。
屏风日渐成为书写的媒材,内涵丰富、形式多样的书写对于文人内心情感的抒发,诗作文章的记录以及艺术的流传起到推动作用。
唐代画屏的使用数量极多,在《全唐诗》中约有230首诗言及屏风,其中关于画屏的约有60首。画屏上展现的画面内容与当时盛行的绘画艺术息息相关,是唐人审美追求的体现。屏面的内容主要涉及山水、人物和花鸟三类。
唐诗中对人物和花鸟屏风的描写较少,大多在一些闺阁诗中被提及,杜牧的《屏风绝句》“屏风周昉画纤腰,岁久丹青色半销”,展现了绘有纤美仕女的人物屏风,虽因年岁久远而颜色半销,但也表现了这种形式的人物画屏风曾经深受唐人喜爱。禽鸟屏风中鹤屏这种具有超越世俗意义的屏风深受文人的青睐,卢纶《和马郎中画鹤赞》中有“高高华亭,有鹤在屏”之句,晚唐时皮日休和陆龟蒙共同吟咏过一架鹤屏。装饰在屏风上的花鸟寄托了人们的情感思想。
最受文人大夫推崇的是山水画屏,早在开元时期张九龄的《题画山水障》就展现出山水屏风开始深入地进入文人的世界并与文人心志相契合,“置陈北堂上,仿像南山前。静无户庭出,行已兹地偏”⑧,通过观赏屏风上的山水让早已向往田园生活诗人感觉仿佛置身于陶渊明的南山之前,山水之景与诗人的归隐之心相融合。后来,山水图景也被绘制在枕屏上进入文人更为隐秘的私密空间,李白的《巫山枕障》和《观元丹丘坐巫山枕屏》道出在最为隐私的地方,诗人希望枕屏上的巫山图景能带着他进入一个山水缭绕的世界,诗性的共鸣在文人与枕屏巫山之间产生了。值得注意的是,三峡、巫山等江南山水图景更多地被描绘在屏风上,如杜甫的《夔州歌十绝句》“巫峡曾经宝屏见,楚宫犹对碧峰疑”⑨,江南山水的神话色彩和缥缈秀丽自古就引起无数文人骚客的向往之情,曾经游览过或是未曾到过江南的文人都割舍不下心中的江南山水,绘在屏风上的巫峡、吴江是他们内心的寄托。
文人通过观赏山水屏风的方式来游历山水受到南朝宋时的山水画家宗炳的“卧游”理念影响,他们在仕宦生涯中遭受波折,胸中郁结而为名利所累时内心往往会生发出林泉之志,此时绘有山水图景的屏风便是他们借以排解的工具。比如唐代诗人李中在写给常侍张义方的一首诗中就提到自己在官署中睡觉时渴慕山水林石,只能通过观看屏风上的潇湘山水来聊解思念,“公署静眠思水石,古屏闲展看潇湘”,完全是诗人因苦闷抑郁而借江南潇湘之景排解的画面。此外,文人为了让自身游览山水景致的体验能够保存下来,往往将游览或居住过的山水名胜绘在屏风上,如:
今来无计相从去,归日汀洲乞画屏。(黄滔《送二友游湘中》)
别后再游心未遂,设屏惟画白蘋洲。(李中《思九江旧居三首》)
欲将张翰秋江雨,画作屏风寄鲍昭。(韦庄《江行西望》)
这些诗句都表达诗人对某一处山水景色的喜爱,因留恋无法割舍便将景色记录在了屏风上。山水屏风在唐末至五代时期更为流行,随着青绿山水技法的不断完善,青绿山水图景时时被描绘在屏风上,像“屏风半倚遥山绿”“一行山色绿屏风”“床上画屏山绿”等,都是青绿山水屏面的展现。画屏大量地被用于日常生活中,它不仅是一种装饰家具,有时也是心灵的一种慰藉或是人生经历的一种记录。
屏风对于文人来说是雅趣生活的一部分,是自身隐逸情志的表现,也是警示自己的座右铭,屏风是文人诗歌中的一个常见的意象,对唐人诗歌中出现的屏风意象,是研究唐代文人思想的重要桥梁。
从《全唐诗》中检索书写屏风的诗可以发现运用屏风意象最多的诗人是白居易,白居易作为唐代文人的杰出代表,分析屏风在他生活中的作用大致可以反映出屏风在唐代文人生活中的意义,笔者统计白居易共有38首诗写到屏风,在这38首诗中有18首诗写的是诗人日常生活中使用屏风的情形。
“小屏”“短屏风”在白居易的诗中经常出现,诗人日下浅卧、乘风纳凉使用的多是这种形制小巧的屏风。小屏即唐人使用的枕障,也称为枕屏,这种屏风小巧玲珑,便于移动和挪放,人们在寝睡时多将它放置在床或榻的一侧,用来阻挡吹向头部的寒风。白居易在《貘屏赞》中提到自己每当寝睡时就用一扇小屏来护卫头部。白诗中还有“短屏风掩卧床头”“软褥短屏风”的描写,“短屏风”大概也是枕屏,或是置放于床或榻一边的座屏,功能仍与枕屏类似。屏风除了基本的挡风功能外还能够构筑幽静私密的个人空间,许多屏风诗描绘了文人独自悠闲静卧、低酌浅饮时展放屏风的画面。白居易在《赠梦得》中就叙写了自己展张屏风,放松身心的情形。在温暖的春日,诗人将屏风置于榻边,身靠屏风卧躺在阳光之下,不再思考任何事情。屏风与周围的静谧春日构造了私密的、无人打扰的隐秘空间,在这个空间中充斥着文人的悠闲心境,这种静谧悠闲正是以白居易为代表的文人追求的闲适姿态。
李溪认为:“当把文人与‘绘画’或是‘屏风’联系起来,所谓文人旨趣似乎与在朝为官的身份存在着一种天然的疏离。”屏风与白居易的生活似乎构成了一个印证,当屏风意象频繁地出现在白居易的诗歌中几乎是在他五十岁之后的中晚年时期,这一阶段的诗人已历经人生苦难、宦海沉浮,正是身在魏阙,心在江湖,白居易似乎有意放下官场中的杂事而享受生活的乐趣。
白居易离开江州贬所后似乎才真正步入晚年生活,回到洛阳的他心境逐渐趋于平淡,潇洒自适、放任自由是他日常的状态,在悠闲自得的生活中屏风是始终陪伴诗人的重要物品,如《闲卧》一诗描绘了他独自卧于轩前,心静神空,展屏蔽风,守望春天的画面。年老的诗人官轻无事,因衰老所以身体容易疲倦,“卧”“倚”等字便经常出现在诗中,诗人卧躺之时便展开屏风,为自己瘦老的身体挡住寒风,“心中万事不思量,坐倚屏风卧向阳”“软褥短屏风,昏昏醉卧翁”等诗句都是诗人闲卧姿态的描写。
白居易曾作《中隐》一诗,“中隐”展现了白居易的人生哲学和态度,因此“短屏风掩卧床头,乌帽青毡白氎裘。卯饮一杯眠一觉,世间何事不悠悠”(《卯饮》)⑩,醉后卧眠于枕屏之下,对世事不再牵挂的生活状态经常出现在他的诗中,他所度过的这种悠闲自在的生活极具生活化气息,简单而不失优雅,经常被时人当作一种理想的典型被刻画在屏风中。正如他在《自咏》中所述“卧疾瘦居士,行歌狂老翁”,晚年时期的白居易多了一份通透旷达,对于世事不再执着,而是释然了悟,屏风是他优雅生活的见证,一扇小屏遮挡了侵袭的风寒,也隔绝了他对于尘世的欲望。
屏风有时在文人的隐逸生活中充当一种精神宣言,他们的思想情感通过选择的屏风传达出来。在白居易的生活中,他一直使用着一种特殊的屏风即素屏,素屏本身不丹不饰、不文不青,对于白居易来说完全是自身品格的象征,晚年的他慵懒、狂放不加收敛,完全展露出一副本真自我的状态,与素屏不加修饰的特征相呼应。
屏风是文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伴侣,透过屏风我们似乎能够窥探到唐代文人的日常生活画面,他们真实的生活状态以及对于生命的追求都透过一扇扇屏风展露出来。
唐代诗歌中对于女性闺阁的书写大都出自男性文人之手,他们以男性的视角在诗中展现了女性的情感世界、闺阁情思和日常活动。在秀美典雅的闺阁中女性因情爱的得失展现了她们的欢喜与哀愁,这些丰富细腻的情感表现既是闺阁女性的切身体验,也是男性文人对于自身志向理想隐秘的寄喻。在描写女性闺阁生活的诗作中,屏风是经常出现的一个典型物象,它被赋予了深厚的情感内涵。
屏风与睡觉一事密切相关,不管是榻上小憩,还是闺房的正规陈设,屏风都是重要的参与者。唐代描写闺阁的诗中屏风类型多样,大多奢华典雅,如徐彦伯的《鼓吹曲辞·芳树》中有“玉花珍簟上,金缕画屏开”,在铺着绣有玉花凉席的床上,展放着用镂金装饰的画屏,足可以见女主人闺房的华美艳丽。又如“绣屏银鸭香蓊濛”“珠箔银屏迤逦开”,闺阁中用刺绣、银饰装饰的屏风处处可见。闺阁中出现的画屏数量较多,屏风上多描绘山水与花鸟图景。闺中的山水屏风同样多是江南图景,与温柔多情的闺中女性相互映衬。翡翠鸟、金鹅、折枝牡丹等象征着富贵吉祥的自然图景点缀在屏风上,为寂静单调的闺阁增添了活泼灵动的氛围。奢华精美的屏风打造了艳丽多姿、隐约朦胧、自然活泼的女性闺阁,虽多绮罗之风,但别有一番情趣在其中。
屏风营造出属于女性自身的私密空间,在这种私密空间中,大多时候没有男性的参与,女性真实的情感便流露在屏风后的世界里。诗人韩偓就在《懒起》中细致入微地刻画了一个屏风后慵懒优雅、思春多情的闺中少妇:
百舌唤朝眠,春心动几般。枕痕霞黯澹,泪粉玉阑珊。笼绣香烟歇,屏山烛焰残。暧嫌罗袜窄,瘦觉锦衣宽。昨夜三更雨,今朝一阵寒。海棠花在否,侧卧卷帘看。
妇人被晨起啼叫的鸟儿惊醒,在温暖的春天春心更加泛滥流转,在烟炉烧尽、蜡炬焰短的屏山后面,侧卧着泪痕未干的少妇。她因思念丈夫,整夜几乎不曾入睡,因此知晓三更时的细雨。因不能见到所思之人,百无聊赖,孤独寂寞的她不再起身整理妆容,就连关心心爱的海棠花是否完好也只是卷帘卧看。在这首诗中,山形的屏风构筑出了一个孤独冷清的空间,少妇无奈寂寞的情感透过屏风传达出来。
在古典文学中经常出现无所事事、满含情思与愁怨的女性形象。闺阁中女性内心情感的波动起伏多是因为爱情的得失,闭锁在闺中,屏风掩映下的她们大多是体验过爱情的甜蜜之后饱受相思摧残的思妇。屏风曾经是正值青春年少的男女相恋的见证,权德舆的《玉台体》(其三)描写道:
隐映罗衫薄,轻盈玉腕圆。相逢不肯语,微笑画屏前。⑪
美丽的女子与恋人在画屏前相见,画屏成为他们共同美好记忆的物象。但是爱情虽甜美却无法持久,当恋人远去,痛苦的情感涌现,当日象征着美好爱情的屏风更是让思妇睹物思人。因此“冷”“虚”“空”等虚无缥缈的字便被用到诗中与屏风搭配来诉说思妇内心的情感,如诗句中的“画屏冷”“锦屏虚”“向月空”是思妇内心空虚冷寂的直接感受。
“倚屏”“开屏”等动作在诗中频繁出现,寄喻着女主人公对远方恋人能够返回的期盼。恋人离开后,频繁地倚屏等待、开屏展望似乎成为独守空闺女性的生活常态。如李贺在《江楼曲》中有“眼前便有千里愁,小玉开屏见山色”,有时女主人会将屏风展开,她认为是高高的屏风阻挡了她观望恋人的身影,殊不知开屏后看到的是真正阻挡他们相见的万里河山,开屏后的山色打破了女主人公内心最后的希望,她内心的绝望让人一览无余。
闭锁在深闺中的女性有感于韶华流逝,孤独无奈又不免会产生悲伤苦痛的负面情绪,因此在屏风后经常会有“掩泪若为听”“攀条拭泪坐相思”“拭泪相思寒漏长”的画面。这些愁苦哀怨的女性大多是由漂泊在外、饱受离患的男性文人所塑造的,他们压抑在胸中的情感在创造这些怨妇形象时得以抒发,思妇们思念丈夫、期盼恋人归来的希望大多落空也是这些苦闷哀愁的男性诗人无法实现心中抱负理想的隐喻。
屏风作为家具而言具有挡风、遮隐、隔断等使用功能,屏风也是一种可以充当装饰品,作为承载书画艺术的载体,古人对屏风不同的使用展现了它的多重身份。诗人记载在诗中的屏风正是屏风历史的再现,它与文人为伴,是他们雅致生活、隐逸情怀和理想抱负的象征体现,当它出现在女性闺阁中时又是女性情思的寄托,屏风勾连着女性的多愁善感,也指向男性无法实现的理想。
①〔清〕王先谦补:《释名疏证补》,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200页。
②〔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4947页。
③〔唐〕李白撰,〔清〕王绮注:《李太白全集》,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456页。
④〔唐〕王绩撰:《王绩文集》,三晋出版社2016年版,第121页。
⑤〔唐〕韩偓撰:《韩偓集系年校注》,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641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⑥〔唐〕贯休:《贯休歌诗系年笺注》,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333页。
⑦〔清〕彭定求等编:《全唐诗》,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2903—2904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⑧〔唐〕张九龄:《张九龄集校注》,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353页。
⑨〔唐〕杜甫撰,〔清〕仇兆鳌注:《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306页。
⑩〔唐〕白居易:《白居易诗集校注》,中华书局2006 年版,第2762页。
⑪〔唐〕权德舆撰:《权德舆诗文集编年校注》,辽海出版社2013年版,第 76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