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文[重庆师范大学,重庆 401331]
在新文学的建设过程中,《狂人日记》树立了一面全新的旗帜,它以“表现的深沉和格式的特别”①,引起文坛的高度关注。胡适的《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傅斯年的《一段疯话》、吴虞的《吃人与礼教》、张定璜的《鲁迅先生》等,都从不同的角度给予评价。②此后研究《狂人日记》的学者更是不计其数。纵观这些研究,多是探讨作品“吃人”的思想主题,或是揭示小序的独特内涵③,却较少有深入探讨作品叙事的现代性。陈平原在《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中认为,现代小说的转变在创作模式方面表现得尤为明显,就叙事方面而言,主要包括“时间、角度、结构”④这三个方面。从小说的现代性角度而言,《狂人日记》的现代性意蕴与传统的叙事小说截然不同,《狂人日记》的现代性不仅体现在其反封建的主题、现代白话性质的语言等方面,也同样体现在叙事特征方面。
在叙述时间的看法上,由于受到地域限制,中西方对小说创作的时间顺序看法迥异。中国传统作家认为,小说叙述的时间顺序对于整部小说的构思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中国古代小说多采取时间顺序展开叙述,如《柳毅转》《水浒传》《红楼梦》等。当然也有个别例外,如清代王士祯的小说《池北偶谈》里面的《女侠》篇。但这确属凤毛麟角,未能形成气候。反观西方作家,他们提出了一些较为精简的叙事术语,如“演述时间”以及“情节时间”⑤等看法。这些叙事术语在“五四”特殊的时代背景下,给予新文学作家们以强烈的冲击和震撼。他们对西方小说中诸如倒装叙述、起笔突兀而结笔顺畅的叙事技巧,进行大量吸收、借鉴并推而广之,鲁迅的《狂人日记》便是其中的代表。
首先,《狂人日记》采取倒装叙述,打破了中国传统小说有头有尾的时间叙述,使小说情节发展别致新颖。小说开篇并非传统小说般介绍某时某地某人,而是寥寥数语:“我不见他,已是三十多年。”这种极具现代性的表现手法,开篇即引起悬念、发人深思,使小说的情节表现出强烈的起伏性和跌宕性。此外,小序与正文的关系十分密切。小序部分的文言文作为书面语,是整理修饰后的语言,而“我手写我口”的白话文日记符合“狂人”出自“心言”的实录,这也许正是鲁迅要做的“转接”的另一目的之一。⑥其中,小说的小序部分“劳君远道来视,然已早愈,赴某地候补矣”,三言两语给出故事结局,这是一种在读者还未知晓故事情节的情况下,直接给出主人公的结局。这种先给出结局再叙述过程的倒装叙述与中国古代小说的时间顺序叙述,形成巨大的反差,体现出《狂人日记》独特的现代性因素,此手法就“五四”这一特殊时期而言可谓独树一帜。
不同于传统小说极具波澜起伏的情节,《狂人日记》采用追忆和现实的交叉叙述,由此推动小说的情节发展。传统小说在叙述过程中,一般采取平铺直叙的方式,剧情连贯、有条不紊,当然悬念的制造是必不可少的,但总体如穿针引线般,交叉叙述比较少见。鲁迅在创作《狂人日记》时,对古代小说的创作手法去粗取精,并广泛吸收西方的交叉叙述手法。小说并未将“狂人”如何发疯的细节一一交代,而是不时插入“狂人”带有追忆性的回忆,推动故事情节发展。如第五则日记中追忆从前大哥对“我”讲书时亲口说的“易子而食”的故事,使小说向读者呈现出一种似真似梦的错觉。确有记载的事件与现实生活中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形成一种强烈的冲击,使读者自然而然地感受到这种独特的语言张力,不禁感叹鲁迅的用笔之妙。
其次,《狂人日记》是两个时间的交叉叙述。其一,小序部分是叙述者的现实记叙。此时的“狂人”已经痊愈“赴某地候补”。这里借叙述人之口告知“狂人”现状,使叙述者无形中抽离出来,对此事做冷眼旁观状态,造成叙述的客观直白,不掺杂作者的个人感情。其二,正文部分则是“狂人”惧怕受“迫害”的过去记叙。第三则日记中一伙“青面獠牙人”各种嘲笑“我”,这分明是“狂人”觉得周围人迫害自己的“暗号”。对于过去的时间系统,着眼于“狂人”带有追忆性的回忆,这里不再做补充。总之,不管如何划分,这种带有双重时间交叉叙述的独特手法是现代文学的一大创新,深刻体现了《狂人日记》叙事时间的现代性。
对于叙事角度,一般可分为叙事方面的全知视角、限制视角和纯客观视角三个层面。⑦这种划分基本上概括了传统小说叙事的视角。我国古代小说多用第三人称,如《三国演义》《东周列国志》等。在“五四”之前,传统小说在叙事角度上,虽一直在发展,但总体突破不大。而《狂人日记》中,具有现代性意蕴的第一人称与第三人称的兼用,可谓对古代小说全知叙述的一大突破。
就叙事角度而言,《狂人日记》以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共同限制叙事,体现了现代白话小说叙事角度的现代性。冯光廉认为鲁迅的《狂人日记》在人称使用上完成了一次重大转变,即从全知视角过渡到第三人称视角。在对第一人称的划分上,冯光廉将其分为单层和双层两个方面,并且认为《狂人日记》是第一人称的两个不同层面的运用。⑧在《狂人日记》中,这个双层结构可以分为小序和正文两个部分的第一人称的用法。
首先,小序部分的“余”是第一人称的双层叙述中的第一个层面。从另一角度来看,小序部分的“余”一定程度上充当了第三人称的叙述功能。这似乎残留着话本小说中说书人的痕迹。小序开篇的“某君昆仲,今隐其名,皆余昔日在中学时良友”,类似于说书人对某时某地某人的介绍,这也正说明了《狂人日记》在叙事的过程中吸取了传统话本小说的精髓。此外,小序的叙述者“余”是“狂人”发疯后恢复正常的描述者与证实者,这位叙述者在小序中叙述“狂人”的疯病已经痊愈了,并且奔赴某地当候补官员去了。王瑶写于1964年4月10日的《〈狂人日记〉略说》认为“候补”便是“做官去了”,狂人“言行已经正常,已经适应了社会上一般人的行为的规范,于是就不再会有狂人式的叛逆思想和白话文写的日记了。这说明作者对封建制度的吃人的本质和革命者的精神状态是有深刻理解的”⑨。经叙述者“余”简单介绍,小说中“狂人”发疯生病之事显得真实可信,这种叙事方法也体现出鲁迅作品惯有的强烈的现实主义特征。
其次,正文部分的“我”则是第一人称的双层叙述中的第二个层面。“我”以“狂人”的视角来看待周围的人和事,重点在于突出“狂人”内在的主观感受,揭示“狂人”独特的心理意识。第六则日记中,黑漆漆的夜晚,赵家的狗也在一直叫。这段环境描写在烘托肃杀气氛的同时,也渲染了“狂人”内心的恐惧与不安,使“狂人”全身僵硬不堪,似乎“从头直冷到脚跟”。这些以“我”的视角展开的一系列描述,都写出了狂人与外部环境的交错影响,以及他内心的独特感受。又如第四则、第八则日记中的对话,通过语言表达出“我”的所思所想以及说话的语无伦次,让人真真切切地感知“狂人”神经质的状态。
“文学经典是一种有待不断开发的精神文化资源。”⑩作为现代文学的一部经典之作,《狂人日记》在叙事结构上,摒弃了传统小说的创作手法,而以非情节因素取胜。小说的非情节因素主要通过内心独白的方式,以及独特的日记体呈现出来,使其带有不同于“旧小说”的现代性主观色彩,呈现出现代白话小说叙事结构的现代性。
《狂人日记》叙事结构的现代性,首先表现在小说的非情节因素。《狂人日记》糅合了西方叙事技巧,摒弃了连贯的情节发展,仅以几则零散的日记串联起小说的故事情节,表面给人繁杂凌乱的错觉,实则内涵丰富且始终有一条主线引领故事情节的深入展开,即“狂人”的疯言疯语、自由联想等。《狂人日记》中的非情节因素突出体现在独白式的心理分析上。所谓“独白”,我们可以简单地理解为人物内心深处的自言自语和对问题的一种更深入的探索⑪,这是最“本我”状态下的无意识的自然反应。第一则日记中,“狂人”总觉得赵贵翁似乎想害他。这些臆想可以认为是一种内心独白,虽然过多的心理独白会给人一种支离破碎的感觉,但又如散文一般“形散而神不散”,由此推动着故事情节的发展。又如第五则日记“狂人”臆想那看病的何医生是刽子手扮的,同样是“吃人”的人,故事发展到此,“狂人”已由最开始的怀疑“吃人”到笃定他们“仍是吃人的人”,形成了一种极具跳跃性的心理变化。这些心理独白增强了主人公疯狂的真实感受,而“狂人”混乱无章的内心独白看似毫无逻辑可言,却体现出强烈的叙事特色和艺术风格。
此外,《狂人日记》中的非情节因素还在于其独特的日记体形式。传统小说多为章回体、纪传体等形式,如《红楼梦》《西游记》等,而《狂人日记》以十三则日记开创了现代小说的创作模式,这在中国新文学初期实为罕见。日记的形式能拉近读者与主人公之间的心理距离,使“狂人”呈现出一种真实的状态,拉近文本与现实的距离。在小序和正文的处理上,《狂人日记》使得小序的文言文和正文的白话文形成了一种对立统一的潜在结构。21世纪,有论者主张将《狂人日记》文言小序置于当初“文白之争”的语境加以考虑⑫,实质上,小序中“狂人”的正常化与正文中“狂人”不同寻常的思维模式形成了一种对立统一。前者在于对封建社会礼教的妥协与让步,后者在于对封建社会“吃人”本质的揭露与斗争,两者看似对立,实则朝着同一个目标前行。这种独特的叙事结构,体现出现代性的叙述手法。
现代白话小说一般是在五四运动后产生的,以鲁迅的小说集《呐喊》《彷徨》作为最大的文学成就,而其中的短篇小说《狂人日记》最能代表中国新文学向现代性的转变,因而这篇小说可以称得上是中国现代文学的一部经典。由此,我们不难理解鲁迅小说《狂人日记》所起的奠基性作用,它的出现弥补了“五四”时期理论颇富但经典不足的遗憾。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狂人日记》的现代性意义是难以抹去的。
①鲁迅:《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242页。
② 朱晓进、杨洪承:《鲁迅研究教程》,高等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第316—318页。
③⑥ 谭为宜:《论〈狂人日记〉叙事策略中的衔接艺术》,《梧州学院学报》2022年第32卷第2期,第37页,第38页。
④⑤⑦ 陈平原:《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62页,第36页,第62页。
⑧ 冯光廉、刘增人、谭桂林等:《多维视野中的鲁迅》,山东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69页。
⑨ 王瑶:《鲁迅作品论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267页。
⑩ 刘俐俐:《中国现代经典短篇小说文本分析·导读》,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1页。
⑪〔美〕勒内·韦勒克、奥斯汀·沃伦:《文学理论》,刘象愚译,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版,第252页。
⑫ 王桂妹:《“白话”+“文言”的特别格式——〈新青年〉语境中的〈狂人日记〉》,《文艺争鸣》2006年第6期,第8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