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子晴[北京语言大学,北京 100089]
巴金在《家》后记中写道:“我们的花园里并没有湖水,连那个小池塘也因为我四岁时候失脚跌入的缘故,被祖父叫人填塞了。”①《家》具有一定的自传性质,其中许多景物和人物都有现实原型。相比于其他许多意象,“水”在巴金真实的家里是不存在的,却在小说中多次提到,许多重要情节的发生与推动都离不开水。《家》中的水分内部的水和外部的水两种,内部的水主要指家中湖水,而外部的水则包含江水和湖水两种。水主要出现于三处:高公馆后花园、觉慧的梦及结尾的出走。巴金笔下的“水”具有两重性,一方面是封闭、纯洁的水,一方面是激情、希望的水。水成为传统与新生的象征,具有包容和希望的双重特质。它见证了封建大家庭的兴衰变化、新旧青年们的聚散,以及诸多女性的命运,并最终指引觉慧从家庭中出走。
在《家》中,青年一代活跃于高公馆的后花园,湖水是故事发生的主要背景之一。湖水见证了青年的爱情、亲情、友情。以湖水为背景的情节随处可见,其中以泛舟湖上、湖上烟花最具有代表性。湖上烟花是《家》中为数不多的青年一代与封建家长们友好相处的场面,以觉慧、觉民、淑华为代表的青年们,和以周氏、克安为代表的封建大家长们欢聚在一起。此时的新旧双方忘却了阵营对立,他们之间的人道主义矛盾与封建冲突被暂时搁置。从人共有的基本情感出发,达到对于湖水的审美统一。青年的革命性与大家长的封建性被有意识弱化,大家庭的和谐与欢乐得以展现。这是巴金相比于其他“五四”作家,在“爱与青春”主题下展示出的封建家庭的温情。他并没有魔化封建大家长形象,而是在对立与冲突之间,营造出真实存在的亲情和家族繁荣,借助湖上烟花,将激烈的革命矛盾缓和。这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文本的革命性与单一性,避免了一味对立。
湖水同时也被看作是阻隔世俗烦恼与封建礼教的净土。物理意义上,湖水将人与陆地隔开,隔绝外界的干扰;精神层面上,湖上的宁静屏蔽了家庭的封建性,使得人的心灵摆脱现实的束缚与影响。泛舟湖上的年轻的人们能够短暂忘却现实的困扰,感受鲜活生命之间的交流与碰撞。在湖水的保护下,显现出一种难得的快乐与放松:
水上已经起了淡淡的雾,一切都在朦胧中。寒气开始袭来,有的人便把杯中的余酒喝尽,或是把彼此的身子靠得紧紧的。外面送来锣鼓声,隐隐约约的,好像隔了一个世界。
在路上觉民不住地赞叹道:“我从没有像今晚上玩得这样痛快。”
泛舟湖上是高家青年传统的娱乐项目,湖水是他们维系情感的纽带。在湖上,所有人共享同样的快乐,处于新旧阵营的青年们也达到了和解,获得了彼此间的认同和陪伴,抛弃了革命意义上的分歧和不足。在情节设置上,这样一次游湖,标志着青年们的最后一次相聚,是记忆中美好的一部分;也暗示了即将来临的分别,大家庭分崩离析后的萧瑟,带有一种人不如故、聚散分离之感。湖水营造了一个隔绝了社会环境的净土,是青春的净土,也是家庭对于青年们最后的庇护。
湖水与家庭表现出不可分割的关系,它既照映着封建家庭的兴衰,也照亮了封建家庭中存在的亲情。湖水象征着家温情的一面,代表了封建家庭中最值得留恋的部分,即尚有余温的美好人性与欢乐青春。一片湖,寄托了巴金对于封建大家庭残存的余温的留恋。这是在这样传统而庞大的家庭中才会产生的一种记忆,是这个家庭中富有标志性的意象。
巴金在《家》中塑造了一批具有封建色彩的理想女性形象,如瑞珏、梅、鸣凤,她们具有温柔、顺从、传统的特性,充满古典东方女性之美,同时表现出对于男性的附属性。她们受到生存环境与家庭教育的影响,形成了温婉、服从的个性,拥有一切传统美德且带有浓郁的封建悲剧色彩。在巴金构建的封建男性视角里,处于依附与弱势地位的女性理应誓死捍卫自己的忠贞,表现出属于丈夫和家庭专属品的特征。
湖水载着月光微微地颤动,跟平日完全一样,然而在众人的眼里湖水现在变得更神奇,更清冷了。特别是瑞珏和梅,她们想看透湖水究竟有多么深,她们甚至想,睡在那下面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滋味。
对于女性命运的探讨被巴金融入“湖水”意象之中,由战乱中女性的贞洁危机展开,将忠贞与湖水联系起来。面对平静的湖水,故事中的女性立下了沉睡湖底的誓言:她们既恐惧于冰冷的长眠,又下意识觉得这是反抗性暴力和压迫的手段。死亡成为封建女性对爱、对自己的最强有力的保护手段,而这种死亡在《家》中具体表现为投湖。巴金赋予湖水纯洁、包容的性质,而投湖则代表了生命从世间最干净的消逝的方式。出于对女性的深切同情,面对战争、婚变、病痛等种种痛苦的现实时,这种死亡不仅是在新旧交替时代的“牺牲”,更是巴金为女性寻求的解放,是她们注定的归宿。女性们通过投湖回归纯净,借助肉体的死亡完成精神的升华和与现实的和解。湖水因而成为巴金笔下的女性消解现实痛苦与捍卫自身忠贞的重要媒介。
她要把身子投在晶莹清澈的湖水里,那里倒是一个很好的寄身的地方,她死了也落得一个清白的身子。她要跳进湖水里去。
作为投湖的具体实践者,鸣凤的死亡印证了封建女性对于湖水与女性忠贞之间的深层联系。从女性的角度分析,当一个热烈而纯洁的女性为了爱情、不甘于嫁给冯乐山做妾,当她处于无路可走、无人可以拯救的境地时,选择以生命作为武器,反抗不公的命运,打破无人解救的局面,死亡于她而言其实是一种自救和解脱。湖边曾是两人互通心意的地点,投湖不但是一种最不为人知、不惹麻烦的死法,更具有对于珍贵爱情的纪念意义。在这一层面上,湖水即代表了女性的坚贞,投湖即是女性保全自己贞洁、维护爱情与名誉的象征。巴金愿意为钟爱的一类女性安排随着湖水消逝的结局,也显现出在他的思想认识中,“水”与“女子”是具有一定对应性的,她们一样的纯洁、包容,即使是在死亡的状态,也依旧保持着干净与纯粹。另一方面,“湖水”意象所代表的忠贞,也成为男权视角对于女性构建的集中体现:
觉新的声音里充满了悲愤,他接着又改变了语调说:“二弟,三弟,你们快陪伴妈、姑妈,还有你大嫂、梅表姐、琴妹到花园里头去。那儿还可以躲一下,而且到了没有办法的时候,那儿有湖,你嫂嫂知道怎样保护她的身子。”
鸣凤用生命捍卫纯洁爱情和自身贞洁,是男性视角中理想女性的典范。在封建社会中,忠贞成为以男性为主导的整个社会衡量女性是否合格的重要标准,成为自古以来被大肆宣扬的“品德”,更是男权压抑女性的工具。巴金在描绘她们面对湖水思考生命与死亡主题的情节时,通过内视角描写,表达出自己对于女子忠贞的理想要求,赞美了天使女性对于忠贞的坚守,透露出女性在封建社会中深刻的悲哀。虽然其中也暗含着作者对于这类女性如何被拯救的探讨,但总体而言,巴金是从男性视角出发,构建出女性在面对忠贞危机时采取的做法。通过赋予湖水以命运归宿、忠贞拯救的作用,塑造了男性作家眼中的美好女性,暗含了作者对于理想女性的要求和期许,保留了女性的封建性与命运的悲哀性。湖水意象投射出的女性死亡结局的唯一性,更展现出在封建乃至封建消亡的时代中,大多数女性的脆弱与无助:她们没有独立生存的能力与条件,丧失社会性与觉醒机会,因而无力抵抗现实命运,一旦失去男性的支持,即成为脱离社会的易碎品,只能用死亡宣告自己对于权利和性爱相对自由的捍卫,从中透露出的是封建礼教的强大与女性反抗的无力性。
这水,这可祝福的水啊,它会把他从住了十八年的家带到未知的城市和未知的人群中间去。他这样想着,前面的幻景迷了他的眼睛,使他再没有时间去悲惜被他抛在后面的过去十八年的生活了。他最后一次把眼睛掉向后面看,他轻轻地说了一声“再见”,仍旧回过头去看永远向前流去没有一刻停留的绿水了。
对觉慧及巴金而言,江水是“可祝福的水”,是希望的水,它承载了对于未来、对于新生的渴望,它断绝了过去、开启了将来。在这一瞬间,水就是希望和祝福的化身,如同永恒的时间,推着人只进不退。因而在青年巴金笔下的青年觉慧的眼中,这水也是青春之水,蕴含了美好的希望与蓬勃的生命力。这与湖水的象征性不同:湖水标志了封建家庭的存在,江水则代表了家庭之外。它与湖水平静、纯洁、包容的特点相对,是奔腾的、未知的、充满激情的。外部的水在《家》中一共出现两次,一次为觉慧梦里的河水,一次是载着觉慧离开的江水。无论在梦中还是现实里,外部的水所代表的都是未知的,风险和希望都不可预测,但是充满生机。
小船还是在河中间颠簸,不能够停,也找不到一个避风的地方。一个浪起来,好像一座山似的把他们压倒了。接着顶上冒出来的白浪花又有力地向船上扫来。他们避得开就避,避不开就只有忍受。上身的衣服完全打湿了,他们还不得不时时保护着眼睛。一个浪过去了,他们连忙用力划几下,让船前进几步。第二个浪一来又把船打得一颠一簸,使它完全失掉了抵抗力。
梦里颠簸动荡的河水象征着命运,颠簸但依然有希望。觉慧潜意识里希望能够通过这条河流,达成他对于自我以及鸣凤的赎罪。河水是他的希望,是他“出走”意识的化身。虽然梦中的河水也包含了现实的击打,至于希望破灭,然而却是他潜意识里最可靠的通往未来的路。
《家》中的“水”继承了中国文学传统中水意象的含义,如永恒的时间、年华逝去、生命奔腾等代表意义。结尾觉慧的出走处,觉慧在水上观察陆地:岸上人的逐渐渺小,水面一眼望不到边际和目的地。借由水上场景的描绘,鲜明地展现了觉慧与旧家庭的断绝,展现了未来的希望与未知。巴金通过传统的水的含义来塑造新青年的出走,强化了觉慧“出走”的力量和决心,同时也反映了他在传统与新文化之间的纠结与矛盾。
江水与河水在巴金的意象层次上,与海水同构。巴金在《海的梦》的序言中亦写道:“在海上人们常常做着奇异的梦。但这梦又屡屡被陆地上残酷的现实摧毁了。”②巴金“划分出两个相对的空间——海和陆地。陆地上是残酷的现实,海上是奇异的美梦,在这种对照中,巴金无疑给海意象上增添了一抹理想色彩”③。这两种水与海一样,成为巴金热爱的、赞美的对象,寄托着新生与希望。
在家中的水与外部的水之间,巴金的描绘与铺垫展现出传统与现代(封建与新潮)之间的张力。湖水作为封建大家庭的象征,带来的不止有对于生命的压抑和摧残,还有传统人伦道德中人们的美好亲情的遗留。湖水是女性忠贞的祭坛,同时也是青年人隔绝现实烦恼的保护地,从某种意义上讲,它被巴金视为这些美好生命的保护神。这样的意象中有其不可避免的封建性,但充满了人道主义情怀和悲悯之心。而河水和江水的奔腾、长远,带来的迷茫和未知,正带来了青年人的道路。
水的意象中融入了巴金对于家的余温的眷恋和对于青春与生命的珍爱,表达了巴金的“青春”主题与对封建女性命运的关注。水被赋予了多种色彩,悲剧与喜剧交织,情感与理性碰撞,带来了死亡的结局,也带来了充满希望的未来。巴金“水”意象对于古典文学中“水”意象的接续,更是象征了新文化与旧文化之间的关系,即使是在那样一个反封建、反传统的时代,文学传统也并没有断层与割裂。
①巴金:《家》,见巴金:《巴金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447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② 巴金:《海的梦》,见巴金:《巴金全集(第五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3页。
③董莹:《巴金小说意象研究》,延边大学2020年硕士学位论文,第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