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 黄

2023-04-06 08:09内蒙古大学苏热
青春 2023年2期
关键词:黄镇词典小说

内蒙古大学 苏热

对于拼图完整性的渴求,让我们总是对眼前的一切抱有遗憾,于是便产生去寻找黄镇的想法。

那是我和阿塔尔的第三次见面,我们新写的小说在等待了三个月后,被编辑退了回来。就着羊肉串,几瓶酒下肚,支撑我俩意识的脑袋便开始摇晃,有些抱怨忍不住从嘴巴里钻出来。我们一致坚信,现在发表的小说距离自己理解的小说相差甚远。

阿塔尔坐在马扎上,猛地一直腰,差点从椅子上闪下去。被酒精泡大的眼睛蒙蔽不住其中闪烁的光。他咳嗽一声,说自己一直是用黄镇方言写作,那些编辑偏偏就确信我在造词。是啊,我举起酒杯,喝了一口,现在退稿的理由千奇百怪,我写作一向都是注重情节逻辑和故事的推进,收到的编辑反馈竟然认为我的小说叙述的密度太大,戏剧性太强,不够自然。

阿塔尔扔给我他打印出来的小说,嘴中的呢喃被酒息扰乱得不成样子,没等连成一个完整的句子,就趴在桌子上沉沉睡去。

我翻动着沾满油污的纸张,根据这沓纸的厚度,判断他写的是一个中篇小说。周围的嘈杂由涟漪涌成波涛,我顺着气氛不自觉地又喝了一口酒,我的意识瞬间就归为一条虚无的直线。

再度清醒的时候,我已经回到家里,丢在地上的手机屏幕闪动着。我下床点开手机,是十几个未接来电,阿塔尔打来的。我回过去,他一开口就问我看没看小说,听到我说还没有看,他有些失望,我说等我看完再打给他。

阿塔尔是我多年的文友,他这个小说写的是童年在黄镇中的流逝痕迹。我们都是黄镇人,在写作的时候,都或多或少使用方言写作的捷径来突出地方特色。在我看来,在使用一个地方的语言时,不如先到这个地方,意思是即使使用再多的特色语言,与真实的描摹还是存在距离的。而阿塔尔认为,如果把一个地方的方言运用恰当,就能把一个地方的人对于世界的认知充分体现出来,相当于来到了这个地方。

看完小说,我给阿塔尔打去电话,除却一些词的意思我不甚了解,小说的写作是没有什么问题的。阿塔尔对此表示疑惑,我们都是黄镇人,对于一些方言词的理解和运用不应该存在隔阂。他让我举例,我拿出我曾上网查询的“阴黄”一词,发现词条显示的这个是对特定疾病病症的描述,而不是他小说语境中对于天空颜色的形容。

阿塔尔解释道,黄镇这么大,有一些词你肯定不知道。我对此反驳,我在黄镇生活了二十多年,黄镇就这么大,哪怕是特定情景使用的生僻词,我也应该听过。我能感觉到,因为一些词上的使用区别,我们意识到自己对黄镇的理解一直存在差异。

阿塔尔第二天就给我带来了《内蒙古方言研究》,这本书我也有,只不过他带来的是2002 年版,而我的是2006 年出版的。在书中每个章节的末尾,阿塔尔带来的书都比我多一些词条解释,我比较一番得出结论:我手中的这本书是阿塔尔那本书的修订版。阿塔尔小说中提到的一些词,可能只是一小部分人使用的方言词,这个范围可以缩小到社区、街道,甚至是家庭,当然也可能是无意识的同音词借用,研究者们在某些机缘巧合下很偶然地录入进去。唯一的缺陷就是我的理论无法解释类似于“阴黄”词的出现,这类词的组合是明显违背我们语言习惯的。阿塔尔认定我的说法是无稽之谈,因为他之前在图书馆看到过一本年代更近的语言学书中提到“阴黄”一词,这个词语比他手头这本书提到的解释更为繁复,他把自己的书放在我这里,希望我在闲暇之余有新的发现。

两个关于嘴巴的镜子让人生厌,更何况是不同曲率的镜子。两周之后,阿塔尔托人从图书馆里借到《内蒙古方言研究》的新版,是2009 年的,阿塔尔对于这个小众方言词汇的执拗让我佩服,已经超出拒稿后的不甘。在我看来,他想寻得陌生语言描绘世界的另一种景象,也许是换种方式在告诉我,编辑根本就没有读懂他写的小说,也许还想从别的途径来证明——小说的核心就是语言。

阿塔尔拿上书的复印稿到我家,把他自己的书和我的书放在一起做比较,发现新书不论词条还是解释上都比自己的那本多上几页,但和自己印象中见过的书还是有些不一样,如果没有差错,新书对于“阴黄”一词的解释,和他记忆里的条目相差五行。至于我的那本,阿塔尔指出是这个编者出于学术上的谨严,而粗暴地把陌生的东西去除。在未来的研究书里,这些条目和解释还是有可能被删除。想到这里他不禁感叹,在网络和媒介如此发达的今天,我们的目光太过集中在自己已经获得的知识上,而或多或少忽视掉自己尚未了解到的,哪怕它们近在咫尺。

我们沉默一会儿,屋外的黄风不停地敲打窗户,玻璃发出尖锐的呜咽。阿塔尔突然问我,如果你在拼完一个拼图后的第二天,在角落里发现多出来的两块拼图怎么办?我没有思考地回答,会把它们扔掉,因为已经拼完。阿塔尔唔了一声,继续问道如果在第三天、第四天继续发现怎么办?

那我还是扔掉吧。不对,我可能会把它们收集起来,等它们不再出现的时候再考虑怎么拼进去。你已经预设了有一个完整图景供我参考吗?

没有,如果有预设的话,这些多出来的拼图的存在就是不成立的。

的确,阿塔尔的意思我明白,我们对于世界的理解建立在语言的使用之上,类似于一种组合拼图,而不是简单地列举条目所能穷尽和解释的。这种组合既牢固又千变万化,让人们在不变中得以窥见宇宙一闪而过的真理。但究竟有没有一个类似于拼图的完整图景,来供我们使用,理解世界呢?

但是谁能说清一粒沙子与另一粒沙子组合、一个沙丘靠近另一个沙丘、一个沙漠吞噬另一个沙漠的过程?它们之间的临界点在哪里呢?我们真的能够穷尽语言吗?还是只需要理解部分,之后的探索通过逻辑思考就已经足够。

阿塔尔成功提起我的兴趣。当天晚上我就在网络上查到省城图书馆里的《黄镇方言考》,在联系图书馆的朋友后,我和阿塔尔决定驱车前往。找到那本书后,我们发现这个黄镇是指南方一个位于长江下游三角洲的小镇。朋友注意到我俩的失落,他给我俩指出另一条路——在二楼和三楼的其他学科的人文书籍中可能存有我们想要的答案。

果然,在《内蒙古百科全书》中的黄镇条目下,我们注意到还有一个黄镇存在。这个黄镇位于现黄镇西北的沙漠中的绿洲,是由穿梭于中原与蒙古的商帮建立的,曾在丝绸之路上作为重要的补给周转站而闻名一时。而随着地下河的变道,绿洲渐渐枯竭,这片沙漠上的喧嚣便在狂风的日夜呼啸中消失殆尽。

我们在查阅地理、民俗、宗教等书籍后,发现这些书对古黄镇所提甚少,在对只言片语的组织中我们瞥见这个文化交融之地遗留下的碎片:这是一个用故事去解释认知的地区,或者说,每个词的诞生和使用背后都有故事的余留,包括语境以及情感,而这正好在阿塔尔的《内蒙古方言研究》中得以佐证。比如在“错觉”的解释中,引述的故事是一个失眠的牧人在午夜看到灌木上悬挂的羊毛,在风的吹拂下,误以为它是索命恶魔的化身。显然,抛开我们对这个词的固有认知,“错觉”这个词,是在明显的贬义、负面语境下才会使用的。而在“阴黄”的解释中,我们看到的是种程度,或者是一种直观的气氛,讲述的故事是一个人陷入流沙中,在头顶即将没过地面,弥留之际看到的阳光打在沙漠上带有渐变的由浅及深的黄色。下面还有一个解释:龙卷风把一只绵羊卷上天,它在即将坠落时看到远处天地之交的颜色。在此之前,我原本想的是种类似深沉、流动的黄色。

为了寻得这些关于古黄镇的参考文献,我们又在省城待了三天,动用一切关系,在历史学家和语言学家处企图寻找更多关于黄镇的线索,几天下来,没有任何进展,甚至发现在其中几部书的新版本中,完全删除了关于古黄镇的记录。我的兴趣在翻页和寻觅中渐渐消退,我向阿塔尔提出放弃的想法时,阿塔尔有些轻蔑地看向我,随即眼神坚定:隐失在风浪中的巨船,终有一天会重见天日。不知为何,我在此时却产生一种难以言明的不安。

骆驼草滚动的时节,漫天弥漫的阴黄令人心里发怵。黄镇的沙漠景区向阿塔尔约写宣传稿,那正是我们在书上注释看到的古黄镇附近。他叫上我一同前去,对我说在那里也许有新的发现。

为了保护环境,防止土地沙漠化,那里过去的牧民们纷纷转行进入景区,当起工作人员。在沙滩车颠簸过五个沙丘后,工作人员对我俩讲起本地消失古城的传说。我和阿塔尔两人敏锐地发觉他在说这话的时候,使用大量类似于“阴黄”的词语组合,我们能分辨出来的有死沙、垂云、利风、迷羊等,而在和我们说起自己日常生活的时候,他的语言习惯和我们没有区别。沙滩车行驶至我们下榻的旅店,我们临别时,我忍不住向他表达自己的疑惑。他拿红柳举例,谈起一个富有的亲戚曾把它移植到南方旱区的事情,红柳移过去没几天就枯死,在一周后就开始腐烂,不到一个月就碎成齑粉。我明白他的意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他踩着油门,在引擎轰鸣中否定我的说法,说他提这事的目的是告诉我他也弄不清楚在表达上出现不同的缘由。

没有风的夜晚,沙漠以一只伏倒在地的屏息巨兽的姿态存在着。我们住的地方是为了观景而建造的透明房。星光顺着沙的缝隙,从地上和天上蜿蜒进来。

阿塔尔和我躺在床上,有一句没一句聊着天,星体的闪烁在午夜时分显示出一种不可描述的规律,给人一种即将入睡的错觉。黑寂中,阿塔尔翻了个身,突然问我对那个人说的传说有没有什么想法。

我打着哈欠闭着眼,闷闷地说道,单从语言学角度考虑,在发生文化交流、融合后,并不难发现这个地方还存在古黄镇的一些语言上的底层残留。这个地方距离我们只有两百多千米,但我们能明显觉察到语法、词汇,以及个别发音上的不同。

阿塔尔咳嗽一声,说我问你的不是这个。阿塔尔说这个地方的传说和我们熟悉的、带有明显指向性的传说并不相同,不带有道德训诫以及崇高追求,也没有解释世界的野心。结合我们之前查阅到的资料,他们对于事物的指称是模糊的,发明或者说科学与术数领域也不是界限分明,而人文上的名词解释更是含混,但它们却是以一种我们不能解释的方式运行着,彼此连接,自成一体……

我完成三篇宣传稿后,打算退出我原以为的考据后变成考古的研究,这并不是我的专长和兴趣所在。阿塔尔听到后有些失落,说对黄镇的挖掘并不是靠一个人就能完成的。听到他的话,我只好耐着性子说也许我们应该换种思路,从为什么会有人掩埋关于古黄镇的一切入手。话音刚落,我就意识到这个问题就是一个无法解释的黑洞,像是有魔力,让我深陷其中。

三个星期过后,阿塔尔兴致勃勃地又带来几本书,还有自己的一些摘录。在他的记录中,我凭借想象,勉强拼凑出这个充满不确定性的古代小镇的样式。

相对主义是我在脑海里找到的唯一可以解释古黄镇一切的词汇,他们热衷于对事物联系的复魅阐释,在线性的时间中搭建出立体的空间样貌。他们的天文学或者说是星象学异常发达,在星体的位置和闪烁频率中构造出对万物的解释,但这种解释在不同语境下有着不同的意义指向,这种意义的生成又依附于故事,这种故事对外来人非常不友好,带有过于鲜明的地域色彩,然而却有着难以抗拒的魅力存在。我思前想后——得出人们是对陌生化好奇的简单结论。

在成因上,我和阿塔尔难得地产生共识:我们都习惯立足于确定,去探索未知。而在处于文化交融之地的古黄镇,来自中亚、东南亚以及北亚的旅人们都有自己坚守的东西,在认知上有着不可调和的一面。古黄镇人索性就把各自文化中那些不确定的部分统一起来,再用延展性极高的故事包上外衣。

故事在语言产生之前就已存在,自打结绳记事起,我们就对事情的阐释方式有着不同的理解,这种理解在某种程度上形成成见,是我们对世界产生不同看法的根源。在古黄镇就不存在这一问题,他们从一开始就把根基建立在模糊之上。

令人惊异和不解的是,他们给每座沙丘命名,在确定迷路的商队和失踪的羊马时,用五枚硬币的排列和天体的顺序来确定位置。这种非理性和非线性的解释,对外人来说难以理解,但在这里却有着能够自圆其说的用武之地。他们不对一种形而上的普遍性展开追寻,在实用性和惊异性中找到折中解释的位置,方式多样。

我们终于认识到,一本古书的发现带出一个地方的历史,而不是一个古代的文明到现在只留下一本书,那如果是一些没有实体的词语发现呢?这是不是能代表还有更多的我们忽视的消逝在时间里的事物?我们本以为能从个别学科切入,去一窥那片土地的真相,却发现他们的文化互成体系,像一条染上沙漠颜色的衔尾蛇,我们所做的一切理解只不过是在描述。

在古黄镇里,相关性等于因果性,在叙述语境的思维统筹下,世上只有人没有认识到的规律和联系,而没有人认识不到的。那里的人们因此把经验推崇到无比崇高的地位,对年老人的尊敬在一些词汇中表现无遗:要求外来的商队歇脚时,必须前来拜谒老人,称之为见(见:汐遍切,像潮汐一遍又一遍冲刷着岸堤)老,在吃着驼肉的谈话中听取老人关于穿越沙漠的建议。一些古黄镇的年轻人觉得这样中转效率太低,曾想改变这一现状,坚信这些知识丰富的商队领头,可以通过自己的聪明才智来应对这片沙漠里蛰伏的凶险,但是吹来的黄风里夹杂着一个又一个商队罹难的消息,他们因此学会闭嘴,并以此为戒。因此古黄镇千百年以来巧妙地维持住守旧和好客传统之间的平衡。

值得注意的是,古黄镇拥有的口头文学传统。在某种程度上,他们的口头文学就是词语排列的产物——词典。我和阿塔尔两人想尽我们所学,在词和词的互渗解释中,找到最初一代人来此定居的经过与衰落,这种掺杂幻想的史实并不少见,少见的是他们在一些解释中体现的理解和今人并无太大差异。在一些条目中,我们隐约觉察到形似汽车、飞机的描述,甚至手机、电脑的影响,我不相信古黄镇人的想象力能到这种程度。我用指尖抵住的瞬间,就看了阿塔尔一眼,迅速翻过。

从一开始,我对这个研究就有种莫名的不安,这种惶恐感在阿塔尔对“阴黄”及其后续词语考据的日益坚持中逐渐加强,最终这个猜想在最后一页中得到验证。路过于此的商队带来的各种见闻,在黄风日夜的摩擦中,成为整个语言机器中的片片榫卯,从另一角度支持着古黄镇的存在,但我觉得还有一种可能,这些来来往往的行人们,主动地把各种见闻加工成适合古黄镇语境的存在,在某种程度上是主动想成为众多螺丝中的一员。在“踞傲”一词中,引用的是一个非常典型的北方游牧民族的故事来告诉人们不要骄傲,学会听取老人的训诫:

部落里年轻技高的牧人不听族里老人的劝阻,每次为显摆威风,喜欢把马鞭举过头顶来驯服烈马,浑然不顾老人认为马如果经常看见这样的动作,会下意识感到害怕。一次牧人在沿着河岸行走时,因为路的颠簸,牧人不经意抬起手臂保持平衡,烈马受惊,前蹄一空,连马带人跌到河床摔死,在水流的洗刷下,烈马的头颅化作一颗略大的白色岩石,牧人的头颅则变为一个略小的白色岩石。

在“踞傲”一词的后面,紧跟着它的同义词“白石”,另一个条目则是指称地名,那两颗白石的位置所在。马的身影是很少出现在这些条目里的,阿塔尔的考证应该也没有问题。保存一滴雨水的最好方式就是滴入海中,随着时间的流逝,这滴雨水的杂质迟早会分离出去。意识到这一点,主动的求同存异式融入就是最好的方式,因为这些广阔空间中不停行走变迁的人们,在一开始就注意到自己的转瞬即逝。

坚硬的表述在时间的流逝中会变成逞强的狡辩,不变的唯有流动中若隐若现的永恒。

探索到这一层面,我和阿塔尔都找到了我们想要的东西。阿塔尔在古黄镇语言中找到拼装自己小说的方法,我把自己的感官磨钝,把注意力深埋进故事的奇异与起伏之中,忽视对未来可能发生的事的惶惑直觉。

我们似乎知道了什么,又似乎一无所知。

本篇是著名作家阿塔尔邀请我参加《古黄镇方言词典》第三版的编纂项目后,外附的感谢部分,按照惯例,应该是放到词典结尾,但思前想后,还是把它放在“阴黄”的词条之下,成为我补充“阴黄”这一词条解释的第三个义项。

首先要恭喜阿塔尔当年在初探古黄镇方言之后,就迅速找到自己的写作定位,用极其陌生化的表达方式,进行一系列的小说创作。虽然在一开始并没有得到广泛的认可,但随着数量的增加,独特的行文和词语,逐渐引起一些读者的兴趣,他们在进行众多的模仿创作后,评论家的目光便聚集于此,他们认定阿塔尔小说的语言是汉语使用的一种突破。最为难能可贵的是,他的作品能够形成对于非作家进行创作的一种激励。

在这之后,阿塔尔自费邀请语言学方面的专家,对古黄镇方言进行考证训诂,出版了123 页的《古黄镇方言词典》第一版。由于读者对于阿塔尔的支持,词典销量出人意料得好,阿塔尔在第一版出版后的第三年就开始着手组织第二版的编纂。在征得语言学专家们的同意后,这一版词典一些词的义项中,破天荒地收入阿塔尔所创作的小说,还有部分读者的优秀创作。按照他的解释,词义是建立在社会共同心理上的约定俗成,但古黄镇是不一样的,这里语言的灵活与生动性无法想象,是永不消逝的流动。第二版词典出版时已经达到456 页,阿塔尔赞助第二版的首发座谈会,会上各路学者纷纷对阿塔尔的新创举表示赞赏,赞颂他的做法是在证明古黄镇语言经久不衰的生命力。

时隔十年,阿塔尔又发起《古黄镇方言词典》第三版的编写工作,第三版页数多少,我不敢确定,可能是789 页,也可能是7890 页。在这十年之中,发生了一些事,我不知道和编纂词典的这项工作有没有必然关系,我也不知道这种现象是好是坏,凭我的经验和学识根本无法准确判断,但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向大家说一下:

我的一位作家友人曾谨小慎微地告诉我,自己孩子迷恋一些具有概念性的人设,这本身是无可厚非的事,我们这一代在小的时候,就有“电影明星”的概念,不久在年轻人里也产生“追星族”的说法。但令自己感到不解的是,孩子被一些完全不可能存在的人身上的特质所吸引,比如完美。这并不是自己孩子的个例,他们班里同学也有这样的状况,甚至他在网上也经常能够看到相关的讯息。这些孩子执着于附着在明星身上的故事,被他们感动、吸引、倾倒,甚至在一些情况下,会自己主动给偶像进行相关故事的创作,并附加上去,不断地强化这些符号概念。我曾在阿塔尔编纂的这部词典第二版里,见到“心依”这个词义项中,新包含对某人的喜爱,从心灵的依靠到依据心理印象的转化,即依心是程度加深的心依表述。原来并没有这个义项,只有一种独属于偶像的喜欢。

在这之后,我在一些带有社交性质的软件上,发现很多依附着情感表达的故事片段,这在之前是很少出现的,也可能我关注得比较少,现在才开始注意到的缘故:有人在诉说自己爱情上的不顺利时,会写一个从青春期开始带有遗憾的爱情故事;有人不满于幼时家里的环境,通过几个令人鼻头发酸的片段让人产生同情;还有人抱怨自己遭遇的不公,通过一个个具体的事例来宣泄自己的不满,有身陷同事排挤的不幸处境,也有成果让上司窃取的糟糕状况。这本来应该也是一个极为正常的现象,但有人指出在一些带有情感的标签下,出现的带有明显情感倾向的故事,是一些人的即兴创作,即看到有人在感慨抒发自己的愁绪,评论区里的回复中就会有相应的故事去应和。这些故事真真假假,难以辨别,让我产生这是阿塔尔词典的错误联想。我曾一度怀疑其中有不少词典的读者,他们在引用词典中一些词的义项,但花费几天时间,并没有找到相应确凿的证据,只是在看到一些陌生的词语时,让我不经意就联系到属于古黄镇独特的构词法。

还有一个前不久发生的事需要说一下。我因为要写一部历史小说,需要上网查阅一些资料,无意在首页推荐看到一些回答竟是以故事的形式呈现的,粗粗点开几个,发现数量不少。鉴于躲避之前的那些令我困扰的事情,我赶忙点进我想要找的历史领域,在置顶的一个推送里,居然是一条关于骗过审查、虚构历史的讨论。此时我意识到词典的能力已经完全超越我的想象。点进去阅读完,发现起因是一个匿名用户一时兴起,创作了一个以富饶银矿为核心建立起来的虚构国别史。如果放在“幻想文学”分类,它的谨慎用词和通顺的逻辑令人赞赏,其中关于几百个人物的介绍更是令人感到一种史诗性的恢宏。可是它把词条放在了“百科”里,一个建立在以事实判断为真的基础上的知识检索库,很多人在查阅相关的讯息时,根本就不会想到这是一个虚构的产物。

看到下面的评论,里面的赞赏多于批判,一阵眩晕猛地袭向我,我想起第一次看到“阴黄”这个词语时觉察到的溢于文本的流动,现在这股流动即将完全包裹住我,而我却不知做出什么反应才能称得上恰当。

最近这几天我时不时想起,刚开始和阿塔尔考据古黄镇用语时候,他提起的拼图比喻,我那时候就感觉我们不是在找到现有拼图的缝隙进行填补,只不过是在拼另一张拼图,现在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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