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朝阳
真还不多。印象里楼板上
木箱内有一串银饰,一把铜锁。族谱还是
近年新修。把先人的遗像请上神龛
那列祖列宗的阳光台。逢年过节,他们
笑笑的,齐齐接受子子孙孙焚香祷祝
到了四十多岁,我算是祖上留存的旧物
骨头是他们的骨头,血是他们的血
祖上那些贫弱,狭隘,卑微,衰朽,一日
复归山川河岳,庶几近于美德。只为了
在新的一日,山川河岳,在后人身上
仍然奔涌起伏。我乐意反复叙说
日益陈旧和稀薄的记忆,叙说我的老家底
对我的骨血,我的儿子。到了半夜
月色也很陈旧和稀薄了。我的毛茸茸的
儿子,他的眉眼,颧骨,鼻梁,下颌
隐约有着他的祖父,他的曾祖父的样子
像供着一尊菩萨
煤油灯
是墨水瓶做的
菩萨偶尔也打瞌睡
母亲从围炉边拢来
用针尖尖拨一下
菩萨心肠
有个家多好啊
吃它,睡它
把垃圾拎出来,把邮包抱回去
白菜在墙角抽苔。找一把小剪子
就可以浪费日光充足的
平白无故的半个上午
突然哭得像个女人。我是读到了
那个兄弟的早年。如今
他云游四方,刚刚谒见过佛祖
在一棵老榕树下喝酒,撩起衣衫
跟那些头次见面的人
称兄道弟
故地多丘陵。缠缠绕绕,绵绵延延,收纳得下
中年人近年来的小性子。春上开杜鹃,野栀子花
初夏采地衣,小菌子。秋来茅草蓬乱,让我每每想起
病榻上面色苍白的父亲。经霜的红薯那么甜,洋芋
那么粉。不由再一次原谅,天老爷的百般错处
冬天近了,屋檐护佑着麻雀,和老无所依的月亮
散学的稚子,踢踏着自己的影子在暮色里归家
那张脸如小一号的瓷碗。恍然是我当年
老宅环抱,习于揖让。如今
多建成巍巍新宅,平辈一般齐整成行
自来水接进屋里,列祖列宗荣登红木神龛鸽子。鸽子。披挂一身翡翠,富于远见,爱惜羽毛
一时难以合群。这些外来户,不屑与鸡鸭夺食
那口井不见了。氨水池不见了。疯疯傻傻的青海女人
再无人提起。跟她一起贩过来的枣红马
前些日子独闯我的梦境
早年我也几乎被远方拐走。现在我哪里也不去
还是喜欢芋头饭,喜欢芋头婆子和芋头崽子
娘娘崽崽团聚。我告诉儿子,这里
是给先人供饭的地方。今后你来供饭,也在这里
这里是香案。是天上那些星宿之外
哪一匹马都无法翻越的高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