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枪崩了月亮

2023-04-05 21:33
山西文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蘑菇猴子李白

庞 羽

有人拎着个兔子站在路边。车慢慢驶过去,刘珍才看清那只是一袋土豆,两根大葱垂在塑料袋耳朵上。范明问刘珍,你在看什么呢。刘珍说,那边小广场上有个老头在搂着空气跳舞。范明笑笑,说,老太婆说不定去找其他老头跳舞了。刘珍耸耸肩,回头去看路边的那个人,距离太远,看不清了,但刘珍可以确定,那个人已经把兔子给勒死了。

范明眯着眼,将车并入左拐车道。刘珍看见一旁的高楼上,一条红色的秋裤高高扬起,在空中走了几步,忽地往前一跳,脚丫都甩没了。绿灯亮起,刘珍都不知道那条秋裤走到哪一步了。母亲常和她说,人得用两条腿走路,一条是事业,一条是家庭,只要还有一条腿在,架个拐杖还能走。刘珍靠着自己的两条腿,走过了仙林大道,学则路,文澜路,走到了大锏银巷,羊皮巷,上海路,又走到了汉中路,凤凰街,鼓楼头条巷,现在她不知道往哪里走了,走着走着,撞了一根又一根电线杆。第一次和范明吃饭,刘珍就觉得他像个电线杆,一走,影子跟着一晃。范明礼貌地把蘑菇块拨到一边,排成了两排,没等刘珍问,范明眯起细细的眼睛说,他从小就不爱吃蘑菇。两人在德基的四楼一直转到一楼,看到LV柜台前排了一条队,两人凑了上去,玻璃橱窗上映出了两个脸蛋,刘珍的头发盖在饺子包的丝巾上,眼镜框里布满了LV的老花图案,前面的人缺了一个位,刘珍往前一迈,头发顺着丝巾滑落,横扫了柜台上的一排包。快到他们时,范明问刘珍,你喜欢香水吗?两人逃离了队伍,去负一楼闻香水,一路闻过去,范明打了好几个喷嚏,刘珍看到范明背过身去,两块肩胛骨戳出了T恤衫,空调风吹得他的头发摆来摆去。刘珍拉着范明去吃了马卡龙,范明小心翼翼地把马卡龙包好,塞到刘珍手里,马卡龙鼓出包装纸,像个蘑菇。刘珍讲起小时候他们班一个蘑菇头的故事,一考试就变成了红蘑菇,发考卷时成了紫蘑菇。范明哈哈笑,两人走着,到了无印良品店,刘珍买了一瓶香薰,范明买了一个木制的果盘,又走到了地铁站,两边的广告投屏上布满了口红、汽车、房地产,两人边走边议论。刘珍说,将来她要在新街口买一套房,逛街购物方便。范明说,他怎么也得买一辆保时捷,天天停在单位那辆宝马旁边。到了地铁闸口,范明约刘珍下周六去金鹰玩,那边有家日料店,芥末虾球、酱汁鳗鱼非常好吃。刘珍问他,是不是相亲经常去那里。范明说,那是他们大学舍友聚餐的地方,吃了好几年了。刘珍又问他,你们都带着女朋友去吃?范明说,哪有那么多女朋友,四年全都打游戏了。刘珍偏偏头说,工作日她也有空,她租的公寓离地铁近。范明咧开嘴,我还知道一家超赞的自助餐店。两人道了别,刘珍回头看,没看到他,却看到广告投屏上,一张透明的嘴唇逐渐涂上了红色。

太阳照在红屋顶上,溜出一段肥油光。刘珍看着那块肥油从这里滑到了那里,又从那里滑到了这里。刘珍在家掂过勺,油在勺里一过,热腾腾地洒在锅周,蒜末葱花立马炸出了香味,油烟机嗡嗡嗡响着。刘珍戴着手套端上一碗葱油面,范明穿着睡衣从卧室里出来,床上还有游戏队友喊麦的声音。范明用筷子拌了拌面,呼一口白气,不温不火地嚼着,说,淡了。刘珍去厨房,往锅里加了一勺盐,用锅铲翻翻,扣在碗里,坐在沙发一旁吃面。范明用手机看短视频,哈哈的笑声混杂着唱歌声。刘珍问范明,你们这个月工资还没发?范明说,会计通知我们要扣税,这个月工资降低了。刘珍说,我看中了一双鞋。范明说,你们单位不扣税吗?刘珍说,扣了扣了,这不快情人节了嘛。范明说,情人节咱们出去撮一顿。刘珍给面碗里加了一块豆腐乳,房东那从来打不开的电视屏幕上,面碗大得像艘搁浅的船。

范明的车停在了路中央,前面排着奥迪和帕萨特。车载广播里讨论着南京那三只猴子的事,栖霞,鼓楼,浦口,河西,各处都有它们的身影,有一只还跑到人家家里去,吃了沙琪玛,喝了果汁酒,摇摇晃晃地爬出阳台,啪地往下一掉,醒了,又把灌木丛里的猫摔了。范明说,这猴子哪里来的?刘珍说,说不定因为疫情,动物园里人少,逃出来逛南京城了。范明说,三只猴子,集体越狱啊,不简单。刘珍说,她看朋友圈,疫情封校了,她的学弟学妹们爬学校西门的墙跑出来玩,现在那边架满了铁丝网。范明笑了,人和猴子,待遇一样啊。刘珍说,那可不,猴子捞月亮,我们大诗人李白,也是捞月亮掉下去的。范明说,李白也是猴子进化来的。刘珍说,算了吧,你也是。范明一笑,这都不是事。一辆本田横插了过来,后视镜咣地一亮。范明一手拍在了喇叭上,一股浓烟从马路一头窜上半空。刘珍讲起了那个蘑菇头,有一年冬天特别冷,他顶着满脸的冻疮来学校报到,同学都叫他花蘑菇。语文老师喊他名字回答问题,看到他人愣住了,蘑菇头说,过年时他家买了个好大的烟花,他点着了,烟花没声了,一家老小看着呢,他鼓起勇气跑去看,脸刚挨到烟花上空,无数火树银花迸溅出来,他没顾得上躲,忍着痛看火花冒出,涌起,升高,那是他小半辈子见过这个世界最亮堂的时候。语文老师听了,站起身沉默半晌,拍起手,说,今天的作业就是《记一次最美的新年烟花》。范明听了松开了喇叭,说,那你们同学不要打他,多了一份作文。刘珍耸耸肩,说,下了语文课,蘑菇头又说,他家里人多,住在小房子里,看个烟花都是稀奇事,几个女同学又跑去给他送旺旺雪饼,在他课桌前站成肉墙,不让别人找他麻烦。范明听了在那笑,你们女孩子都这样。刘珍往车窗外一瞥,你可别这么想。范明问她在嘀咕什么,刘珍说,她现在很想去动物园,勒一勒兔子的耳朵。范明说,马上我们到采石矶了,说不定山上有兔子。刘珍说,兔子早就被猴子们弄死了。

车停下,范明去撒尿了。景区门口雕着李白的铜像,胡须被摸得光亮,手里的笔被掰弯了。刘珍想起那个冬天剃光头的男孩,他叫小佟,和班里同学打赌,说桃花潭水深千尺,绝对是中国最深的湖,那个同学找来地理书,说是长白山天池,结果小佟真回家,用父亲的剃须刀刮光了头。来教室时,他顶着绒线帽,打赌的同学一扯,他疼得叫起来,同学们哈哈笑,他又不好意思地笑出了声。过年班里开联欢会,小佟报了诗朗诵,往讲台上一杵,摸着不存在的胡子,压着嗓子道:床前明月光,明月照大江,李白是李白,唱罢我登场。同学们在底下哄笑,倒是那个老和他打赌的同学,哗地一下拉了礼花筒,红的黄的绿的彩条挂在小佟光光的脑袋上,看起来真像个诗人。两人放学去吃门口的麻辣烫,小刘珍也在那里。三个人坐在塑料凳上,各自捧着麻辣烫。打赌的同学说,我要考上复旦大学,咕咚几声喝光了汤。小刘珍说,我要考上南京大学,咕咚几声喝光了汤。他俩看着小佟,小佟正在用木签剔牙缝,撞见了他俩的目光,仰头灌汤,喝光了,用袖口一抹嘴,我要当个大诗人。那时流行水浒卡,打赌的同学买了十来包小浣熊,抽出卡,面饼也不高兴吃了,小佟一边嚼着干脆面一边和小刘珍规划他的未来,去欧洲开笔会,去日韩讲学,去美国做讲座,去南极看企鹅。小刘珍问他,去看企鹅和写诗有什么关系。小佟说,企鹅和写诗之间的关系,本来就是一首诗歌。小刘珍摸着头,说不懂。小佟的后槽牙把干脆面嚼得嘎嘣脆,甩一甩书包带子,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了。

范明提了提裤腰带,往刘珍的方向走来,手里拿着根啃了一半的玉米。那里不准吸烟,范明说,我拿了个玉米在吸烟室待了待。刘珍说,你也不给我带一根。范明把啃了一半的玉米扔给她,刘珍说他这个动作像只猴子。两人去车后座拿了包,数点数点里面的东西,戴上帽子口罩,往景区里走了。范明缴了两人的门票钱,往前走两步,突然啧啧了两声,说他在游戏里认识的那哥们,特有钱,疫情爆发了,他的猫留在外地,托给他室友养,一个月给五千块。范明摇摇头说,他也不是不会养猫,猫粮200块够吃一个月。刘珍说,下次有这活,记得叫上她,她负责买猫砂。两人走到了喊泉,后头有一队老头老太,导游一边叫他们跟上,一边介绍,喊一喊,十年少,喊一喊,金银财宝来,大家只要用力喊,泉水会自个跳起来。老头老太们放缓脚步,冲着泉水喊自己的名字,一波喊完了,又有人起头,开始喊自己儿女的名字。有对老夫妻还往里面抛硬币,抛一个,喊一声,发财,抛一个,喊一声,年轻。刘珍在那用手机拍那群老头老太们,往后退一步,撞到了范明的背,刘珍问范明在做什么,范明指着水面说,这泉水有问题,我看自己的脸,磨皮美白瘦脸,堪称美图秀秀。刘珍白了他一眼。老头老太们跟着导游喊起来,健康我能行,美丽我能行,举着小旗帜往前走了。两人对着山脚下的桃花拍了拍,抬眼一看,那队老头老太把他俩甩了。范明的眼镜上沾了一片桃花瓣,他用手抹了抹,对不准焦,摘下眼镜甩了甩,太阳往他耸动的头发丝上一照,扣出一圈金色光圈,刘珍刚要喊,范明又抖抖肩膀,胳膊上的汗毛被照得金光透明,地上的长影子像倒伸的尾巴。范明问刘珍在看什么,刘珍指着半空说,你看三台阁,李白恐怕是在那看月亮,掉进了长江里。范明说,为了纪念李白,于是有了粽子,拿粽子填江水的,又被称作精卫。刘珍朝空中白了一眼,为了纪念范明他妈,于是有了范明。

刘珍出来租了房子。爆发疫情那会,母亲将她托付给范明家,刚开始还好,婆婆经常给她夹香肠,还送她去单位值班,后来的一天,婆婆找她谈心,说家里米快没了,油也只剩下小半桶。刘珍说,妈你别担心,南京快解封了,现在还能叫外卖。婆婆拉着她的手,说她没看见这么有福气的手,是抓钱手。刘珍手掌的掌纹都皱了起来,这时婆婆低声问,这么有福气,你一个月工资多少呀?范明回来得晚,临睡前还得打几局游戏,婆婆敲门,给他送苹果来了。范明一口一口啃着苹果,刘珍问他,婚礼什么时候举办啊?范明摆摆手说,别说话,貂蝉来了。

在南京读到大三,人人网上亮起了对话框,没想到是小佟,应该说是长大后的佟大成,他说他也在南京。刘珍问他,在南京哪里,佟大成说他折腾了个《大学生日报》编辑部,想起刘珍以前作文不错,不知道愿不愿意来帮忙。刘珍说,那我得喊你佟老板。佟大成发了好几个笑脸,说,来日方长。刘珍真跑到鼓楼去找佟大成,在卤菜店、文印室、沙县小吃和老杜五金上面的一栋老房子里,蜗居着一间编辑室。佟大成把办公桌一拼,下楼买了点猪耳朵,烤鸭,酱干丝,几瓶可乐,编辑室内几个人围坐在一起,谈《扬子晚报》和他们的合作前景,还有如何发展新媒体。几个人喝可乐都喝醉了,最后佟大成非要打的把刘珍送回宿舍。到了大学门口,刘珍回头看,佟大成歪歪扭扭的身影,像个站不稳的企鹅,脑袋还是光秃秃的。

范明抖了抖头发上的桃花瓣,拉着刘珍的胳膊往前走,走到香雪坡,桥上一对恋人在互相拍照。刘珍问范明,桥下的风景多一点,还是桥上的风景多一点。范明说,哪都一样。刘珍在范明手机上找快递小哥的电话,一个备注为“白月光”的微信好友发信息来,刘珍点开看,他俩聊得不少。刘珍自己加了白月光,说自己是范明老婆,白月光连连喊她嫂子,说自己是范明的小学同学。两人聊着聊着,聊到一块去了,三八妇女节美容院搞活动,两人正式见了面,白月光还送了刘珍一小束玫瑰。白月光说自己叫俞红,和范明同桌过一段时间,抄过范明不少作业。刘珍刚想说话,俞红自己笑了起来,说自己本来数学能考80分,范明把答案卷了卷扔给她,结果她就考了59分。躺在床上敷面膜,俞红自顾自地讲起来,她毕业后,想考书画院,书画院的一个老画家对她很好,给她指导,又请吃饭,俞红直接问怎么还他,老画家说,他一直有个愿望,想在年轻女孩的身体上画画。刘珍问她,后来你考上书画院了吗。俞红笑了,说她现在一幅画就能抵书画院一个月的工资。小气泡仪呼上了脸,白雾缭绕中,她想起小佟歪歪扭扭的影子,像是长满了刺。她在校门口停了一会,看着他坐地铁走了。忙完学年论文后,刘珍拎着一盒水果去鼓楼,《大学生日报》的牌匾被摘下了,里面零零散散的一卷几片的A4纸,电脑主机被搬走了,墙边的架子也被拆了,只剩一些螺丝钉和架子上粘过的便利贴。俞红问她是不是睡着了,刘珍说不是。俞红说,她现在住的小区,就只能看到女人在遛狗,这些女人又都不好惹,她现在只想找人聊聊天,希望她俩以后可以一起逛逛街,吃吃饭。

范明从包里拿出一袋蟹黄锅巴,两人坐在小湖边啃锅巴。刘珍问范明,你总不能到老了还在打游戏吧?范明把锅巴嚼得嘎嘣响。我们还是晚一点再要孩子吧,刘珍说。范明又塞了几片锅巴到嘴里,我妈年纪也不小了,等着抱孙子呢。刘珍说,你在嚼锅巴,我没听清。范明咽下锅巴,这都不是事,你自己看着办。

佟大成消失过很长一段时间,毕业前,刘珍收到一本诗集,上面是佟大成歪歪扭扭的艺术签名。刘珍跑去佟大成的人人网,人人网上还挂着他开办《大学生日报》的消息。毕业后,刘珍下班晚,一个人走在路灯下,想起了佟大成歪歪扭扭的身影,好多好多的刺,像是这里面要挣脱出一朵玫瑰花来。刘珍靠着一堵画着“拆”字的墙,看自己的身影隐没在了黑暗里,不知不觉,她哼起歌来,是那年联欢会上的一首歌,老师让大家起身一起唱,小佟的光头在人群中一耸一耸的。人人网传来被收购的信息,她从沙发下找到了这本书,台灯照在文字上。佟大成消失的这段日子,他似乎到了云南,洱海、丽江、西双版纳、玉龙雪山,他在那里游泳,在那里呐喊,在那里欢唱,在那里彻夜不眠。

刘珍抬起了头,到了谪仙园,走入园子《南陵别儿童入京》雕塑矗立在那里,唐玄宗召李白入京,李白神色飞扬,与妻儿作别。刘珍转头问范明,你说李白爱过杨贵妃吗?范明说,他看过《妖猫传》,说李白没爱过杨贵妃,恐怕是不太可能的。刘珍喃喃,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如果李白不爱杨贵妃,会写得这么动人吗?咚咚咚,范明在敲状元鼓,刘珍绕过去,看着他敲,鼓面随着棒槌的敲打一颤一颤的。一扇铁门突然打开,里面空空地走出一个人,摸着胡须,眯着眼睛。铁门外密集着士兵,手里的弓箭拉得满满的。为首的将士喊起来,让他交出贵妃,男人笑了起来,拈起一根胡须,朝空中一指,胡须变作一条通天的金色线路,男人走上了天空,铁门内又走出一个着金衣的男人,举着一条白绫说,贵妃不见了。李白纪念馆的大门紧闭着,说是在维修,刘珍朝门后的阁楼望了许久,她依稀能看见李白的胡子,阁楼上飘起了一缕白烟。刘珍微微一拜,说这是李太白,那她就要当李二白。范明说,充其量,你是李二百五。从美容院回来后,俞红还来找过刘珍,说有人送了她一套上好的茶具,问刘珍有没有时间去她家喝喝茶。刘珍说过段时间,他们单位正在忙着整理年鉴。有次范明说他周末有事,刘珍问什么事,范明说,有人找他喝茶聊些事情。过了一下午,范明喝得满面彤红地回来了,刘珍叫他去刷牙,还把他的背心洗了三遍。

两个人走到了广济寺,寺庙因为疫情被关闭了,他俩坐在石凳上,看寺庙前褪了色的大肚弥勒佛。弥勒佛穿着一身斑驳掉碎片的袈裟,遥遥望着长江开怀笑着。刘珍看着看着,对范明说,你说人能像弥勒佛一样笑个几十年吗?范明嘟囔着说,那不得脸抽筋了?刘珍又说,为了缓解脸部压力,所以人活着还得哭。范明说,想那么多干嘛,这都不是事。刘珍转过脸说,为什么游戏里面只有杀杀杀,没有救救救呢?范明说,那是你不了解游戏。刘珍沉默,想了一会说,那恐怕是我们不了解人生。

两个人在石凳上背倚着对方,一抹阳光照在松针上,斜出一道影子,像是李白的一根金色胡须。刘珍和范明谈起了按揭买房的事,阳光爬上弥勒佛的脸颊,远处的长江水变得松弛。刘珍想起了很高很高的雪山,一个人用手掌的温度融化了一捧雪,然后匆匆流过看上去很小的江心洲。母亲带着小刘珍去山上磕头,半山腰有一尊卧佛,小刘珍拎着裤子小心地往山上跑,母亲问她跑什么,她说,不要吵着佛祖睡觉。化纤厂效益不好后,母亲常年待在家里,主任拎着两箱旺仔牛奶上门,劝她买断算了,母亲又客客气气地把主任送出门,两箱旺仔牛奶齐齐整整地码放在门口。母亲还整理刘珍小时候的裙子,蕾丝的,麻料的,还有在上海买的。刘珍想起在上海街头四处找母亲的场景,她认错了好几个,有戴墨镜的,有大红唇的,还有外套里面穿吊带的。小刘珍牵着母亲的手,望着上海街头一水的旗袍,袅袅娜娜快升腾起来了。母亲也去做了一身旗袍,两人坐在外滩上喝冰可乐,手里捧着排队买来的炸鸡,母亲还用可乐吸管指一指东方明珠,她做姑娘的时候,那儿有个摄影师请她做过模特,听说还发表在了报纸上。婚礼前,刘珍陪母亲去买红裙子,母亲摸了摸商场里红裙子的料子,啧啧几句,说,这料子不做旗袍可惜了。

两人坐在金鹰外面的长凳上吃起了蛋筒,显示屏上闪着年轻女子的身影,映在母亲脸上,母亲的脸像蛋筒一样开始融化。

佟大成打电话来,他断断续续说着,还喘着气。刘珍问他在哪里,他让她猜猜他在哪里,刘珍说猜不到。佟大成窸窸窣窣地笑出来,他在雪山上呢,好大好大的雪山,好冷好冷的雪山。刘珍问他去雪山干什么,佟大成说,他要看月亮,他现在离月亮那么近。刘珍问他,离他那么近的月亮是什么模样。佟大成说,好大好大的月亮,好冷好冷的月亮。刘珍说,你什么时候从雪山上下来。佟大成说,刘珍,我把月亮摘下来给你好不好?刘珍记不得自己说什么了,只记得雪山上信号不好,她没能听得清佟大成接下来的话。

刘珍继续往山上爬着,后面跟着范明。山上的人越来越少了,只能听见一些零碎的脚步声。这一层台阶到一个圆墓就结束了,范明查查地图,说这是李白的衣冠冢。衣冠冢前,摆着各色的瓶子,有二锅头,有洋河酒,有汇源果汁,还有养乐多。范明说,他来晚了,要不是路上堵车,他也不会赶不上李白的晚宴,要不是赶不上李白的晚宴,他也不会眼睁睁看着李白掉下水去。刘珍背过身,指了指后面的长江,诗仙说不定在那游泳呢。范明对着长江拍大腿,拉着哭腔说,李大诗人啊,你害得我们好苦啊,这首诗要背,那首诗还得默写,你考虑过一千多年后的我们吗。两个人在衣冠冢前摆了些包里的小番茄和坚果,就李白有没有吃过番茄而争论了起来。靠着栏杆,两人看了会长江,刘珍讲起了小时候那个蘑菇头的故事,班里女生都照顾他,男生看不过去了,早操课踩他几脚、推他几下,有天蘑菇头带了一盒便当,说是他妈妈卤的鹌鹑蛋,一一分给那些男生吃,结果那天的课堂小测验,男生纷纷往厕所里跑,好几个被拎到办公室罚站。后来蘑菇头被称之为毒蘑菇。范明听了在那里笑,说他以前上学时,食堂里也闹过食物中毒。两人反过身,看着李白的衣冠冢,范明说,这个也像个蘑菇。刘珍说,那是蘑菇成仙了,应该叫灵芝。

范明坐在驾驶座上,解开了外套的扣子。刘珍喝了一口水,瞧见月亮出来了,高高地挂在三台阁上。

佟大成没能把月亮带回给她,又消失了一段时间,等回来时,被人称为“成名诗人”,说好多人都听说过他。刘珍约佟大成喝咖啡,他神色飞舞地讲他的诗歌,他见过的诗人,他走过的城市,讲着讲着,他语气又低沉下来,将咖啡杯杯盖上勾缝里的咖啡都吸得干净。刘珍没告诉他,她上网搜过佟大成诗人的词条,他之所以是成名诗人,是他在当众朗诵时,居然尿了裤子。

车载广播响起来了,说三只猴子的其中一只已经被抓获,目前处于麻醉状态中,即将送往红山动物园。范明喃喃自语,另外两只去了哪里呢?刘珍转过头,你说李白爱过嫦娥吗,他不会在月亮倒影中看到嫦娥了吧?范明摇摇头说,我认为这是猴子们的阴谋,先是一群猴子请李白喝酒,诱惑李白,猴子一个抓着一个,李白在最末端捞月亮,最后猴子们松开了手。刘珍笑了,问他还记得蘑菇头吗,多年后她在街头见过他,他长满了胡子,成了一个猴头菇。范明说,他现在做什么工作?刘珍说,其实他爸爸是个大老板,家里不缺钱,但父母很少陪伴他,他给自己虚构了一个人生。真是个大忽悠,范明说。车载广播里还在讨论三只猴子大闹南京城的事,刘珍微微一笑说,你认为这个蘑菇头存在吗?范明沉默了半晌,喃喃自语,另外两只去哪里了呢?

车徐徐地开回了鼓楼,刘珍走在范明后面,他们得去婆婆那里吃晚饭。突然,刘珍叫了起来,她看见他变成了一只长猴子,他看见她变成一只短猴子。两人朝上看,一起瞄准了月亮。

[编者语]本期“步履”推荐的小说是庞羽的《一枪崩了月亮》,题目很有趣,90后作家庞羽已经发表40多万字,出版多部小说集,她的文字里有一种天马行空的接地气,能在特别烟火气的日常生活中寻找到一丝创意,同时具有一种猛烈和决绝的气息。

初读题目,我在想这篇小说为何对月亮有如此大的恨意,一定要消灭它?带着这样的好奇,进入作者对密密匝匝的日常生活的描写,作者的语言让人感受到一种现实的紧迫,尽管故事里并没有发生什么真正的大事,作为阅读者还是体会到一种压力感。在满是盯着六便士的人群中,在为生存疲于奔命的日复一日里,又有几人愿意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当不得不重新低下头将自己埋进庸常中时,那个亮闪闪的月亮是否又会变为一种刺痛呢?让人在某一刻产生想要消灭它的念头。或许,这正是这篇小说想要探讨的。

(顾拜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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