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的河流》殖民书写中的“凝视”

2023-04-05 04:14于元元
绥化学院学报 2023年2期
关键词:殖民者土著殖民

肖 颖 于元元

(安徽大学外语学院 安徽合肥 230031)

《神秘的河流》是澳大利亚著名女作家凯特·格伦维尔(Kate Grenville,1950-)的代表作品之一,该书曾于2006年斩获英联邦作家奖,并获得2006年迈尔斯·弗兰克林奖提名,成为凯特·格伦维尔迄今为止在国际上影响最为深远的书籍。国内外学者多将目光聚焦于《神秘的河流》中的种族和解、后殖民解读以及身份建构等方面,鲜有人关注白人殖民者对黑人土著居民的权力凝视。笔者认为白人殖民者对黑人土著的凝视是造成黑人土著居民边缘化、物化的重要原因,同时导致了土著群体的集体失语,黑人的权力亦消解于殖民者的权力凝视目光之下。

一、白人殖民者对黑人土著的凝视:征服与欲望

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1926—1984)在其三部著作《疯癫与文明》《临床医学的诞生》《规训与惩罚:监狱的诞生》中对凝视进行了深入的探讨。福柯认为,凝视是一种单向行为,凝视者携带着权力运作的目光观看被凝视者,而被凝视者只能位于被观看、审视的位置。《神秘的河流》一书清晰地描绘出了白人凝视视域下的黑人土著形象,他们是“黑鬼”,是“光着身子,不知廉耻,到处乱跑的野蛮人”[1](P209),是无法与白人种族相提并论的原始人,甚至连作为人的基本权力都被白人抹杀。有学者将福柯的凝视理论要义进行了归纳,其中提到:“作为一种观看方式,凝视是目光的投射,是监视,是视觉的主体施加于客体上的一种行为。”[2]《神秘的河流》中白人殖民者将审视的目光投射到土著居民身上,于是黑人土著变成了审视的客体,赤裸裸地暴露在白人的目光之下,接受着白人的凝视与审判。本书对黑人土著的刻画采用了很多有关动物的描写,在索尼尔一行人商讨如何对付黑人的过程中,白人斯迈舍曾称黑人为“见了血的苍蝇”[1](P157)、同伴韦伯感叹他们都是“寄生虫,跟老鼠一样,都是害人的家伙”[1](P158)。当索尼尔驾着“希望号”返航回家时,威利告诉他黑人到过自己的家,而索尼尔脑海中出现的第一幅画面则是“萨尔满脸是血地躺在地上,她已经死了。但眼睛还没有闭上,望着天空。玛丽在她旁边,身上的血已经让黑人们吸干了,一堆碎布片静静躺在地上。黑人们还剥了巴布和约翰尼的皮,把他俩切成片活生生地烤着吃了。这是黑人们最喜欢的食物。”[1](P185)在白人殖民者的凝视目光下,黑人土著被描绘成与象征着文明的白人截然不同的饮毛茹血的野蛮物种,甚至沦为白人眼中的苍蝇、老鼠、寄生虫。即使是作为索尼尔奴隶的奈德和丹也看不起黑人土著,他们甚至认为黑人土著比自己奴隶的身份更为低下。当看到黑人时,丹会无情地嘲笑“天哪,看看他屁股后面的缝,还长着毛,狗都比他知道羞耻!”[1](P197)白人携带着权力运作的目光使黑人的身份消解,在白人的凝视目光下,黑人土著赤身裸体的形象甚至与动物别无二致。流放至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的罪犯、流放犯人挑选的奴隶以及黑人土著之间构成了一条鄙视链,而黑人土著则处在鄙视链的最底端,在白人殖民者欺压凌辱下失去作为人的生存权和居住权。

进一步深入探究,在《神秘的河流》中,白人主导下的社会不仅对黑人女性这一群体存在着种族意义上的凝视,同时存在着性别意义上的凝视。文中曾多次描写黑人女性裸露的身体,“她的乳房左右摆动,乳头垂着”[1](P188),“那些年轻女人们尚未发育完全的乳房和修长的大腿,让男人们觉得眼花缭乱。当其中一个女人伸手去拿帽子的时候,她丝绸般肌肤的光泽在肩头和尚未发育完全的乳房周围滑动着”[1](P194-P195)。此时丹和奈德则赤裸裸地盯着这群姑娘,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男性欲望。索尼尔的好友斯迈舍训练了一位黑人女性供自己玩弄取乐,在这种权力机制下,黑人女性俨然成为斯迈舍的性奴和玩具。福柯将规训定义为:“近代产生的一种特殊的权力技术,既是权力干预、训练和监视肉体的技术,又是制造知识的手段,规范化是这种技术的核心特征。”[3](P375)黑人女性被关在斯迈舍建造的监狱之中,斯迈舍监督着她的肉体,使其成为男性目光下权力干预和规训的对象。对于福柯而言,规范化是权力干预、训练和监视肉体的核心特征,斯迈舍规范着黑人女性的行为,使其成为彻底臣服于自己的动物。在这种规训的权力场中,黑人女性没有任何权力,只能被物化为白人男性的性欲发泄工具,而白人男性却是绝对话语权的掌控者。白人男性与黑人女性之间建构了一个凝视欲望的权力场,而黑人女性只能沦为权力场中的牺牲者,被剥夺自由与权力。白人男性无情暴力的鞭打是驯服黑人女性的手段之一,以至于那个被囚禁的黑人女性“在阳光的照耀下,她的皮肤呈现出灰白色,而且好多处都已经剥落。她站在那里,手里举着拴在脚上的锁链”[1](P246)。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曾提及全景敞视监狱,“四周是一个环形建筑,中心是一座瞭望塔。瞭望塔有一圈大窗户,对着环形建筑。环形建筑被分为许多小囚室,每个囚室都贯穿建筑物的横切面,各囚室都有两个窗户”,“这些囚室就像是许多小笼子、小舞台,在里面,每个演员都是茕茕孑立,各具特色并历历在目。敞视建筑机制在安排空间单位时,使之可以被随时观看和一眼辨认。”[3](P224)白人男性对黑人女性的囚禁场所同样构成了一处全景敞视监狱,此时白人男性携带着权力运作的目光居高临下地凝视着黑人女性,而黑人女性只能处于被观看的位置,成为白人男性凝视欲望的客体,而全景敞视监狱使得白人由监视产生的权力得以一直维持下去。在《神秘的河流》中,斯迈舍对黑人女性的囚禁与规训并非个例,小说中曾暗指许多白人男性对黑人女性进行类似的监禁,甚至连索尼尔也曾被引诱驯养黑人女性供自己发泄性欲。黑人女性被白人监禁与折磨,沦为白人欲望凝视下的牺牲者,最终亦无法逃脱帝国殖民过程中被统治、被杀戮的结局。

二、殖民者凝视下的土著居民:受压迫与失语

黑人的声音在白人绝对权威的凝视目光下被吞噬,最终沦为殖民进程中失语的存在。安东尼奥·葛兰西(Gramsci Antonio,1891—1937)是20世纪著名马克思主义理论家,他最早使用“属下阶层”(subaltern)来代指无产阶级,随后佳亚特里·斯皮瓦克(Gayatri C.Spivak,1942-)将“属下阶层”的适用范围扩大到了非精英阶层的人们。斯皮瓦克认为属下阶层无法为自己发声,但这并非指他们生理上无法发声,而是属下阶层的声音无法被他人听到。这种“属下”根本就没有可能说话,因为他们即使发出声音,发出的也是“他者”或者资本主义文化赋予的声音,而不是他们自己的声音[4]。

《神秘的河流》中,索尼尔曾尝试与黑人土著沟通,黑人土著也并非生理上无法发出声音,而是彼此语言的陌生使他们无法交流。“那人叽里咕噜说了一大段,声音不大,滔滔不绝,但却如同他的皮肤一样,让人分不清哪里是边界。”[1](P137)对索尼尔而言,这位黑人老人所说的话不过是“一大堆毫无意义的长篇大论”[1](P137),同时他认为黑人土著“还不如学狗叫呢。”[1](P138)当索尼尔与前来掰玉米的黑人对峙时,黑人的失语则体现地淋漓尽致。“老人的话在索尼尔听来跟鸟叫声并没太大区别”[1](P191),当索尼尔与黑人老人再一次沟通失败之后,他“渴望听到真正的语言”[1](P191)。对黑人老人而言,索尼尔说的话“不过是一阵吹过树梢的微风,毫无价值”[1](P137)。“他们看着对方,各自的语言就像挡在他们之间的一堵墙”[1](P191)。黑人土著与白人之间无法达到直接有效的沟通,语言的陌生成为他们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种族之间的矛盾也随之愈演愈烈直至无法消解。一个种族的失语是另一种族对其进行压迫的证据,殖民进程中只有殖民者的声音才能被听到,而被殖民的属下阶层群体只能一直充当缄默的“他者”,帝国主义殖民的残酷也随之被掩盖。

《神秘的河流》一书对黑人土著居民着墨不多,白人自始至终都没有真正读懂黑人的语言,对于读者来说同样如此。黑人土著居民处于白人殖民者绝对权威的凝视目光之下,这种权威的凝视目光导致了黑人种族的集体失语。话语与权力息息相关,掌控话语意味着掌控权力,黑人土著在白人凝视目光下的失语则暗含了其权力的消解。作为被殖民奴役的对象,黑人土著居民并不能享受与白人一样的权力,甚至被白人殖民者当作可以肆意杀戮、凌辱的动物。当黑人土著屡屡侵犯到白人利益时,伦敦的君主并没有关注黑人的权力问题,而是理所当然地将土地看作白人所属物,并派遣麦克勒姆—什鲁斯伯里新任的船长带领部下围剿黑人土著居民。

文章的叙事视角同样可以佐证白人凝视下黑人群体的失声,《神秘的河流》以索尼尔的视角展开叙事,黑人土著相较于主角索尼尔而言描写较少,这导致读者更容易与索尼尔产生情感上的共鸣,而黑人土著的声音却极其容易被忽略。格伦维尔在一次访谈中曾提到《神秘的河流》是一部以自己祖先为原型创作的小说,与索尼尔经历相似,格伦维尔的祖先是曾被流放至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的英国底层人,后在这片土地上开拓新人生,《神秘的河流》中黑人土著与白人殖民者的纷争也借鉴了其祖先的经历。格伦维尔希望通过《神秘的河流》表达自己的歉意,向土著居民说一声“对不起”[5],但这部历史和解小说是否达到和解目的犹未可知。白人殖民者凝视着黑人土著,而作者格伦维尔同样以白人的身份凝视着黑人土著居民,尽管文中描述了一些黑人土著被奴役欺凌的场景,但毋庸置疑的是,作者格伦维尔始终以白人的目光看待被殖民奴役的黑人,她将索尼尔的行为美化成自卫而非蓄意杀害黑人土著,因此很难客观地还原出白人殖民者罪恶的全貌。所以黑人土著群体仍无法为自己发声,只能在凝视的权力场中沦为被凝视的客体和殖民过程中缄默的存在,失去话语与权力。

三、不可消解的种族矛盾:凝视与被凝视

被殖民者在殖民进程中被迫暴露在殖民者的凝视目光之下,两个种族之间互成“他者”关系。对白人殖民者来说,黑人土著居民是野蛮的“他者”,站在象征着文明的白人对立面,而另一方面,对黑人土著居民而言,白人同样是侵占土地、摧毁家园的“他者”。彼此身份的二元对立使得黑人土著居民与白人殖民者天然地站在彼此的对立面,两个种族之间的隔阂与矛盾难以消解。白人殖民者携带着权力运作的目光投射使得黑人与自己命脉相连的土地分割开来,他们自以为是地将脚下的土地视作自己的所属物。黑人土著居民原本赖以生存的土地沦为白人殖民者眼中的私有产物,自己却是白人凝视视域下的野蛮人,甚至被视为理应驱逐的肮脏物种。白人殖民者的权力凝视裹挟着不平等性和对被殖民种族的毁灭性,帝国主义殖民者居高临下的目光注视着被殖民者,这导致被殖民者的声音淹没在殖民进程之中,最后难以逃脱被驱逐、奴役的命运。

天然对立的排他关系使得白人殖民者与黑人土著之间存在不可消解的种族矛盾。起初这种排他性体现在彼此陌生的语言和文化上,黑人土著与白人殖民者之间无法进行良性有效的沟通,白人自诩的文明与黑人的土著文化天然排斥互为“他者”的彼此。尽管索尼尔曾尝试与黑人土著沟通,教会他们更文明的生活方式,例如索尼尔用面粉换取袋鼠肉,并尝试教会黑人以物换物,进行最简单的交易。但这一趋势并没有进行下去,最终帝国主义殖民者还是发动了战争,试图用暴力的方式解决与黑人土著之间的种族矛盾。土地的归属权是《神秘的河流》中至关重要的问题,也是种族矛盾关键之处,这片土地究竟应该谁做主?黑人土著对这片土地彷佛有与生俱来的归属感,即使最终在争夺土地的战争中失败了,这一点也没有改变。在黑人土著眼中,这块土地天然与他们命脉相连。黑人杰克曾强硬拒绝索尼尔对其的施舍,“杰克的手重重地落在地上,荡起一片尘土,不一会儿尘土又飘散开了。这里是我的,杰克说,我的地方”[1](P323)。相较于黑人土著居民对土地深厚的感情,以索尼尔为代表的白人却缺乏对这片土地的归属感,相反地,回到伦敦才是支撑索尼尔熬过艰难岁月的重要信念,而留守在这片新土地上不过是为获取物质财富退而求其次的选择。以索尼尔为代表的白人热衷于用自己的姓名命名土地,但这并非是热爱土地的表现,用姓名命名土地更像是殖民者对土地所属权的宣示和对黑人土著的示威。白人以殖民者的目光凝视着脚下的土地,这种目光极具侵略性却缺乏个人感情的倾注。归根结底,笔者认为这群白人殖民者不过是被自己国家抛弃驱逐的罪犯,他们不为主流社会所包容,只能选择在这块流放犯人的土地上以侵略他人的方式开启所谓的新人生。无论格伦维尔的笔触怎样温和,都掩盖不了黑人土著被白人殖民者无情地赶出本该属于自己的土地,在战争中被杀戮,在囚禁中丧失自由和人权的事实,但黑人土著的声音却泯灭在时间的长河之中,被殖民的苦楚无处诉说。小说结尾,即使以索尼尔为代表的白人赢得了土地争夺的胜利,索尼尔却依旧陷入了迷茫与空虚之中。“但是,当看到杰克用手抚摸着土地的时候,他心中却泛起了一阵空虚。这是他所没有的:一片与他的血肉和灵魂融为一体的土地。杰克不管去了哪里都会再回到这里,仅仅就是为了踏在这片土地上的感觉。而索尼尔却不会对世界上的任何一片地方产生如此深厚的感情”[1](P323)。索尼尔携带着殖民者的审视目光注定了他与黑人土著不同,殖民者难以与脚下的土地产生情感上的共鸣和归属感。

结语

《神秘的河流》一书以威廉·索尼尔的个人发家史为切入点,使读者得以一览澳大利亚早期殖民历程。在白人的凝视下,黑人土著是饮毛茹血的野蛮人,是没有人权、话语被忽略的“他者”,在帝国殖民者携带着权力运作的目光下只能处于被凝视的位置。白人殖民者与黑人土著居民之间构成互为“他者”关系,两者天然地站在彼此的对立面。语言的陌生使得这两个种族之间无法沟通,关于土地所属权的矛盾也随之难以和解。在白人殖民黑人土著的过程中,黑人的声音泯灭于时间的长河之中,成为帝国殖民过程中缄默的存在。《神秘的河流》中白人殖民者凝视着黑人土著居民,作者格伦维尔同样以白人的视角来创作黑人形象,读者只能从只言片语中了解黑人土著群体,难以与其产生情感上的共鸣,这间接导致了种族失语。黑人土著居民的话语在殖民过程中被吞噬,被忽略,其所遭受的痛苦也掩盖在殖民统治之下。然而,笔者认为揭示种族失语下的残忍历史并非最终目的,人们更应着眼于被殖民种族如何拥有为自己发声的途径,继而真正消除残酷的殖民压迫,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抵达自由平等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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