盯梢记

2023-04-05 17:37:32姜贻斌
清明 2023年1期
关键词:歌厅石桥

姜贻斌

每次,张晓平都很爽快地对李丽平说,你尽管打麻将吧,你输多少我都给得起。

张晓平在一家设计院工作,收入较高,并且还有不少外水,供李丽平打麻将是没有问题的。况且,李丽平打得并不大,只是打发时间。张晓平内心里也情愿李丽平打麻将,无论输赢他都不在乎——四个女人在那个方寸之地,能闹出什么名堂来?

张晓平最忌讳李丽平去歌厅,男男女女的唱歌跳舞,搂搂抱抱,加上有啤酒升温发酵,激情勃发,难免出事。其实,麻将桌上也会闹出男女风波,但跟莺歌燕舞的歌厅相比,麻将桌上发生男女风波的概率毕竟要小得多。更何况,李丽平基本上只跟几个女人打麻将。

张晓平的担心,源于李丽平长得太乖态了。白嫩光滑的皮肤,水汪汪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饱满而性感的嘴唇,波浪形头发,简直像个洋娃娃。李丽平结婚后,身材依然是那样苗条,那种难以形容的韵味让人销魂。

李丽平除了打麻将,还喜欢唱歌。只要迈进歌厅,认识或不认识的男女就会拥上来,纷纷邀她唱歌跳舞,当然,免不了还要喝酒。

其实,李丽平的理想不是在麻坛上大展身手,而是当个歌唱家。别人都说她具备这个先天条件,她自己也这么认为。她羡慕那些站在舞台上的女歌唱家,手捧鲜花,聚光灯照射在光彩夺目的脸上,优美的歌声引来阵阵掌声,真是风光无限。说实话,李丽平的嗓子不错,属于女中音,无奈没有赶上好时机,电视台举办歌手比赛时,她的年龄已经不太适合登台献唱了。为此,李丽平感到极其沮丧和遗憾,认为自己永远失去了当歌唱家的机会。当然,唱歌的兴趣仍然保持着,似乎是为了纪念那段逝去的青春岁月。

张晓平的警惕性极高,他让李丽平少去歌厅,最好不去。李丽平明白张晓平的意思,横他一眼,甚至有点炫耀地说,我告诉你吧,像我这样的女中音,十万个人里面才能挑出一个。如果我不去唱歌,岂不是太可惜了吗?每次都把张晓平驳得哑口无言。张晓平心里却说,那你怎么不去当歌唱家呢?当然,这话是绝对不敢说出来的。

李丽平的脾气他曾经领教过,简直像一枚出膛的炮弹,轰隆一声,突然就不见了踪影——她会离家出走,几天也不归家,好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有几次捕捉不到她的影子,张晓平差一点就要报警了。张晓平觉得自己很累,这个女人根本就不服他的管束,经常弄得他提心吊胆。张晓平疑心很重,想象力也非常丰富。因此,李丽平跟别的男人示好的镜头,经常不堪入目地闪现在他脑海里,让他痛苦不堪,坐立不安。

为了说服李丽平,张晓平甚至还举例说,他隔壁单位有人因为唱歌跳舞,已经出了好几起事故,有离婚的,还有正在闹离婚的,有拿菜刀威胁对方的,甚至还有跳楼的,搞得家里鸡犬不宁。

张晓平还说,听说那些单位的领导很恼火,甚至想发文禁止唱歌跳舞,以避免发生家庭矛盾。当然,发文是不可能的,也是荒谬的。因此,张晓平经常像个思想工作者,不厌其烦地向老婆强调唱歌跳舞的种种弊端。

每当张晓平不厌其烦地进行说教时,李丽平从不插话,安静得像个淑女,或入迷地涂着指甲,或慢慢地梳着头发,看也不看他一眼。间或,才漫不经心地说,是吗?或者说,哦,我怎么没有听说过呢?

她眼里似乎没有这个男人。

当年两人谈恋爱时,张晓平并没有发现李丽平有唱歌的爱好,他们不是坐在公园里说说话,便是在河边散散步,将县郊的晚霞揽在怀里,再把公园的花香携进屋内,日子悠然而安宁。

调到省城后,李丽平便将潜伏的爱好显露了出来,这让张晓平措手不及。有时候,他对这个女人竟然有种陌生感。

当年,张晓平到县城实习时,碰到了李丽平。李丽平只读过高中,是单位的出纳,待字闺中的她,早已不安心在这个盛产煤炭的县城生活了。小城里漫天漫地都是煤灰,街道房子的墙壁上也沾满了煤痕,沿着墙缝像无数条黑虫子。只要在街上走一遭,无孔不入的煤灰便飞进了鼻孔。当碰到从省城来单位实习的张晓平,李丽平怦然心动了。张晓平高大英俊,还是大学生。况且,张晓平还许诺,一定要把她调到省城。这样,李丽平便将自己的一生押在他身上了。张晓平并没有食言,仅仅过了三年半,就将她调到了省城。

张晓平工作很忙,四处都在大搞建设,所以设计院的事情太多,哪有时间去管李丽平呢?如果听说她在打麻将,他便说,好哇,祝你收获大大的。如果她输了,他便拿着钱去抚慰那颗受伤的心。李丽平无论输赢,张晓平那天在单位上班都很安心,效率也极高。如果李丽平去了歌厅,那么,他一天都不得安宁。有时候,他开会分神,竟说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来,让同事们不知所云。甚至在审阅设计方案时,本来应该给予肯定的,他居然一口否定。由于这种不安所造成的差错,让张晓平深感愧疚。上班时,他脑壳里出现的都是李丽平红杏出墙的镜头,恨不能立即回去跟踪李丽平,抓个现行,让她无脸见人。当然,那样的话,自己也太没面子了。总之,张晓平的心态复杂而微妙。

张晓平尽管工作很忙,也要挤出时间盯着李丽平。他曾经跟随李丽平去过几次歌厅,并且固执地坚守到终场。他独自坐在歌厅的角落里,睁大眼睛,盯着那些影影绰绰的男人,企图发现某些可疑的线索。虽说没有发现蛛丝马迹,他心里仍然不太舒服。因为有些男人明知他是李丽平的老公,也不去敬他的酒。这些男人似乎故意展示自己的才艺,请李丽平对唱,还要请她跳舞,跟她喝酒,反复再三。他们眼里好像根本没有他。

张晓平痛恨自己不会唱歌,也不会跳舞,只能闷闷不乐地喝啤酒,有时还忍不住抽起烟来,得来的却是李丽平的白眼。她不高兴地说,这里是不准抽烟的,你不晓得吗?说罢,指了指墙壁上禁烟的标识,张晓平只好将烟头熄灭。

张晓平每次跟随李丽平来歌厅,李丽平都脸色阴沉,像美容失败的女人。一直到她唱过几首歌,跳了几支舞后,脸色才渐渐恢复正常。她唱歌台风极好,跳舞也落落大方,常常引来一片喝彩声。这使张晓平显得更为冷落与寂寞,眼前的热闹,似乎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射灯转到张晓平脸上,只见其脸色苍白;射灯离开时,脸色便陷入黑暗之中,唯有双眼透出两道冷漠的光。

张晓平很想发泄一番,比如一顿大吼,或像疯子般冲散那些舞者,又觉得太过分了,那样不仅会让自己的脸面丢尽,还会惹得李丽平极为愤怒。因为人家都很有礼貌——除了没有给他敬酒之外——几乎没有任何把柄可以让他抓住。有时候,他居然希望某个男人对李丽平做出不轨的举动,那样,他便可以借机发泄心中的不满了。

总之,别人唱歌跳舞喝酒兴奋得很,张晓平却觉得无趣极了,他希望有关部门禁止唱歌跳舞,关闭这种娱乐场所。

张晓平心里很累。他对这桩婚姻感到有些后悔,当初如果讨个只会打麻将的老婆该多好,那便免去了许多不必要的烦恼。如果她没有姿色,那也不必担心,当然,如果她没有姿色,自己还会跟她结婚吗?

让张晓平稍稍感到一些安慰的是,李丽平去的歌厅并不太远,离家大约两里路。她喜欢去那个叫圆梦的歌厅唱歌跳舞,其他歌厅不怎么去。当然,如果有人请她去更高档的歌厅,她也不会拒绝——这是让张晓平感到最不放心的。

李丽平生下女儿后就恢复了自己的社交,女儿交由张家父母看管,还请了保姆。她在园林单位搞出纳,比较轻松,因此,下班后便迫不及待地叫人打麻将,或者唱歌。

李丽平讨厌张晓平跟随自己去歌厅,觉得他像个狗腿子,把自己的心情搞得坏透了。李丽平曾经说过张晓平,你不要跟着我,听到了吗?张晓平说,我去看看你们唱歌跳舞不行吗?我一个人在家里很无聊。

李丽平提醒说,你约几个朋友喝酒,不是很好吗?

张晓平断然说,你不在,我喝酒没兴趣。

李丽平哼一声,你喜欢发酒疯,谁愿意跟你去呢?饭店的酒杯差不多被你摔光了。

张晓平每天要上班,哪有时间管束李丽平?除非是不加班的晚上或星期天。他甚至想请个保姆跟着李丽平,又觉得这样会遭人耻笑。或许可以叫乡下的姨妈来。姨妈在乡下也没有什么事情,姨夫早已去世,两个崽女也去了深圳。姨妈说她在家里很无聊,天天打牌度日。那么,是否可以请她来呢?冷静想想,还是不行,姨妈已经六十多岁了,又比较土气,如果跟着李丽平去歌厅,那也太不像话了,李丽平绝对不会答应的。

对于张晓平的跟随,或者说盯梢,李丽平心里很不舒畅。有一天,李丽平故意不让张晓平找到自己,她在离家五里路的地方,进了一家新开张的歌厅——云雀。李丽平喜欢这个店名,云雀的声音嘹亮,婉转,响彻云霄。望着由淡红色灯管组成的云雀二字,李丽平不免感叹一番,如果重返青春,自己的歌喉不也像云雀般嘹亮吗?唉,生不逢时,白白错过了大好机会。

那天晚上,张晓平回家没有看到李丽平,便去麻将馆寻找,谁料也没有她的身影。然后,他又去圆梦歌厅寻找,还是没有看到人影子。她到底去了哪里?张晓平开着车四处巡察,像个盯梢的特务,却又具有设计师的精密。他起先以小区为中心,在两里路的范围内寻找,然后,再扩展到三里路的范围,以此类推,最后竟然让他找到了。在寻找的过程中,他有两次差点撞到了路人,因此,心里的怒火便哧哧地冒了上来。

张晓平走进歌厅,看到有七八个男女在唱歌跳舞,一眼扫去,并没有看到李丽平。他没有问其他人,却看到椅子上放着一个棕红色挎包,不由得眼睛一亮。棕红色挎包安静地躺在那里,像在嘲讽他,哎,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这时,张晓平的目光扫到左边的楼梯,觉得有些奇怪,小小歌厅怎么还有楼梯呢?莫非上面可以开房吗?他顿感不妙,几步冲上楼去。此时,他已经忘记了冷静,竟然不管不顾,飞起皮鞋,像公安抓捕罪犯,砰砰砰,将几扇关闭的房门全部踢开,又撕开喉咙大喊,李丽平,你躲在哪里?给老子滚出来!

歌厅女老板跟上来极力劝阻他,解释说,她在卫生间。

张晓平哪里肯听解释?他推开女老板,恶狠狠地说,老子今天一定要把她抓住。

女老板气愤地说,你这个男人怎么不讲道理呢?

李丽平从卫生间走出来,看到男人如此横蛮无理,还踢坏了几扇门,当即愤怒地丢下一句话,你看着赔吧。说罢,嗵嗵嗵走下楼,拿起挎包冲了出去。

自从这次吵架后,夫妻俩十多天没有说话,家里一点生气也没有,简直像个冷库。李丽平觉得很没有意思,拿起挎包跟换洗衣服,又躲到宾馆去了,眼不见为净。李丽平的脾气极为乖张,只要稍不如意,便去某个宾馆潜伏下来。张晓平没有去寻找,他明白即使去找,也是白搭。

张晓平的粗暴行为让李丽平感到很丢脸,因此她再也不去云雀歌厅了,免得人家笑话。张晓平也意识到自己当时太不冷静了,所以,在李丽平还没有躲到宾馆之前,他也不好意思跟她套近乎。直到李丽平终于从宾馆回家了,张晓平才主动地叫她去参加朋友聚会——他想当着朋友们的面,敬李丽平一杯酒,请她原谅自己。

作为一个男人,这是需要很大勇气的,他希望李丽平能够理解并原谅他,自己是太在乎她了。谁知李丽平断然拒绝,根本不吃这一套,因为张晓平的这种粗暴行为屡屡发生,道歉方式也如出一辙。李丽平拒绝的方式是沉默,要么,坐在梳妆台前慢条斯理地化妆,要么,坐在沙发上涂抹指甲,对张晓平的话充耳不闻。这种沉默比开口拒绝还要可怕,张晓平无奈地望着她,只好作罢。

张晓平以前跟朋友们聚会,都要叫上李丽平。他明白,李丽平的出场,会给自己脸上增光添彩。李丽平打扮得十分得体,每次出场的衣着及发型都不一样,艳而不俗,极其优雅,让人赞不绝口。每逢这种场合,张晓平是最兴奋的,喝酒时豪气冲天,几乎来者不拒,表现得极为勇猛。

现在,朋友有了饭局,张晓平只能单刀赴会,耷拉着脑壳喝闷酒。朋友们估计他们夫妻间有了矛盾,劝他少喝几杯,不要喝醉了,喝醉是比较麻烦的。有一次,张晓平还是不幸地喝醉了,朋友们像架着伤员一样送他回家。走进小区,张晓平一会儿说是四栋,一会儿又说是十栋,把朋友们累得呼呼喘气。当朋友们从他身上摸出钥匙打开门时,却不见李丽平在家,只好把他扶到床上,将他的鞋子脱下来,衣服却没有脱掉——根本就脱不下来——再把被子盖在他身上,让他酣然大睡。后来,出于面子问题,张晓平拒绝赴宴,也不再接听邀他喝酒的电话了。他独自坐在家里看电视,将遥控器按过来,又按过去,眼睛却不时地望向门口,希望有掏钥匙的窸窣声响起。只是等到他快要睡觉了,那种熟悉的窸窣声仍然没有响起来。

李丽平像弹簧般被张晓平强压下去,又顽固地弹起来。她仍然出现在两个地方,不是在麻将桌上,便是在歌厅里。她觉得只有这两个地方,才能够让她内心舒畅。她甚至痛恨那个家,尤其是,她害怕爬上床铺的张晓平——那个给她制造痛苦的男人。

按说,张晓平跟李丽平的结合是令人羡慕的。他们走在街上,会引来许多欣赏的目光。

谁也料想不到,李丽平结婚后居然害怕跟张晓平同床——她怕痛,那种痛苦彻骨彻髓,没有丝毫的愉悦感,更没有所谓的激情。她去看医生,那个女医生听罢,笑着安慰她说,慢慢适应吧。李丽平很想说,慢慢适应?我结婚这么久了,难道还不慢吗?这种个人的隐私,她不便向人诉说,包括那些闺蜜。如果有人问她,丽平,你几乎天天通宵打麻将,要不就去唱歌,难道不要你老公了吗?李丽平淡淡一笑,哎呀,老夫老妻了,哪还像新婚夫妻夜夜黏在一起呢?这样的解释,似乎也符合情理。

李丽平偶尔(仅仅是偶尔)没有出去打麻将或唱歌,便坐在家里看电视,极其安静。如果张晓平很晚了还没有回家,李丽平反而感到很高兴,甚至希望他不要回家,通宵加班。她还拿起茶几上的一枚硬币算卦,暗道如果是正面,张晓平会加班;若是反面,便不会加班。等到硬币抛下,若是正面,她就会流露出一丝微笑来;若是反面,脸色便陡然一沉,似乎在责怪硬币不帮她的忙。她还希望张晓平经常出差,最好是十天半月不要回家。她甚至希望月事延长,十天半月都没有关系,以此来拒绝男人的那种欲望。

李丽平有几个铁杆牌友,无论何种情况,一个电话便能让她们迅速地出现在牌桌上。因此,有时候到了晚上十点左右,张晓平突然回来了,李丽平一怔,马上拿起挎包出门,边走边打电话,说自己马上就去麻将馆。

对此,张晓平很是无奈,虽然没有阻止李丽平出门,自己却不睡觉,靠在沙发上看电视,盼望她早点回家。张晓平趁李丽平过生日时,买了一部诺基亚手机送给她,这当然是个合适而温情的理由。其实,他真正的用意是方便联系这个经常神秘消失的老婆。但张晓平轻易不敢打电话,听说打麻将的人最恼火有电话打进来,若有电话,可能是输牌之征兆。李丽平呢,半天才会趁着空隙看看手机,眉头一皱,回条信息,你睡觉,我要打通宵。然后,关掉手机。

张晓平只有苦笑,想发脾气吧,又如何发作呢?他并不是不明白李丽平在床上的那种痛苦,有时候,她竟然呜呜地痛哭起来,像有人在强奸她。张晓平虽然有点自责,却又控制不住身体强烈的需要。张晓平不知如何对待这种性事,难道这辈子就放弃床笫之欢吗?似也不太可能。

李丽平的心理压力很大,别看她不是打麻将,就是唱歌跳舞,其实,她只是用这些貌似热闹的场面来冲淡自己的痛苦。她甚至希望张晓平在外面找个女人。她不会嫉妒男人有外遇,她甚至还可以跟那个女人成为好朋友。总之,她不喜欢过夫妻生活,甚至极其反感。每次过夫妻生活,简直是要她的命,她没有一点冲动与愉悦,望着压在身上的男人,她双手极力地支撑着他的身体,像千斤顶,企图让他跟自己的身体拉开距离,以减少痛苦。张晓平很不满足,总觉得自己像个不能痛快扫射的机枪手,子弹经常卡壳。因此,他每次都像被旱烟水浸泡的蚂蟥,沮丧地从老婆痉挛的身上滚下来,心情极其郁闷。

每当这个时候,李丽平似有无限愧意,反过来劝导他,你去找个女人吧,我允许。

问题是,张晓平在外面没有女人。张晓平很爱李丽平,对于这一点,李丽平心里也有数。

尽管李丽平开导自己的男人去找女人,张晓平也没有去尝试。他认为,这是对李丽平的背叛。上帝分派给他的李丽平,已经让他很满意了,只是难以尽欢而已。他认为这是公平的,如果找个丑八怪,他还需要这样在乎吗?

张晓平有所不知,此时的李丽平在背叛家庭的道路上已经走得很远了。她爱上了一个喜欢歌舞的男人。男人叫刘石桥,体魄高大,头发卷曲,一举一动都散发出浓郁的艺术气质,脸上总是露出迷人的微笑。他是大学艺术系教授,跟李丽平是老乡。

李丽平跟刘教授相识纯属偶然,歌厅自然是他们的媒人。在歌厅里,刘教授看到李丽平唱歌跳舞极为出色,不由得怦然心动,不停地请她对唱,邀她跳舞,还频频敬酒。他夸赞李丽平,对其歌喉以及舞姿进行了详细的评点,让李丽平心里很是受用。她情不自禁地打量着刘教授,觉得他彬彬有礼,颇具儒雅之风,浑身散发着艺术气息,这都是张晓平所不具备的。

其实,对于他们来说,歌厅是第二媒人,第一媒人应该是那个顾姓朋友。刘石桥跟顾姓朋友的交际,缘于姓顾的老婆跟刘石桥在同一个系,彼此关系还不错。姓顾的跟李丽平又住在一个小区,平时就很熟悉。可以说,是姓顾的牵线让他们认识的。大家唱歌跳舞的兴趣很大,刘石桥还经常请客吃夜宵。那天晚上,刘石桥开车送李丽平跟姓顾的回家,下车时,刘石桥小声地对李丽平说,下次我请你唱歌吧,你愿意去哪个歌厅,只管说。李丽平觉得好笑,你又没有留我的电话,怎么联系呢?

其实,刘石桥深谙此道。他得知李丽平是有家室的,自己虽然喜欢她,却不敢造次。因此,刘石桥叫李丽平出来唱歌,只打姓顾的电话,让他告知李丽平在何处坐车,他的车已经在那里等候了。

刘石桥通过姓顾的第一次叫她出来时,李丽平还有些顾虑。直到姓顾的打了五次电话,说刘教授还在等着她,她才终于走出家门。

话说回来,姓顾的牵这条线,也是有原因的。

有一次,张晓平见时间很晚了,李丽平还没有回家,便找到了麻将馆。他原以为是四个女人在打麻将,却没料到还有个男人——估计是某个女人临时有事离开了。这个男人姓什么,张晓平并不晓得,只知道好像也住在同一个小区。因此张晓平非常警惕,板着面孔对李丽平说,你怎么还不回去?谁知姓顾的也很有脾气,看到张晓平一副臭脸,明白是冲着自己来的,麻将一推,说,老子不打了。

为此,姓顾的对张晓平很恼火,即使见面也不打招呼。他想你姓张的对我如此态度,老子就要让你女人送你一顶绿帽子。姓顾的在证券所上班,有的是时间,他热衷于给刘石桥架桥铺路,至于能否成功,那又另当别论。

刘石桥经常开车来接李丽平去唱歌,一唱就是一个下午,或者一个晚上,然后,吃饭或夜宵。渐渐地,他们将范围缩小到两个人,把姓顾的也甩开了。让李丽平比较投入的是,虽然刘教授有家室,刘夫人却没有生育,结婚多年,肚子也不见大起来,这是刘教授极不满意的。

刘石桥说,他们很快就要离婚了,这事闹了多年,他老婆坚持要做试管婴儿,他却不答应。

李丽平颇同情女人的苦处,劝道,做试管婴儿也未尝不可,到底是你的崽女。

刘石桥很固执,坚决不同意做试管婴儿,这也是夫妻吵闹多年的真正原因。

直到那天晚上水到渠成地在宾馆开房,李丽平才终于享受到了性爱的快乐。她在欢快的节奏中哭了起来,当然是兴奋的哭泣。

刘石桥终于决定,后半辈子要跟李丽平生活在一起。他认为,这个结果很快就会出现,他不再允许妻子胡搅蛮缠了。妻子是个会计,从没有出过一分钱差错,可见其水平之高,工作谨慎小心,极为理性。而在跟刘石桥频繁的吵闹中,她简直像个乡村泼妇,丝毫没有理性,胡言乱语,粗话连篇。在没有认识李丽平之前,刘石桥已经没有精力跟妻子吵闹了;认识李丽平后,他觉得自己一下子有了充沛的精力,决心跟妻子血战到底,而且,要速战速决。

李丽平的工作环境比较宽松,而且,她在单位人缘不错,出手大方,经常请大家吃饭喝酒唱歌,领导和同事们也就忽略或原谅了她的散漫。刘教授经常提议外出游玩,而李丽平也能请到假欣然赴约。

李丽平频频外出,张晓平感到十分惶恐,打她的电话不接,信息也不回。李丽平每次回来,他都要问她去了哪里。李丽平只淡淡地说,去了山南,或去了海北。然后,便陷入沉默。

李丽平隐瞒了许多细节。无论在省内外,每到某地,都有刘石桥的朋友热情接待。朋友们口口声声叫她嫂子,李丽平照单全收,甚至很乐意别人这样称呼自己。除了游玩,刘石桥还会给她买礼物,衣服、项链、挎包,还有化妆品,让她每次都物质精神双丰收,满载而归。

张晓平奉劝李丽平不要外出,说现在很不安全,还列举出在景区所发生的种种事故或案件,故意夸大,以此来吓唬她。

李丽平冷笑,按你所说的,大家都像坐牢一样,天天坐在屋里算了。

张晓平说,我有时间会带你出去玩的。

李丽平哧笑一声,嘲讽说,你带我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郊区的农家乐。

这话说得张晓平脸上发烧。

有一天,李丽平化完妆,正准备去唱歌,恰巧碰到张晓平回家。

他问,你去哪里?

李丽平淡淡地说,唱歌。

张晓平以商量的口气说,今天不去行不行?

李丽平断然说,那不行,朋友们都约好了。

张晓平心里很恼火,却还是压抑着自己,说,我肚子饿了,你做点饭菜给我吃吧。

李丽平说,来不及了,你叫外卖吧。

张晓平靠在门上,眼睛逼视着李丽平,似乎要将她逼退,让她打消唱歌的念头。

李丽平拿起挎包,冷冷地说,请你让开。

张晓平好像没有听见,怔怔地望着墙壁上的结婚照。结婚照上的男女微微含笑,似乎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憧憬。

李丽平很烦躁,手中的挎包在空中一甩,画了个弧形。突然,她咬牙切齿地说,那我们离婚吧。

听说要离婚,张晓平的身子受惊似的一弹,快速移开,匆匆地朝客厅走去,拿起手机叫外卖。

这是李丽平第一次提离婚。

对于张晓平来说,这是个很不好的苗头,这个苗头说明,李丽平已有去意。张晓平的内心受到了强烈的震动,连吃饭的欲望都没有了,他拿起手机又取消了外卖。

张晓平似乎要发疯了,他经常开车到处寻找李丽平。在那些街道明明暗暗的灯光下,他流露出焦虑的神色。他像公安人员带着重要的任务,急匆匆地走进每家歌厅,警惕的目光扫视着每个人,然后,又失望地离开。有时候,歌厅老板问他找谁,他就冷冷地说,你不要管。那种严肃的口气吓得人家不敢再问。

张晓平经常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望着冷冰冰的房子,恨不得将家里的东西打个稀巴烂,然后,把李丽平驱逐出去,重新建立一个家庭。在夫妻生活上,他从来也没有获得过快乐和满足,现在呢,他又像个倒霉的猎人,已经与狡猾的猎物周旋得精疲力竭了。李丽平像只蹦蹦跳跳的小松鼠,既可爱,又讨厌,忽地一下出现在他眼前,忽地一下又不见了踪影。他们的女儿是那样的乖态可爱,完全脱胎于李丽平的模型。因此,他不愿意看到这个原本完美的家庭,一步步走向破裂。同事跟朋友们谁不羡慕他这个家庭呢?如果真的破裂了,又情何以堪?现在,尽管在表面上还没有破裂,实际上家庭内部已经腐朽了。他在尽力地挽救李丽平,甚至忍受着巨大的羞辱和委屈去迁就她,巴结她,低声下气地将这个内部腐烂的苹果勉强保留下来,让别人继续欣赏,继续羡慕。

尽管张晓平多次盯梢,却没有发现李丽平跟某个男人单独在一起。他所看到的,都是许多男男女女唱歌跳舞,似无指责的理由。他只是凭着自己的敏感,觉得她一定跟某个男人打得火热。

有一天,张晓平出于想象,突然问起那个男人是否比他优秀——他认为对方肯定会否认的,因为他手里没有证据——岂料李丽平淡淡地说,是的,比你优秀多了。

张晓平站在沙发边,哑然望着坐在沙发上的李丽平,脸上的肌肉急速地颤动着,如遭电击。他手里握着手机,恨不得狠狠地甩过去,塞进她的嘴巴,堵住那些让他震惊不已的言语。

李丽平毫无顾忌地说出他们外出游玩的事情。

张晓平惊讶地问,就你们两个吗?

李丽平嘲讽地说,是呀,难道还需要其他人吗?

张晓平顿时感到了莫大的羞耻,那羞耻像一片片面膜向脸上贴过来,他感到了脸庞的沉重。

张晓平担心的是,李丽平会再次说起“离婚” 这个刺耳的字眼。他默默地走到一边,一根接一根地抽起烟来。考虑许久,张晓平竟然妥协地说,过去的事情,我也不去追究了,我们重新开始吧。说出这句话时,他心里早已在流血了。

但李丽平丝毫不为之所动,抬起头,用奇怪的眼神望着他,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痛苦呢?你以为我这些年不痛苦吗?现在离婚也不算什么,趁着我们都还年轻,无论对谁都是件好事。你的条件这么好,讨个年轻妹子,还可以给你生崽,你父母不是还想要个崽吗?我们即使离了婚,也不必像仇人那样,还是可以做朋友的,对吧?

张晓平哑口无言,他觉得孤立无援,很想把这件事情告诉女儿,叫她劝劝李丽平,又觉得女儿正在读书,绝对不能影响她。张晓平又想搬动双方父母,让他们来做工作,却又很犹豫,自己不是口口声声说他俩是天生的一对吗?为什么又会出现难以弥补的裂痕呢?这不是打自己的嘴巴吗?

李丽平认为,跟刘石桥唱歌跳舞吃饭,或者外出游玩,是她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她似乎要弥补在县城生活多年的缺憾——那是个封闭狭窄的天地,童年少年青年几乎都是空白,她要在后来的岁月里,把命中注定的浪漫全部夺回来。她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还有个家庭,还有个男人在苦恼地等着她。

经过一番拉锯战,李丽平终于跟张晓平离婚了。

协议离婚并没有发生争吵,像签署某项工程合同,李丽平迅速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张晓平则举笔不定,甚至还哀伤地望向李丽平,劝道,我们不离婚好吗?李丽平呷口茶,说,你一个男子汉,怎么还没有女人干脆呢?张晓平这才伏下身子,慢吞吞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按照协议,张晓平仅仅给李丽平留下一套老房子,存款分文不给。李丽平没意见,离婚是自己提出来的。老房子在另一个小区的五楼,没有电梯,一直空着。李丽平想,自己去住一段时间也无妨,不需要多久,便可以住到刘石桥买的新房子去了,老房子可以用来出租。那时候,李丽平还只有三十六岁,她答应给刘石桥生个小孩。

刘石桥在城区沿河地带买了一套房子,一百八十平方米,一次性付款,这让李丽平感到颇为欣慰,觉得他行事干脆,自己没有后顾之忧了。

刘石桥带着李丽平去看房时,高兴地说,这就是我们的新房。丽平我告诉你,我还要操办一场热闹的婚礼,重新开始我们的人生。李丽平望着空荡荡的毛坯房,兴奋地嗯嗯应着,头脑里已在想象着未来的美好生活了。

李丽平表态说,买房她没有出一分钱,那么,她要在装修房子时出点力。

刘石桥摇着手说,哪里要你操心呢?我已经把它包给最好的装修公司了,等到装修完毕,我们再来欣赏吧。

李丽平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随口问道,哎,你那边也快了吧?

刘石桥明白她问的是离婚的事,赶紧说,快了,快了,绝对没有问题。

李丽平什么都不用操心,她还是像往常那样打打麻将,或唱唱歌跳跳舞,也没有向朋友们透露离婚的事情。现在,她脑壳里时常显现的,是新房的气派,以及婚礼的隆重场面,即使打麻将输了钱,她也像往常那样大气地说,今晚上我请你们宵夜。

李丽平始终觉得,认识刘石桥是拜上天所赐,两人有许多共同点,打麻将,唱歌,跳舞,旅游,当然,还包括喝酒。两人的酒量很大,每次喝酒都能尽兴。

对于能喝酒一事,刘石桥解释说,这可能是因为我们身体里的酶很多,它可以稀释酒精,故而不容易醉。

其实,张晓平也很能喝酒,但他的表现却让人不敢恭维。尤其是喝醉了,不是骂娘就是摔酒杯。有一次,他竟然摔碎了三十三个玻璃酒杯,地上全是玻璃碎片。后来,朋友们喝酒时,只好让张晓平拿着塑料杯子喝,以防他拼命地摔酒杯。

刚结婚时,李丽平还跟着张晓平出去吃饭,后来就不去了。她不高兴地说,你这样发酒疯,太让我丢脸了。尽管张晓平发誓说,自己再也不会发酒疯了,李丽平仍然执意不去。她讨厌地说,哪有这样喝酒的呢?想起刘石桥喝酒的样子,跟张晓平的那个做派,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李丽平认为,张晓平的两大毛病,一是在床上,二是在桌上,这都让她无法容忍。

在两人离婚前,张晓平为了控制李丽平外出,还是想了一些办法的。他叫来几个朋友(包括李丽平的铁杆牌友),在家里布下牌局。这样,李丽平便没有外出的借口了。张晓平不打麻将,却是合格的服务员,他不断地给人筛茶点烟,打到深夜,还要下厨房搞夜宵,牌局散场后,他还要打扫房子。其实,他是很累的,却不觉得累,只要李丽平在他眼前,一切都不在话下。

李丽平皱着眉头说,天天在家里打牌很不方便,不仅要免费提供烟茶,还要免费提供夜宵,家里也被搞得乌烟瘴气的。她态度坚决地对张晓平说,你不要再叫人来了,我还是去麻将馆吧。她所说的 “免费” 之类的话,跟她大方的性格大相径庭。

后来,张晓平又找理由说要把女儿冰冰从父母那里接回来,让李丽平照顾。那时候,冰冰还只有五岁,上幼儿园,每天需要接送,这是牵制李丽平的杀手锏。

张晓平说,你上班反正早去晚去都没关系,小孩还是要跟着自己的父母,跟着爷爷奶奶会影响她的成长。

李丽平反驳说,我姐妹几个,不都是爷爷奶奶带大的吗?差到哪里去了?如果我很差的话,你为什么要娶我呢?

一阵猛烈的炮轰,张晓平的处心积虑,瞬间便被李丽平冲得稀巴烂。

李丽平之所以要冲破张晓平设置的包围圈,是因为手机里频频传来刘石桥的信息,对方不是说要来接她唱歌,就是说要来接她吃饭。这让她心神不定。虽然有朋友陪着她打麻将,表面上看似闹热,她却觉得家里四周都是密不透风的铁墙。有时候打着打着,她突然说脑壳痛,便不管不顾地丢下牌友,走进卧室睡觉去了。她向往跟刘石桥快乐的日子,自由自在,毫无拘束。

李丽平离婚后,当然就不存在以上的问题了,她像只雀鸟,自由地飞翔在天空。她喜欢这种随心所欲的感觉,因此,每天都在盼望刘石桥发来信息。

那几天,李丽平特别兴奋,她已经跟刘石桥商定,于八月十八号扯结婚证,九月十八号举行婚礼。现在,距离扯结婚证的日子只有六天了,她恨不得马上飞到那一天。刘石桥说话算数,吵闹多年的夫妻终于离婚了。新房子已快装修完毕,刘石桥说,装修后还需要开窗透气,以防甲醛作怪。

那天晚上,两人睡在宾馆里。酣战之后,刘石桥去了卫生间,出来时他突感身体不适,手捂着肚子慢慢地走近床铺。

李丽平问他哪里不舒服,还开玩笑地说,是不是廉颇已老?

刘石桥捂着肚子说,像是胃痛,又像是肠子痛。

李丽平这才焦急地说,那我们赶紧去医院吧!

刘石桥的身体一直很好,两人外出游玩时,他走路爬山一点问题都没有,反而是李丽平需要照顾。

刘石桥说,没事,明天再说吧。

其实,刘石桥通宵都没有睡好。第二天早上,他竟然连个招呼也没有打,便悄悄地离开了。

等到李丽平醒来,发现刘石桥已经走了。她立即打电话给刘石桥,刘石桥却说,他已经回到学校了。

李丽平问,肚子还痛吗?要去医院吗?

刘石桥干脆地说,不必了。

李丽平回到家里,仍然放心不下,又打电话给刘石桥。这回对方没有接电话。她以为他是在上课,又发信息,等了很久,对方仍然没有回音。李丽平急死了,不明白刘石桥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刘石桥失联了。

李丽平感觉不妙,又不晓得从哪里下手,去学校问吗?又如何开口呢?人家肯定会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她,哦,原来你就是那个第三者呀,是你拆散了刘教授的家庭。

李丽平呆呆地坐在旧房子里,房子散发出来的破旧落寞之气,浓郁地包围着她,让她感到了一种深深的悲哀。自己最爱的男人,他到底怎么啦?连她这个跟他几乎天天在一起的女人都不晓得,那么请问,还有谁清楚呢?

李丽平躺在床上,呜呜地哭起来。她疯狂地给刘石桥打电话,发信息,对方却不闻不问,像早已沉入大海。

哭罢,李丽平起身坐在梳妆台前,草草地化了个淡妆,然后,拿起挎包出了门。她站在马路边,一时竟然不知要去哪里,似乎已无路可走。她定了定神,伸手拦住一辆的士。司机问她去哪里,她说天海小区。

天海小区是刘石桥精心选择的婚房所在地,属于江景房,价格很贵。她仅仅跟着刘石桥来过一次,便再也没有来过了。前些天,她还听刘石桥说,房子快要装修完毕了。

李丽平来到6栋1218房,只见房门紧闭,丝毫没有装修扫尾的气氛。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已经装修好了?按说,没有这样快吧。

一个皮肤白皙的妹子从电梯走出来,胸前挂着绿色的工牌,后面还领着两个年轻男女。他们来到1218门口。李丽平预感到了什么,立即退到一边,面对窗口佯装等人。她用余光看见那个妹子拿出钥匙打开房门,说,就是这一套,我们进去看看吧。三个人走了进去。

李丽平的脑壳完全蒙掉了,竟然有人来看房,那么,也就是说,这套房子将要卖出去了。天啦,这是他们的新房,怎么能够卖掉呢?李丽平克制着扑扑乱跳的心脏,赶紧慌乱地乘电梯下来,担心别人看出她的尴尬。刘石桥肯定出大事了,不然,何至于卖房呢?

李丽平心里乱得一塌糊涂。刘石桥仍然没有回音,她搞不清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在她跟刘石桥相处的日子里,无论是打电话或发信息,他总是秒接秒回——当然,上课除外——此刻,她觉得天地混沌一片,是雾霾吗?似乎是,又似乎不是。李丽平历来很少关心天气,天气对于打麻将或唱歌是毫无影响的。此时她突然产生了一种极其怪异的念头,好像自己跟这个城市没有什么关系了,她似乎走到了悬崖上,唯有奋力一跳。为了安慰自己,李丽平默默地看着眼前的路人,觉得他们好像也跟这个城市没有任何关系。忽然,她看到了张晓平的车子,似乎隐藏在对面马路边的树林里。蓝色桑塔纳,她太熟悉它了。李丽平想证实一下,车子却悄然开走了。

李丽平去了一家小歌厅,她对歌厅老板说,她要包场,不能让任何人进来。女老板迷茫地望了她一眼,随即笑起来,说,哦,你唱就是了。

歌厅不大,约四十平方米,两边摆着圆形桌椅。李丽平把一张椅子搬到歌厅中间,拿着话筒,面对投影屏幕,一首接一首地唱起来,唱得泪流满面,连坐在柜台后面的女老板也被感动得流下了眼泪。

李丽平的嗓子唱干了,喝几口茶,抹抹泪水,拿起话筒又接着唱起来。泪水没有影响到她的歌喉,她仍然唱得很出色。她唱《牵手》,唱《哭砂》,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唱《红河谷》,唱《何日君再来》……她唱得是那样的忧伤,缠绵,多情,充满了浓浓的思念。她唱了整整一个下午,然后,她神情忧郁地买了单,落寞地走出歌厅。

傍晚的天空,雾霾像无数鬼魂在游走,在变幻,在滚动。刘石桥好像就悄悄地躲藏在那后面,不愿意露脸。李丽平很想冲到天上去,挥舞双手,把那些该死的雾霾赶尽杀绝,这样,她才能够见到刘石桥。

李丽平走在十字路口,朝前后左右望了望,不知该往哪里去。她感到了一种悲哀,甚至连寻死的想法都有了。那么,是一头撞向汽车?还是从桥上跳下去?或是从河岸缓缓地走进水里?抑或在家里点燃木炭?听说,烧炭自杀比较舒服,不知不觉便能够进入天堂。

似乎拿不定主意。

李丽平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走到了这步田地。那么,到底是自己的责任呢?还是张晓平的责任?抑或是刘石桥的责任呢?她慢慢走着,眼睛望地,似乎要理出一条清晰的思路来,看看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突然,她听见有人在叫自己,抬头一看,原来是张晓平的车子停在身边。张晓平迅速地打开车门,走下来焦急地说,我找你好久了,打你电话也不接。

李丽平很想问他是否在盯梢,最终还是没有问。盯梢与否已经不重要了。她拿出手机,发现的确有许多未接电话,都是张晓平打来的——她多么希望能有刘石桥的电话,哪怕只有一个——自己怎么没有听见呢?再一看,原来唱歌时按下了静音。她继续往前走去,没有上车的意思,她不明白他找自己做什么。哦,她忽然想起离婚协议书上的内容,冰冰的监护人是张晓平,自己每个星期有跟冰冰见面的权利。如果冰冰生病住院,两人负有共同看护的责任。难道冰冰生病了?

果然,张晓平追上两步说,快上车,冰冰病得很厉害。

李丽平没有反应,心想,他刚才躲在树林里为什么不告诉我呢?难道他知道了我和刘石桥买房的秘密?既然跟他离了婚,就不存在什么秘密了吧。再说,一个大男人,自己的小孩病了,却没有一点主意,倒要满城满街地来找她吗?他到底是在盯梢,还是另有目的?她很看不起张晓平,继而,又想起了失联几天的刘石桥。

有一次,刘石桥患重感冒,连续打了三天吊针,却没有惊动她,只是谎称他在出差,过几天就会回来。看看吧,人家是个多么有主张的男人,连生病也会独自默默承受,不去惊扰李丽平,为的就是要让她保持愉快的心境。

李丽平站在一棵杨树下,突然想起了什么,伸出手重重地拍在树干上,哦,刘石桥是不是生病了呢?而且,病得非常厉害!他肯定是像以前那样不想告诉她,以免她的情绪波动,还要操心去医院照顾他。

她喃喃自语,一定是这样。

张晓平问,你说什么?快上车吧。

李丽平这才回过身来,朝车子走去。

冰冰果真住院了,扁桃体发炎,正躺在病床上熟睡。望着女儿,李丽平好像看见缩小的自己躺在病床上。爷爷奶奶坐在床边,看见李丽平跟随张晓平终于出现了,两个老人松了口气似的站起来。李丽平满脸焦虑,轻轻地叫了声冰冰,又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爷爷奶奶齐声说,医生说问题不大。

李丽平有些愧疚地点点头,说,你们回去吧,我来照顾。

张晓平想留下来,李丽平说,路远,你还是送他们回去吧。

张晓平说,我可以给他们叫的士。

李丽平不耐烦地说,我叫你去送他们。

张晓平不太情愿地离开了,临走前忽然说,房子卖掉了吧?

李丽平一惊,刚想问他,张晓平却飞快地走掉了。

李丽平愤愤地骂道,特务。

李丽平靠在床头,拿出手机按下静音,一遍遍地拨打刘石桥的电话。电话是通的,对方却不接。李丽平非常恼怒,恨不得将手机摔个稀巴烂。李丽平想,刘石桥即使出了什么事情,无论是身体问题,还是工作问题,都应该打个电话给她,起码也要发个信息吧。他这样让她茫然不知所措,真是让她痛苦得无以复加。李丽平耐心地照顾着冰冰,内心却极为焦虑。冰冰长大了,她的眼睛,脸庞,鼻子跟嘴巴,还有苗条的身材,哪一点都深深地烙印着母亲的印记。李丽平默默地端详了冰冰一会儿,然后,站在窗口望向西北方,那里有刘石桥所在的学校。她不断地喃喃自语,你到底在哪里呢?

这时,冰冰醒来了,突然问道,妈妈,你在说什么?

李丽平一惊,慌乱道,没说什么。

四天后,冰冰出院了,照例由爷爷奶奶接回家。老人们清楚李丽平的性格,这是个害怕麻烦的女人。为了儿子和孙女,两个老人忍耐了许多,生怕闹出什么矛盾来。

五天过去了,刘石桥仍然没有消息。

李丽平心急如焚,又不知从哪里突破。她拿着刘石桥送给自己的苹果手机,突发奇想,如果能够下载一个跟踪器之类的软件,是否就可以准确地知晓他的位置呢?李丽平甚至想去找私家侦探,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又觉得,这似有大炮打蚊子之嫌,有时用力过度,反而会适得其反。

直到第七天上午,奇迹终于出现了。她的手机响起来,一看,竟是刘石桥打来的,而且是视频电话。李丽平激动得只想哭,生怕对方挂断电话,一连喊了几声石桥,你千万不要挂掉电话,让我看看你。

视频里的刘石桥消瘦了许多,头发居然白了一层,像雪花落在脑壳上。李丽平睁大眼睛看着他,几天不见,怎么就变成了这副不堪的样子?

刘石桥强装笑容,丽平,你还好吗?

李丽平的热泪滚下来,急忙说,我没事,你怎么不接电话呢?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你现在在哪里?我马上就赶过来。

刘石桥苦笑道,我已经关了禁闭。

李丽平惊讶地问,禁闭?你不要哄我,你到底在哪里?

在北京一家医院。刘石桥冷静地说。

李丽平焦急地问道,什么病?

刘石桥说,这几天没有告诉你,也不接你的电话,就是想彻底地弄清病情才说。现在终于弄清楚了,是肠癌。他的语音低沉起来。

李丽平震惊不已,好好的一个男人,一个快乐的男人,一个洒脱的男人,怎么就患上肠癌了呢?

她说,你在哪家医院?我马上去照顾你。

刘石桥说,不必了,我弟弟在照顾我。另外,还有件事情我很对不起你,丽平。

什么事?

因为要治病,我必须做好一切准备,所以,我把我们的新房子卖掉了。看来我们没有缘分。刘石桥流下了泪水,痛苦地说,丽平,我们没有缘分。

李丽平觉得万箭穿心,正想说话,刘石桥突然说,他们进来了,拜拜。直接挂断了电话。

李丽平将手机丢在一边,怔怔地坐在床铺上,泪水决堤般冲下来。他果然是病了,而且是可怕的癌症,他只是不想让她有过多的负担,才对她隐瞒了求医的过程。

李丽平真是太难过了,她不明白刘石桥是怎么想的,都这个时候了,难道还担心弟弟看见他打电话吗?他弟弟看见,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哦,很有可能他前妻也在身边吧,他之所以要隐瞒,是否因为他不愿意让两个女人为难?

她多么希望能够跟刘石桥回到过去逍遥自在的生活,尽管那时候两人还没有彻底摆脱各自的家庭,却无忧无虑,天南海北地玩耍,像两个初恋的男女,过着浪漫的生活。他们似乎没有任何功利的想法,甚至将纠缠在恋情周围的诸多污垢,一层一层剥离开来,好让这种少有的恋情在这个污秽的世界圣洁地生长。

现在,李丽平却不得不面对残酷而痛苦的现实。

李丽平开始检讨自己生活上的种种陋习,轻浮,虚荣,贪图安逸,不思进取,自由散漫。她始终认为,自己是个享受的命,除了打麻将,便是唱歌跳舞,每天沉浸在自以为是的生活中。她承认自己是个世俗的女人,如今的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自从刘石桥打来视频电话,两人的联系得以恢复。从视频里可以看出,他的病情在日益恶化,憔悴的脸让人目不忍视。

李丽平很不甘心,坚持要去北京看望他。

她说,哪怕是站在病房外看你一眼。

刘石桥坚决不同意,完全没有这个必要,我们保持联系不就可以了吗?

李丽平说,我怎么能够眼睁睁地看着你躺在病床上不管呢?我能够袖手旁观吗?

每次通话,李丽平便要大哭一场。

十一

李丽平不去打麻将了,她害怕别人看出自己的痛苦。她终日躲在旧房子里,似乎要清静地整理自己的思绪。如果心情实在过于压抑了,她就挑一家小歌厅独自唱歌,把自己唱得泪流满面。

现在,李丽平连饭菜也懒得做,总是叫外卖,或去小区外面的小饭店解决。她一点胃口也没有,似乎只是在维持自己的生命而已。她心里老是牵挂着刘石桥的病情,希望能够出现某种奇迹,他突然笑呵呵地站在她眼前。有时她买些卤菜回家喝酒,居然喝得酩酊大醉,不是可怜地躺在地板上,便是孤独地歪在沙发上,酒渍像不知名的虫子,讨厌地溅满了她的衣服。她感到很奇怪,以前喝酒她是不会醉的呀。有时她从梦中醒来,醉眼蒙 地望着空荡荡的房子,似乎感到很陌生,好像回到了从前县城的宿舍,便控制不住地流下泪来。她每次下楼去,似乎都能看到那辆蓝色桑塔纳。桑塔纳停在不远的地方,像特务一样盯着自己。难道张晓平仍然在盯梢吗?他有什么权利呢?这样盯梢又有什么意义呢?李丽平很想走过去问问他,奇怪的是,每次等她走过去,那部蓝色桑塔纳忽然就不见了。

——难道是自己的幻觉吗?

李丽平开始到寺庙烧香拜菩萨了。

以前听说有人要去寺庙烧香拜菩萨,李丽平就会手抓着麻将嘲讽地说,拜什么菩萨?倒不如拜拜麻将。如今,她却出现在寺庙里。她很虔诚,久久地跪拜在蒲团上,嘴里念念有词。她这个举动,并没有对刘石桥说过。她想,这是她的秘密。若有一日,刘石桥从病魔手中逃了出来,那么,她就会高兴地宣布自己的这个秘密。

几乎每逢初一十五,李丽平都要去寺庙。她以为自己可能会创造出一个人间奇迹,将刘石桥从死亡的边缘挽救过来。她拜完菩萨,还会往功德箱里塞钱,然后,给刘石桥打电话,问他这几天的感觉如何。如果刘石桥说感觉还不错,她便认为,这一定是自己拜菩萨所产生的奇效;如果刘石桥说这几天好像没有什么起色,她就认为,这是自己不够虔诚的缘故。

这期间李丽平结识了一个气质高贵的女人,年纪可能比她大十几岁吧。其实李丽平第一次去寺庙烧香时,就碰到过这个女人,当时两人一起跪拜在蒲团上。后来又碰到几次,两个女人先以微笑打招呼,然后,便攀谈起来。

女人姓米,米丽雪。

米丽雪是为女儿来拜菩萨的。女儿自小体弱多病,二十九岁了还没有成家。听说这座寺庙的菩萨很灵,她便来了。

李丽平迫不及待地问道,那是否有效果呢?

米丽雪远远地望了菩萨一眼,生怕得罪菩萨似的,忙说,有效果,怎么没有效果呢?她说每次来拜一回,女儿的身体就会舒服一些。

米丽雪的现身说法,让李丽平增添了许多信心。让她感到迷惑的是,在寺庙外面的马路上,总能看到一辆蓝色的桑塔纳,它像沉默的信徒,在等待着进香的时机。难道又是张晓平吗?他难道不上班吗?他哪里有这么多时间来盯梢呢?李丽平觉得既好气,又好笑,下决心弄个明白。当她缓缓地走过去时,车子忽然又不见了,简直像个奇幻的魔术。她有点生气,而且产生了一种恐惧感。她想打电话给张晓平,警告他不要再盯梢了,不然她就报警。

那天,李丽平从寺庙出来,回到家里给刘石桥打电话,奇怪,对方的手机又打不通了。她虽不明白是什么原因,但感觉很不好。刘石桥每次不接电话,便会有重大的情况出现,不晓得这次又是什么情况。她整天提心吊胆,不知做些什么才能让自己安静下来。电话不断地拨打,微信也是不停地发出去,却没有任何回复。

直到第二天晚上,刘石桥的电话终于来了,李丽平忍不住流下泪来,石桥,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又打不通电话了呢?

刘石桥说,丽平,我到了美国,现在已经住进了医院。

李丽平怀疑地说,这么快就出国住上院了吗?

刘石桥解释说,是早已联系好的,不然不可能这么快就住进来。

李丽平隐隐地感觉到,他的病情可能很危险了,不然,何至于要去美国治疗?嘴上却安慰道,美国的医疗水平肯定要高些,你就安心治病吧。

挂掉电话,一阵悲伤又涌了上来。

刘石桥的病越治越远,现在竟然去了美国。李丽平希望那里的医生能够妙手回春,彻底地治愈他的病。她似乎放弃了这桩婚事,却又抱着极大的希望,只是这希望越来越渺茫。

这样的日子又过去了五个月零八天——李丽平在痛苦与挂念中苦苦煎熬,她一天天地数着日子——她几乎每天都要打刘石桥的电话,或者发微信。自从跟刘石桥联系上后,她总是先打电话,如果对方允许,再打开视频。

有一天刘石桥的电话突然关机了。李丽平不明白又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许是在充电吧?或许是在做化疗?或许是在动手术?或许他担心她的电话被他弟弟接听,故而关机吧?当然,她仍然怀疑他的前妻很可能在陪伴他。

李丽平又陷入了茫然的境地,刘石桥明明清楚自己很挂念他,他为什么要关机呢?

那天深夜,李丽平的手机突然响了。

竟然是个陌生电话。她在蒙 中挂断电话,不料电话又固执地响起来。她本来不想接的,却不由自主地按下了接听键,沙哑着嗓音问,哪位?

是个男人的声音。

对方语调低沉地说,刘石桥的病很可能没有希望了。说罢,挂上了电话。

李丽平将手机一丢,默默地哭了起来。

这时,手机又响了,一看,竟然是张晓平。

她没有接。

十二

一天,李丽平在街上碰到了顾姓男人。见到她,顾姓男人点点头,欲言又止。李丽平说,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顾姓男人说,你千万不要生气,刘教授的病情已有好转,很快就要出院了。他特意让我转告你,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我本来是想打电话给你的,考虑到事情比较复杂,还是当面说吧。

为什么?李丽平问。

顾姓男人说,刘教授有个女学生一直在单恋着他。女学生为了继承她伯伯的一笔遗产,早已到了美国,心里却仍然放不下刘教授,还在紧紧地盯着他,时时注意他的动静,希望他能够去美国生活。本来,刘教授还有点犹豫,况且,他跟你也快要扯结婚证了。然而这次生病,竟然成了一个概率极小的契机。当得知他生病后,女学生先安排他去北京治疗,后来又安排他到美国治疗,跑前跑后,费尽心思。所以,刘教授肯定不会回来了……哎呀,反正一言难尽,你以前不是说过你的前夫一直在盯你的梢吗?依我看来,刘教授的那个女学生,才是最大的盯梢者。

李丽平差点背过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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