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神

2023-04-05 13:42:38蔡晓龄
壹读 2023年3期
关键词:如玉战神棺材

◆蔡晓龄

三百年前你有个祖先号称战神,为保护国家领土完整边疆安定,受朝廷委派率领三十万大军辗转数千里镇边,后来全军覆没,棺材不知道埋在哪儿,没有留下墓碑。对家族来说,这是非常重大的事情。就算是乱世,人们对自己的出处还是关心又关心,一本家谱藏进坛子埋在羊圈底下、砌进墙壁里的事到处都有。没有历史的人来到世上可以无牵无挂无拘无束,你没那么幸运,你有家谱。你刚识字你爷爷就把家谱从你家那棵老槐树身上的树洞里拿出来教你认。

“这是什么字?”

“这是石,石头的石。”

“这个呢?”

“这个是吴,陈胜吴广的吴。”

当年的战神姓石名门,三百年前名满中华。你爷爷不姓石,你爷爷姓吴。

你一板一眼地说:“战神姓石,我们姓吴,不是一家人。”

你那时才几岁,已经懂得很多事情,你爷爷一手给你打造出了书香门第的小表情。那么一反驳,你爷爷不知道该怎么跟一个小毛头解释历史,他顿时卡住,第一次看见他孙子的眉头像伟岸男子汉拧出了疙瘩,睫毛耷拉,嘴角拉长,像面对已经被识破的骗子完全不屑一顾。他无可奈何,揪住你的腮帮晃了两下说:“我要给你说老祖宗的事情,你给我好好记住,不要当无根的东西,无根就是忘本。”

你爷爷逢年过节免不了要给你说石门的故事。你从小听那些事,听多了就放在心上了。天长日久,那些事进到你骨头缝里,变成了你这个人的味道。你聪明过人,每天夜里都要做奇奇怪怪的梦。终于,在一个半夜,你进到一个梦里,真的见到了赫赫有名的战神石门。

链接一 战神讲述绝命之夜

这下我看见我那个胖嘟嘟的孙子了。奶妈在给他洗澡,他屁股坐在盆子里,一团团痱子通红,两只小手不老实地胡乱抓弄,一边大哭大叫。

我才死了不久,我的灵魂刚刚爬出黑漆棺材,从贝壳堆里钻出来,身子还留在那里,黑漆棺材里全是湿气。我的队伍被困在胭脂湖边上动弹不得已经十一天。我中过武状元,朝廷委以大任,民间有说法,说我是天上的火神下凡,死了以后棺材不能入地,一旦入地,弄不好后代中要出龙子龙孙抢掉别人的江山。我儿子带着一伙人把我的棺材藏在湖边的贝壳堆里,贝壳堆得小山一样高。我是三十七天前断的气。那天早上开始我不停地拉稀,太阳落山我就没续上那口气。我儿子连夜叫人给我做棺材。我的棺材被一群士兵扛着走,几天下来我已经闻到了臭气。我是江西的汉人,一员武将,效忠朝廷、保国泰民安是我的天命。我的三十万大军专为讨伐扰乱边疆想称王称霸的边地土酋而来,我的人马一路死伤,现在只剩下五万。我死以后他们听我儿子指挥。

我儿子才二十一岁。副将举着火把照明,管家给我儿子打着扇子,我儿子满背油汗,背上晒坏翻卷起来的死皮像一片片鱼鳞。他背对娃娃站着,像一棵树。我看不见他的脸,但是我知道他在想什么。要是我落到他的处境,我也会那么想。除了娃娃折腾的响动,就是湖水轻拍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催命的声音。

我儿子鸿宇转过身来,夺过副将手里的火把,走到一个箱子前,命令:“打开。”

副将顿了一下。喊:“管家,主人叫你。”

管家哆嗦了一下。放下扇子走过去,看着鸿宇的脸。

谁都知道,箱子是不能随便动的。我没死的时候,每次开箱都由我亲自安排,钥匙交给管家保管。

管家的手转动着,有点迟疑。

箱子打开了。

鸿宇走到盆子边,看着他儿子被一块布包好。

他突然就跪倒了,在场的人心里就像挨了一刀。

“我石鸿宇,还有我爹石门,求求你们,拜托你们了,带着我家这条命根,远走高飞找条活路吧。”

我正在变成臭水,听了他的话,我心口那里好像破了个洞,血水从那里喷出来。我也跟着他跪下了。是啊,在场的都是我家的大恩人,我家走到绝路了,求求你们了,怎么也要把我家这条血脉保住!

在场的几个人被吓坏了,也跟着跪下去。

那天晚上,副将、管家、奶妈带着我孙子憨憨悄悄走了。

我率领三十万大军平定边地战乱是抱了必死的决心的,父子同出征,还带了已有身孕的儿媳妇一起上路以鼓励军心。儿媳妇是中瘴气死的,死了就埋在路上,跟那些半路丧命的将士们一样处置。那天晚上没有人知道兵营里走了人,高原的夜晚像一张大口把一切都吞了进去,没有半点回音。

我儿子鸿宇把匕首推进自己胸膛的时候没有犹豫。他知道,就在明天,队伍将全军覆没,我的棺材和他的头颅将被献给土酋,我的将士们,将被埋进万人坑。

你从梦里醒来后心脏跳得像鼓槌乱打,一身汗水又粘又冷。你见到那个叫战神的老祖宗了,他不算老,只比壮汉多一点皱纹,眉毛胡子清清楚楚。他坐在一棵树上,从树缝里朝下看。天漆黑,但他什么都看得见。那天一整天,你没跟家里人说话。你自己爬上老槐树的树洞口,坐在那里发呆。你妈很担心,在树下喊:“下来,我摸你脑门热不热。”你爸说:“他发什么烧,脸是白的。他是心大了。”你妈心里不踏实,又说:“给他喊魂吧。”

黄昏一到,你妈叫你坐在那张太师椅上,闭上眼,要听见大人喊你,就答应回来了回来了。屋里没开灯,做这些事情不能开灯。你妈端着一碗米,手里握着一个生鸡蛋在外面转,转着转着走到门口叫:“我儿回来!生病的回来,吓着的回来,跌着的回来,被人打着的回来,偷走的回来,吵架气着的回来!快点回来……”

你忙不迭地回应着“回来了回来了回来了我回来了在家里了”。你妈就冲过来把你抱紧,你爸脸上就有了如释重负的轻松。如此操作三晚上,你妈把米和鸡蛋煮了,剥掉皮,和你爸一起看鸡蛋上面的纹路,纹路显现出一个像树杈的图案。

你妈肯定地说:“是一棵树,魂是在树上丢的。”你妈把鸡蛋递给你,你几口就吃掉了。你妈终于宽了心,笑着对你爸说:“娃娃找回来了,树上的灵魂归了体,可以放心了。”他们相信那丢失的灵魂随着鸡蛋又吃回到了你的肚子里。

接下来他们很欢喜地过着日子。而你,每次走到老槐树下,都会看见你二世祖石鸿宇慢慢把匕首推进胸膛的样子,还有你三世祖憨憨被副将背着在夜里奔跑,刺丛划破了他的小脸,小家伙痛得大哭大叫,实在吵得不行,几个人只好停下,奶妈就把奶头塞到他嘴里,你听见了他使劲吸吮的声音。其实他什么都没吃到,但他就要含着奶头,那样他很快就睡着了。你从此相信战神真有其人,三百年前他中武状元的时候就注定了成为战神的命运,他早已化成灰了,但他的桃花运最终变成了一部家喻户晓的传奇。

等到你发现了家谱对你的必要性时,你的父母已经老得出不了远门。你对他们说:“不要紧,你们老了,还有我,我去胭脂湖找老祖宗的坟。”你妈哭了。她说你让他们不放心,害得他们看不见后代,一个没有后代的人怎么能出远门。你想宽他们的心,顺口就说:“说不定我就从胭脂湖找一个对象回来,你们等着。”

现在你一个人走在胭脂湖边。光线正好。它们经历了兴奋长跑,像千万根光的丝线,跳进黄昏的温水里。西天的红霞还没有起,淡淡的、均匀的红色底蕴像逐渐确凿的预感越来越加强,山峦的颜色变暗,衬托出天色的亮。亮。辉煌而不刺眼。整齐划一。一种微红底色上空灵舒展的蓝。在它下方的湖水颜色一齐加深,好像要把周围的世界吞进去。你拾起一根手腕粗的歪歪扭扭的棍子,肯定是砍柴人嫌它太缠绕扔掉的,这样的东西当柴火烧都烧不顺畅。你膜拜这里的一切,因为它们跟战神有关系。现在还有人相信战神吗?还有人相信百战百胜的力量吗?我要告诉你的是战神真有其人,你马上就会到处看到他留下的痕迹。

你从上午十一点就在湖边乱走,走累了就在树丛里坐坐,太阳太辣时就躲在树丛下乘凉。湖水四周都是山,群山环抱,山路上几乎遇不到人,人都在车上。摩托车从不远处的车路上经过,马达声先是轰地一下,马上就减弱成一串不成调的喃喃自语,随后就湮没于千千万万的树丛。时而有中小型运输车爬坡的轰鸣,在一档二档,粗糙的质地。这就是胭脂湖的今天,你搞不懂这藏在深山人未识一尘不染的湖怎么跟胭脂两字扯上了关系。

脚踩着这里的山地,对着湖水无语。战神,也就是历史书上那个响当当的名字石门,曾经就草草埋在这湖边。有些事只有天知地知。三百年后,他身上有哪些东西转移到了你身上?既然他的一些东西在你身上,它们就应该指引你找到他。

湖边第一夜,你只是在旅店里跟人打听去海草花岛的路线,好几个人给你指点,你听了半天还是云里雾里。到了今天,人们一说起海草花岛还是有一股特别的劲头,岛上的人不婚不嫁,俨然一个世外桃源,外来人是入不了那个世界的。旅店的窗外就是湖水拍岸的声音,海草花岛就在对岸,被夜色阻隔在这里的人只能凭想象眺望对岸,在五光十色的幻想中入眠做梦。你也一样,你只是比别人更难以入睡,你已经闻到了这个地方的空气特有的气味,你呼唤那个女祖先,战神的意中人,祈祷她在你梦里露一露真容。你下半夜才睡着。时光从那时倒转。

链接二 一个土著小头目的秘密内心

“石门的棺材就埋在湖边贝壳堆底下。”

说话的是土酋。他和部属们围坐在一个大厅里,大厅中央的火塘里煨着开水,一口大锅吊在顶上,鲜羊肉的香味从那里冒出来,钻进每个人的鼻孔。一个下人蹲在火边,翻动烧在枝杈上的鱼。眼看枝杈要成灰了,赶紧把鱼夹起来,移到新添的枝杈上。每烧好一条鱼,就夹到筲箕里,撒上盐巴辣子。再端到某个人面前,放在他的碗里。

坐在土酋右手边的是巫师。他白面秀气,身个比一般男人矮小,说话文雅慎重。他声音不大,但他说的每个字都像神鸟盘旋。

人们一起把等待抛给了巫师。有的人在喝茶、吃鱼,只是为了排遣紧张。

“你们知道,汉人是讲气节的。石鸿宇留下遗书把他老爹石门藏棺材的地点说给我们,等于把祖宗卖了,他做得够绝的吧。你们说,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是巫师在发问。他的声音滚过大厅,像泥石流席卷大地。

我管着几百号人。土酋身边有几千人,我只是一个小官。我很能干,所以有资格坐在大家中间。土酋是个相貌堂堂的男人。每一代土酋娶的都是当地最漂亮的女人,生出来的新土酋当然相貌不凡。

“带一些人去挖,看棺材真的在不在。”

土酋没有用手指我。他只是用眼睛看着我,我就知道了他的话是说给我听的。

我站起来,要朝外走。

“你们细心点,石门不是一般的人,不要让他的灵魂漏出来。”

巫师补了一句话。他本来还要说几句的,但是我很聪明,读过些书,因为事情交给我办,他就把余下的话忍了。

尽管手下人很小心,还是挖掉了棺材的表皮。臭气熏天的棺材破败不堪地缩在山一样高的贝壳堆边上,像遭了雷打的小偷。为朝廷立下赫赫战功、声震华夏的石门啊,你一死也只是这个样子。你不是武状元吗?你的威风哪里去了?你儿子心口上插把刀,脑袋瓜让人割下来献给了我们土酋,你要是看见了不气断肝肠才怪。你那些缺德的部下是些什么东西呀?居然割了你儿子的人头去向敌人请功!你儿子更不是东西,要不是他写了告密信,我们怎么知道你的棺材藏在这个鬼地方?你们这些狗男女怎么排着队互相出卖啊,简直不像人干的事情。狗屎。一堆狗屎。

我们先把棺材抬回了村子,请土酋过目。土酋本来满脸胡茬脸色铁青,看见石门的棺材,脸立刻红起来,像喝了三十碗酒,变成了汉人的关公。他身后不远处有棵核桃树,树上挂着个竹笼,里面装的是石门的儿子石鸿宇的人头。土酋站在两个死人之间,他的难处可想而知。这是在土酋的议事厅门口,坏肉的臭味到处飘荡。

巫师从北边那条村道走过来,向我招手。村子落脚在一片斜坡上,我向他走过去,看着他像个小孩。到了面前,他低声道:“我来安排,你们照我说的办。”

我马上就明白他的话。我转身朝下走,他跟过来。我找来一群部下,都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

巫师看着他们,忍了又忍,然后说:“到老树林里人找不到的地方,搭个木架,把石门的棺材架上去,千万不要让它落地入土。”

小伙子们看着我,好像没听懂他的话。

“风干。是风干的意思吧,让野兽大鸟来吃,对不对?”

这是我的声音。我也拿不准他的意思,只是试着来。

他听见了,没回答我,转身走了。

那就是说,我猜得对。

我们还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

老树林里的树高大,密密麻麻的,天光有些昏暗。坝子的东边是湖,西边是山,老树林在大山上直耸到云里去。我们半夜就上路,棺材是小伙子们抬上来的,还抬上来半边新杀的牛和一大桶酒。

小伙子们砍出一块空地。他们有的是力气,动作麻利得不得了,到中午,八棵大树搭成的木架竖了起来,看上去就是一所建在空中的屋子。屋子的主人石门安睡屋中,可以去跟祖先一起喝酒了。

我先是跟小伙子们忙了一气,后来就坐在一棵树上喝酒,一边跟他们搭话。他们把牛煮了,准备饱吃一顿再下山。

他们让我下来。牛肉的腥气罩着这片林子,还有生姜的热辣味道。我们开始喝酒了,酒碗被递来递去。

腥气。跟杀气是一样的东西。我们是一群扎在刺丛里的野兽。前几年就在传说带着三十万大军来打我们的石门是战神转世,他的棺材要是入了土,后代中就要出打江山的新皇帝。朝廷肯定不高兴这样的人出现。土酋也不会喜欢发生这种事情。我的鼻子很灵。回到村子时,月亮高高挂着,到处白煞煞的,我鼻子里尽是血腥味。

回到家,媳妇烧了热水叫我泡脚,水里加了盐巴。盐巴很贵。我说:“腥气得很”。媳妇像受了惊吓的鸟扑过来,边扑边说:“你怎么闻着了?幸好不是你下的手,从早杀到晚,血都流到湖里了。”

奥是我们的神鸟,传说它们住在水中,就是藏石门棺材的胭脂湖。这个湖几百年前是住在高山上的博日克族人的地盘,我们的先祖把地盘夺过来,湖才归了我们。经书里说奥是红色的,胭脂湖是奥的家。我的脚在热水里动,动一下就烫得挨不住。我一动,水就泼出来。媳妇站在旁边。她怕。

“就那样子一下一个?”我的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她点头。

“死人呢?”我问。

“埋到万人坑里了。”她说。

“埋了就不怕了。”我说。

“不是呢。”她说。

她一说,我的心乱了。忽然觉得背心发凉。那些朝廷兵,好几万呢,要几天才杀得完?不杀更麻烦,要给吃给喝,还要防造反。几万人呢,闹起来怎么招架?不像那个石门,架到高处晒着,野兽吃了就没了。杀人的时候土酋和巫师都没露面,他们怕看了要死的人不吉利。

“媳妇,”我说,“血水流到湖里,祭了神灵祖先,他们一高兴,我们要走好运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湖里响起一阵划桨的声音。你从窗口朝外看,看见好几只木船靠过来,每只船上坐着一个男人,他们互相不搭理,靠了岸,拴好船,各走各的。接着你听见摩托车的声音,汽车的声音,拖拉机的声音,电动三轮车的声音,还有杂乱的狗叫。

这里的船是原始的独木船,是用最粗的木头挖空做成的,又长又窄。你看见一个女人从隔壁客栈出来,走到一只船边,跨上去。她不是本地女人装束,手里的浆在水里乱拨弄,船身跟着晃动。

你忍不住大叫着制止她。“嗨嗨!你干什么?”

她看你一眼,不以为然继续拨弄,随口说:“没事。”

你只能走过去对她说:“客栈不让游客自己划船。你怎么不听啊?”

她嗔怪道:“绳子都没解开,船能跑到哪儿?”

你说:“你朝下面看看水有多深!你这样很危险。”

她笑了。有点调皮,掺着点讥讽的味道。

“我只是玩玩。”

你不知所措。

“你要是会划船,就把绳子解开,上来帮我划。”她的样子很像在做恶作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你只在游泳池里玩过水,这么大的湖你伺候不了。为了掩饰你的无能,你故意严厉地说:“你再不下来,我去叫主人家了。”

她这才严肃起来,懒懒地说:“别操心了,管那么多闲事干嘛?”说着一个大跳跳向岸边。

下船可不像上船,下船时人朝后用力一蹬,船身就向后退,人起跳时被船朝后带了一大步,没经验的人根本就够不着岸。只听“啪”地一声,夹杂着“啊”的惊呼,女人落进湖里。

虽然就在岸边,她却乱扑腾抓不着岸,也抓不着船沿。她根本不会水。

猝不及防的变故使你的心跳突然加到一百八。还好,你没像懦夫一样大叫救命,而是急中生智跳上船,抓起船桨去够她,不停地叫:“抓住船桨!”

她乱抓一阵,终于抓住了船桨。

你抓住她。她的手冰凉,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抓紧你。拖她的时候你很难使力,最后你一手抓她的衣领,一手抓她的手,把她像横放的水泥袋一样拖上了船,落地的时候她还是横着的。她蜷曲着,像一只虾,大口喘息,身下一滩水。鞋早就不见了。

你知道安全了,但还是不放心,也不敢动她,只是焦急地问:“你没事吧?”

突然,你听见几声哽咽。奇怪的是,这哽咽很快就变成了咯咯咯的一串有气无力的笑声。虾头一动,抬起一张煞白小脸。她变得很僵,在你的帮助下好不容易才站起来。船桨帮了你们大忙。你先上岸,再把船桨递给她,她抓紧船桨靠近你,直到抓住你的手才起跳。这回终于落到岸上。

她古怪地迈着步走在前,直奔她住的客栈。湿衣服紧贴她的身体,像一只曲项花瓶。她的湿脚板在石板路上留下了几个疏淡脚印。

你走进你的客栈时,刚好听见她在隔壁院子跟主人家解释:“没事,我游泳呢。”语气快乐自信。

那天黄昏,你们再次上船。这回是隔壁客栈的老板划船,一个28 岁的英俊小伙子。落水的女人叫如玉,她约了船家要像当地男人一样夜闯海草花岛。你跟着去凑热闹。那天夜里风有点大,小伙子叫你们不要乱动,一切顺其自然。湖面漆黑,只听见风声呼呼,桨声哗哗。你们谈起了海草花岛上那个女人。

链接三 传说中的女人

海草花岛在走婚的地方,那里出美女。

四面八方的男人中,最有本事的就在海草花岛有相好。

男人夜里上岛,天亮前离开。

去那里的男人都会划船。不管你是见多识广的马锅头还是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就算你是土皇帝是大英雄,你要结交海草花岛的女人都得亲自划船登上她的地盘。

男人们身上背着口袋,装着给情人的礼物和自己第二天要换的裤子。船划到离岸还有一大截的地方就动不了了,男人们只好头顶口袋卷起衣服下到沼泽地里,踩着齐腿根的烂泥走过沼泽。最可怜的是冬天的早晨,沼泽结了冰,壮汉都冻得脸皮青紫喘不了气,单薄点的男人直接就冻死了。海草花岛背靠一座山,山是古代的女神,远近几百座大山都是男神,男神都爱慕她,争着来与她相会,他们的爱情驱散了她的寂寞与烦恼。这么多男神中,她最想念住得最远的那位。有一次最远的那位终于来到她的地盘,却听见女神屋里已经有人先到了,他们大声说笑,好像在羞辱他。他咳嗽了一声,掉头就走。女神听出是他,马上追出来,一个前边跑,一个后边追,怎么喊也不理。女神的眼泪冲出来,滴到地上汇成了胭脂湖。

如玉的反应没有你那么强,她早就听过女神的故事了。你们的船越走越慢,终于停住。

你问:“前边是哪里?”

小伙子说:“走婚桥。三百年前还没有,是战神石门修的。”

如玉站起来想上岸。

小伙子制止道:“我们不上去,我们又不走婚。”

如玉坚持道:“我想看看。看看就走。”

小伙子吓唬她:“当心人家打你。”

你劝阻道:“你别为难主人家了。”

如玉说:“那我白天来。”

小伙子如释重负。“白天来好,天天有游客在桥上走。”

如玉问:“那为什么夜里来要挨打呢?”

小伙子想了想,说:“夜里人家在走婚,走婚的人路上遇到熟人都不搭话,这些事外人不能看。”

回来的路上你问:“战神真的修了走婚桥?他在这里住了多久?”

小伙子说:“他跟岛上一个女人相好,修了桥好走路。”

你问:“他在这里走婚,你们的人不捣乱,还让他修桥,真是奇了怪了。”

小伙子的回答更是出乎意料:“我们的人也要走婚,也喜欢从桥上走嘛!”

世界一派寂静。偶尔从不远处传来哗哗声,你们知道那是去会情人的男人在划船。

你突然问如玉:“你来这里做什么呢?”

她先是不回答。过了一会儿才说:“农布,你们这里有没有向日葵?”

农布熟练地划着水说:“多得很。”

你们回到岸边,看见很多人在跳舞。当地女孩长裙席地,发辫盘在头顶,个子高挑。如玉在那些脸中寻找一张脸。

链接四 什么王妃不王妃,我只是一个女人

你要找的是我的脸。你想把我画出来,我知道。走在你旁边的是吴疆,你们走在走婚桥上,你的头发剪得好短,一张娃娃脸,从背后看不出是男是女。这是石门的桥。也算是我的桥。当年用的都是几十米长的树干,打到沼泽底做桩,在上面铺木板,走上去一点都不闪。你走着走着故意跳两下,还是稳稳当当,不闪吧?难怪,桥都翻修无数回了,村里人说水泥桩更牢实,下回要换水泥桩。那就不是我的桥了。

石门来找我很简单,没有你们想的那么玄。我们住在海草花岛,因为我就生在那里,我们世世代代住在那里,没有换过地方。我们这里三面都是水,一面是悬崖,要走婚的人只有从水上来。黑灯瞎火的,天不亮就走,我们的男人根本记不住我们的脸,只记住了我们身上的味道。原来没有桥,冬天会面很麻烦,还会冻死人,只有心气最高的男人才敢冬天来相会,那些男人走到人前就会被人高看,自己也觉得了不起。都说海草花岛的女人特别漂亮,我要说老实话,那是因为我们住得太偏远,相会不容易,就像你们得到了不容易得到的东西就特别稀奇,你们把这个东西夸大了。

石门来会我是因为他听说我是土酋走婚的女人。土酋有家,但是他也走婚,不妨碍他的家庭。我们的规矩是只要双方愿意就走婚,别人管不了。土酋难得来,他要料理很多事情。石门敢来我没有想到。那天晚上我家的狗很凶地叫起来,我就知道不是熟人。我喝住狗,心里很奇怪,就开了院子门。那天晚上月亮明得很,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站在我面前,想看清楚我。我们一个看着一个。他伸出手,先用手指头碰到我的脸面,再把他的巴掌按在我脸上。我家的狗又发疯,扑上去咬他。我赶紧抓狗,不小心碰到他的腰,摸到一把稀泥。我拉着他的手走到最近的湖边,让他下去洗干净。他不愿意光着腿跟我走,就把洗过的湿裤子穿在身上。往回走时我没有拉他的手,他跟在我后面走,一直走到我家,走进我住的屋。一个远方来的男人来会我,一路上吃了很多苦头,我当然敬他,可怜他。我不知道他的来历,更不知道他管着那么多人马,是朝廷命官,我只认定他是为了女人敢拼命的那种男人,身体强壮,让女人喜欢。我们亲热完他就走了,没有睡在我家。我后来才知道他的队伍驻扎在我们这一带,他不敢长时间丢开他们。

你和如玉在第二天一早出发,一起走过走婚桥。她说她要去看当年土酋王妃住过的院子,那种生活很够她想象一番。你马上想到了奉化山上的美龄别墅,名气大得不得了,走近一看,只是一栋寂寞的小石头房子,杂草几乎盖住了屋脊。你不相信什么王妃故居,你只相信那是一个女人的地盘,那个女人是土酋在民间的女人,也是战神的情人。路上你们没有说话,她不停地用手机拍照,对什么都感兴趣。前一晚上回房睡觉前你们已经交谈过,她说她是自由撰稿人,还喜欢画画,为某家杂志服务,写一个字一块钱,每个月写几万字就可以过得很滋润。

走婚桥很气派,一直延伸到离岸近两公里的水面上,你马上反应过来这是为方便游客赏景改建过的景区建筑,不是战神建的那座桥了。桥面宽阔,可以走一辆三匹马拉的马车。铺桥的是原木,脖子粗的原木锯成两半,整齐地挨成排,一直铺向岸边,何等奢侈。估计她也是才来没几天,居然穿了高跟鞋,这样的鞋在桥上根本不能走。你刚想要不要邀请她挂在你胳膊上走,她已经不由分说拔下高跟鞋提在手里,率先向前走去。她的弹力丝袜帮不上忙,粗糙原木很硌脚,你们不得不放慢速度,每迈一步都要小心落地。走出去百十步,她招架不住了,脚趾头从袜子里露出来。她不好意思了,干脆把袜子一脱,塞进双肩包的一个侧包。你一个大步迈过去,说:“我背你。”她看看自己的狼狈相,二话没说,把鞋穿好乖乖趴到你背上。

桥上的行人在看你们,有人在悄悄笑。有点招摇过市的意思,你感到奇异的兴奋。有个拿专业相机的把镜头对准你们,嚓嚓两下拍了。你们走过桥,她一看见岸就突然从你背上跳下来,把你吓了一跳。

你们眼前的村子黑乎乎的。房子当然没那么久远,但颜色被做得很陈旧,看得出要尽量保持原有的风格,朴素而肃穆。每个院落都有女人出入,她们身材高挑长裙席地缠头鲜艳。如玉拦住一个女人问:“王妃家在哪里?”女人用普通话利索地回答:“就在前面,在那棵核桃树下左转。”她用手一指,你们看见了一棵大树。

不出你的预料,被吹得神乎其神的王妃家只是一个普通院子。堂屋中央是个大火塘,一方供着神灵,三方摆着粗毛座垫。一个中年妇女迎出来,请你们在座垫上随便坐。虽然说随便坐,她的坐姿却很优雅,腰杆笔直,脖子挺拔,双腿缠绕紧盘。你们不敢造次,也学着她盘腿坐下。如玉问:“王妃原来住这里吗?”妇女庄重又亲热地说:“她生在这个院子,在这里住了一辈子。”如玉就说:“我想在这里住。”妇女说:“住嘛,再过一段时间想住都住不成了,现在村里开着客栈,还有两个月到期,到时候要办成博物馆,就住不成了。”说着别有深意看了你一眼。你不得不问她:“你真要住啊?”如玉说:“我住几天,详细看看,找点素材。”你赶紧表白:“那我自己回去。”妇女诧异地说:“你也可以住呀,有的是房子。”如玉却说:“帮我跟农布打个招呼,他的房租我照样付。”

你是黄昏离开的,在王妃家吃的晚饭。女主人特地给你们做了珍贵的红烧裂鳆鱼,这种鱼很罕见,市场上要卖几千块一斤。你们吃得也不便宜,每个人三百八十元,但至少合起来吃了两斤鱼,还是划算。

回到客栈,你把岛上看到的一切想了想,发现并没有特别印象。那只是普通的木楞房,在彝族地区见过,普米族地方也有。你搞室内设计,对这些很敏感。接下来的三天你访问了一些老人,专门问战神棺材落脚处。他们告诉你,有个叫朵果的地方,原来叫“躲过”,战神的孙子憨憨就落脚在那里。

三天过去了,如玉没有返回农布客栈。那么偏僻陈旧的一个村子,怎么留得住城市来的女人?你原来过惯了有序的生活,按时上班,按时洗漱,现在觉得有点发飘。朵果在等你,还有很多东西在等你。比如夜游。你已经记住了胭脂湖的夜游,农布在船的一头,你和如玉在另一头,黑乎乎一片,只有哗哗的水声呼呼的风声,提到嗓子眼的心跳声。

你自己也搞不明白怎么就到了湖上。你在一头,农布在一头。湖上还有别的船,除了你,那些男人都是自己划船去会情人。没有如玉,你和农布都不说话。有一只船跟你们一起靠岸。那个男人的手电像地下党一样亮了三下。走婚桥头的手电亮了,站着一个女人。应该是一个中年女人,身躯丰腴。男人走到她身边,用手搂住她的肩头一起朝前走去。手电熄了。你和农布看着他们,你们都看见了在他把手臂搭上她肩头的一瞬,她把一样东西喂进他嘴里。你们都在想,那是什么好吃的东西?

上岸以后你踏实了,手里拿着农布给你的手电。你凭着直觉向前走,手电只在心里拿不准时才开。你想起了最近给一个四星级酒店做的大堂设计,亚热带雨林风格,很棒的一个设计,被另一家公司的设计顶掉了,你气得差点吐血,跑到边疆来出这口恶气。你必须从祖先石门那里找回一点自信,也许他给你的还不止这些。

夜色并不是那么黑,不开手电,周围的景物也历历在目。夜里的景物发出荧光,努力凸显出形体,那样子有点滑稽。你记得路,现在你要不请自来,给她一个刺激。你很快到了院子门口,门上挂了一个灯笼。

你敲门。来开门的是那个守院子的中年女人。她先没开门,很诧异地问:“你找哪个?”你说:“是我,一个朋友。”

她拉开门,认出你,又问:“你是来找她的?”

你说:“好几天不见她回去,我来看看。”

女主人一边领你进门一边说:“她病了,不见人。”

你们走进第一次见面的屋子,坐在火塘边。

你有点焦急。病了?什么病,还不能见人?

女主人不慌不忙从火塘边的茶罐里倒了一杯茶,递给你。

你说:“我想去看看她。”

女主人看了你一眼,调开目光说:“我先去告诉她你来了。”

她站起来,朝外走去。

先是敲门。然后她说:“上次那个男的来找你,你出来一下嘛。”

里面没开灯。先是空了分把钟,然后如玉开了门。探出头来,用手抓了几下头发,朝前走去。

三天不见,她变了个人。眼睛凹进去,显大了好多,眼神是直的,而且疲倦。她斜靠在门框上,强打精神礼貌地说:“欢迎。”然后走过来,像突然垮掉一样瘫坐在垫子上。看她表情,不但对你没兴趣,而且对所有东西都没兴趣。

你心里涌出很多话,但都觉得不合适,全压回去了。你不好问,就沉默着。

女主人想站起来离开。如玉一把抓住她,意思是让她留下。女主人有点尴尬。

“放心,我不会给你们找事。”如玉的声音有点闷,很无力。

“你怎么搞的?病了也不治,招呼也不打。”你有点愤怒。

“我很好,从来没有这么放松。”她的声音木木的。

“我叫个船送你过去。”你说。三天不见,你好像都能闻到她身上的古董味了,而且刚刚出土。

“我还要待几天。”她坚决地说。说的时候眼帘低垂。

你大声说:“明天我要去朵果,你跟我去。”

她很诧异。看着你,摇摇头,说:“我累,想休息。”

你不容置疑地说:“我希望有个人做伴,路上太孤单了。”

女主人兴奋起来。“朵果美得很,战神的后代住的地方,名声大得很。要是没有朵果,我们海草花岛什么都算不上了。”

如玉看着女主人,琢磨着她的话,想辨个真假。

“说定了,明早起来就上路。”你说。

“我可能去不了。”她犹豫着,无精打采。

“明天我叫你。”你的语气比她更确定。

“大姐,给我安排住处,我付钱。”你对女主人说。

女主人站起来,说,“请你过来。”率先朝外走去。

你被安排在她隔壁。看来女主人希望你们能好好相处。

如玉躺下来,觉得放松,松得要化成水。这几天太舒服了,不用吃药,一整天就说一两句话,不想吃,不想动,没有哪里不对劲。

你掌管了所有财产,你身价昂贵,令很多女人羡慕,但你能掌管李金明的心吗?已经七天没给李金明打电话了,他正在国外考察,陪着几位官员,用的当然是公司的经费。没有短信。也没有电子邮件。李金明正在争取市企业家协会会长这把交椅,他有三个强有力对手:飞天旅游集团公司总裁;金沙地产老大;天翼水泥厂集团公司总裁。李金明胸有成竹志在必得。女儿送进了昆明的贵族学校,李金明一天到晚见不着面,你活着的用处何在?十一年婚姻对女人的杀伤日积月累,开始你看不见,慢慢你觉得不对味,终于在哪一天的某个时刻,你突然觉得一切已经可有可无。出国那天,李金明说不用送了,按时吃药。出门时是一位官员的车来接,他一眼没看你就出去了。如玉拉开一个抽屉,再打开手袋,里面全是抗抑郁药。她取出一个小瓶,倒了两粒舒乐安定,就这么硬吞下去。这次出门没什么准备,就是想远离熟悉的一切。已经八百多天,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李金明忙得昏天黑地,回到家倒头便睡。上床前他不会忘记嘱咐她吃药,好像他们不能做爱就是因为她的病在捣乱似的。什么给杂志社写稿混生活费,都是骗人的话。她已经出来了,想试试一个人待着能不能坚持。只有两条路,要么离开李金明,要么就把一瓶安定全吃下去。昨晚她一次吃了六粒,早上还是醒过来了。没意思。她准备今晚吃七粒,每晚增加一粒,慢慢感受过程,也算是一场科学实验。

真没想到吴疆会到岛上来,一点儿也没想到。他不请自来让她吃了一惊。

怎么办?11年了,她只习惯接近李金明,就像他的剃须刀,用不着的时候就放在抽屉里,或者塞进皮包的一角。突然,门响了。

吴疆在外面说:“月亮出来了,到院子里喝杯茶好吗?”

她没有理由拒绝,就说:“好吧,一起聊聊天。”拿起小瓶,先倒了两片安定吃下去,然后披了一块围巾,打开房门出去。

院子一角有个石茶几,配着四个石凳子。他们在凳子上坐下,他手里提着一个暖瓶,将纸杯放在茶几上,冲上开水,放了一杯在她面前。

她很直接地问:“过得很不错吧?”

他也没回避,坦率地苦笑道:“败得一塌糊涂。”

她有点惊异。追问道:“不可能吧?一看你就知道是成功人士。”

他摇摇头。顿了一下,才说:“你搞了个设计,很棒的设计,结果请你干活的人是个老粗,一板拍下去,你死了,靠走关系的下三滥活了,你咽得下这口气吗?”

她小心翼翼地说:“我有点明白了。你是被人耍手段顶替了对吗?算什么呀,这种事到处都是。你下次也挑挑人,素质低的不给他干。”

“我费了差不多半年工夫搞的设计,那些被买通了的评审专家偏说不理想。他们怎么能睁着眼说瞎话?我想不通。跑出来散心,还是想不通。”

“你去朵果干什么?”她好奇了。

“我也不知道。邀请你去,只图有个走路说话的伴。”他很真诚地说。

“那就去吧,反正我也没事干。”她轻松地回答。

链接五 我是个小米渣,你们住在我家,那就听我说说我的事

你们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就隔一堵墙,你们想什么我全知道。我要是你们,就拿下那份假正经,两个脊背抵在一起你暖我我暖你。我每天晚上都要在这院子里闲逛,你们当然看不见我。不要说这个院子了,就是这个岛上哪里有个石头哪里有根草我都知道。有个事,我很想说。人啊,不要想多了,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耽误不起。人家跟我说石门败了,死了,棺材不让入土,儿子也自杀了,惨啊!

我要救他。

你冷笑了?笑我啥都不是,不相信我能救他?我不怪你,所有人都不知道我想救他,我要救他,我能救他。为什么?嘿嘿,不为什么。我只是一只小蚂蚁,不懂什么大道理,你跟我说我也听不懂。我只是不相信一个战神落得那么个下场。我不服气。人啊,只要想做就做得到,你们不信就走着瞧。

我给土酋手下那个能干小官带了口信。

那个晚上我到了村子边约定的地方,他果然来了。我穿一身黑,我说话的口气让他知道了我是谁,他态度立马变了。

开始我跟他说:“战神在哪里?”他吓坏了,吞吞吐吐半天,想混过去。

我知道他怕,就宽他的心。“你怕什么?战神入不了土我都知道,你还瞒我做什么?”

他声音抖抖地说:“你一个女人家,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

我一切都顾不得了,大着胆子说:“土酋大人知道的我都知道。”

我把底兜给他了。

他试探我,问:“你……从海草花岛来?”

我说:“就是了。”

他很犹豫。我知道他不敢跟我说真话,他怕掉脑袋。

可是我什么都不怕。

我说:“我求你,把战神的棺材埋了,他一个来路远远的外乡人,就让他安心入土。你做件好事,这件事只有你办得到。”

话一出口我就知道,我把一个男人吓瘫了。

链接六 土著小头目的惊魂之夜

那天晚上我去会海草花岛那个女人。

开始我不敢相信是她,她独自来我们村口,穿一身黑。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她一说话我就被镇住了。

她让我干的事我想都不敢想。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冒背叛土酋的危险,朝廷知道了也是灭族的罪。一个棺材,风干就风干了,何必来扰乱活人的世界呢?

我跟她说:“你要我办的,我办不到。那是违背天命的事情,会遭报应。”

她忽然扑过来,抱住我。我马上觉得不一样了。她身上有一股海草味,是她衣服里发出来的。她搂住我的脖子,胆子小的人会以为有人要掐他的脖子要他的命。我是男人,我抗拒不了女人,那是天定的。她把脸抵在我脸上,她脖子里的气味钻进了我的鼻子。

“我要报答你。”她喃喃道。

她脖子里的气味一出来,海草味就不见了踪影,女人我有过,但把我制住的是她,她不是一般的女人,土酋的情人,战神的相好,海草花岛的女神,哪个男人得到她的一个笑脸,一辈子都会做好梦的,要是能上她的身,三辈子变牛变马也值得!

我要疯了!原来我这个小人物也可以改天换地!放下来就放下来,要出新皇帝就让他出,死人要入土也是天规定,我把它放下来也是顺应天意,因为一个女人来求我,她不是一般的女人,我要是违背了她的旨意,我要是上不了她的身,我就是一泡狗屎,狗屎都不如!

哦,叫我怎么说得清这个女人?她说她要报答,她知道用不着多说,她知道她自己的分量。她的嘴像小动物的嘴在母亲身上摸索,我不是母亲,我是一个男人,我受不了她的磨蹭。真是个让男人开眼的女人,跟她在一起,傻子也会发疯。她说是报答,你会知道她的话是真的,她用她的心伺候男人,让他快活,让他死都不后悔,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我什么都顾不得了,扯着她的衣裳,我知道我欠她的必须还,我必须让她满意,我一定要满足她的心愿,哪怕要我的命。

她知道我答应她了。马上她开始剥自己,她要兑现诺言,当场兑现。她帮着我,把我的手引到该去的地方。

我肯定是疯了,不知道该怎么跟女人取乐了,我心乱如麻,快活得不知天上地下。我的手去的地方,是别的女人身上也有的地方,但是我一点也不熟悉它们,就像是第一次找它们,我遇到的都是生疏的东西。

“不要叫第三个人知道。”她在我身下喃喃。

我不清楚她指的是什么,是我和她的亲热不能叫人知道?还是战神的棺材悄悄埋了以后不能叫任何人知道?我心里生出悲伤,因为我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我心里生出狂喜,因为我和战神、土酋是一样高大的男人了,他们的女神也是我的女人。

我不枉自做了一世男人。

胭脂湖四围群山环绕。太阳刚刚升上山顶,吴疆和如玉登上了第一座小山峰顶。如玉从背包里拿出速写本,用碳素笔画速写。吴疆尽情欣赏着周围的景色,没有打扰她。

两人继续向前走。在一个山坳里,如玉的药性发作,开始犯困。“我想睡一会儿。”她坐下来。他走过来,放下包袱。她如获至宝,挪到包袱边,身体伏在包袱上,马上睡着了。

她有一张娃娃脸。两道眉毛之间拧着个疙瘩,诉说着委屈与愁苦。她的两只手分别抓着包袱的两个角落,睡着了也没放开。让人惊讶的是她已经有了几根白发,在短发丛中,他数了数,有五根。她的嘴型特别俏,轮廓分明,像好莱坞明星的嘴。她很像罗马假日的女主角。这样一副容貌可以吸引一个男人多久呢?吴疆感到伤感与茫然。

安谧被电话铃声打破。

如玉松开手,困惑地四周看看,明白了是自己的电话在响。

她接电话的表情很怪,很不耐烦,又像是盼望已久。通话过程里她的脸就像油漆被晒化后从墙上垮下来,有点不堪入目。

四个小时后,朵果出现在前方。

它背靠一座高入云霄的大山,左侧右侧各是一个小山峦,它就藏在三座山结合处的深坳里,就像落在锅底。村子黑压压一片,炊烟飘摇。

离村子三公里有个加油站,加油站旁是一户人家,这家人很有头脑,把自家院落改造成了客栈,新起了一小栋楼,客人跟主人家一起吃住,没客人的时候主人家照样过他们的小日子,什么都不耽误。

如玉几天没好好吃饭,走到那里就走不动了。

主人家说:“朵果可以看,住不成。”

吴疆问:“为什么住不成?我看那村子不小啊。”

主人家深奥一笑:“我就是那个村的。你去看了就知道了。”

女主人端来一盆黄灿灿的东西说:“请吃点凉粉。”用刀削下一块,就在手板心里切成条,放进小碗,再浇上事先兑好的佐料汁。

如玉胃口大开,端起一碗就吃,狼吞虎咽的样子。

吃了凉粉,两个人神清气爽上了路。进村已经四点多了。

村子的格局很怪,分成断开的三片。中间是一块空地,搭着个小戏台,墙体破烂,颜色陈旧,看起来脏兮兮的。遍地湿漉漉,有的地方积起一个小水坑,水质混浊。他们商量了一下,走进左边第一个门。

门里的老太太满脸皱纹,身躯缩得很小,头上包着灰黄头帕,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你们找人?找哪家?”老太太很疑惑。

吴疆说:“我们来问点事,战神的事。我们是来搞调查的。”

老太太说:“过来坐,喝点水。”

院子有点衰败,东西胡乱放着。他们看见一条长板凳,就并排坐下来。老太太提来一个黑黢黢的壶,他们拿出自带的杯子,续上水。

“大妈,你贵姓?”如玉按当地的规矩称呼老太太。

“免贵,姓董。”老太太的回话体现着身份教养。

“我看村子不小啊。”吴疆说。

老太太看他一眼。“一百多户,只有三个姓。姓石的,姓董的,姓赵的。”

吴疆追问:“石?石头的石?他们是不是石门的后人?”

老太太平淡地说:“怎么说都可以。他们是石宙的后代,石宙是石门的孙子,石鸿宇的儿子,小时候叫憨憨,一根独苗苗。”

吴疆问:“那董家呢?”

老太太没直接回答,只问:“你们那么远来,打听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有什么意思。”

吴疆请求道:“大妈,你跟我们说说,我们喜欢听。这些事再不说就被人忘光了。”

老太太就说了一些往事。

链接七 董老太太的故事

我家先人叫董万新,是战神的副将。战神命令他们抱着小主人逃命,他们跑了几天几夜不敢歇脚,到了朵果。朵果当初是个荒山窝窝,没有人烟。我家先人说:就在这里落脚。

我家先人,还有管家、奶妈都是能干人,稀里哗啦砍出一片空地,修了三间房子。

房子各是各,不挨着,奶妈带着憨憨住中间,我家先人和管家单独住,就有了三户人。

那时候野兽多,小娃娃不好照料,管家就提出来要搬进奶妈家住,免得小主人出差错。

奶妈一看这阵势,抱着娃娃就进了我家。

奶妈说:“娃娃想叫你爹,你不信,现在我就喊他叫一声。”

憨憨马上就亲热地扑过去,抱着他的腿连声叫:“爹!爹!”

我家先人五大三粗,连小娃娃都看得出他是英雄胚子,巴不得去依靠他这座靠山。

我家先人一辈子忠于主人,他为难地抱起娃娃,伤心地说:“我也可怜娃娃,但我不敢称爹,我只是他的仆人。”

奶妈说:“娃娃想要一个爹,他叫都叫了,你愿意不愿意都是他爹了。”

我家先人心还在乱,不耐烦地说:“我们要成不忠不孝的人,留下骂名了。”

奶妈不顾一切说:“管人家说什么,我们过我们的日子。这么个宝贝疙瘩,有个闪失我一个人也担不起,你要是心里不安稳,我们就把他当亲生娃娃,要不就当成神一辈子供着。反正我不听你的,我不走了。”

憨憨到了十八岁,娶了媳妇。

我家先人把新人迎进屋,到不远处又修了三间房子,把身世跟一对新人说了,双双送进新屋,自己和奶妈又搬回旧屋。

第二年,才生了他们自己的娃娃。

奶妈和憨憨媳妇一起坐的月子,都是男娃。

管家没等到那一天。他收留了一个过路的寡妇,寡妇的三个娃娃把他叫了爹。后来又生了四个娃娃,他们家的血脉旺得很,过了几代就占了大半个村。反倒是石家,到现在只有一户,守的还是老祖宗那个院子。

吴疆打断董老太太,急切追问:“石家是主人家,怎么发展不起来?”吴疆心里嘀咕着,这个谜的关键就在这里了。

董老太太转开话题说:“你们住哪里?村子里没住处,要提早安排。”

如玉给了吴疆一个眼色。说:“老婆婆,打扰你了,离这里最近的住处在哪里?”

董老太太说:“加油站见没有?旁边有家客栈。只有一家。”

吴疆明白,起身告辞。

老太太有点不舍,如释重负送他们出门。

吴疆临别时说:“我们明天还要来麻烦你。”

老太太说:“不要光走我家。你们明天多走动,到处看看,比只来我家有意思。”

两个人走回客栈。如玉很累,一进门就坐下了。

男主人三十多岁,看出他们来落脚,就说:“欢迎欢迎。”

吴疆站在柜台前问:“有没有空房?要两间。”

男主人愣了一下,马上说:“有。只有三楼一个三人间了。”

吴疆和如玉没有料到,相互看了一眼。

吴疆知道赶回县城不可能了,就接着问:“多少钱?”

男主人很有歉意地说:“三人间是一大间加一小间,隔开的。有三张床,六十块一晚上。”

太便宜了。他们同时在心里说。

“住嘛,很干净的。我去叫我媳妇给你们做晚饭。”

如玉说:“先看看房间。”

男主人拿了钥匙串,带他们上楼。

房间收拾得一尘不染。大房间带个小套间,中间隔一道门,锁上就等于两个单间。如玉马上说:“我住小间,晚上好上网。”她看见网线接口在小间里,看来主人家很动了一番脑筋,把上网的人单独隔开就不会造成干扰了。

男主人把头探出窗外朝院子里喊:“媳妇,给客人做点饭!”

院子里传来含糊的回应声。

男主人离开时说:“过半个钟头吃饭,我喊你们。”

夜幕说落就落下来,山区的气候也脾气难测,黄昏堆积起片片乌云,一会儿就变成了瓢泼大雨。雨水哗哗打在窗户上地面上,扰得吴疆听不见电视的声音。如玉在里屋上网,心里像小兔子蹦跶,说不出的烦乱。几次想站起来把隔开两间屋的门合上,总觉得不合适。所有的防范都是防君子不防小人,你表现出要防,不是等于把别人当成了小人?门一合上,也许烦乱就消停了,但不能。这么多年来,与陌生男子单处一室还是第一次。很异样。虽然他救过她的命,但他毕竟是一个男人。她有种背叛的感觉,因此而忐忑负疚。

她不知道此刻李金明正在狂热的欲望巅峰忘我迷醉。那个据称会写点文章的金融系统作家用包装过的电眼一扫,李金明不得不倒下称臣。这事发生在几年前,以后他们不时狂欢,分寸拿捏得滴水不漏,一直把双方家人蒙在鼓里。时聚时散延长了他们对关系的美妙感觉,渴望加深了彼此的欲望,李金明面对风情万种的女人越来越高超的激励技巧一次次向老天喊出谢恩。

他这么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当然不会提离婚,如玉只是他穿惯了的一双鞋,要是那双鞋不在老地方,他会觉得世界很空。而且,游走在多个女人之间带给他走钢丝般的刺激,变成吸毒似的瘾根本戒不掉了。纪录频道正在放《探秘百慕大三角》,惊天动地的雨声好像专跟吴疆作对,听不见声音,画面立马变得难以忍耐。他只好站起来,走到门边,一伸手把门合上。

门的撞合声被雨声淹没了,如玉没有听到。她是凭第六感得知了门的遭遇。怎么说呢?他的举动她没料到,等到明白过来,就觉得自惭形秽。她听不见他那边卫生间里的水声,当然想不到他是看不成电视只好先洗澡了。战神的灵魂此刻正在加油站附近徘徊,大雨扰乱了他追踪的目标,害得他跑了许多冤枉路。就在这时,第一阵大雨停歇,老天暂时喘一口气。乘此机会,他用力一吸,嗅出了吴疆那间屋的位置。还没最后确定,他马上觉得位置又乱了,吴疆的气味里好像混杂了陌生人的气味。这时候吴疆洗完了澡,又把隔门打开了,而且向如玉解释道:“你要用卫生间就说一声,我到你那边上网。”言外之意是不干扰你。

如玉准备了一阵,决定还是洗个澡。她抱着要换的衣服走过去,吴疆立刻殷勤地说:“水很热,你注意点。”

如玉关卫生间门的时候,充满歉意地说:“对不起。”话音刚落门就合上了。

吴疆退到里屋,把隔门关好。浑身舒散,就倒在小床上,想迷糊一会儿。隐隐约约听见一阵耳语,好像是说话声,家乡口音。家乡在外省,怎么会在异乡听见乡音?他觉得奇怪。那声音清清白白,絮絮叨叨,好像怕他听漏了一个字。

链接八 战神探亲讲述归宿

我那天晚上从棺材里出来,想去追赶孙子他们,又想看看胭脂湖的土酋怎么挖我的棺材,一时犹豫,一犹豫就过了半天。最后,估摸着孙子被逃命的人护卫着,不会有大问题,就回到棺材边。

我真不想进去。我不喜欢里面的湿气。我在湖边上到处走,不敢走远,怕丢了我的尸身。

晚上有月亮,月亮一照,胭脂湖变成了一个无边大的亮闪闪的盘子,好像有个大力士在底下举着,大力士的手左摇右晃,盘子就东摇西晃,水面静得只听见鱼喘气的滋滋声。太阳出来前,我赶紧躲回去。

转眼到了白天。

一个小头目指挥着几个兵最后打发我。他们忙了大半天,我觉得我被放在高台上了。后来他们喝酒吃肉。我想叫他们把我放下来,我听说过巴人有把人放在悬棺里的习惯,但我不是巴人,我受不了这种不踏实的感觉。眼睁睁看着他们下山去,我无可奈何。他们走得很匆忙,没有看我落脚的架子,架子上全是蚂蚁。好像世上的蚂蚁全都跑到这里来了,每个蚂蚁都扛着针尖大的一点土。蚂蚁呀,还是你们有灵性,知道生命无论贵贱都离不了土,你们是在帮我,帮我这个落难人啊。

过了几天,那个领头的男人又来了。这天的蚂蚁更多,密密麻麻地盖住了整个棺材,连我出入的缝隙都被堵住了。天啊,蚂蚁已经在棺材上铺了一层细细的土粒,它们黑压压地跑来跑去忙运土,它们的队伍铺天盖地,好像不把棺材埋在半空誓不罢休一样。

我看见那个男人脸色大变,像马上要发羊癫疯的样子,眼睛直直,面皮僵硬。他伸出手想摸一下架子上的土,又忍住了,好像是怕扰乱了蚂蚁的队伍。他在想什么呢?这个人失魂落魄下山的样子让我化成一阵风跟着他撵了好久,我觉得他在半路上肯定要像甑子里的水汽飘到天上再也找不到了。

他和几个兵又来了。我听见那个男人对他的几个兵说:“你们把它搬下来。”

所有的兵都被蚂蚁阵惊呆了,棺材已经不见了,变成了巨大的不可思议的空中蚂蚁穴!

一个兵惊慌地说:“没见过这么多的蚂蚁,简直要吃人了。”

那个男人说:“快点。”

一个男人在砍一根支撑的柱子,木屑到处乱飞。一个男人爬上来用大绳子在棺材上绕了一圈又一圈。到太阳偏过了树林顶,棺材才沿着一根断掉的柱子滑下来,落在地上。

一个下午他们都在忙碌。

我先被抬下一个小坡,在背阳的大箐里晃荡了老半天,又在一片房子大的石头堆上行进,最后终于停下来。

他们开始挖坑。然后把棺材放进去。盖土。再把大石头挪过来堆在土上面。

现在,除了这几个人,谁也找不到我了。

那个领头的男人从腰上取出一葫芦酒,递给他的几个兵。

他们边走边喝,葫芦递过来递过去。领头的男人没喝,他吸烟。

叫我不敢相信的是起了一阵风。没变天没下雨,风说来就来了。风把一座山坡搬到了下山的小路上,把那几个男人和我的棺材深深埋了。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知道我的藏身之所了。

我听见巨石相互挤搓,世界咔咔作响。

这回,我再也出不去了,永远出不去了。

我今天出来,多亏了修新房子的人们。他们炸开山洞取石头,把我藏身的地方震开了一道口子,我什么都顾不得了,我要见你。

吴疆,你是我的骨血。你那支血脉打回了老家,你们现在生活的地方才是我的故乡。是我规定的,我的后代除了长子,女的必须出嫁,男的必须上门,只有嫡长子可以留守门户。我的后代要像种子到处落地生根,走得越远越好,愿天下到处是我的儿孙!

你不用找我了,你找不到。你年纪不小了,该怎么盘算自己的日子心里要有个数。我说过,是种子就要落地生根,你可不要辜负我。我走了,我的话你要一辈子牢记。

如玉走出卫生间,先把电视换成音乐频道。打开隔门,看见吴疆倒在床上睡熟了。她关上隔门,将电视音响调小。外屋有两张床,一张被他睡过,另一张叠得整整齐齐。她想了想,在没人睡过的那张床上靠着看电视。雨后的屋子很快凉下来。如玉起来走到隔门边,打开门,关了里屋的灯。再借着外屋的灯光走到他床边,拉开被子盖在他身上。

她的动作很轻,但他还是醒了。他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外屋迷糊的灯光像一道轮廓,光勾勒出一个站立的女人身影,夜深人静,这个身影却并不鬼魅。他曾经把她从湖里捞起来,还把她背在背上,感受过彻骨的挤压与蠕动带给他的刺激。他掀开被子站起来,站在她面前,相距不过半尺。

世界凝固了。

好像没有谁先谁后,两个身影突然合成了一个,依然站立着,像两棵纠缠相生的树。

(三个月后。)

吴疆面前站着一个长发齐腰的女人。民族风格的白色宽腿裙裤,藏青色起白花纹修身长袍,镂空的做工精致的高帮靴,披一块纯白毛披肩。当她向他伸出手与他握在一起时,她暖和干燥的手掌让他知道了她内体非常强健。

这是他的新雇主。她是在网上看了他的材料后选中他的,在电子邮件中她跟他有几番对话,然后就拍定了人选。法国一个国际组织参与了墨叠古城的旅游经营,她发表过一些散文,他们决定委托她出面经营他们准备开发的项目:把获得了经营权的一个三进大院做成明代风格的客栈兼民俗博物馆。她不必考虑资金问题,只需要把项目做得尽善尽美。对机构来说,经营的主要目的是保护文化遗产,商业目的放在第二位。

吴疆上次离开胭脂湖后,一直对墨叠高度关注。吴疆来自江南古镇绍兴,这是他被选中的主要理由,他的地域文化背景正好符合对方以文化保护为主的要求。

女人的笔名叫蟋蟀,她把他带到院落的一角一个大而暗的房间说:“这是你的住处,有点简陋。”

吴疆四周看看,指着楼顶上一个朝阳的小房间说:“我想住那间,光线好。”

女人笑道:“那你就找不到明朝的感觉了,中国的老式卧室都比较隐蔽。”

吴疆也笑道:“我想象力比较发达,一隐蔽,容易闹鬼什么的。”

吴疆看见女人露出了酒窝,又补充道:“说正经的,这间大屋位置好,布置出来大有用处,我打好主意了,你等着看吧。”

蟋蟀说:“那太委屈你了,上上下下不方便,楼上没有卫生间,你半夜上厕所就麻烦了。”

吴疆玩笑道:“我保证不吃不卫生的东西,坚决不在半夜拉肚子!”两人对视,都笑出声来。

院子周边都是正在营业的客栈,吴疆每天只管工作,三餐有小姑娘送来。隔几天他就开出一张清单,写满需要买的家具,蟋蟀就照单去订货。明朝的家具和工艺品从北京和苏州进货,有些旧物价格很高,比如那张万字纹围子六柱架子床,真正紫檀木制造,组装出来后像一个缩小了的宫殿,玲珑剔透的样子使人心驰神往。几、桌、椅、柜、门、窗、虎、衣架、橱、案、灯台、洗漱架、脚踏……黄花梨木、鸡翅木、乌木、铁力木……院子里渐渐有了模样。

到第十七天,也就是离设计合同一个月的时间还差十三天,李金明以特急短信把蟋蟀约到了离城二十多公里的一个农庄,那是他们曾经幽会过的地方。

蟋蟀在下午两点到了农庄。李金明订了一个半山上的小木屋,窗口可以眺望整个庄园。

蟋蟀一进门就把窗户推开了,朝四处张望一阵,坐下来,对着李金明笑笑。两人相对而坐,李金明把小茶壶接上电,然后抓住了蟋蟀搁在桌子上的手。

蟋蟀看着他在那里多情,一点反应也没有岂不太尴尬,就把另一只手压在他手上,这样他动起来就麻烦多了。

李金明盯着蟋蟀的眼睛。她没有躲避,勇敢地接住他的目光。

他看了她一阵,看不出任何名堂。

她的激情在衰减。他曾经担心她提出什么要求,但她没有。现在,她好像要逃跑了。

李金明绕了个弯子,关心地问:“听说你在做大生意?”

蟋蟀自嘲地说:“什么大生意呀?我是帮法国人做客栈,合理挣点小钱。才起步,你消息灵通得很呀。”

李金明在她手上轻轻拍了一下,说:“进展如何?”

蟋蟀一笑。“前期设计月底完,请的人水平挺高的。”

李金明又说:“今晚留下来,我们该聚一聚了。”

蟋蟀说:“不行。我还没忙完。”

李金明加重了语气:“你真狠。”

蟋蟀说:“你说什么?我狠?我给你添什么麻烦了?我总该实现点社会价值吧?你为什么限制我?”

李金明赶紧说:“我不是限制你,你写东西够辛苦的,像个机器一样忙死忙活完全不必要,你又不缺钱。”李金明不敢说我知道你跟那个搞设计的家伙打得火热,毕竟自己不是她丈夫,没资格管她。说完该说的话,正好水开了,他端起茶壶,先用开水温杯,然后把茶泡上。

蟋蟀话题一转。“恭喜你,会长先生!你心想事成了。”

李金明马上明白了,忙说:“不敢!让你见笑了,那算什么?”

蟋蟀说:“别客气了,多少人想着这个位子呢,我眼红死了。”

李金明站起来走到她那边,挨着她坐下,手自然地拢住她的腰,说:“谢谢吹捧!再谢谢讽刺。你这是真心欣赏我吗?嘿嘿。”那声嘿嘿明显含着冷笑的意味,有点阴险。

蟋蟀觉得那只手让她很肉麻。她听出了他的画外音,抢着反驳道:“嘿什么嘿?阴阳怪气的。要捞个一官半职,少不了跟人拼。你把那么强的对手打败了,当上了会长,当然值得恭喜。”

李金明干脆搂紧她,说:“是吗?既然如此,你就奖赏我。你知道我喜欢什么。”说着,李金明的手放肆地移动到关键位置,眼神也迷糊了。

蟋蟀很奇怪自己已经对他没了反应。这是怎么回事?

她忽然很突兀地说:“不吃醋了?”

他的感觉已经调动起来,也不顾窗户开着,把她的脸按贴在自己脸上,嘴唇压过去。

她摆动着头颅,错开了他锋利的欲望,含含糊糊地说:“你刚才还对我不放心,谁跟你说三道四了?”

他已经不能自已,言不由衷地说:“我不怕任何男人,你是我的。”

只是一下子。蟋蟀觉得屈辱。自己是他的什么?他明明听到什么了,却装作不知道。他不追究,那不是大度,不是宽容,而是……卑鄙!不。她不能输掉自己。

她发起了反击。

蟋蟀的手突然变得强硬,她抓住他的手,不让他动。

“我们做朋友算了。”她说。

他语气有点威胁的意味。“你什么意思?说变就变,要变圣母了?你耐得住寂寞吗?你的疯狂劲,没有女人可以跟你比。”

她没有跟他较劲,语气柔和地说:“我是来告别的。真心话。”这是个机会,说真话的机会。她不想错过。

“我听说,你夫人进了精神病院。”

他顿了一下,回答:“医生建议住院治疗,诊断是严重抑郁症,有自残倾向。”

蟋蟀一语双关:“那你可以轻松了。”

他觉得被她话里的尖刺扎了一下。回敬道:“你的腰杆挺起来了,活得很现代啊。”

她语气一点不服输。“我只相信自己。我不想住精神病院。”

他也不想输,转了话题。

“县志上说的战神故地朵果,我这几天去考察了,想做公益,在那里建个幼儿园。”

她立马知道他在打朵果的主意,想搞旅游开发。于是轻松一笑。“我想给朵果写本村志,你赞助啊。”

他决定摊牌。“你背后有强大资金,说不定将来还会移民,带着你的设计专家去过风流日子。”

她也生气了,忽地站起来说:“那是我的事。”

(再后来。)

送机路上,一辆宝马在辽阔大地上奔驰。机场路总是让人心旷神怡。

“项目设计通过了评审,感谢你。”

“感谢你的才气吧,我祝贺你,才华横溢。”

“你已经祝过了。”

“是吗?那我再祝一遍。”

“谢谢你,帮我问了我朋友的下落。”

“不用了,在竞争时代,谁没有踩过别人?”

“有机会你帮我关照点她,问她想要点什么,我给你转账。”

“我知道,她想要和平,安宁,友谊,牵挂。这些是奢侈品。”

吴疆清晰地听到自己对蟋蟀说:“我真想给朵果写一本村志。”

蟋蟀轻松一笑:“那些历史旧账,留到老了慢慢写。”

车身轻轻滑停在机场大厅门口。

“到了。”

等车身停稳,他下来拿行李。

“我担心我朋友的抑郁症。那是个啥玩意儿?会变成精神病吗?”他最后说。

“抑郁症找不到凶手。”蟋蟀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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