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聂晓阳
“叙事”理论诞生于20世纪的法国,近年来成为国际政治、外交和传播界的热门话题。一些学者认为,在叙事传播框架下,事实和真相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人们相信什么样的事实和真相;人们对于世界和社会的理解,更多来自叙事,包括民间传说、古老寓言、历史故事、个体讲述、公众舆论等;人类个体乃至群体的政治、社会行为和经济活动,除了受到利益驱动和绝对理性影响之外,还受到自己叙事身份的影响;不同的叙事可以改变人们对于利益的判断,更重要的,叙事可以改变人们的情感和好恶,从而影响乃至决定人们的决策和行动。
以色列学者尤瓦尔·赫拉利在其著作《人类简史》中提出,人类之所以有今天不是因为火和工具,而在于叙事,也就是有讲故事和相信故事的天性。叙事制造了预期,团结了人群,从而创造了国家、宗教、公司、金钱和科技。著名公共政策学家戴伊也曾指出,人们如何看待某项政策或是否支持某项政策,往往取决于政策议题如何被描述、政策方案如何被呈现,即这项政策是如何被“叙述”出来的。国外一系列实证研究表明,政策叙事在气候与环保等诸多领域的政策制定和论证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所谓叙事,就是通过情节、场景、来龙去脉等故事要素有目的地说事。很多学者认为,故事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是一种重要的说服和建构方式。笔者2022年在东西部两个城市休假期间,就切身感受到两种疫情措施叙事的不同。东部某市基本上采取规定性、劝告性或否定性命令的方式,缺少叙事的基本要件。西部某市则在疫情措施公告中使用了体现政策来龙去脉逻辑、明确积极管控预期等叙事策略,“开始、中间和结尾”的叙事要素和叙事结构完整,效果就好很多。
学者们认为,叙事本质上是“作者”和“读者”交流的双向过程,叙事主体想要传达出特定信息和意义、达到特定效果,就需要考虑“读者”本身的经验和期待。在上述这个例子里,东部某市的疫情管控发布(政策叙事)实际上是一种“无叙事”的话语方式,仅通过公布规定来完成叙述过程,没有阐述,也没有预期,这就无法有效激发社会情感支持,从而限制了危机沟通的效果。
叙事是人类认识理解世界的重要工具,是构成人们关系认知和社会交往的核心纽带,在社会沟通交往的过程中起着重要作用。有学者认为,人类的认知可划分为不自主的无意识认知系统和基于理性思考的有意识认知系统,叙事是将这两类认知系统衔接起来的关键纽带,并建构了区别于理性和非理性的新的“叙事认知”,这种叙事认知在人们处理和理解复杂信息时的作用尤为明显。
在新媒体传播环境下,事实更多地呈现出多面性和复杂性。同样一个事实摆在那里,不同的人从不同角度看到的并不相同。即使同一个角度,很多人也因为既有的偏见和态度而选择视而不见,或者只是选择性地停留在局部的事实上。
在传播碎片化、多元化的格局下,东西方新闻机构表面看都在报道客观发生的事情,但是实际上各说各话,都不愿意相信甚至倾听对方所描述的事实,导致很多时候单纯的事实讲述在说服性传播中显得有些力不从心。某种意义上,绝对的真相变得越来越困难,而最常出现在人们眼前的,只是部分真相和由此解读出来的形形色色的“自以为是”的真相。在这种众声喧哗、事实的重要性相对降低而事实的多面性被空前放大的情况下,话语权的竞争常常取决于叙事的策略和效果。
在叙事传播框架中,一切都是表达,一切都是传播,也就是说除了语言和文字之外,一切都可叙事。比如,请人到家里吃饭,实际上传递给客人的信息不仅仅是饭菜、言谈,更重要的还有你的家居环境、居室陈设等综合印象。这些都会被附加到对你的印象,成为你形象的一部分。客厅不会说话,书架不会说话,陈设不会说话,但是它们却都在表达,这就是空间或者环境叙事。基于同样的道理,现在很多人感觉视频通话或会议再方便,也不能取代面对面的交流。人在相互见面时,穿着、举止、语气、眼神乃至座位位置、彼此互动等都传递出文字和语言很难传递的信息,而这些信息往往更有意义。
新闻传播更多是用部分事实传递最新动态,但是对于态度塑造、形象构建来说则需要综合使用叙事工具。同时,和新闻传播一样,叙事传播表面看是客观中立的,但实际上在事实选择和构建方面自然包含了传播者的立场和意图。无论传播者的意图隐藏得多深,或者叙述的口吻如何平静,叙事一旦展开,一定会包含某种显性或隐性的价值判断。
在这种叙事视角下看中国的国际传播会有很多启发。比如,据我常驻日内瓦代表团反馈,这几年在涉疆国传中,邀请外交官和外国记者访问新疆活动的效果比较突出。为什么?就是因为从他们抵达新疆开始,就无时无刻不在接受各种鲜活信息,接受“环境叙事”的影响,人们的表情、谈话的语气、现场的气氛等,都比基于展览、会议、宣介等的新闻报道更加直接和有效。
这也启发我们,在国际传播中多注意使用叙事因素,用更故事化的场景描写、直接引语、生动情节、角色塑造、气氛渲染等传递积极信息,而不是简单地使用数字、事实和发言内容。这就好比运用电影镜头的综合手法而不是仅仅使用台词来获得某种传播效果:同样是反战片,使用说教、口号和数字事实等就不如单纯用镜头来讲述战争的残酷,用反常识、反逻辑但的确发生的悲剧故事来传递反战的立场、态度和观点。
在国际传播中更主动更灵活地运用叙事策略,比单纯依靠新闻信息传播更为有效。新媒体传播环境下,主流媒体应开拓创新,更多利用叙事传播的框架宣介中国的实际情况,破除对中国的误解、偏见和污蔑。比如,近年来新华社探索使用脱口秀、微电影等方式强化国传效果,可以看作是这方面一个主动的积极作为。
新闻传播框架下最重要的信息是5W和1H,即时间、地点、事件、人物、原因和过程。但是在叙事传播框架中,除了这些基本信息外,其文本还包括标题、导语、场景、冲突、结局和后续的尾声。研究表明,在叙述模式下,通常人们对结论性的标题和事件发生的场景印象更深,而事件本身以及冲突过程因其复杂性往往一知半解。所以,在叙事前对事件进行准确判断和分析,提炼出一个能够体现传播立场和意图的叙事主题就显得尤为重要,这也即叙事传播框架中的命名与定性。
在过去几年里,笔者在日内瓦碰到很多涉及命名和定性的话语权之争。比如,是“世卫赴华调查小组”还是“新冠溯源专家小组”、是病毒从武汉起源还是武汉第一个报告病例等。
人类世界和社会生活内在的可被多元化叙事的属性,使叙事中介化为人类自主认知与建构自我,以及认识理解他者、社会的一种思维方式。这里既有体现国家意志及权威性、统一性和目的性的“宏大叙事”,也有以个体经验和私人生活为基础的个体叙事。在“人人都有麦克风”的新传播时代,后者尤其值得注意。
通常主流媒体多体现国家和社会的宏大、主流叙事,但在国际传播中,个体的视角以及以事件见证者或亲历者的在场身份记录、评述事件的叙事方式往往更有效果。比如,在社交媒体时代疫情传播的多重叙事场域中,记录个体疫情体验与情感的叙事,不但成为与国家宏大叙事、媒体主流叙事互补的一种社会再生产的叙事力量,而且在影响海外受众方面发挥了巨大传播张力。这是因为,一般公众更喜欢也更容易通过个体叙事或个体经验来理解社会现实的多样性。
如何更好地利用叙事策略做好国际传播,以下建议供参考。
(一)鼓励编辑及驻地、驻外记者积极挖掘日常报道中戏剧性、冲突性和趣味性的内容,以脱口秀、情景剧等个体叙事方式做大做强主流叙事和宏大叙事。比如,新华社日内瓦分社可开设日内瓦观察、布鲁塞尔说事、英伦周记等,并不定期将这些内容的后续发展、网友评论等二次创作发布,反复引领热点和舆论导向。
(二)进入公共传播领域讲述个体经验和故事的个体叙事,尤其是特定身份的个体叙事,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影响国家对外叙事的信息分布和传播格局。这启发我们进一步探索在涉疆、涉港等话题上更新话语方式、拓宽传播路径以及改进说服效果的方法。比如在涉疆报道方面,邀请国外记者同我驻外和当地记者一起游走探索新疆,发现有趣的人和事,每天以图文日记和Vlog形式多语种、全媒体发布当天见闻,形成传播声势。这些图文及视频日记不一定是新闻,但要求现场感、感染力强,注重故事性、趣味性,同时转变话语方式,少用慎用宣传味过重的言辞,多用镜头和故事本身说话。或者邀请名人访疆,记录其行程和每日感受,利用名人的光环效应优化传播效果。
(三)以活动促国传,主动策划活动和设置议题,用叙事传播提升新闻传播效果。比如,邀请海外活跃的年轻人到中国访问,邀请其在指定时间、指定地点发掘其认为有趣的中国故事,然后协助其制作和播出。再比如,可在我驻外国际雇员中发布“驻外洋记者发现中国”英雄帖,或请驻外分社推荐优秀雇员人选,选取对我态度友好、具有一定写作能力的人选,邀请他们在中国旅行、采访和写作,选取其中有国传价值的作品以各种方式播发。这些作品不一定要求新闻性强,但要求故事性和趣味性并具备积极的传播导向。
(四)盘活资料库,利用老照片等,挖掘其中的故事并进行今昔对比,做好历史叙事。比如,可每天选取一张中国参与国际事务的老照片或者旧新闻,老照新看、旧闻重读,让海内外受众更加了解中国在国际舞台的来龙去脉,也就会更明白中国的现在和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