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秦怡余驰疆
2022年12月16日,《阿凡达2:水之道》(以下简称《水之道》)正式上映。与第一部在中国的盛况空前不同,第二部上映后,争论多于赞美。电影平台对其票房预估度从30亿元人民币降至10亿元人民币,导致迪士尼的股价震荡不已。
绝对的技术优势,奇怪的叙事短板,成为许多中国观众对《水之道》的评价。问题出在哪儿?也许,不是导演卡梅隆变了,而是我们的中国观众不一样了。
从《阿凡达》到《水之道》的13年里,中国科幻行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三体》热销全球,刘慈欣拿下世界科幻最高奖;《流浪地球》票房超过46亿,开启了中国科幻大片的“元年”;《独行月球》将科幻与喜剧结合,票房口碑双丰收。中国科幻的强势崛起,不仅培养了大批科幻迷,更逐渐塑造了中国式科幻的雏形。
纵观如今在线的好莱坞导演,卡梅隆是最获中国观众好感的人物之一。20世纪90年代,《泰坦尼克号》成为一代人的观影记忆;进入新世纪,《阿凡达》又以一己之力,拉动了中国电影市场IMAX-3D的风潮。
人们钟爱卡梅隆,是因为他让世人看到了光影奇观,因为他用极具想象力的框架,讲述了普世的情感——谁能忘记《终结者2》中,T-800为拯救世界决定牺牲自己时的感动呢?
因此,人们也总爱从两个维度来解读卡梅隆,以及以卡梅隆为代表的好莱坞科幻电影:一是技术,二是情感。
从技术层面讲,《水之道》几乎没有可以挑剔的地方。13 年前,《阿凡达》让3D摄影、CG特效制作、动作捕捉等高科技手段耳熟能详。这一次,故事场地由潘多拉星球的原始森林转移到临海部落,“《水之道》水的镜头至少有千余个。水太日常了,如果特效水平不够,做得不对劲,观众一眼就能看出来。”职业影评人张小北说。
然而,今天的观众不仅仅满足于奇观,对故事的共情早已成为欣赏标准之一。但不少观众观影后大为失望:“技术很强,故事很弱。”观众不得不质疑:卡梅隆是在拍海底风光纪录片,还是故事片?卡梅隆讲述“家庭与亲情”的俗套叙事就像嚼过了的口香糖。
对中国观众而言,当《阿凡达》凭借同样的创作方式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可以说是“横空出世”“大开眼界”,但13 年过去了,《水之道》登陆国内院线时,中国市场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阿凡达》在国内首映时,全北京只有3 块IMAX 银幕,但到了2021 年,中国IMAX 银幕达到近800 块,居世界第一。
当《水之道》中女主角的名字成了“萨莉夫人”,当潘多拉星球越来越像地球文明,卡梅隆用技术精心打造的海底奇观成了琐碎无聊的日常,那个神奇的异世界终于也失去了它的独特与动人之处。“或许可以说并不是他的故事套路出了问题,而是价值观有了分歧,中国观众不再喜欢好莱坞过去那一套超级英雄的叙事了。”张小北说。
姬少亭因看好中国市场的科幻文化,创建了以科幻内容创作平台为主的未来事务管理局公司。近年来她也发现,3D电影刚开始在国内兴起时,不管故事讲成什么样,票房都不会差,但从前几年开始,很多观众更关注电影的故事和价值观,“中国观众已经成长到下一个阶段了”。
不仅仅是卡梅隆,整个好莱坞的科幻电影,也在经历着一场明显的转向。张小北明显地感觉到,好莱坞的科幻电影,“过去是外向型、探索型的,近些年来,慢慢开始内缩”。
20世纪五六十年代,冷战的阴云在头顶挥之不去,好莱坞科幻电影把对冷战、核威胁、太空战的恐惧,投射到了宇宙空间的不明飞行物和不明生物上。在《怪形》《抢躯者的进攻》那些科幻电影中,外星生物都是侵略者,常常以血为食。
到了70 年代左右,随着冷战氛围表面上有所缓和,广袤的宇宙突然向地球人敞开怀抱,星际旅行、星际大战、太空探险、时间旅行等成为科幻电影的热主题。属于美国科幻电影的黄金时代也正式开启了。
“那一时期的很多电影是勇敢无畏地去探索未知世界,向外求索。”张小北说,这类电影还包括《人猿星球》《第五感星》,以及“星际旅行”“星际迷航”系列影片等。这种叙事上的野心也催化了技术的进步。尤其是进入90年代,随着电脑制作技术的升级,科幻大片的创制越来越为导演们驾轻就熟。
由此看来,科幻电影的演变,往往来自现实的变迁。在张小北看来:“科幻其实是在争夺对未来世界的话语权。过去,好莱坞描述未来世界时,带着非常笃定的所谓‘人类文明以西方模式为终结’的自信感,觉得自己就是山巅之城、世界灯塔。但近十年,好莱坞的科幻电影里出现了一种浓烈的迷茫感,未来世界再次变得不可知,《水之道》也不可避免地倒映出西方文化自信的下降和对未来世界的茫然。”
张小北认为,好莱坞科幻电影的转向,反映的是以好莱坞为首的西方文化自信在下降。而在这样的背景下,中国科幻迎来了破土而生的时刻。
姬少亭至今仍记得3 年前《流浪地球》上映时,组织方在北京航天城放映场的画面。那天,许多中国航天工程师前来观看,导演郭帆在映后上台发言说:“谢谢你们,正是因为你们的努力,让中国人拯救地球这件事情,变得非常可信。”
20 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中国科幻文学里,很多科学家的名字是外国人,到了90年代末期,外国人名迅速减少,取而代之的是中国科学家的故事。“在这些中国科学家身上,我们看到中国科技的发展,也看到了中国科学家身上的韧劲和情怀。”姬少亭说。
当天宫空间站与国际空间站共同闪耀星空时,不再有人质疑《流浪地球》中“中国方案”的可能性;当“嫦娥一号”卫星首次绕月探测成功时,《独行月球》中的宇宙之旅也显得理所当然;当“天问一号”开启火星探测进程时,《疯狂外星人》里外星人的中国故事有了大众认知的基础……
可以说,中国科技的发展,是中国科幻的土壤。1902 年,29 岁的梁启超“不务正业”地写了中国最早的科幻小说,名叫《新中国未来记》。在书中,他最遥远的设想,是中国走向共和;百年以后,《流浪地球》里,中国成为世界科技最重要的力量,肩负起守护人类火种的命运。
国家实力的发展,拓宽了国人丈量未来的视野。同时,科幻也反哺着科技的进步。
过去6 年间,姬少亭所在的企业举办了大大小小的科幻文学培训,将上百名科幻作家推向文学期刊、影视领域。她最鲜明的感受是:科幻对于今天的中国人,已经不再只是“爱好”的范畴,而是渗透进各行各业的创作理念中。小至网络小说中的穿越、空间情节,大至电影里太空、时间旅行的设定。这些充满想象力的故事,不仅吸引着读者,也受到了科学家的关注。
姬少亭的合作对象中,有一位特殊的作家吴季。他是中国科学院国家空间科学中心研究员、“双星计划”应用系统总指挥兼总师,同时也是一位沉迷科幻的作家。吴季在协助学生领导的团队研制干涉成像卫星载荷和地面大科学装置的同时,还创作了两本科幻小说《月球旅店》和《月球峰会》,以及中国第一部关于太空旅游的科普著作。在吴季看来,科幻不仅给人类塑造了美好而遥远的未来,更是打开了世人看科学、看宇宙的窗口。
今天的中国观众,已经对科幻有了全新期待,这个期待不一定建立在技术之上,也肯定不建立在传统好莱坞的叙事之上,而是建立在中国人自有的审美上。这种审美,来自我们对中国科技的自信,更来自我们对中国文化的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