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阳扬
作为年轻的“00后”作家,杨渡的写作大多聚焦青少年的生活和精神状态,整体创作呈现出校园—走出校园—重返校园的趋向。随着对熟悉题材的不断重回,杨渡的写作也向纵深处有了更多的挖掘和探索。他在少年时期,曾以武侠、魔幻的笔法表现少年人的精神世界。《闯江湖》写少年的侠客梦,而《喜糖的魔力》则以想象力连缀天马行空的奇幻故事,呈现出蓬勃的朝气。不过,从《爆米花》开始,杨渡就开始有意识地给自己的写作添加了更多历史、社会和现实的向度,他的写作也开始侧重于生活灰暗、沉重和无奈的一面。《爆米花》从代际关系入手,探讨父辈和子辈之间的隔膜,诉说“空巢”老人对城市生活的不适应。妻子去世后,远在国外的儿子与“我”关系日渐疏远,“我”无法在城市里寻得心灵的宁静,也无法完成从“玉米棒”到“爆米花”的转变。小说的最后,作者以意识流式的幻想描写,将都市生活的压抑感凝聚为一个不断缩小、即将爆炸的高压锅,即使是在随后的爆破时刻,依然寂静无声,只有无形的涟漪四散开来,传达着无处言说的愤懑和酸楚。在《不要太伤心也不要太高兴,我还活着》里,杨渡再次处理这一题材,以去世老人的“灵魂”视角反观葬礼上的亲朋好友,以旁观的姿态回味自己的一生,并由此表达现代人的孤独和寂寞之感。
同样题材的《疯狂的仙人球》,则将沙漠治理、环境保护等社会议题引入了亲子关系的探讨中,并在其中添加了科幻元素,进一步扩大了故事的视野。小说的构思与刘慈欣的《圆圆的肥皂泡》类似,都是试图通过科学幻想解决现实环境问题的故事。不过,杨渡并未将笔墨用在科学原理的解释上,而是以少年的视角,将父亲多年在腾格里沙漠的研究情况一一道来,构筑起以仙人球为中心的亲子关系图谱。在结构上,也有意识地运用了梦境、记忆等方式增强了叙事的复杂性,拓展了小说的主题。
在近年来的一些短篇中,杨渡的写作再次回到熟悉的校园,其关注点从青年人的日常生活上升到了思想维度。他近期的几篇作品都以“活着”为关键词探讨这一存在主义式的哲学问题。当然,在《不要太伤心也不要太高兴,我还活着》中,杨渡就已经开始关注现代人的精神状况。“我”尽管事业有成,家财万贯,但却缺乏情感的支撑。“我”在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也同时意味着“我”在精神世界的失落。而在《我的脑袋进水了》里,杨渡以脑袋的“进水”揭露少年们遇到的青春难题,通过将一句玩笑话量化、具象化,来表达对现实生活异象的思考。《在公园》则重在从感官上反映人与人之间的紧张关系,指向现代人荒诞、痛楚的生存体验。
《尾随》和《你说,我们是为什么而活着的呢?》都是聚焦大学校园的作品。小说里的莫胜壮、张阳、高盛海交替出现,而主人公都叫做杨渡,这些经历或许正来源于作者自己的生活体验。城市校园题材的小说在21世纪伊始就颇受关注,以韩寒为代表的“80后”作家关注不学无术的边缘少年,试图以一种反叛的、嬉笑怒骂式的态度表达对应试教育和家庭秩序的不满;而以笛安为代表的作家则试图写出少年们纯情而又疯狂的爱情故事。这批“80后”作家的校园青春书写,尽管形态各异,但基本的关注点都在书本和学习之外,他们更愿意描绘青少年们叛逆的、惊世骇俗的、不甘平凡的身姿。与前辈们的校园题材小说相比,杨渡的写作显得更为灰色和“佛系”,他笔下的这群大学生们的校园生活则显得沉闷而循规蹈矩。他们的日常莫过于上课、吃饭和闲聊,偶然越轨的“尾随”和暗恋都显得小心翼翼。即使偶然逃课了,还会因为老师点名而匆匆赶回。学生们不再讽刺老师,反而能纯熟地使用话术与老师拉近关系。篮球赛也无法激起男生们的兴趣,“我对它的兴趣还不如对作为观众现场签到能获得的素质分的兴趣大”。面对女孩,男孩们的行动也仅限于旁观和尾随,“80后”笔下惊天动地的青春爱情则早已不见了踪影。在这些小说中,杨渡试图通过对现代青年的书写,考察他们无所依靠的内心世界。在秩序、信仰和价值观似乎都在渐渐崩塌的今天,杨渡重新回到了文学曾反复探讨的“活着”问题。当他的前辈余华试图以悲悯和宽恕抹平“活着”的一切苦难时,杨渡似乎陷入了一种虚无,他不禁发问:我们是为什么而活着的呢?莫胜壮试图通过寻找疾病的蛛丝马迹、通过爬上阳台的栏杆来寻找“活着”的痕迹和意义,而最终却求无所得。那篇题为《好好活着》的随笔,则与那些无法解读的问题一起,封存在电脑深处的文件夹里。
《你说,我们是为什么而活着的呢?》中,有相当部分围绕着一篇随笔的语言修改而展开。伊格尔顿认为,“文学,就是与内容与表述内容之语言密不可分的作品。语言,不仅仅是表达现实和经验的工具,它也参与塑造现实和经验”。“我”用自己的语言习惯修改莫胜状的随笔,将其变得更加整饬、通顺,这和“我”阻止莫胜状爬上栏杆一样,“我”在以自己的价值观念修正莫胜壮的体验和感受。莫胜壮拒绝了“我”的改动,也拒绝了一种现成的、关于“活着”的话语,而他选择保留自己最初的随笔版本,也留下了粗粝、原始的生命体验。
詹姆斯·伍德在《小说机杼》里提到,“文学和生活的不同在于,生活混沌地充满细节而极少引导我们去注意,但文学教会我们如何留心”。在杨渡的文字里,生活的细节凝聚为一种沉重而又沉痛的悲哀,尽管小说的开头阳光普照,但结尾却回落至浓郁的夜色之中。显然,当下的现实已经让青年们过早地与生命中的无奈遭遇,在经历了精神的成人礼之后,他们被迫成长起来,对这个令人困惑的世界发出了自己的思考与疑问。杨渡的思考是有力的,正如他在诗歌《虚构》中描述的那样,如同一颗子弹,响彻了虚构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