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策
赵辅臣找到李阿大的时候,这个混蛋正呼朋唤友地在家里打麻将。他显然手气不错,是赢了钱的。赵辅臣进门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那咧得很开的薄嘴唇,在突出的两排焦黄牙齿间,有一颗金牙闪着亮光。
赵辅臣挤到麻将桌旁,人群便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牌局上的人,手便都在桌面上僵住了,目光齐刷刷地盯向了陌生的来客。在被劣质香烟熏得很昏暗的电灯光下,那些目光是隔膜而警惕的,毫不掩饰对不速之客的厌恶。赵辅臣来之前特意换了旧衣服,但显然他仍然和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在满屋子的恶臭气味中,他还是显得有些精致了。有个老女人像只受惊的小兽,眼睛躲躲闪闪的,哆嗦着端上一碗热水来,而李阿大说:“陈先生不喝水的,滚。”
女人便迅速消失在黑影里。赵辅臣注意到,李阿大没有叫他的真实姓名。
他们两个人便恶狠狠地对视。赵辅臣知道,此刻他不能退缩,退缩了他将永远不可能再踏进这个门。赵辅臣腮帮上的肉一跳一跳,看上去像是他的嘴里有只活泼的老鼠。终于,李阿大挪开眼睛,狠狠地吐了一口浓痰,起身往外走去。
“晦气。刚到手的一把好牌啊。”有人说。
赵辅臣急忙跟上。出了门,两个人一前一后地穿行在如同迷宫般的小巷子里,远处江水的腥气扑面而来。赵辅臣死盯着前面瘦小的背影,耳边闪过各式各样的声音。有人在吵架,男人在大声呵斥女人。有人在唱青衣,像女鬼在黑夜里游荡着。有人在打孩子,而孩子在不要命地哭号。旁边的门里突然闪出个黑影,哗啦往他脚前泼了什么。赵辅臣急忙躲闪,一股苦涩的中药味弥漫开来。
走着走着,忽然眼前一亮,他们已经站到江堤上了。远处的探照灯闪过去,江水又暗淡下来。今晚没有月亮。背后那些胡乱搭建的棚屋,像一群江龟匍匐着,星星点点的灯火,仿佛是它们鬼祟的眼睛。
“大老板有好烟吧,给我来一支。”李阿大嬉皮笑脸地说,好像刚才的怒气都消散了。
赵辅臣掏出烟盒,李阿大自己伸手抽出一支。赵辅臣忍着厌恶,为他点上火。李阿大说:“蹲下,探照灯马上过来的。”
随着话音,探照灯掠过了他们的头顶。两人连忙蹲下。赵辅臣听得见自己的心猛跳了两下。李阿大压低声音说:“看看,就这个样子,你还想搞什么鬼名堂?再说,上次我就和你讲了的,我们没关系了,不要再来找我。”
赵辅臣说:“你以为我愿意来找你?我也是没办法。”
李阿大的语气仍然蛮横着,但却隐约地有了一点复杂的情绪:“告诉你,老子审时度势,现在要当汉奸的了。刚才在我家打牌的,坐我对面的那个,就是日本人,叫小田次郎。”
赵辅臣想骂人,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转念一想,忍不住笑了:“胡说八道,日本人会到你那个狗窝去?”话虽这样说着,心中却暗想,李阿大这路货色,当汉奸也不奇怪。他有点后悔来找李阿大了,沉默了片刻说:“你可别把我卖了。”李阿大又亮出了金牙:“那得看老子心情。”
两个人就都不说话了。烟抽尽了,腿也蹲得麻木起来。赵辅臣起身说:“明天上午,你到我那儿来一趟,有人和你详细说。”李阿大不动身子,说:“我要是不去呢?”赵辅臣的脚步停了一下:“你知道,那边的人不会放过你。在这江边上,你豪横,可在军统眼里,你应该知道,你就是只臭虫,被捏死很容易的。”停了一下,他又补充道:“我也一样。”
李阿大就无语。赵辅臣冷笑一声,把剩下的半盒烟拍到李阿大手上:“把你那相好也带着吧。也别说,那天她穿着男装,也还挺漂亮的。”
李阿大看着赵辅臣的身影溶化在巷子口的黑暗中,又吐出一口浓痰,在心里把想得到的脏话骂了一个遍。
日本人两年前占领了这座城市。国军是抵抗了的,但似乎更像是敷衍,很快就放弃了。这些年老百姓听到的战败消息太多,也见怪不怪,只能吐口唾沫,悻悻地接受现实。
两年的时间足够改变一座城市的面貌了。尽管有说不清属于什么党派的游击队伍经常骚扰,零星的枪炮声成了这座城市的气氛点缀,但日本人仿佛完全找到了当家做主的状态,他们开始利用这里便利的水上交通和陆上交通,疯狂地将他们认为已经属于自己的东西运走。城市在忙碌和混乱中反而呈现出了一派繁荣。
两年前赵辅臣和李阿大干的那件事,也似乎淹没在这繁荣里了。那是他们两个人的第一次相遇,是他们彼此命运中的一个重要节点。在那之前,赵辅臣不认识李阿大,李阿大也根本不可能与赵辅臣这样的人打交道。茶馆老板和渔霸,完全应该是两路人。赵辅臣曾恨恨地对李阿大说:“日本人要是不来,军统就不会找上我,我也不会找上你。说到底,是日本人不是东西。”
赵辅臣事后曾反复回忆,那个客人他以前确实是见过的,他算不上他茶馆的熟客,但也偶然会出现在店堂的八仙桌旁。要一壶普通的茶,而且没什么特定的喜好,有时是香片,有时是普洱。从没见过这个人有伴儿,他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面目平和,不喜不怒,似乎心里有事,又似乎很悠闲。他们没说过更多的话,只是点头寒暄而已,那是茶馆老板和普通客人最标准的交往方式。如果没有那天的事,他们注定不会成为朋友。
当然,至今他们也不是朋友。甚至,赵辅臣恨这个人,没有这个人的出现,他认为自己应该永远是个生活安逸的茶馆老板,没什么大富贵,但也衣食不愁。
当然,他更不会认识李阿大这种人。
那天,那个人直截了当地要求赵辅臣想办法,帮他把一批物资偷运过江。在黑洞洞的枪口下,赵辅臣心惊肉跳地问:“你们干吗找上我?我除了开茶馆,什么也不会。”那客人不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抗日救国,匹夫有责,你也是中国人。”
被逼无奈,赵辅臣在江堤上乱转,最终打听到了在江岸说一不二的李阿大。然后,在李阿大的破房子里,他学着客人的样儿,把枪口抵在了渔霸的脑门上。
那是他第一次和李阿大见面。其实,当时他的腿比李阿大的腿抖得还厉害。
客人气定神闲地端坐着,不时抿一口茶。他已经这样坐了一个多小时了。茶是店里最好的大红袍,平时少有客人点的。赵辅臣出门的时候,这位客人说:“今天喝点好的吧。”赵辅臣愣了一下,便招呼憨憨泡了大红袍。
憨憨是悦来茶馆的伙计,每天烧水,沏茶,照顾来来往往的茶客。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并不喜欢和饶舌的人们搭讪。有人拿他调侃几句,他也只是笑一笑,不吭声。更多的时候,他从敞开的窗户里,看排着队的日本士兵在街上走,听他们的大皮鞋发出咔咔的声响。这时他会转过头去,使劲用抹布擦那把硕大的铜壶。这把壶永远放在柜台上,据说已经传了三代,是悦来茶馆的标志,是老板赵辅臣的镇店之宝。
久而久之,熟识的茶客们就都不怎么搭理他了。他便成了个影子似的人物,在八仙桌与八仙桌之间无声地忙碌。
除了茶馆伙计憨憨,他其实还有一个身份。他是一盘棋里的一枚闲子。上边给他的指示是永远不要轻举妄动,宁愿相信自己就是一个被人随便呼来唤去的小伙计。他就住在茶馆楼上的一个小房间里,那房间小到他躺在床上,脚便可以伸到窗外去。这是一扇小得可怜的窗,但已足够他伸脚,并望着月亮冥想。而且,很幸福的是,从这扇窗里,他看不见耀武扬威的日本人。
除了日本兵,穿着木屐的日本商人们也蜂拥而至,试图从军方的手指缝里捞到点便宜。日本女人也来了,她们花枝招展的和服,成了街上一道怪异而美丽的风景。
憨憨躺在小屋里并把脚伸到窗外的时候,常常会想:早晚有一天,我把你们都宰了,不管男的女的。
他当然不会贸然行动。他牢记着上级给他的指示,踏踏实实地做着他的茶馆伙计。但他坚信,所谓的永远不变,其实一定是会变的,他这枚闲子总有一天会是棋盘上四两拨千斤的角色,是牵动大局风云变幻的棋眼。
每当他这样想的时候,他的胸腔里就会鼓起一股热气,蒸腾着他的心。他就在这样的梦想支撑下悄无声息地生活着,劳作着。吃着粗糙的窝头和腌菜,喝客人们剩下的寡淡茶水。在工作时保持冷漠,在每一个夜晚则继续热血沸腾。老板赵辅臣常常趴在柜台里,歪着脑袋看他跑来跑去,目光深邃。他有时候也会想,这个胖子是不是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他被他的所谓舅舅领到茶馆来的时候,这个胖老板就用这样的目光盯了他好久。他其实并不懂得深邃这两个字的含意,他只觉得老板的两只眼睛很大,而且黑,仿佛里面藏着什么说不清的东西。
他就这样在茶馆当了近三年的伙计了。他目睹了国军的溃败,也亲眼看见过日本人在街头开枪杀人。他和老板赵辅臣始终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胖子从来没有呵斥过他,也并不克扣他的工钱,而他的那点工钱也实在少得可怜。每当发钱的日子,他会上街去,在小摊上买一个烧饼夹肉,这是他唯一的伙食改善,是他的节日。
他有时候也会恍惚,好像一时不知道自己在哪,在干什么,自己到底是谁。他站在街角,啃着他的烧饼夹肉,回想他这近三年的生活。孤独,单调,卑微,所有的滋味混合着烧饼的香味,他便会有点想哭的感觉。
终于在一个深夜,他在小巷子里截住了一个喝得东倒西歪的日本人。见四下无人,他把他揍了,狠狠地揍了一顿。那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家伙,醉得完全没有招架的力气,最后竟然在他的拳头下睡着了。这让他很恼火。要不是怕碰见巡逻的日本兵,他真的会杀了他。
而这次的惊险经历,让他感到胸腔里长久的郁闷一扫而空,浑身都轻松起来。那天他几乎是蹦跳着回到茶馆。
但他真的没有想到,这件事却像是戏园子里的第一声锣鼓点,敲响了,就意味着大戏马上开演,意味着他平静的生活就此结束了。这是一个不可逆的信号,他这枚棋子由此走向了勇往直前的道路,而这道路,竟然突兀地从天而降。
因为当他兴奋地跑回茶馆的时候,他突然发现上了板的门缝里居然还透出着灯光。在往常,此时赵老板早该回后院的家里喝酒去了。这个胖子每天都会喝二两,而他那同样胖的老婆每天都会给他预备同样的酒菜,一盘炸花生米和一盘猪头肉。兴奋让他没觉出什么异常,只是想是不是有什么老板的熟客在和老板聊天。而推开门,他便愣住了。他看见老板赵辅臣竟然一个人坐在店堂里。他显然在等着他,而且脸色苍白。
擦得干干净净的八仙桌面上,赫然摆着一支手枪。
老板赵辅臣说,他需要憨憨和他一起去做一件事,生死攸关的事。
那件事在当晚的后半夜便完成了,其实很顺利。从始至终憨憨没有任何拒绝,也没办法拒绝,他完全服从着老板的指挥。不,指挥者不是老板,而是另外一个把礼帽压到眉眼上的男人。他们三个悄悄去到江边,然后上了一艘小木船。驾船的是个瘦子,嘴里有一颗耀眼的金牙。另有一个更瘦小的男人,始终待在船舱里不作声。船毫无声息地驶到了对岸。在把一只箱子抬上岸的时候,憨憨在微弱的月光下认出那戴礼帽的男人曾是茶馆的客人。
现在,这个客人又坐在了茶馆里,正悠闲地喝着大红袍。因此,憨憨猜测得到,老板一定又去江边了。
当年的事情过后憨憨立即报告了他的上级,特意说明了自己来不及事先报告的原因。两天后,一个满头大汗的洋车夫探头进茶馆,冲着赵辅臣喊道:“老板,积德赏碗茶喝吧,这天儿他妈的能热死狗。”
赵辅臣让憨憨端了碗凉茶出去。
憨憨那天在烈日下站了好久,直到洋车夫走了,他还呆立在阳光下。汗珠子吧嗒吧嗒地落着,眼睛里也是两团火。赵辅臣不得不出来叫他,却是什么也没说,只拿他的大眼珠子盯了憨憨几眼。
憨憨有预料,那客人还会再出现在茶馆里。洋车夫走后,他知道了那个客人的身份与来历。但没想到,这两年这家伙竟然真消失了。只是偶尔他会在茶客那儿听到些小道消息,如某某日本大佐,在某饭馆吃饭时被刺杀,一枪毙命,杀人者即“汉阳造”也。那茶客还很神秘地说:“知道他为什么叫‘汉阳造’吗?是说他玩得一手好枪,指哪儿打哪儿。”
憨憨在心里反驳:“放屁。什么好枪,他不过就是因为是汉阳人罢了,算是我的老乡呢,这个王八蛋。”但冷静下来,他也还是为一个日本高官的毙命而兴奋,甚至想,这么痛快的事,为什么不是我做的。这么想着,偶尔也就会问自己:“汉阳造”这个混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如果我和他再碰了面,应该怎么办?
而此时此刻,“汉阳造”就坐在面前,正一口一口地喝着昂贵的大红袍。憨憨心乱如麻,脸上却仍然是冷漠。他在心里已经枪毙了对方一千次,而手心里全是汗水。他看得出,“汉阳造”其实也越来越焦急,他表面上的镇静越来越掩盖不了心急火燎的真相。他不时地掏出怀表看着,两条腿在桌子下面快速地抖动。
憨憨突然想冷笑。他掩饰着起身,走到柜台旁,又开始擦那把大铜壶。锃亮的壶身映出了“汉阳造”扭曲的脸,他的厚嘴唇一张一合的,仿佛是在骂街。
“嘿,伙计,续水啊!”
“汉阳造”突然的一声吆喝,把憨憨吓了一跳。憨憨迅速恢复了木讷,低声答应着,去灶上提了开水。当他低头走到八仙桌前,刚刚掀开盖碗的时候,忽然觉出有冰冷的东西抵住了额头。
那自然是一支手枪。
“你叫什么?”
“憨憨。”
“憨憨?这他妈的也是个名字?”
“爹给起的,永远不敢改。”
说到爹,憨憨一瞬间的恐慌消失了。他镇定地抬起头,直视着对方的眼睛。
李阿大回到家里的时候,牌局已经散了,麻将牌零零散散地扔了满桌。只有小田次郎一个人,还坐在桌子前点钞票,反复地点,尽管那几张肮脏的钞票数额一目了然。
“李的,最后一局,你的钱没有给的。”
李阿大想骂娘,但想了想,忍了。顺手摸出两张钞票扔给日本人:“算你赢了。”
小田次郎咧嘴笑了。两年前,这家伙用一张假造的诊断书躲过了服兵役,却抵挡不了发财的诱惑,跑来中国投奔他做生意的叔父。叔父却看不起这个一向吊儿郎当的侄子,又怕他知道自己背着军方中饱私囊的勾当,便把他支到码头上,说是让他负责监督商船的进出。小田还是有些小聪明的,到了码头几天便看穿了叔父的伎俩,因为任何一条船都是有专人管的,他基本插不上手。从此,他索性过上了放浪自己的生活,乐得用叔父给他的钱花天酒地。就这样,他在妓院里认识了李阿大,李阿大是他在中国人中唯一的朋友。
李阿大还一步一步地把他引上了牌桌。第一次赢钱的时候,他就上瘾了,进而,他竟然喜欢上了李阿大这间臭气熏天的狗窝。他告诉李阿大,他在日本横滨的房子其实也是这样的,他其实就是一个日本小混混。
有时候,小田次郎是个挺坦诚的家伙。
此刻,他满意地把钞票收起,斜眼看着李阿大,问道:“刚才,朋友的干活?”
李阿大挥手:“回吧回吧,老子今天不舒服,人也都跑了,他妈的今天就到这儿吧。”
他起身把窗子打开,江风挤进空了的屋子,空气便清爽了许多。小田仍然斜着眼睛,他认为对中国人斜眼是一种日本人应有的霸气。他问:“李,你是不是在做对不起皇军的事情?”
李阿大心里咯噔了一下,脸上却仍是笑容:“又胡说,你说你个日本人,怎么比中国人还能瞎咧咧。”
小田并不太懂李阿大的话,但他并不在意,只要能赢钱,他其实并不在意李阿大做什么,他刚才的话其实完全是不经意的。从内心的感受说,他和李阿大混到一起真的很舒服,他告诉过李阿大,他是日本渔民的儿子,他觉得自己和渔船上长大的李阿大有一种天然的亲切感。
而此时此刻,李阿大却不能不注意小田的话。他不可能将其视为胡说,赵辅臣的突然造访,让他浑身的神经都绷紧了。一时间,李阿大的脑海里竟然闪过一个念头,恐怕,总有一天得把这小日本鬼子给宰了。
李阿大当然是杀过人的。
渔霸的这个“霸”字,不是轻而易举能得到的,这江上的渔民个个天生彪悍,动辄就会渔叉、快刀的招呼,不做点狠事是难以服众的。李阿大风里来雨里去,三刀六洞的事没少干,好不容易才赢来了在江面上的一呼百应。而现在,日本人封了江,断了渔民的生路,从内心说,李阿大对此恨之入骨。
可要让他去刀尖上舔血,他也不想干,他再豪横,也不想轻易送了性命。两年前的事,他没太在意,当时日本人立足未稳,还顾不上江边上的风吹草动。面对赵辅臣哆哆嗦嗦的手枪,他还笑着说过:“多大点事儿,不就送点东西过江吗?还犯得上你动枪?”可现在,他不敢这么说了,前两天日本人还枪毙了两个私自过江的商贩,此刻人头还在城门口挂着。
怎么办,渔霸李阿大有生以来第一回犯了愁。他坐在桌边,一张一张地翻着麻将牌,凑成一副,再推乱了重来。乱糟糟的心情,如一团麻缠绕在心里,抽不出个头绪,反而越缠越紧了。
小田次郎仍然斜着眼睛看李阿大。他虽然冥顽,但也不傻,他看得出李阿大出了一次门就变得忧心忡忡,这里面一定有故事。他不再问,等着李阿大自己说。点上一支香烟,他很满意地舒展着身体,像只螳螂似的扭动着脖子。
李阿大也学着小田次郎的样子斜起眼睛。两个人都斜着眼睛看对方,场面就变得有点滑稽了。李阿大摸了一张牌,在食指和拇指之间反复搓摩,正是他想要的五饼,他的面前终于凑成了一条龙,于是,他咬紧牙关,下定了决心。
“有桩生意,你想不想做?挣点外快?”
小田次郎的中国话水平不足以理解“外快”这个词的意思,但他对挣钱是敏感的。他说:“李,你说说看。”
“用你家的船,运点货。当然,我保证,不是违禁品。过了江,就有钱。”
“船的,我的说话不管用。”
李阿大咧开他的薄嘴唇,让那颗金牙闪出光芒:“日本大老板的侄少爷,说话还能真的不管用?再说,你那小心眼儿,能骗过我?”
他那瘦得皮包骨的脸上,居然也能绽开暧昧的笑容:“跑一趟,够你去艳春楼住五天。”
其实,李阿大知道给军统做事是谈不到钱的,可他现在有点病急乱投医的感觉。当下他走的是一步险棋,这他当然明白,可军统的凶狠,他也不能去触碰。他也听说过“汉阳造”这个人。想来想去,他觉得这步棋再险,也只能走。当然,走过之后的下一步,就可能是宰了面前这个小日本鬼子,以绝后患。
他看着小田次郎,脸上的笑容诡异起来。
第二天清晨,太阳照常升起,也照常躲在一层薄雾中,天地便朦胧着,仿佛充盈着一种水气。“汉阳造”再次走进茶馆的时候,仍然是平和而冷静的,唯一和往日不同的,是他问了一句:“老板,有单间吧?”
这对于茶馆老板赵辅臣来说,其实是每天都会听到的很普通的一句问话,但从这个人嘴里听到,他却从心里泛起一阵苦涩的滋味。这是这家伙第二次说这个话,上次说就是两年前的那一次。从那时起,赵辅臣知道自己被绑上了一辆不知会驶向哪里的战车。
两年前的那次惊险,他仍历历在目。当时他并没多想,便领客人往后走。这家伙把三间单间都看了一下,然后选中间的一间坐下,然后说:“沏壶龙井吧,这个月份,是喝龙井的时候。”
这也是这个人从来不会说的话。他来茶馆,从不评价茶的好坏,甚至不会多说出一个似乎没用的字,更从来不在语气中添加什么感情色彩。但是,赵老板也并没有多想,每天迎来送往,他不会多观察客人的言行举止。他答应着转身往外走,听见身后客人又说:“我待会儿在这屋办点事情。”
事后想,这句话说得有点别扭。通常,客人们会说“我在这儿会个朋友”或是“我们谈点买卖”。“办点事情”?办什么事情呢?但当时赵老板仍然没有在意,他下楼去,招呼伙计憨憨沏茶,把茶和几样小零食送到单间去。而憨憨回来时的古怪神色,当时也并没有让赵辅臣察觉。
“客人说,请您去一趟。”
赵辅臣有点奇怪了,但还是没多想。他扔下手里的扫帚,往单间走去。事后他很悲愤地想,就是每天都要走的这几步路,把他的命运改变了。
推开单间的门,赵辅臣就倒吸了一口凉气。八仙桌上,赫然摆着一支手枪。
客人起身,把赵辅臣身后的门轻轻关上,反客为主地摆摆手:“你请坐。”赵辅臣想说话,但一时口干,竟发不出声音。那人笑笑:“赵老板别害怕,我不是冲你来的,相反,我是想求你办件事。”
赵辅臣当时想说:“求我办事,用枪求?”但没敢说出口。
不知道为什么,那件事过后,在两年多的时间里,这个用手枪求人办事的家伙竟然完全消失在空气之中了。他再没有气定神闲地踱进茶馆,随便要一壶普通的茶,或是点一壶大红袍。
赵辅臣却坚信,早晚,这家伙还会出现,除非他死了。他从心里巴不得这家伙死掉,从此不会再来骚扰,但他有时又隐隐约约地好像不希望他死。有时他坐在柜台里,会恍然觉得那家伙又轻飘飘地走进门来了。那时,赵老板就会浑身起一层鸡皮疙瘩。
现在,同样的笑容,同样的话语,引发了赵辅臣心里同样的不舒服。他一声不吭,转身向后走。昨晚他从江边回来时,完全筋疲力尽,进门就给自己倒了杯凉茶咕咚咕咚灌了下去。憨憨在一旁看着他,一声不吭。而那家伙,则平静地看着他,慢慢地说:“茶都喝得没味道了。”赵辅臣心里憋气,生硬而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明天上午。”那家伙笑了一下,转身就往外走:“那就明天见吧。”
走到门口,他站住,头也不回地说:“不过,事情不能拖。明天拖明天,最后搭上的,只会是你们的命。”
还是当年的那间房。天气阴沉了,屋里就有一股潮湿的气息弥漫。赵辅臣要拉开电灯,“汉阳造”说:“关了吧,这样挺好。”他背对窗口坐下,人便整个黑了,看不清他的表情。赵辅臣只听见他轻轻舒了一口气,肩膀仿佛塌了下来,人也矮了几分。然后,他说:“还是大红袍吧,你的茶不错。”
赵辅臣咬着牙往外走。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大眼珠子瞪得溜圆。此时,他有些豁出去了,心里的怒火已经无法控制:“你说你!一而再再而三的,你凭什么认定了我会永远帮你办事?”
“汉阳造”微笑:“你不是已经办了?”
“那是你逼的!”话既然说了,赵老板索性往下说,“别再说那些漂亮话!成团成营的军队,见了日本人就跑,你们管老百姓的死活吗?让我一个开茶馆的去抗日?亏你说得出口。”
黑暗中的人仿佛僵直了,动也不动。但赵辅臣却感觉到了一股冰冷的杀气袭来。更多的话便生生咽了回去,他站在屋门口,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汗出来了。近来赵老板添了个爱出汗的毛病,不知是太胖,还是身子虚了。
半晌,那黑影中的人慢慢地说:“可有人没跑,我没跑。”
赵辅臣想说,你一个人没跑,有什么用呢?可他没说。他不敢再刺激面前的家伙,那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儿。
“我的上司,我的同事,有跑的,还有当汉奸的,可也有让日本人抓住成仁的。我活着,只剩一件事,用这条命,换更多日本人的命。”
心脏仿佛在赵老板的胸腔里撞了一下,他的气泄了。两个人一站一坐,都不吭声。许久,赵辅臣叹出一口气来:“唉,这他妈的是什么年月啊。”
“汉阳造”冷冷地说:“这样的年月,我还在意别人的命吗?比如说,你的命?你就是我随便选中的,那天你要是不干,我马上会毙了你。你死了,我再去找别人。”
赵辅臣浑身冰冷。他知道这个人说到做到。“汉阳造”早就是这座城市的传说,好像谁都知道他,但谁也说不清他的真实模样。有人说他是英雄,也有更多的人对他恨之入骨。这个人当初来茶馆坐的时候,赵老板并不知道他就是“汉阳造”。而时至今日,他仍然不能把那个普普通通的茶客和面前的凶神恶煞准确叠印在他的脑海里,这两个形象在他的记忆中飘忽不定,彼此拉扯,把一切都搞得混乱不堪。
“昨天晚上,我差点就毙了你那个伙计。他叫什么?憨憨?”
赵辅臣一惊:“为什么?”
“他和我有仇,弑父之仇。”“汉阳造”的语气轻描淡写。赵老板却听得心惊肉跳。
沉默压抑了两个人的语言,他们都不再说什么。赵辅臣想走,腿却沉重,抬不起来。他们仍然在沉默中站着和坐着,动也不动。忽然,外边响起了李阿大的声音:“赵老板,我来了,你咋躲起不露面儿呢?”
房门哗啦一声开了,李阿大走进来,身旁跟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
“我的女人。”李阿大笑嘻嘻地说,“你们见过,可那会儿她是男人。”
赵辅臣说:“哼,我早就知道她是女人。”
女人嘻嘻地笑了:“哟,大老板果然眼睛毒,深更半夜的,我都看不出自己是女的。”
李阿大说:“那天,她不放心,非跟着我。”说着话,他便亲热地搂住了女人的腰。女人脸红了,推开他的手:“当着二位爷,你规矩点。人家可不像你。”
李阿大讪讪地笑,大金牙一闪一闪的,却真的是听话地放下了手。赵辅臣想,这就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了。
其实两年前的那天晚上,当他们登上李阿大的小船时,是“汉阳造”附在赵辅臣的耳边,低声告诉他船舱里坐着的,是个女人。当时赵辅臣本想埋怨李阿大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那女人也识相的,从始至终坐在船舱里,一声不吭。
现在,赵辅臣看那女人。那个穿着男装的清秀身影,和眼前这个扭着腰肢的漂亮女子,慢慢地重叠成一个人,在赵老板眼里形成了一个有些滑稽的形象,似乎矛盾又似乎和谐。他扭脸看“汉阳造”,那家伙却是丝毫不动,面沉如水。
李阿大是沉不住气的,屁股没坐定,自己便给自己倒上一杯茶,喝了一口就说:“我有办法过江了。”
赵辅臣和“汉阳造”的眼睛都一亮。但等李阿大语无伦次地说完他的计划,他们眼里的亮光又同时熄灭了。赵辅臣抢着说:“坐日本人的船过江?太离谱了吧。”李阿大摊开双手,说:“有钱能使鬼推磨,管他中国鬼日本鬼,只要你们能拿得出钞票,我保证那小鬼子服服帖帖地听话。”
“汉阳造”缓缓摇头,低声说:“这回不一样,这回不是送货,而是送人,重要的人物。出不得半点纰漏。”
几个人都不吭声了。沉默中,憨憨进来,给每个人续了茶水,然后悄悄地坐在了墙角。赵辅臣有点奇怪地看他一眼。
李阿大突然站了起来:“你他妈的不早说!这事儿,就当我们没说过。送货,搬搬箱子的事儿。送人?大活人?我是没辙的了。”说完,扯起女人就走。三个男人谁都没有起身拦他,或者想拦而没有动作。倒是那女人,“哎”了一声,似乎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走出茶馆,李阿大站在台阶上,哼道:“哼,正好,借坡下驴,老子正不想干呢。翠莲,走,我先请你吃饭,然后咱们看戏去,韩老板正在唱《纺棉花》。”
那叫翠莲的女人却不动身。她看着李阿大说:“你真的不想干了?”
“不想。难道我愿意找死吗?”李阿大说。
“那你不恨日本人了?”女人严肃起来了,眼睛里的水仿佛起了波澜,一晃一晃的全是怨和恨。
李阿大不作声。女人是个寡妇。女人的男人曾经跟着李阿大刀头舔血,在一次械斗中丧了性命。李阿大很讲义气,女人守节满了一年,他才上了她的床。家里那个窝囊老婆,就此不再放在心上。可是一年多前的那一次,成了渔霸李阿大永远的心理阴影。他去她家,却发现她在哭,而且披头散发。他问她怎么了,而她就是不说。后来是李阿大自己在桌脚下捡起了一个烟头,是日本牌子。他什么也没说。那一夜他们没有亲热,只是直挺挺地并排躺着,像两具僵尸。第二天清晨,他就带她搬了家,在城市最偏僻的角落寻了一处小房子。从那时起,翠莲闭门不出。
李阿大知道,从那天起,尽管翠莲什么也没说,但她其实日夜盼着能再有两年前那样的事情出现,甚至,她盼望着能有更激烈更凶狠的事情发生,只要是能对鬼子们不利,她可以牺牲自己的性命。她很可能在心里已经无数次地杀死了许多日本鬼子了。她找了一把剔肉的尖刀,就放在她的褥子下面。需要宣泄仇恨的女人,就像是一头寻觅猎物的雌狮。
李阿大难得地沉默了。他的内心竟然有了难以撕扯的纠结。
他有些茫然地望着面前的街景。街上仍然是人来人往的,但气氛和天气一样阴沉。有气无力飘荡着的店铺幌子下面,是已经不再冒热气的包子笼屉,和落了一层尘土的灰暗布匹。低头匆匆行走的中国人,仿佛已经丧失了吃和穿的欲望,一切都不再让他们激动。他们呈现出的苟且状态,则让巡逻的日本兵们的气焰更显嚣张,他们目不斜视地在大街中央走过,只在花枝招展的日本女人向他们飞来媚眼时,才会笑起来,笑得肆无忌惮。
李阿大吐了一口痰在台阶上。两年前他在家门口的江堤上碰到赵辅臣。他们素不相识,却由此有了撕扯不开的关系。后来在做那件事的时候,他也曾产生过将赵辅臣掐死或者按入江中的念头。李阿大记得,当时的赵辅臣脸色苍白,满脸是汗,目光散乱,走在江堤上的脚步也是踉跄着的。这不由得让他心生歹意。他想乱世之中,到嘴的肥肉不能让它跑了。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当他甜言蜜语将赵辅臣引诱到自己家中时,门刚刚关上,就被一支枪顶在了脑门上。
那枪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冰冷。事后李阿大想明白了,那是因为紧张的赵辅臣一路上死死地把它攥在手里。可当时,行走江湖多年的渔霸,也惊出了一身冷汗。
从那一刻起,他们好像成了生死与共的关系了。可今天,应该怎么办呢?
翠莲慢慢挽住了他的胳膊,用低沉而悲凉的声音说:“一年前,我的心就死了。在你身边的,就是我的身子,没有心了。现在,我宁愿我的身子也死掉。但是,要用来换鬼子的命。”
渔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刹那间,他那颗刚硬的心柔软了,软得他的腿好像也随之软了。他紧抓住翠莲的胳膊,努力让自己站得像个人样。
憨憨忘不了那天的事情。他在心里曾经反复回想那天的事情。
他端着茶碗出门,那洋车夫蹲在墙角,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憨憨递过凉茶,汉子右手接碗,左手却在胸前捂着,先竖了下拇指,然后再比画个八字。憨憨心里一惊,看着他问:“黎叔呢?”那车夫低声说:“牺牲了。”憨憨的脑子就嗡的一声空了,模模糊糊地听那人又说:“你报告的事我们查了,那天确实是军统做的事,运走的是一箱手枪,说是不想落在日本人手里。”憨憨沉了一会儿,愤愤地说:“居然帮他们做了事。”
洋车夫眼睛看着街道,说:“你知道那人是谁?他就是‘汉阳造’。”
憨憨觉得血往上涌,脸烧得火热,脑子也嗡嗡地响,他喃喃道:“我爹就死在‘汉阳造’手上。”
洋车夫看他一眼,把茶碗放在台阶上:“这笔账,等打走日本鬼子再算吧。”
“汉阳造”,这个过去只是传说的神秘人物,从憨憨的父亲牺牲时起,就是憨憨恨不得食肉寝皮的死仇。他真的没想到,他们竟然从此近距离地接触,并且一起做了事情。
此刻,坐在茶馆的单间里,往事再一次从憨憨的心底泛起,像是一桶静置的江水,泥沙沉淀已久,却又被搅起了波澜,苦辣酸甜再次成了一团混沌,心里就都是难耐的滋味。
三个男人沉默着。暗淡的阳光默默行走,把地面上的光影慢慢向东挪动,也让雕像似的身形变幻着角度和色彩,三张脸上的神情也变化莫测。
“这个事必须要办,哪怕搭上我的命。”
“汉阳造”的声音不高,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而且,有一丝丝的悲凉在语气里。对于这个家伙来说,这似乎是很少见的。
赵辅臣说:“你先走吧,容我们商量一下。”
“汉阳造”眼光一闪,仿佛想问什么,但终于没有张嘴。他看看赵辅臣,又看看憨憨,然后低头沉思了一下,才起身走了出去。
赵辅臣看着憨憨。而憨憨并没有躲避他的眼睛,也直视着他的老板。这更让赵辅臣感到奇怪了,因为这个沉默寡言的伙计从来不会这样大胆。而且,憨憨也从来没有在老板面前这样坦然地坐着。赵辅臣思忖了一下,低声说:“也许,那家伙说得有道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憨憨仍然不说话。憨憨其实有一双明亮的眼睛。从来都是低眉顺眼的小伙计,让赵辅臣从没机会注意到这双眼睛。而现在,他从这双眼睛里找不出惧怕,却是只有一种镇静的力量。这种镇静却让茶馆老板有点慌乱了。他开始重新认识这个小伙计了,他感觉他刚才说的话似乎有点多余。
但他仍然摸不清对方的底细,猜不出憨憨此刻的想法。这个混乱的年代,谁敢对别人敞露心扉呢?谁又敢说自己了解另一个人的心思呢?茶馆老板一辈子讲究和气生财,这城里三教九流的人结交不少。当年憨憨的舅舅送憨憨上门做学徒,他就在心里画了个问号,因为他隐约知道那位舅舅的来历。莫名其妙送来个伙计,这事儿必然有背景。三年来,老板和伙计相安无事,彼此有点心照不宣的样子。上次送货过江,可能掉脑袋的事,但憨憨二话不说就跟上走了,这让赵辅臣对他暗自有了些赞许,也更确定这小子不一般,但也不敢深问。
现在,大事临头,是不是有些话该挑明了说?
赵辅臣起身为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然后仿佛自言自语地说:“干吗非得从这儿过江?这条江长着呢,鬼子总有戒备不严的地方啊……”
憨憨动动身子,没说话,但他的动作告诉老板,他听见了,并且也表示想过这种可能性。
“往上游走,五十里路就进山了,绕绕路嘛。”
憨憨迟了一阵,闷闷地说:“谁知道呢。”
赵辅臣索性直接问了:“憨憨,你真不知道吗?”
憨憨抬起头来:“我真不知道,又不是我的事情。您凭什么认为我应该知道?”
赵老板泄了气。他把半碗剩茶倒进嘴里,然后说:“你看着吧,这件事没完。”
憨憨仍然是无动于衷的样子,但他的心里也在不停地盘算。一颗心沉沉浮浮,却总也是锥心的痛。昨天晚上,当“汉阳造”把枪口顶在他脑门上时,说了一句话:“国事家事,哪个重要,你应该明白的。这件事完了,我随便你找我算账。我的命,算你的。”这句话让憨憨震动不小,他没想到对方居然是认识自己的,显然也知道他是什么人,他从哪里来。夜里,憨憨躺在他的小屋里辗转反侧,他仿佛第一次走到了某种命运的关口,一时不知该往哪里迈腿了。他当然放不下杀父之仇,他忘不了当年他找到父亲遗体时撕心裂肺般的痛苦和愤怒。军统把尸体扔在乱葬岗子,他是哄开了一群野狗才找到父亲的,那时父亲已经尸骨不全,有一只脚始终没有找到。跪在父亲面前,憨憨号啕大哭,他的哭声把围拢来的红眼野狗都吓得止步不前。埋葬了父亲的三个月后,憨憨在一间隐蔽的小屋里,面对一面旗帜举起了右手。而三年多的蛰伏始终不能消除他心里的愤恨,他常常在小屋里被噩梦惊醒,梦里永远有父亲血肉模糊的脸。
现在,杀父仇人就在眼前了,他伸手摸得到这个人的衣襟,也闻得到他嘴里的烟气,他几次想抄起柜台上的那把大铜壶,砸烂这个人的脑袋。可是,昨天晚上,这个人却用简单的一句话把他震住了,他竟然没有办法反驳这句话。
憨憨不憨,他明白什么是大局。而这个大局,让他此时心如火焚。
他看着他的老板,看着这个平素和善的胖子焦急地在屋里转圈。他知道胖子说得对,这件事没完。而且,他隐隐约约地想到,也不应该完。
他站起身,简单地说了一句:“我出去一下,就回。”
赵辅臣好像在他的身后舒了一口气,憨憨听见了,可他没回头。
事情的发展突然急转直下,因为小田次郎抓到了李阿大。
李阿大把翠莲送回家,然后匆匆赶回江边。他并不觉得这件事有多复杂,他相信钞票能解决一切问题。他在回家的路上还信心满满地设计着,打算事情做完就把小田掐死在江边的芦苇丛里。渔霸终归是有股子狠劲,杀人灭口的事也是干过的。
可他没想到的是,日本人先动手了。
当他的手抓住他那间烂屋的门把手时,闻到了一股血腥味。但他没在意,他非常可悲地忽略了这一危险的细节。他拉开了门,而且在心里骂了一句他的老婆:“妈的,又不把门关好,不想活了哟。”而当他迈进屋门的刹那,他的眼睛里出现了令他倒吸一口凉气的场景:他的老婆,那个从来都是影子似的晃来晃去的老女人,已经在血泊里凝固成了一只蜷曲着的虾。他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僵在了那里。而当他想转身逃走的时候,几把明晃晃的刺刀就戳到了他的脸上。
李阿大认出,这是四个伪军士兵,其中有一个还有点面熟。
小田次郎从兵的身后走了出来,笑嘻嘻地说:“李,我等你好久了。”
李阿大咬着牙说:“你这就不够朋友了。”
小田次郎夸张地瞪大了眼睛:“我们,是朋友吗?不是的,我们的,朋友的不是。”
这个来自横滨的日本混混,今天特意脱去了那身劣质的旧西装,换了一身和服。这件在李阿大看来怪模怪样的宽大衣服,让小田次郎不再是那个在牌桌上摔牌骂骰子的家伙,而变成了一个有些诡异的小丑。小丑摆出居高临下的姿态,轻轻拍着李阿大的瘦脸:“你以为我为了钱什么都可以做?你错了。我的,日本人的干活,不是你们这样的支那猪。”
李阿大豁出去了,一口黏痰吐到了小田次郎的脸上。
这使得他立刻招来了报复。刺刀让他的身体几处都感觉到了一股清凉贯入,然后是刺痛。他的眼前黑了一下,腿便软了。他在摔倒的一瞬间听见小田在用日本话大叫。于是,他躺在地上,躺在老婆的身旁,冷笑着问:“孙子,你说什么呢,用中国话告诉爷爷一声。”
小田次郎擦着脸说:“我不让他们杀死你,我要知道你要送过江的货在哪里。我得到的赏金,将远远高过你能给我的。”
李阿大感到眩晕,他一阵一阵地想要睡觉。他侧过头,脸上感觉到了老婆的发丝,那没有一丝热气的枯黄头发散发着一股头油味道,那是他早就嫌弃了的味道,可现在却让他有了一点心痛。他闭着眼睛,微笑着说:“孙子,你们捅了爷爷四刀,不多。我挨过更多的刀子,从没皱过眉头的。不信,你数数爷爷身上的伤疤。”
小田次郎狠狠地踢了他一脚:“李,你不要嘴硬,他们再给你几刀,你的命就没了,你的伤疤再多,没有用的。”
李阿大不说话,他的嘴开始发干,他知道这是血液快速流失的结果。他闭上了眼睛,他在紧张地思索,他不想让自己的命就这么白白葬送。他有点恨自己,恨自己轻敌,但现在他知道这恨没有用了,他得想办法脱离困境。
有刺刀在他脸上蹭,有血味,是他自己的血。小田次郎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急切:“说吧,你的货在哪里?”
李阿大睁开了眼睛:“好,老子认输了。你给老子把伤包好,跟我走,去江边。”
小田次郎有点犹豫,他知道渔霸诡计多端。他看着他,他们对视,李阿大的眼睛里有嘲讽,这让日本混混很恼火。小田次郎说:“你要骗我,我随时让他们捅死你。”
李阿大说:“昨天,我不就是和朋友在江边见的面?我不就是从江边回来的?你爱信不信。不信你就甭去。你让他们杀了我算了。”
小田次郎咬着牙说:“来,给他把伤口包一包。然后,我们走!”
几分钟后,浑身是血的渔霸被押出了家门。紧跟在他身后的小田次郎迈过门槛,却又像被电击了一样地收回了脚,因为他看到,门外竟然站满了人。中国人。人群沉默,却虎视眈眈。
四个伪军急忙拉开枪栓,脸上也变了颜色。
不知道消息是怎么传出去的,也不知道是谁招呼大家的,似乎这一片贫民窟里的人都聚拢来了。他们阴沉的脸色,他们紧闭的嘴唇,还有他们胳膊上隆起的肌肉,都好像在警告日本人。小田次郎张大了嘴巴,他仿佛第一次感受到了他从未感受过的某种压力。而这压力,竟来自他一向看不起的中国人。他本以为中国人就是他可以随便呼来唤去的伪军。
李阿大笑了。他笑得很大声,金牙在笑声里一闪一闪的。他挣脱士兵的拉扯,突然仰起面孔,唱起了小调:
“三月里来啊,桃花开噢;小寡妇那个漂亮啊,倚门把俏卖……”
小田次郎跳着脚喊道:“唱的不要,快快地走!”
李阿大说:“急什么?乡亲们是来送我上路的,关你什么事?”他叉开双腿,努力让自己站稳,昂起头,大声说:“兄弟姐妹,哥哥我帮不了你们啦,往后你们好好活着!现在,求大家让条路,让我走个痛快!”
人群更阴沉了,但没有人说话。小田次郎冷汗淋淋,看着人们慢慢地让开了一条路。
有多年的老心腹听懂了李阿大歌声里的含意,迅速赶去给翠莲报了信。
翠莲的脸白得像一张纸,但她没有哭。她坐在她的小屋里,越来越冷静,冷静得像她褥子下面的刀,冰冷而且锋利。她脱了衣服,找了一条长长的布带,开始束紧自己丰满的胸部。越来越紧的束缚,让她的呼吸慢慢紧促起来,胸闷得像压上了一块石头。终于,这压迫让她掉下了眼泪。她狠狠地擦去泪,穿上李阿大的一身衣服,戴上李阿大的墨镜,然后走出门去。
她踏进茶馆的门时憨憨也刚刚进门,正捧着一碗茶在喝。他果然没有认出她,只说:“先生,今天我们不营业。”翠莲沙哑着嗓子说:“是我。”憨憨愣了半天,才意识到这是李阿大的女人,忙把她领到后面的单间里。还是那间房,上午的残茶都还未撤去,“汉阳造”也是刚刚返回落座的,话还没说上几句。
翠莲说:“大概,李阿大,死了。”
三个男人都愣住了,他们马上意识到了危险,意识到死神也许正向他们悄悄靠近。赵辅臣的声音颤抖着:“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汉阳造”按住了赵老板的胳膊,眼睛慢慢转向憨憨:“你怎么说?”
憨憨不动声色地回答:“听你的。”
“汉阳造”追问:“这话是你说的,还是……”
憨憨的大眼睛直视对方:“这你还用问吗?你需要问吗?”
“汉阳造”沉下声音,也盯着憨憨:“我怕有人在我身后打黑枪。”
憨憨冷笑:“你这样的人不是说不怕死的吗?”
“汉阳造”不语,仿佛仍在犹豫。翠莲却突然抓起桌子上的茶碗,狠狠地摔在了地上。那盖碗粉碎了,而顽强的盖子却轱辘辘地滚到了墙角。三个男人都吃了一惊,想不到这个看上去风情万种的女子竟有这样的暴烈。“汉阳造”把目光从憨憨脸上移开,却也不看翠莲,只盯住了那躺在墙角的陶瓷碗盖:“对不起,是我们不如你了。”
翠莲哽咽一声:“该干什么,你吩咐吧,只要是有关打鬼子的事,阿大能做的,我也能做。”
“汉阳造”终于把目光移到女人身上了,他显然不是个善于和女人打交道的家伙。他的嘴唇动了动,还是没发出声音,最终还是低下头,仿佛陷入了自己的沉思之中。四个人都站着,不说话。阳光在窗口缓缓挪动,色彩也渐渐暗淡,大家都清楚,到该做事的时间了。
“汉阳造”说:“我们这次,是送人,两个人,说是夫妻。”
“什么人?”赵辅臣问,随即又说,“也许我不应该问。”
“汉阳造”苦笑了一下:“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们在滨江饭店等,而日本人也在找他们。”
赵辅臣说:“干吗非要从日本人眼皮底下过江?往上游去,往下游去,总有鬼子松懈的地方。”
“他们要去省城赶火车,”憨憨说,“理由很清楚,这里是去省城最近的路线。而且,他们应该是明天一早的车吧?”
这个问题是提给“汉阳造”的,虽然憨憨的眼睛看着别处。“汉阳造”笑了一下,这几乎是他面对外人时的第一次笑。他没说什么,人却明显地松弛了下来。
突然,翠莲说:“我想好了,我们还是得用日本人的船。我去找那个叫小田的家伙,他不能不让我给阿大收尸。”她哽咽了一下,“为了阿大,我豁出去了,阿大死了,我也不必要活。我知道,那个日本人是个贪财好色的混蛋,我去,不怕他不上钩。”
三个男人交换了一下眼神。“汉阳造”缓缓地问:“你有几分把握?”翠莲瞪着眼睛回答:“什么叫把握?命都不要了,还要什么把握?你要送你的人,我要那日本鬼子的命,大不了同归于尽罢了。”
“汉阳造”又笑了一下。他把双手按在桌子上,身体前倾,用他从来没有过的诚恳语气说:“大嫂,我佩服你的勇气。咱们中国人要是都像你这样,国就不会亡了,我们也不用这么拼命了。”
翠莲直视对方,惨笑:“那是因为有些人没被逼到死路上。当年,我丈夫死了,我也死了一回,是阿大救了我。现在,阿大又没了,我没有什么可惦记的了。”
“汉阳造”看着翠莲,慢慢收敛了笑容,一种悲壮浮现在他的脸上:“你说得是。我也同样,曾经有人舍命救了我,不然,我早就是死无葬身之地的。我这条命,早就不属于我自己了。我知道在这城里,有多少人想要我的命,而我就是游魂野鬼,我就是索命的判官,我每天都在想着要别人的命。”
这仿佛是这个家伙说过的最长的话。他向来言辞简短,而且不带感情色彩,所以今天他这突如其来的感慨,让人隐约地感觉到了有一种赴死的意愿。这让赵辅臣和憨憨都有所触动,他们的血液流速仿佛加快,让他们听得到自己心脏的跳动。
“汉阳造”仍然看着翠莲。他的眼睛里慢慢起了一层雾。雾气渐渐遮掩了他的瞳仁,让他眼睛的光彩淡了,却更多了一种迷茫。他好像想到了什么,也许是往事,也许是亲人,甚至也许是他那没有人知道的童年。面前的女人触动了他,在他那颗石头般的心上泼洒了一些柔软的东西,他突然就坍塌了,他极力地想重新振作,想重新建造起他的城垒。他硬撑的时间也许太久了,紧绷的弦一旦松了就很难重新拉紧,但他知道,他必须拉紧它,因为他面对的,不仅仅有女人,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沉默。赵辅臣和憨憨都不敢打扰“汉阳造”,他们只以为他在思考,思考女人提出的方案是否可行。他们不可能从这个人的脸上看出什么异样的。而只有女人,此刻似乎却懂了这个人。翠莲慢慢地说:“这个时候,如果你想得太多,就没法做事情了。”
“汉阳造”抬头:“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翠莲淡淡地笑:“男人想的,往往只有男人自己知道。都说女人了解男人,那是胡说,能让女人看透的男人,都不是能成大事的男人。”
“汉阳造”第三次笑了。笑罢,他恢复了他的冷漠,低声说:“没有可耽误的时间了,就按你说的做吧。”
赵辅臣突然说:“我想,李阿大应该没死。”
翠莲的眼睛亮了:“您说什么?您怎么……”
“阿大是做什么的?他是江上几十年风里来浪里去的主儿,他带着鬼子往江边走,说不定他就……”赵辅臣做了个手势。
翠莲的脸泛起一层红晕,她凝神想了一下,慢慢地说:“那,我就更应该去会会那小鬼子了。”
果然如赵辅臣所猜测,李阿大到了江边,趁小田次郎不备,突然撞开身边的士兵,纵身跳进了江水。
也是渔民出身的小田次郎,本也想跳下去追,但那身宽大的和服束缚了他的手脚。再说,又不想在伪军士兵面前失了面子,自己毕竟是大富商的子侄。叫兵们打了一阵枪,也不见人的踪迹,只好悻悻地回了。他也看得出,兵们是很敷衍的,他们的枪都是瞎打。
翠莲找到小田次郎的住处时,这家伙已经躺下了。在江边折腾了一通,他感觉很劳累。这样的行动,于他来说也是第一次,兵们是他从军营里哄骗出来的,为此他还赔上了钞票,那个警备队长眼里还都是对他的蔑视。说实话,李阿大的行为让他很震惊,他那简单而蠢笨的大脑受到了强烈的冲击。他在乱七八糟的梦中被敲门声惊醒,睡眼蒙眬地起身开了门。一股香气扑面而来,才把他彻底熏醒了。定睛看时,一张漂亮而冷若冰霜的脸让他顿时精神起来。
“你的,什么人的干活?”小田次郎问道。但话音未落,对方便突然扬手给了他一个嘴巴。女人的力气不大,但下手够狠,小田次郎的眼前闪过一阵金星,耳朵也嗡嗡地响。他本能地往腰间摸索,宽大的和服睡衣却是空空荡荡。而转瞬间,衣领就被对方抓牢了。
“你还我的男人!你这个王八蛋!”
小田次郎明白了,这是李阿大的女人找上门了。他听李阿大说过这个女人,他知道李阿大和这个女人一往情深。他捂着火辣辣的脸颊,想生气,想发火,但火气却在这张漂亮的脸蛋前悄悄熄灭了。混混到底是混混,小田次郎从不认为自己的生活需要什么原则,或者说需要什么自尊。李阿大曾经教给他一句中国话,叫作“随弯就弯”,当时渔霸很惊异日本混混竟然很快就透彻地明白了这句话的含意。现在,混混在美丽和仇恨面前迅速选择了美丽,他咧开嘴,笑嘻嘻地说:“你的,打人的不要,李阿大,我可以还给你,但是,是要有代价的。”
翠莲适时松开手,脸上浮起一丝妩媚的笑容:“那好,你只要还给我男人,你要什么都可以。”
小田次郎放肆地把目光停留在女人的胸上,继续笑嘻嘻:“想不到李阿大竟然有这样美丽的女人。”
翠莲又把脸绷了起来。她推开日本人,径直走进屋里,捂起鼻子说:“你这儿就是个狗窝。”
小田次郎说:“比李的家,还是好得多的,是不是?”他跟着女人转,心里一时充满了美丽的幻想,眼睛隔着衣服抚摸着那姣好的胴体。他毕竟不是军人,也不是商人,他什么都不是,只是个来中国混日子的浪人。他没有是非观,也就没有警惕,他在女人面前完全松懈了,一瞬间,他甚至开始设想带上这女人回横滨会是个什么局面,他的爸爸会不会骂他,会不会像以前那样把他用渔网捆起来。
他是完全蒙在鼓里的。他不知道,翠莲来之前已经和三个男人商量了又商量,精心设计好了一个圈套,他可笑而又可悲地正在走进这个圈套。他的愚蠢和贪婪正在毁灭自己。
翠莲说:“你听好了。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但是,李阿大只要活着,你就休想。”
小田次郎摊开双手:“那我为什么还要把李还给你呢?我可以杀了他。”
翠莲盯着这个无赖的日本人,心里紧张地猜测着李阿大的死活。在茶馆里,他们在这个问题上有分歧,赵辅臣认为李阿大很有可能还活着,而且可能已经逃出了魔掌。“汉阳造”同意李阿大还活着,但应该被日本人关押着。他对赵老板说:“你没和日本人打过交道,你不知道他们的凶狠。他们绝不会放过他。”憨憨则不置可否,他脑海里浮现的是父亲死后的惨状。
“汉阳造”还说,如果李阿大没有扛住日本人的严刑拷打,那么他们所有人都要完蛋。现在已经是最危险的时候了。翠莲当然激烈地反驳“汉阳造”的说法,她说李阿大是江边上最刚硬的男人,“身上插上十把刀,他都没眨过眼睛”。“汉阳造”看着她,没再说话,只是苦笑了一下。
在翠莲的心里,当然希望李阿大活着,也当然希望这次行动既能圆满,也能换回一个活生生的李阿大。甚至于她的私心来说,更重要的是后者。她是个普通人,她和千千万万的普通人一样,盼望的是平静的生活。坦白说,日本人的刺刀不捅到肉里,她不会想去和鬼子拼命。而如今,她的身体被日本人玷污了,她的男人又命悬一线,面对仇人,她已心静如水。
“我可以给你别的,也是你喜欢的。”翠莲说,掏出条手帕轻轻擦脸。
手帕的香气让小田次郎心醉神迷,他问:“什么东西呢?”
翠莲又妩媚地笑了一下:“财宝啊,你抓了李阿大不就是为了这个吗?只要你跟我走,只要你放了李阿大,过江的东西,我们一人一半。”
小田次郎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他咧嘴笑了:“你的,说话算数?”翠莲轻笑:“李阿大什么都听我的。”
小田次郎兴奋地搓手。他开始相信,这次幸运可能终于真的降临到他这个倒霉蛋头上了。他活了二十几岁,始终认为自己不是无能之辈,只是命运总在和他开玩笑,总把他在幸运的门槛前绊倒。当初他和李阿大相识相交,就是看中了对方渔霸的身份角色,他对李阿大在牌桌上的吹嘘深信不疑,他暗自咬牙想着早晚要从对方身上榨出钱来。今天,看来梦想要成真了。
但小田次郎也并不真的是个傻瓜。突然地,他冷静了,又绷起了脸:“我凭什么相信你?也许,你在骗我。”
翠莲轻蔑地看他:“就知道你有这鬼心眼。”她走到房门口,扬声叫道:“进来吧。”
出现的是茶馆老板赵辅臣。两只手揣在袖口里,面沉似水。
“认识吧?那天是不是他去找的李阿大?是不是他把阿大叫走的?赵老板可是有钱人,过去常年在江上做生意的。”
赵辅臣心里紧张得很,脸上却不敢有流露。他冷漠地看着日本人,手在袖子里抓紧了手枪。
小田次郎当然认出了对方,也回忆起那天的情景。他相信了这一切。他有点后悔让李阿大逃脱了,那家伙如果还在手里,一切都可能是更顺畅的。当然,他更后悔怎么早没想到这一些。那时不带李阿大去江边,直接把他关起来等着这些人上门,该多省事。
“东西在哪儿?”他问。
“当然在江边。”赵辅臣说。
“江边”两个字让小田次郎激灵了一下。仿佛那地方仍然是他梦里的阴影。他想起了那群阴沉着脸的中国人,想起了李阿大唱的小调。他开始犹豫,他本能地意识到去江边会是身陷险地,何况,他手里没有李阿大。
翠莲当然看得出他的心思。小混混这种犹疑是他们在茶馆里就预料到了的。翠莲淡淡地说:“我明白了,你在骗我,阿大已经死了,你已经杀了他了。”
小田次郎从女人的眼睛里捕捉到一丝杀气。这种冷酷的气息出自一个女人的漂亮眸子,就更显得让人恐惧。他觉得一股冷气在从后背往上游走。一扭脸,又看到赵辅臣的手在袖口里动了一下,那冷气就蹿到后脑了。他多少有了点预感,想到今晚的故事不会是喜剧,但对金钱的迷恋让他变得愚蠢了,他隐隐地希望事情总有侥幸。
“我答应,我送你们过江。船的,我有。但是,你们的,要说话算话。”
“过了江,你可以拿走你的一半。”
“到底,什么东西的干活?”
小田次郎眼里的贪婪让翠莲忍不住笑了。小田次郎也就笑起来:“我,换换衣服,跟你们走。”他还想说,去找李阿大,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觉得此时还是不提那个生死不明的人为好。他认为,眼前这个漂亮女人应该和自己一样,更惦记的应该不是渔霸,而是财宝。有了财宝,她也可以放弃李阿大的。甚至,她可以成为自己的女人。小田次郎又开始梦想了,他的梦没有规律,没有情节,只有一片金黄色的眩晕。
但是,在他转进内室脱下睡衣的时候,他的心还是沉了一下。
“汉阳造”一眼就认出那个老男人是日本人。他的血液顿时仿佛凝固,手就攥紧了刀柄。
他是以一个日本军官的装扮敲开房门的。一个年轻的女子开了门。暗号对上了,老男人就出现在了女子身后,严肃,冷静,坦然。仿佛有一种力量瞬间压制住了“汉阳造”,这个从没有过惧怕的男人竟然一时无语。
女子当然看出了他的震惊,用平静而低沉的声音说:“这是命令,最高层的。”
“汉阳造”没再说话。一行三人下楼,出门。两辆洋车悄然出现在他们眼前,“汉阳造”示意女子和老人上了第一辆,他自己上了第二辆。蒙得严严实实的车篷下,憨憨正襟危坐。两个人对视一眼,什么也没说。车子跑起来,并肩而坐的两个男人,闻得见对方身上的汗味。
把汇合地点定在李阿大在江边的家,是他们在茶馆里商量好的。翠莲复述了李阿大被抓的情节,使男人们认为江边的贫困村落应该是最安全的地方,因为那片迷宫般的棚屋里,隐藏着一种彪悍。而且,这里离江边的芦苇丛很近。
他们在村外下了洋车。“汉阳造”率先往狭窄的巷子里走去。他走得很快,脚步毫不犹疑。这让跟在他身后的憨憨很惊异,因为尽管赵辅臣在茶馆里给他们详细讲述了李阿大家的位置,憨憨仍然糊糊涂涂,而“汉阳造”却像是来过多次,这让憨憨暗暗佩服起这个弑父仇人。他盯着这个人的背影,他的身后是老人和扶着老人的女子。他们都不作声,只是努力地跟上“汉阳造”的脚步。
临近李阿大家的门,“汉阳造”突然站住。这让猝不及防的憨憨险些撞到了他的后背上。憨憨低声问:“怎么了?”“汉阳造”不回答,只是掏出了手枪。憨憨探头看看,便看到了门缝处的昏暗灯光,便也倒吸了一口冷气。
憨憨沉了一下:“也许,是李阿大。”
“但愿。”“汉阳造”说,然后示意大家后退,他自己一个人走向那房子。
果然是李阿大。“汉阳造”用枪管慢慢推开房门,就看见面色苍白的渔霸坐在蒙着白布的尸体旁边。他仿佛是在等着他们的到来,他显然对此是有预测的。他斜着眼睛,他混沌的目光里有凶狠也有哀伤。
“汉阳造”吁出一口气。
李阿大说:“你就是催命鬼。”
“汉阳造”不接他的话,转身招呼其他人进来。他知道,李阿大不可靠,但此刻也不可能再有什么异心,他已经走到绝路上了。
人们进来了。女人面对尸体时倒吸了一口凉气。那日本人却冷静如常,仿佛对死人视而不见。他身板挺直着。他高大的身形让屋里的空间好像更窄小了。在日本人里,这样的身高并不多见。
“要送他们过江。”憨憨说。
李阿大看向那两个要过江的人。他的脸色突然变了:“你是日本人!”
年轻女人说了两句日语,显然是在翻译。那日本人仍不动,只眼珠闪了一下。
李阿大的目光移向“汉阳造”,又移向憨憨。他愤愤地问:“你们为什么要送日本人过江?”
两个人都不回答,他们只是看着愤怒的渔霸。他们其实也有着和李阿大同样的疑问,这疑问也在折磨着他们,只是他们懂得沉默,懂得以沉默表达着他们的复杂心情。
李阿大哗啦一声扯开了他的衣襟,露出他瘦骨嶙峋的胸膛。他的胸膛被白布紧紧包裹,白布浸染着血迹。
“我刚刚被日本人捅了四刀!我刚刚在江里边泡了两个小时!也就是我,换别人早完蛋了!我从刀尖上捡回来一条命,可现在你们让我送日本人过江!你们这就是当汉奸你们知道不知道?”
门突然在这个时候被推开了。“汉阳造”火速转身,举枪,却见是翠莲冲了进来。女人的脸上有泪有笑,她全不顾别人了,径直扑到李阿大身上:“你真的没死!你果然活着!谢天谢地,你还活着……”
李阿大却还沉浸在自己的愤怒里,他搂住女人,仍然拍着他的瘦胸膛:“翠莲,他们竟然要送日本人过江!“
赵辅臣推着小田次郎也进来了。看见李阿大,小田次郎竟然咧开嘴笑了:“李的,你果然没死。”
李阿大嘿嘿冷笑:“好,好,小田你个王八蛋,没想到老子命大吧?两个日本人。杀一个够本,杀两个我赚一个,我今天就是把命搭上,也值了。”
他把拇指和食指放进嘴里,吹出一声凄厉的口哨。房门和窗户都一下子开了,几个壮汉现身,个个阴沉着脸,手里都拿着家什。李阿大说:“别怪老子心狠,在这江边上,啥时都是老子的天下。”
“汉阳造”脸色突变,身形一晃,手枪就抵在李阿大的额头上了:“姓李的,送日本人过江我也不高兴,但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今天就是搭上我一条命,这个人也得过江。我陪你玩到底。”
窄小的空间仿佛有火在燃烧着,每个人都觉得浑身炽热,喉咙干燥得如刀在割。赵辅臣和憨憨呆立,动也不敢动。壮汉们更阴沉了,但也不敢动,只看着那支抵着李阿大的枪。
突然地,那个高大的日本老人说话了。他的嗓音和他的形象很配,仿佛这样瘦高的人就应该有这样的声音。女人看他一眼,迅速地开始翻译。
“诸位,不要以为日本人都是战争罪犯。我和你们一样反对战争,也痛恨我的同胞在贵国所做的一切。我始终觉得我没有脸面站在中国人面前,因为我只有一条命,不够偿还那么多的中国亡灵。”
始终平静如水的脸扭曲了,痛苦在那张瘦脸上流动着,挂在眼睑上,挂在胡须上,竟然是每个人都能看懂的心情。
“诸位,我决定把我的后半生交给反对战争,反对侵略中国的事业。从我决定的那一天起,我已经变卖了所有家产。我顶着我国那些战争狂人的咒骂,甘愿成为一个没有家园的人。我要用我的所有向中国人民谢罪。”
老人慢慢地弯下腰,给所有的人鞠躬:“我只希望你们知道,在日本,还有一个老头子,站在你们这一边。”
年轻的女翻译口齿很伶俐,她的翻译几乎和老人的话语同步。最后,她轻轻地补充了一句:“山本先生是日本反战同盟的领导者,这次,他要去……延安。”
沉默。“汉阳造”的手枪慢慢离开了李阿大的额头。而李阿大,嘴巴呆滞地张大,露出的那颗金牙使他显得有些滑稽。所有人都陷入了一种迷茫,连门边的壮汉们都垂下了手里的器械。大家仿佛没听懂日本老人的话,但仇恨却在一点点地消融着。倒是小田次郎,第一个打破了沉默,他傻傻地瞪着眼睛,问道:“你,站在他们的那边?”
日本老人山本看了看他,说出一串日语。“汉阳造”问女翻译:“他说什么?”女人说:“他说,你是日本的年轻一代,不要让日本毁在你们手里。”
小田次郎显然听不懂这话的意思,他显得有些痴呆,有些绝望,他大概此时想到的是自己可能的下场,他开始恐惧了,他用日语恳求老人:“请您告诉他们,不要伤害我。”
女翻译把他的话翻译了,“汉阳造”说:“你告诉他,只要听话,把人送过江,我们不会要他的命。”
日本老人看着李阿大,低声对女翻译说了几句话。女人告诉李阿大:“山本先生说,看来你的伤不轻,如果不及时治疗,仍然会有危险。如果你不介意,他那里有消炎药。”停了一下,她又补充说,“山本先生是日本有名的医生。”
豪横的渔霸仿佛有点慌乱,嘴里含混地说了点什么,似乎是答应,似乎是拒绝。翠莲急急地说:“那太好啦!就麻烦这位……日本大夫吧。”
李阿大是从来不会拒绝女人的,他半推半就地被翠莲按倒在床上。他侧头,看着山本从皮箱里拿出些大大小小的瓶子,还有纱布。接着,就感觉到一双瘦骨嶙峋的大手按上了他的胸膛。他闭上了眼睛,不愿看日本人的脸,只闻见一股烟草味。胸上的白布被揭开,有隐隐的疼痛,接着,是凉的药水。再下来,是一种药粉。他感觉胸上凉凉的,挺舒服。
他听见“汉阳造”说:“时间不早了,我们应该抓紧行动了。”冷酷的男人声音里有一种急切。
李阿大翻身坐起,把冷冷的目光投向小田次郎:“小子,该你出力的时候了,你们家的船呢?”
小田次郎这样的小混混,一旦有了些财富,是一定会演变成纨绔子弟的。在这一点上,他们无师自通。自从来了中国,小田次郎的脑子里就只剩下一个念头,就是赚钱,赚钱之后好尽情玩乐。他认为中国这个国家,遍地都是金条,而且没有人敢阻拦他去捡拾。他到了码头上,就瞄上了一条小船。船虽不大,却制造精良,保养得也好,因为那曾是这座城市里邮局的工作船,偶尔有个急件,会用它过江。现在没有人管理,小田次郎便窃为己有,还在船头上插了一面太阳旗。他划这条小船在江上垂过钓,也还在船上召集过狐朋狗友的小聚会,喝日本运来的清酒。他在中国很快就找到了这样一群臭味相投的人。他带来捉拿李阿大的伪军士兵,就是他在看守码头的警备队里借来的,那个警备队长,虽然敢用白眼珠看他,却也参加过江上的酒局,但小田次郎终归就只当他是自己的小弟,因为他是中国人。
李阿大是知道小田次郎有这条船的,也正是因为这条船,渔霸才打起了小田次郎的主意。
而现在,小田次郎意识到自己陷入了某种绝境。他开始有点恼恨自己的贪财了。现在,走在江边的小路上,身后是顶着腰眼儿的手枪,他想得到,这一趟别说钱了,恐怕连命都保不住的。他最恨的当然是李阿大,他甚至怀疑白天李阿大的逃脱是那几个伪军故意放了水,谁知道他们心里想的是什么。他痛心地想,要是我还能活下来,我再也不能相信中国人了。
他的心理活动当然逃不出“汉阳造”的眼睛。走出李阿大家的时候,他就悄悄吩咐憨憨,盯紧这个小日本,这家伙不会老实。憨憨早就认出这个日本人就是当年他在街头痛揍的那个酒鬼,就有些轻视,暗想这样的蛋还能怎样。“汉阳造”却说:“狗急了也会跳墙。”
出门前,“汉阳造”曾劝李阿大和翠莲不要去了,李阿大有伤,家里还躺着个死人。而李阿大却坚持要去。也许,日本老人治了他的伤,他也有了些感激。那几个壮汉始终不语,并按阿大的吩咐悄悄退去。夜色深沉,探照灯仍然闪来闪去,光柱在江面上掠过,照出波光粼粼,竟有了些恐怖的意味。一行人走着,彼此不说话。翠莲拉紧了李阿大的胳膊。
有哨兵了,是警备队的。憨憨抢上一步,轻轻学了一声布谷鸟的叫声。对面的兵走了过来,左手在胸前,伸出拇指,然后比画了个“八”字。憨憨点点头,那兵笑了一笑,就闪开了。憨憨和“汉阳造”对视一眼,什么也没说。
绕过哨兵,在码头的角落里他们找到了那条船。
一切仿佛都很顺利。
大家陆续上船。人多,船轻轻摇摆着。小田次郎试探说:“我的,就不去了,你们,自己……”
他的话被卡在嗓子里了,因为“汉阳造”的枪顶在了他的脑门上:“少废话,过了江,你再回。”
小田次郎说:“船的,给你们了,我去,没有必要的干活嘛。”他摊开双手,做出一脸无辜的样子。而他的这种样子,似乎更引起了“汉阳造”的厌恶。枪口在日本混混的额头上抵得更用力了,小田次郎只好闭嘴。
日本老人说了一串日语。女翻译说:“山本先生说,他不去也罢。他提供了船,料想他回去也不会说什么。”
“汉阳造”不看他们,推着小田次郎上船,说:“你告诉山本先生,他的同胞不是都像他那样仁慈。”
女翻译迟疑了一下,还是把话翻译了。山本的脸上浮现出痛苦,不再说话。
小船摇摇摆摆的,开始悄无声息地驶离码头。憨憨和小田次郎一人一支桨,一左一右地划着。小田本不想干,无奈“汉阳造”的手枪不答应。“汉阳造”让大家都俯低身体,尽量让船帮遮掩住自己。那面太阳旗有气无力地在夜风里摆动了两下,又垂了下来,仿佛没有任何精神。“快点划,”“汉阳造”低声催促着,“快!快!”
船快了起来,但终归快不过探照灯,那道让人恐惧的白光闪过,船在江面暴露无遗。所有人的心都嘣嘣狂跳,呼吸却都屏住,不敢出声。“汉阳造”的枪在小田次郎的腰间顶了一顶,小田低头,看见的是对方露着凶光的眼睛,赶忙把脸扭开。
一直没说话的赵辅臣抢过小田次郎手里的桨,把日本小混混推开。茶馆老板奋力地划起来,胖脸上顿时有了汗珠。船似乎又快了一些。江风渐大,已经快到江心了。
探照灯又晃了回来。刚才,也许是哨兵正在打盹,所以让小船躲过了一劫。而命运不会总眷顾着偷偷出行的人们,探照灯突然停住不动了,小船正好就被照在光柱中央,明晃晃地暴露在强光之下。
毫无疑问,他们被发现了。
“不要停!坚持快划!”
憨憨和赵辅臣都加快了动作。大脑已经停滞,胳膊却在用力,他们此刻就是机器。小船已经快到不能再快,船头的浪花已经打到人们脸上。
隐约可以听见岸上有了混乱。码头上有人在跑,有人在喊。接着,有了枪声。子弹尖锐的呼啸掠过人们的头顶。
“快啊!鬼子他妈的有汽艇,他们很快就能追上来。”
李阿大焦急地直起身子,咧着他的薄嘴唇大叫。“汉阳造”回头喝道:“低头!鬼子有狙击手,他们——”
话音未落,一颗子弹便穿透了李阿大的头颅。渔霸的眼睛顿时凝固了,但他还是缓慢地转了一下头,让自己那迅速褪去血色的脸朝向了翠莲。女人嚎叫一声,紧紧抱住了男人的身体。那身体在凉下去,女人那下了死力气的拥抱也唤不回生命了。
大家的目光都盯在了李阿大的脸上。日本老人清癯的脸挂上了泪水。翠莲的哭声里满是绝望的痛,这哭声在江面上飘浮着,揪着每个人的心。憨憨和赵辅臣拼命地划着桨,他们的衣服已经湿透,有汗水也有江水。子弹越来越多地在他们头顶飞过,汽艇发动机的声音也已经响起,而且,越来越近了。
就在这个时候,趁着大家分神的一瞬,小田次郎突然翻身滚过了船舷,蹿到了江中。这家伙不愧是海边长大的,而逃生的欲望更让他增添了力气,他一埋头就在江水中蹿出了好远。而等他终于探出头来换气的时候,“汉阳造”的子弹追上了他。
和李阿大一样,他中枪后也慢慢地回了一下头。他的脸上是一种惊异的表情,仿佛他还不知道他的脑袋里已经进入了一个残酷的异物。血流了出来,在探照灯的白光里格外醒目,但随即就消融在江水里了。
“汉阳造”的探身射击,招来了一阵密集的子弹。船帮被打漏了,憨憨觉得腿上麻了一下,低头看,有血,子弹在他腿上划出一条伤。“汉阳造”沉重地倒在他的身上,粗重的喘息就在耳边。憨憨问:“你受伤了?”“汉阳造”却不回答,只说:“妈的,有长枪就好了,我一枪就能干掉他的探照灯。”
那一片雪亮的光就死死地罩着小船,把奋力划桨的人们照得一览无遗。子弹就追着这片光,雨点似的飞来。憨憨看一眼赵辅臣,他的老板脸色惨白,所有的紧张和恐惧都清晰可见。追击的船轰鸣,汽油味都闻得到了,他们不敢回头,怕回头就泄了气,再没力气奔逃。“汉阳造”的声音嘶哑了,他机械地叫着那两个字:“快划!快划!”
憨憨急了,真的急了。他突然想起一件事,这事突然让他瞬间有了扇自己耳光的欲望。但他来不及懊悔,他把食指和拇指放进嘴里,拼命地吹响了口哨。他的口哨尖利而凛冽,在枪声里突兀出来,在江面上回响。
回应着他的信号,迎面的江岸上瞬间亮出了一片火把。火把中有人,影影绰绰的。突然枪响了,第一声枪响就打灭了那鬼火般的探照灯。江面顿时暗了,接着,密集的射击碾压了追击者的气焰,憨憨听见身后一片哀号。
“汉阳造”拍一下憨憨的肩:“你小子,总算没误事。”
赵辅臣大喊:“快啊,就剩几步路了!”
随着他的呼喊,船头一下子扎进了岸边的芦苇丛,沙沙响着的芦苇摇晃着,苇叶锋利地划过人们汗湿的脸。而这种刺痛,此刻竟是他们感觉最愉悦的快感了。
有人迎面走来,拨开了芦苇。憨憨最先看见的是那个曾经来茶馆要凉茶喝的洋车夫。这个精壮的汉子,第一句话就是:“都没事儿吧?”
憨憨想说没事儿,但喉咙像被火烤着,发不出声音。洋车夫说:“我们得快走,鬼子马上就会调动人马,包抄过来。”
枪声还在继续着,但危险似乎已经在离去。大家被一个一个地扶上了岸。翠莲痴痴地抱着李阿大不动,洋车夫看她一眼,吩咐人把遗体搬上去,“小心点,那是咱们的人。”
翠莲又开始哭了,但不大声,只是哽咽。她始终抓着李阿大一只冷凉的手。那手瘦得皮包骨,像支折断的芦苇。
“汉阳造”最后上岸。他和洋车夫对视,有片刻的沉默。然后,他们都向对方伸出手去。
两辆汽车停在江边公路上,一辆轿车,一辆卡车,都发动着,发出轻微的震动声。日本老人在上车前,深深地向大家鞠了一躬,却什么也没有说。
按洋车夫的安排,“汉阳造”、憨憨和赵辅臣,还有翠莲,将随游击队进山,然后再设法回城。翠莲说:“他在哪儿我在哪儿。”说时,眼睛仍在蒙了白布的李阿大身上。洋车夫说:“我们会把他葬在山上。”翠莲说:“那我就上山。我会做饭,我给你们做饭,你们去打鬼子。”
洋车夫站在高处,耸着鼻子四下闻闻,仿佛他能闻出鬼子在哪儿似的。然后,他说:“我们得赶紧撤了,不然,鬼子围上来就不好办了。”
坐在一块石头上的“汉阳造”突然说:“你给我几分钟,我和憨憨说几句话。”他的声音嘶哑,仿佛在刚才的战斗中把力气耗尽了。
洋车夫有点惊异,但没说什么,用眼睛示意憨憨过去。憨憨浑身已经被汗水湿透,两条胳膊酸疼。“汉阳造”的话让他也有点意外,他想不出这个冷硬的男人要说什么。他走近“汉阳造”,却发现这个人的脸色比惨淡的月光还要惨淡,他的右手捂着下腹,左手慢慢举到胸前,先伸拇指,然后,比画出一个“八”字。
憨憨一下子站住了,他很有点震惊。这个简单而不惹眼的动作,在憨憨心中却是神圣的存在,它象征着一种很深的情意。他没有想到这个和自己有弑父之仇的男人,居然也知道这个动作。今天晚上的事情已经让憨憨的脑子处在了一种混乱而狂热的状态中了,眼前出现的这个动作又让他更加的惊愕。他木呆呆地站着,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而“汉阳造”的脸上,却慢慢浮现出了笑容。
“冼振海同志……曾经是我唯一的联络人。”
憨憨的身体一震,他直勾勾地看着对方。浑身的热汗让江风吹过,衣服冰冷地贴在他背上,让他打个寒战。
“当军统开始怀疑到我时,是老冼挺身而出,用生命保全了我。军统抓不到我的把柄,便四处散布说是我亲手杀了老冼,他们成功了,他们离间了我和组织。有很长时间,我就是一头孤狼,没路无走。”“汉阳造”脸上的笑容扭曲了,他的眼睛里是痛苦。痛苦和微笑纠结在一起,让他本来挺端正的面容变了形。憨憨不说话。远处,洋车夫掏出怀表,低头看着。
“那段时间,我就是为了老冼活着。我这条命是他给我的,我不能轻易浪费掉。”
他的喉咙里突然发出一种痛苦的声音,像是压抑着的哭嚎。他的腰弯了下去,手不再是捂着腹部,而是死死抓住了那里。有暗红色的液体在他的指缝间流了出来。憨憨醒悟,叫道:“你受伤了!”
“你让我把话说完……”男人的眼睛死死盯着憨憨,在月光下,他的眸子里是从没有过的温柔,“终于,有人通知我,让我来完成这次送人的任务。我知道这是给我的考验,所以我必须……”
他的声音开始断续,也开始低沉。憨憨说:“你别说了!你需要治伤。”
“我不是随随便便找到你们赵老板的,我是为了找你。我知道……”
“别说了!”憨憨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抓住对方的胳膊,转身就把他拉到了自己的后背上。他听见“汉阳造”呻吟了一声,泪就下来了,他哽咽着大喊着:“我们进山,你不能死。”
队伍不能不出发了,因为这时已经隐约听得见鬼子的汽车轰鸣。洋车夫探探“汉阳造”的脉搏,眉头皱紧了,却不说话。一行人匆匆地走,选择着坎坷而偏僻的小路,甚至田埂。后背上的人越来越沉,憨憨的汗和泪混合着,一次次模糊着他的眼睛。他咬着牙,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只盯死着前面人的脚步。鬼子开枪了,子弹呼啸着从他们头顶飞过。
“汉阳造”动了一下,说:“放下我,你随他们走。”
憨憨摇头,不说话。他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但他死死抓住了“汉阳造”的腿,他怕他放弃了,自己滑下去。
“汉阳造”突然问:“你的大名叫什么?”
憨憨吸一口气:“我叫冼英雄。”
“好名字……”男人好像笑了,“也是你爹给你起的吧?”
憨憨点头。
“英雄不谈儿女情的,你放下我,快走。你还有很多事要做……”
憨憨索性不说话。他觉出后背上的人在冷下去,他的体温在流失了。
“我叫江水,一个很简单的名字,也是爹起的……除了我自己,现在你是第二个知道这名字的人了。”
没有声音了。憨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可他没出声。他也不再流泪了。他仿佛重新有了力气,他的脚步稳稳地踏在土地上。
在他们身边,江水静静地流淌着,仿佛所有的事情都没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