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梦境还是现实,是觉醒还是坠入,在作家李宏伟的笔下,随着主人公对过往记忆追溯的徐徐展开,身体的意象逐渐清晰,一条自我的复原之路成为归途……
四望一圈,童说产生了强烈的非真实感,一种同时伫立在远古莽荒与未来废墟之间的失措感,找不到准确的时空依托。再三点击手机里的电子地图上“我的位置”,文字与声音都提示他,脚下站立的,正是他心心念念的响水汀。八岁那年离开后,再没回来过,可总会不定时在梦里出现的响水汀。
原本缓慢升降的坡度,在交相重叠、互相映衬中构成群山,经过树林的皴染,再引入云烟的洇染,完成这一片仿佛无边际的森林。隐匿其间的散布的木屋,木屋以之为核心的锯木厂暗示着森林中人的出没,昭示着亘古静寂中火一般的动荡与变化。现在都更改了,树木统统被伐去。留下一个个巨大的贴着地面的树桩,画着各自的同心圆,年轮的靶子上或者已经朽烂,或者长出细嫩的枝条。因为规模过于庞大,这些分散的同心圆显出非人类亦非自然的恢弘布局,意图难明的同时,震慑心魄。木屋早已破败,残留的遗骸上甚至看不出多少人的痕迹。
连天空都极力配合,给出难以定性的灰色,让站在山脚,面对着这一切的童说显得无比孤零。脚下往日卡车来去的路早已败坏,大大小小的坑洼仿佛自然生就,表达着拒绝。出租车司机确定童说要下去时,满脸抱歉,“只能停在这里。”约好四点来接之后,他啰嗦着让童说注意安全,又说:”你要想提前回,随时给我打电话,记着我赶过来至少得一个小时。”
荒凉与记忆的落差并没吓倒童说,他不是冲着响水汀来的,他是来找草马河的。在他梦里同样如是,每每回到响水汀,可森林与锯木厂是虚化的,作为被认定的梦中概念存在,真实的是缠绕在其间的草马河。河道宽阔、河水清澈,由泥土、杂草、树根交织而成,同时充盈着腐烂与生机气息的河堤,河底的礁石、卵石,漂浮的水草、游动的鱼虾,这些元素未必会凑齐在每一场梦里,可它们埋伏在这里那里,无一不给予他浸凉、清爽,告诉他,它一直都在,无论他是否忘掉它。
童说从未想要忘记。或者,更准确地说,他从未想要摆脱它的庇佑。每当面临溃败与涣散,在现实面前举棋不定、退无可退之时,响水汀的身影就会在梦里浮现,那身影的迷雾散去之后,总是草马河显露真容。无论如何,他现在站在距它数百米或者数公里之地,不可能就此转身离去。要是那样,只怕它再也不会入梦,只怕它入梦也将永久封冻。
童说抓住双肩包背带末端,几乎将它们拉到头,以便背包贴得更紧。做完这仪式性的动作,正要迈出庄重的步子时,手机响了。
“是忘了,还是出门晚了?”祁博士的声音遥远中带着点飘忽,也许是网络信号不好。
“在外地,临时决定的。不是忘了和你说,是特意没和你说。”童说咽—下唾沫,“咨询费仍旧,先按两小时预约算,我这边有问题随时电话你。”
“你在哪儿?”
“草马河。我得回来看看,光跟你聊用完了力气。焦虑与烦恼是都倾倒出来了,但好像自己也清空了,无处生根。”
“好。需要的话,电话我。”
挂断电话,童说忍不住想起他第一次走进祁博士咨询室的忐忑,仿佛已是重病缠身,将不久于人世一一不,比那种状况还要羞耻一些。还有,当他诉说完被一些微小变动触发的不确定感超过限度地发作之后,她提到的“复原力”这个词引起他类似于“免疫力”的联想,进而再次归咎于自身,因而听不见她后续的介绍,直到…--打住,童说喝令自己,此刻并不需要这些浮想。此刻他需要的,是來到、看到,然后,回到早上离开的地方。
这段废弃的路倒不难走,往日的碎石仍在,锯末早被冲散或腐烂入泥,到处长着杂草、矮小的荆棘,仔细一点别崴脚就行,离那些仍积着水的坑远一点就行。童说一路往前,记忆在复苏。他很惊讶,这些由树桩标识、看起来一模一样的路段,一旦身处其中,居然轻易就能带出往事。大多成片地重复着奔跑、追逐、嘶喊,偶尔凸出来一些意外与事故。比如在这块犹如蹲伏老虎的石头旁,是一棵高大得不成样子的栗子树,他曾经和两个小伙伴为了谁第一个爬上去而互相拉扯,拽掉了衣服上的三颗扣子,其中一颗始终没有找到。童说绕着枯烂得完全没有平面模样的树桩转上好几圈,没有见证奇迹发生地找回扣子,却想起那两个小伙伴的绰号,其中一个因为耳朵长而尖,一直被大家叫做“兔子”。
童说脸上因为忆及往事不时浮现的笑容,在他转过这道山梁时僵住了。目力所及,并没有河流卧在山脚,有的不过是类似迷你峡谷的沟。或许暴雨倾注、山洪暴发的时节会有流水冲刷,形成临时的河,但即使站在这里也一眼可知,它并不值得拥有一条河的名字。更何况,草马河在他的记忆中并非只是一条河,它关乎着一年一度长达七天的仪式。绕河游行、河里争渡尚属常规环节,最精彩最升华的部分,是最后所有的伐木工人合力扎好一匹巨大的草马,供奉完毕,祈祷完毕,将它置于独木舟上点燃,目送它与舟俱燃,顺流而下。所有人都相信,这燃烧的马将护佑蹄下的河继续丰沛,护佑它所自出的丛林继续蓬勃。就好像……童说迟疑一下,挪过那个词语,就好像另一种更大的更持续的……复原力。
“这不算什么,记忆的移植是经常发生的事。留心着移植的后续,一旦它对你起作用,那就是你所说的生根。”祁博士的话丝毫没有开解童说,他嗯一声后,挂断电话。就这么离去显然不甘心,时间还足够,可該往哪里继续呢?算了,暂且把沟与河视作同构,下去看看吧。没有路,但沿着山脊并不算难走,兴致起来,还可以在树桩间跳跃,假想自己是不开眼的兔子,期待着突然的树桩迎面而来。到了沟底,裤腿上挂着的苍耳、粘上的草籽仍旧是熟悉的况味,连中途被一种俗称铜针刺的植物上细长坚硬的刺扎到手指,都丝毫不让他意外。
沟比上面看起来宽了不少,要不是到处被草遮没,且草根下找不到多少卵石、细沙,是可以相信它曾经是一条河的床体的。当然,它给予了童说恰如其分的慰藉一一草丛间,隐藏着一道水迹,不到一肩宽,不超过两柞深,水流平缓清澈,水底沙石细润,并且水里有半透明的比针大不了多少的鱼在游动,仿佛与水面上的蟀蝣相呼应。童说凝望水流许久,然后脚跨两岸,弯腰掬起一捧水,尝一口,抹一把脸。如果我缩至蚱蜢那么大,这真的就成了滚滚逝去的江河了。这么想着,他平静了一些,关注点开始移动,落在草马河究竟如何移植进记忆里的。河与河上燃烧的马,究竟有几分依据?
索性,再往下走走,顺着这水流的方向。脚步移动间,惊起的虫子四处飞掠,比他以为的还要多。也有鸟,它们不知道人是个什么似的,任他经过,任他步子阔大、衣缕带风,不受惊扰地啄食、饮水,在草丛与荆棘间跳跃、翻飞。“每个人身体里都植有他的意象,找出它,看顾它,通过它的完善来完成自己、修复自己是最有效的调节方法。个人与意象相互寄托,互相成就。你的意象就是草马河,它是不是实际存在,已经不重要。不妨说,只要你在,它就在。比如我在,我身体里的那棵树就在。”这是他的朋友、前诗人老贺的理解,童说把它转给祁博士。直到他转过两个弯,走到那个水坝前,才收到她的回复。她说:“河与树都能自我修复。”
那并不是一道真正的水坝。就着沟里一个低处的坑,将它挖宽挖深,让水流入、积蓄,用几块大的石头为主,辅以小块的石头填塞,然后用泥巴抹好,这就成了水坝。在水坝上方中间偏左处开一道口子,让超过水池积蓄能力的水排出,流入原本的水道。这个简易的工程积蓄的水量有限,但能解亟需之用,但能告诉童说,这里还有别人。再次四望一圈,除了这条沟的两端,入眼仍旧只有树桩。童说离开沟,顺着左侧的斜坡往上走,来到半腰,看见向阳处有一顶军绿色的帐篷,帐篷斜前方几十米,有一道身影。那身影正直起腰,望过来。
“才开始没多长时间。没什么计划,能种一些就种一些。”老人指着身边那些不到膝盖高的树苗,告诉童说。童说依稀能从他脸上辨认出一些往日痕迹,判断出他曾经在这边的锯木厂工作过。老人对此不愿深谈,只是说:“退休后没事可干,想着当年伐倒的那些树,有些对不起这片山,回来补偿补偿。”
童说也不想在往事上纠缠,老人有老人的情况,他有他的事情。他问:“这边原来是不是有一条河?”
“就这条沟!”老人往下指指童说方才爬上来的沟,“雨季时水势暴涨,有那么点儿河的样子。孩子们起哄,非说它是条河,大人们懒得管。反正,每年就那么一段时间,是什么不妨碍谁。叫什么记不清了,可能叫马草河,沟里不是有一种草就叫马草?挺长的,特韧,编个什么都合适。但也可能是叫……草马河……有一年雨特别多特别大,孩子们用这草编了匹马,烘干、点燃,顺着水漂下去,才止住雨继续往下倒。”
出租车到的时候,童说手里的马已经编得只待右后腿和尾巴就完成了。来时下车的地方,有一把红色的椅子,童说坐在椅子里,专注地编着,椅子旁的地上摞着成堆的马草。司机没有催促童说,他从车里下来。副驾驶坐着个小男孩,也下了车。
“孩子提前放学,我就顺便接着了。”司机很是不好意思地解释。
童说点点头,没说话,目光仍在手里的草与马上。小男孩上前,看着他的手指翻动,先完成了右后腿,然后是尾巴。完成之后,童说将它递给小男孩。
“这是一匹红色的马吗?它会跑,会飞吗?”小男孩问。
“你要它是红色的,它就是红色的。”听了童说的话,小男孩接过马。童说又说:“你要它跑,要它飞吗?你举好了,我来点燃它,等你觉得可以了,就把它扔上去,它会在扔到最高处时,跑得像一道闪电,飞得像有八只翅膀。”
小男孩点点头,双手平举,将马托在胸前。童说摸出打火机,先点燃马头,然后点燃马尾。果然,熊熊火光中,嘶吼阵阵,一匹血红的马呼之欲出。小男孩屏息敛气,在火光中的风雷声最盛之时,使出全部力气,往上抛去。马蹄踏踏,血红宝马燃烧着,从火中长成,从火中挣脱,撒开四蹄,跑起来,火在马的身上烧得更加猛烈,扬起一路的烟尘。
童说看着燃烧的马,目睛不瞬。马的鬃毛猎猎飘扬,如火焰如旗帜,在祁博士的两只眼镜片上跳荡、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