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巴菰
浓重的乌云挂在天上,阴沉、神秘,像庄严厚重、等待拉开的幕布。太阳这辛勤的主角从洛杉矶失踪多日还没露面。它也许是溜去什么地方过新年,喝醉了。也许,只是忽然厌倦了早起早睡的作息,想任个性偷个懒。
身在西半球的我已经提前一天为日历翻了篇,和国内的友人们一起告别恼人的二〇二二,期待平安吉利的新岁。“你的新年除夕怎么过?可以去看看《阿凡达2》。”我的犹太老朋友史蒂夫刚捡了半日垃圾回到家,“每周一次,我捡垃圾六年了,今天是最少的一次,只装了一袋。也许那些无家可归者想让我过个好年,没忍心多扔。”
临挂电话他又提到那电影,说他和太太头一天刚看了,虽然长达三个多小时,还是值得一看。
我有三年未进影院了。距离看《阿凡达1》更是隔了十三年的光阴。故事情节已淡忘了,只记得那3D的画面很唯美且震撼。房东杰伊在疫情期间失去了在德州卧床多年的父亲,过节也没了地方可投奔。他正愁新年空落落的,听我说想去看电影,立即上网购票选座位,才发现除了前三排的已全部售罄,只好选了元旦下午两点十分那场。看到票价,我有点吃惊,二十五美元,还不包括百分之九点五的税。听我说这将是我在美国看的最贵的电影,杰伊笑笑说,“没办法,成本太高。据说詹姆斯·卡梅隆这大导演都怒了,说这部电影预算太高昂了,投资方估出的成本是二十亿美元!它得成为世界上顶级叫座的电影才能收回本。”我不由得有点同情这位天才导演,“搞艺术的人得在钱面前屈服,这世界算完了!”杰伊说你还真不用担心,资本家对掏观众腰包胸有成竹,才上映两周,票房就到了十亿美元。
阴雨模糊了昼夜晨昏,旧年的最后一天和新年的第一天似乎交织而来,没有一点区别。有不少人家院子和屋檐上还挂着圣诞节的装饰,新年似乎只是个时间概念。
刚一点半,杰伊就下楼穿鞋要出发,虽然开车到影院不过十分钟。“怎么也要留出买可乐和爆米花的时间来呀。”听我怪他沉不住气,他认真地说。我想起上次去看棒球赛时许多观众边为球队加油边大嚼热狗的场景。美国娱乐文化有时更像一种舒适文化,怎么舒服怎么来,尤其在节假日,谁要提什么卡路里就等于不识时务,会被人侧目。
我出了门又折回来,塞进挎包里两个新口罩和几张消毒湿巾。新年第一天,为一场电影而染上新冠或流感,在我看来实在得不偿失。
电影院有点冷清,除了大厅入口处有一位检票员,只有卖食品的柜台前排着六七个人。我们去取3D眼镜。角落里放着一堆眼镜的大塑料桶边才有另一个检票员,他只粗略地瞄了一眼我们手机上的电子票。IMAX 3D影厅门口根本没人守着。“谁都可以混进来看啊。”杰伊打趣道,“你真不想要爆米花?”看我坚决地摇头,他排队去了。
我用消毒湿巾把领到的两个观影眼镜都擦拭了一遍,想象着它们刚被某个携带病毒者戴过,我擦得特别仔细。是听多了我对垃圾食品的声讨吗,杰伊也只买了一杯可乐。那可真是超大杯,得有我半个手臂高。
3D放映厅有两百来个座位,我们的座位号是H14、H15 。在那显然是最好的中间位置坐下,环顾四周,稀稀拉拉的不过三五十个人,嘴里没有一个闲着的。喝的当然是影院售卖的碳酸饮料,吃的多是爆米花,个别人顺进来影院不卖的薯条、汉堡。杰伊碍于我的面子,开始也戴着口罩,可很快就以喝可乐为由摘了下来。
屏幕上播放着电影预告片,声音隆隆震耳。陆续有人像鬼影无声地摸黑进来,低头就着地灯确认座位排数,其中有两个女人蹩进我们这排,手里都端着貌似食物的纸桶纸盒。“对不起啊。”经过我们蜷缩避让的腿时,她们低声表达着歉意,看大致身型像母女俩。“没什么的!”杰伊好脾气地回应道。这二位原来就是我们的邻座,母亲刚经过我就一屁股坐下,她把一瓶水插在扶手一端的杯架上,把厚棉服抻展坐定时似乎侧脸看了我一眼。我跟杰伊小声嘀咕,如果开演了他右侧那几个座位还空着,我们就挪过去,尽量不跟人坐那么近。他点头说好。
预告片大约放了二十分钟,还没开映正片。我扭头打量四周,别说我们这排,整个影厅居然已经座无虚席了。人人都在吃着喝着,好像专门跑来不是为看电影,而是来填饱肚子。我这唯一戴着口罩闭嘴坐着的人不禁为他们担心:灌进那么多食物,难道都能忍着不上厕所吗?这电影加上广告可是近四个小时哪。
“我喜欢这样。你不觉得周围坐满人特别像一大家子在欢聚看电影吗?”杰伊吸一大口可乐,似乎很欣慰地微笑道。
已经面有沧桑的汤姆·克鲁斯骑着摩托纵身跳下山崖。眼看着人车分离即将坠落谷底,降落伞打开了。揪心的观众异口同声地“噢”了一声,前排一个男人逗趣道“别担心,这肯定不是汤姆·克鲁斯本人”。我也跟着笑了,心想其实看看预告片也不错,至少下次打算看那电影前有了一点皮毛可判断。忽然,随着一声“Happy New Year”,一大桶爆米花递到我面前,来自我左侧的那老妇。她扭脸望着我,那微笑是淡淡的,却那么真诚。在屏幕画面的明暗交替中,我才看清那原来是一张亚裔面孔,六十岁左右,相貌普通,却慈祥而友好,像我在国内出入同一个公寓的大妈。不仅我愣住了,旁边的杰伊也望着那桶爆米花想说什么又没出口,他甚至手臂微动了一下,似乎想接过去又打住了。“谢谢。不用了。我们午饭吃得有点饱。”我尽量语气自然地婉谢着。“哦,吃过午饭了。”她轻声说罢,把那纸桶挪回自己腿上,脸上仍是笑吟吟的,像是问自家孩子要不要喝杯果汁时听到说“不”的答复,丝毫没有被拒绝的不自在。我发现那桶下面还细心地垫着两个纸盒,估计是怕弄脏了衣物。
电影开始了。拖着好看长尾巴、长身玉立的半人半怪男女,强悍又不乏正义感的鱼,柔美的软体花朵和海藻,仙境般的奇异山林和海洋……在这样的背景下一场捍卫家庭与同族的以弱胜强的战争。一切都极有创意,我看得入了神,感觉这《阿凡达2》真是不负期望,怪不得美国许多影评网都给出了百分之九十三的好评。
刚看到主人公索利(Sully)一家背井离乡逃到了潘多拉星球的岛礁水国,我忽然迫切地想上厕所。望着别人都岿然不动看得投入,我不由得心生羡慕。打量着每一个填得满满的座位,我才知道选择这所谓的好座位真是给自己织了一张不方便之网,无论从哪个方向走出去都有心理压力。
我一边怪自己上午喝了太多的茶,一边想忍住,自我安慰说也许看得专心就会忽略这小小的身体需求。宇宙人追踪而至,找不到索利一家,便放火烧了一个水寨……我悄悄看表,三点四十,知道离结束还早着呢。无奈,我只得轻声告诉杰伊说我要去厕所。他也许喝了那超大杯的可乐,说也正有此意。于是我们不停地小声说着“对不起”,猫着腰快速平移到了过道上。
“你说那老妇为什么要给我们一桶爆米花?在电影院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友善的举动。”刚远离了那夸张的杜比音响,我迫不及待地说。
“我最困惑的倒不是这个,我一直在猜她是让我们从那桶里抓一把分享,还是想把那一桶都送给我们。”杰伊笑道。
洗手间在临近出口的过道里。经过几个放映厅门口,听到不同电影正在播放的声音。
我们边走边有些兴奋地讨论着。“得到陌生人送吃的,我其实并不特别吃惊。你记得我今年四月份去波士顿出差吗?在洛杉矶机场我排队买汉堡,一位排在我前面的陌生女士点了餐,付账前突然扭头对我说:你的账单我来付。不由分说,等我点完她就一起刷了卡。我当然很高兴,谢了她的善意。我知道这叫‘pay it forward’,是社会上流行的一种善行:传递善意,为毫不相识的人做点什么。而接受者感激之余往往也会效仿复制,对另一个陌生人无条件地付出钱财或其他帮助。”
听他这么一说,我还真想起来了。出差回来后的杰伊还上网查了一下,说这“pay it forward”的反义词是“pay back”(回报),它不是简单的双方的付出和回报,而是把善行像链条一样传递到下一节。这其实是个有着古老起源的概念,从古希腊的喜剧到本杰明·富兰克林的信件中都有它的雏形。爱默生在他一八四一年的文章《补偿》中也提出了这种理论:“我们要把得到的好处再次回报给另外的人,一行对一行,一分钱对一分钱。”
“Pay it forward”这个说法真正传播开来借助的却是文学。最初出现在作家莉莉·哈蒙德的小说中,她一九一六年出版的《欢乐花园》中写道:“You do not pay back, you pay it forward.(你不回报爱,你要把它传递出去)”科幻作家罗伯特·海因莱因在《行星之间》中不仅普及了这个词,还创立了一个人道组织,推广这个理念。这个短语和概念也启发凯瑟琳·海德写出了一部获奖小说,年轻的主人公发起了一场“pay it forward”运动。二〇〇〇年,她的小说被改编成电影,进一步使这个理念成为家喻户晓的短语。甚至从二〇〇七年开始,四月二十八日成为“pay it forward”日,主张通过普通人的小善行在各地泛起“善意涟漪”来改变世界。法国、德国、芬兰、澳大利亚、加拿大、印度等八十多个国家已先后加盟了这一活动。
这一现象还催生了一个“礼物经济”理论——商品和服务在没有明确合同或债务的情况下进行交易。
杰伊在机场得到陌生人埋单那天就是四月二十八日。
“那你为别人付过账单了吗?”我问杰伊。我知道他一向乐于助人,光是给红十字会献血就达三十多次,因为他听护士说他的O型血特别适合新生儿。
“还没呢。我一直打算着呢。”他笑答。
“是不是也得选个看着顺眼的人?”
“我想是吧。没人愿意给一个看着讨厌的人付账吧。哈哈。”
一位老人从后面匆匆赶过来,急急地问我们出口在哪儿。“该死,才想起来,我好像忘了锁车。”老人须发皆白,戴着顶老旧的格子鸭舌帽,腿脚有些不便。说话间我们走到了洗手间附近。我向老人指指那写着红色“EXIT ONLY(只供出外)”的门。他推门而去。
“出来咱俩在这儿会合!”杰伊对我说。我们刚要分别走进过道两侧的男女厕所,就见那老人刚消失的两扇推拉小门像蚌壳张开了嘴,且越张越大,变戏法般进来一个年轻的妇人。她一脸慌张,一手向外推着那门,以免它关闭。随后,三个小男孩像三只小猫钻了进来。我和杰伊都愣住了,大脑似乎运转了一会儿才明白,她等在门外只为趁势混进来。
那妇人显然没料到被俩陌生人看到这不光彩的一瞬。她先是望着我们似乎想说什么,却快速垂下眼帘,嘴里小声命令那几个五六岁的孩子别嘁嘁喳喳。也许我们诧异的目光针刺痛了她,她那张本是白净的脸一下涨红了。像下定了决心一样,她告诉孩子们往前走几步,坐在那长椅上等一下。她站在那儿,把声音压低到轻得像这冬天的雨滴,“孩子们吵着要看《阿凡达2》,我知道这是个好电影,尤其对孩子们。可票太贵了,我只负担得起三张。我不得不精打细算,疫情以来,物价太高了……我的孩子们特别喜欢看电影,平时都是看周二的打折日场。我知道,这很丢人……”她窘得又垂下眼帘,像在和那暗红的地毯说话,发梢上湿湿地挂着雨珠。
我望向那三个男孩,有两个和母亲一样是黑发,另一个是金棕色卷发,脑后和两侧剃得很短,头顶蓬松地支楞着,像个可爱的鸟窝。三个孩子已经把那红色的塑料长椅当成滑梯,上下蹭着滑着,像三只小松鼠。
“你说买了三张票,还差一张吗?”杰伊故意放松表情,轻声问。
“三到十一岁的孩子可以打点折,我给他们仨买了……”那女人似乎想证明她没有撒谎,掏出手机来。
“不用看不用看。我现在去给你买张票。你可以等一下吗?不过《阿凡达2》已经开演了好一会儿了哦。”杰伊道。
“哦,我们看的不是3D的,那更贵更看不起。只是普通的,还有二十分钟开演……这怎么好意思……”那女人眼里露出惊讶又感激的笑意,说罢她又压低声音。我看出她不过三十来岁,圆脸上那个小翘鼻子还带着孩子气。我知道,她实在不想让孩子们目睹她的苦衷和难堪。
“你们俩去买票吧,我在这儿和小朋友们玩会儿。”我笑着说。那三个小男孩都有着亮晶晶的眼睛。是刚淋了小雨吗?他们光滑干净,像海浪冲洗过的小贝壳。他们并没因为我是陌生人而拘束,相反,争先恐后地告知我各自的名字和年龄,分别是四岁、五岁和七岁。“我们三个有不同的爸爸,可妈妈说我们是好兄弟。”卷发的那个笑起来很顽皮,薄薄的嘴唇边有两个小酒窝。
待我们再回到影厅时,屏幕上索利家的四个孩子已经被凶残的宇宙人盯上,在海洋中绝望奔逃。小儿子最终拼尽力气,受伤死去。母亲抱着他对着苍穹发出动物般的悲鸣。我左侧的那位老人家不住嘴地叹息着咒骂着,边摘下眼镜拭眼泪。艺术的魅力就在于你明明知道是编的假的,却不由自主地相信和投入。Skyman,所谓的宇宙人,其实是拥有高科技的人类,他们残忍贪婪,无所不用其极地抢占宇宙资源,不惜生灵涂炭。我边看边想,编出这电影,也许证明人类还没厚颜到不自省不自知的地步。可对残暴的自省自知未必意味着悔过自新,人类仍然在打着各种名义互相猜疑、伤害和掠夺。“Sullys stick together.(索利一家永在一起)”当他们相拥着彼此勉励时,我想到了那三个眼睛亮晶晶的孩子和他们的妈妈。我愿意一厢情愿地相信,这个电影和这句话会让他们一辈子都忘不掉。
五点四十分,片尾曲响起。不少人在黑暗中鼓掌。起身离开前,我俯身轻拍一下邻座那位老妇的手臂,诚心诚意地跟她道了声“新年快乐”。她仰脸望着我,微笑着挥手道别。
离电影院不远的街角有家名为Salt Creek (盐溪)的餐馆,那是我和杰伊难得都喜欢的西餐厅,尤其爱吃他们那刚出炉的面包,外焦里韧,抹上两种不同口味的新鲜黄油,一入口就停不下来。
招待我们的是一位三十多岁的白人男子,短而卷的黑发,戴着黑框眼镜,眉眼间有些忧郁,像个为吟不出好句子而发愁的诗人。隔着窄窄的过道,有一家四口显然刚坐下没多久,正吃着面包和开胃菜。那是典型的美国中产之家。夫妇都保养良好,富态,衣着讲究得体。他们很客气地冲我们微笑着点头算打招呼,带着养尊处优的底气和优越。一儿一女和刚才电影院的三个小男孩年龄相仿,也都像温室中的花儿,有教养地和父母相挨着坐在仿皮的火车卡座上。
“我能不吃三文鱼只吃上面的奶酪吗?”戴着红框眼镜的小男孩轻声问。
“当然可以,奶酪是世界上最好的食物。”男侍两手各自端着一个厚重的盘子小心走过去。他们点的主菜开始上场了,三文鱼和牛排。
“那我能不能只点烤奶酪不要鱼?”小男孩又问。
“哦,你先把这上面的吃完,如果还需要,我来想办法。”男侍好脾气地道。
“别听他的,这点能吃完就算他厉害。抱歉,孩子就是这样不知自己胃口有多大。”父亲接口道,他给太太和自己的酒杯再次斟上红酒。
“没关系,我倒觉得他知道自己要什么很可爱。我家也有这么个年轻人……”侍者道。美国成年人为了体现平等意识,往往不用little boy称呼小男孩,而喜欢鼓励地用young man。
“哦,今天是新年,你不陪他过?”
“他在我父母家呢。我下了班就赶过去,但愿他还没睡着。说实话,我真心感谢他,他是我活着的希望……”
我悄声对正吃着面包的杰伊说,“你看看这家的俩孩子,再想想刚才那女人和她的仨小家伙。人生在起点就已经有了高低差别啊。”
杰伊说是啊,他正在想既然美国这么发达富有,未来有没有可能看电影免费,就像去国家公园一样。我知道美国所有国家公园只收停车费,免入场门票,而且如果花八十美元买张年票,全国四百二十三个国家公园随便游。“后来我想电影不可能免费。电影是私人投资的商品,有人花巨资投拍,就是想卖票收回成本,想赢利。”
面包并非直接放在桌上那小篮子里,而是放在一张食品纸上,仿印成白纸黑字的小开报纸,The American Times的大报头很醒目,日期是一九八九年十一月十九日。报头左侧有个小黑框,写着:“All the news that changes the world (改变世界的所有新闻)”。
待杰伊拿起纸上最后一块面包,我便把这二十多年前的《美国时报》拿在手里读了起来:第一个美国女宇航员Sally Ride登上太空,年仅三十二岁,成为美国最年轻的宇航员;柏林墙倒掉了,两百万东德人跨过界线去西德;失事七十六年后,泰坦尼克号沉船在纽芬兰南部三百五十英里的一万英尺的海底被发现;《E.T.外星人》电影票房爆表,一周就斩获一千一百万美元的票房;美国曲棍球队成为第十三届冬季奥运会黑马,战胜一向强势的冠军队苏联队和芬兰队,一举夺冠。
咀嚼着这些旧闻,那新鲜面包似乎格外可口。我们俩都点了沙拉当主菜。杰伊的是鸡肉卷心菜沙拉,我点的扇贝烤梨生菜沙拉。我留意到疫情以来这家餐馆的价格也涨了不少。我那盘同样的沙拉在疫情前是二十一美元,现在是二十七美元,而且本就不多的扇贝数量更少,几乎成了点缀。
餐厅里人多了起来,多像是从电影院出来的人。虽是元旦,美国的餐馆却远没有圣诞节有气氛。人们似乎一点也不拿元旦当回事。早晨我跑步的时候,遇到遛狗的人,大家也仍和往日一样道声“早上好”。我跟其中一个大叔说了声“新年快乐”,他立即眉开眼笑,似乎那声祝福让他很意外又兴奋。
邻桌很安静,大人和孩子都没什么动静,桌上的食物也剩了许多,全然不像杰伊和我又多要了一份面包。“我要吃爆米花。”那扎着漂亮粉色蝴蝶结的小姑娘忽然轻声说,眼睛盯着一个走过的小男孩手里的爆米花。“那是垃圾食品,你最好别碰。”坐在她对面的母亲低声却不容置疑地否决了。
我不禁又想起刚才那亚裔大妈来。她和女儿各自捧着一桶爆米花,是买的时候就打算好了要送人呢,还是忽然发现邻座也是亚裔面孔,让她亲切之余爱心萌生?如杰伊猜测的,她是想送我那一桶呢,还是想让我抓一把?我是否不该谢绝而接受她的善意呢?
虽然知道永远不可能得到答案,我仍不由得胡乱想着。
那面容忧郁的男侍更忙了,点菜、上菜、端冰水、送账单。“你的柠檬水不用再加热水了吗?”杰伊问我,他喝的冰茶,已经续了两次。我说算了吧,他那么忙,我回家再喝也行。
邻桌一家结账离开。经过时,好闻的香奈尔的海洋香氛飘进我的鼻孔,显然是那女士的气息。侍者快步送他们出门,手里拎着几个打包盒。
我们也准备离开。杰伊正在掏信用卡,就听到那回来收拾邻桌杯盘的侍者惊叫道:我的天呀!
我们抬眼望去,他手里捏着打印出来的账单,低头看罢,似乎不相信,举起来对着灯光再次细读道:一百二十五美元的小费!
“什么?!祝贺你呀!”杰伊笑着大声恭喜,“说明他们认可和感激你的服务。”
“他们的餐费是一百二十五美元,加了倍,付了二百五十块!还留了一句话呢:希望你家的年轻人得到件他期盼的新年礼物。祝新年好运!”这位自己也是年轻人的侍者眼里闪着幸福的光芒,那忧郁像被融化了的雪不见了踪影,我看出他其实是个很斯文秀气的男子。
我像见证了奇迹一般也跟着激动起来,走向停车场的路上仍不住地感叹,“真希望不只是新年这一天能激发人们的爱心。我真为那侍者高兴!”
杰伊却口气冷静地道,“这种over tip(付过高的小费)时有所闻。你别为他高兴得太早了。你没听说过那个曾经很轰动的小费新闻吗?今天元旦,得说那是去年了,也是在这新年伊始,四十四个地产商在阿肯色一家餐馆开年会。财大气粗的召集人提议每人掏出一百美元来付小费,以感谢为他们忙活的一男一女两个侍者。结果餐厅经理却要把这四千四百美元充公让所有侍者均分,遭到了那位女侍者的反对和拒绝。地产召集人很生气,明确说这笔小费就是要给那两位服务他们的侍者的。餐厅经理便客气却坚决地把那笔小费退回给了他。而商人私下又把其中一半给了那女侍者。结果有些出人预料——她被开除了!地产商听说了再次鸣不平,在GoFundMe网站上公开了此事,为这还有学生贷款要还的女侍者募捐。”
“你的意思是,那一百二十五美元也不一定能到这男侍者手里?账单上明明写着钱是给他儿子买份新年礼物的呀。”我有些着急地说。
“要看各餐厅的政策了。有些是各收各的小费,有些,就如阿肯色那家餐厅,那经理也发表了声明,说他们一向是把所有人的小费都放在tip pool(小费池)中大家均分的,为的是报答所有员工的劳动。”
我听了似乎感觉也有道理。要不谁都嫌贫爱富,争着去服务有钱主顾了。杰伊却不同意,他认为那就相当于每个孩子从球场回家都捧着一个奖杯,“没有差异就没有动力”。
雨又下了起来,节奏从容,嘀嗒悦耳,像在从头讲述一个新故事。太阳不露面,人类在唱主角。我知道,所有的故事最终都会被遗忘,如同这新年第一天发生的一幕又一幕。那首歌怎么唱的?大风吹,大风吹,爆米花好美。从头到尾,忘记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