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宇明
真正的牛人对自己的突然“发达”往往抱着深深的恐惧之心,所谓“高处不胜寒”,便包含了这层意思。
咸丰十年六月十四日,时任两江总督的曾国藩写信给家里请的塾师邓汪琼说:“盖位愈高,则誉言日增,箴言日寡;望愈重,则责之者多,恕之者少。阁下爱我,迥越恒俗,望常以药石之言相绳。”
曾国藩写此信并非作秀,终其一生,他对待每个职位都是如履薄冰,生怕给别人留下什么话头。
陈岱云与曾国藩是同科进士,又是非常好的朋友,还在京城做小官时,曾国藩希望其指出自己的缺点,陈岱云说:第一要戒“慢”,说曾国藩无处不有怠慢之气。第二,曾国藩与朋友常常对立得很厉害,“随处不留分寸,卒至小者龃龉,大者凶隙,不可不慎”。又说曾国藩处事不患不精明,而是太刻薄,须步步留心。
曾国藩事后评价说:“此三言者皆药石也”。同治三年九月,曾国荃来看大哥,当面批评曾国藩待亲人太刻薄,曾国藩日记原文是:“其(曾国荃)谏余之短,言处兄弟骨肉之间,不能养其生机而使之畅”,曾国藩也虚心听受了。
道光二十三年二月十二日,邵蕙西在头天晚上看到西南方有苍白气,广如一匹布,长数十丈,斜指天狼星,不知主何祥,清早来找曾国藩,想好好探讨一番。聊完天,曾国藩留他吃早饭。
或许是觉得两人关系很铁吧,邵蕙西直言不讳地谈了自己对曾国藩的几点看法:“一曰慢,交友不能久而敬之也;二曰自是,谓看诗文多持己见也;三曰伪,谓对人能作几副面孔也。”邵蕙西的批评是很有辣度的,等于说曾有人品上的缺点了。曾在日记中如实记录此事后,感叹:“直哉,吾友!吾日蹈大恶而不知矣!”用今天的话翻译就是,直爽啊,我的朋友,我每天都在干大恶之事而自己不清楚啊!正面肯定了朋友的批评。
一个人位置高了,别人不敢说真话,原因之一是当事者可能听不进真话。不是有句话叫“官升学问长”吗?其实,对一些人而言,官升了,地位变得重要了,被别人前呼后拥了,长的未必是学问,而是内心的骄傲和自以为是。太骄傲、太自以为是,就会觉得自己无所不通无处不能,任何人都赶不上,别人提意见只是因为他们“不懂”自己。既然社会上有人自我感觉那样良好,谁又敢轻易去戳破事物的真相呢?曾国藩是个聪明的人,对这点人情世故看得比谁都清楚,他希望自己做一个破局的人。
還有一个原因,曾国藩在给邓汪琼的信中没有直接讲,那就是一个人官位高了,对周围的人可以形成“合法伤害”,即传统官场所谓的“穿小鞋”,也无形中让提意见的人生出退缩之心。比如你给上位者提了意见,少数官员当面可能表扬你,说你如何如何爱护自己、怎样怎样关心单位,但遇到提拔或别的什么好事,他就让你靠边站。说他打击了你吗?好像也没有,单位没提拔的又不只你一个;说他没打击吗?明明你比被提拔者成绩更大、才华也更突出。这样的事情发生一次两次,别人可能视之为偶然;出现的次数多了,大家便会明白其中的奥秘。
曾国藩当年身居高处的“恐惧”,一方面固然是害怕自己一着不慎给家人招来灾祸,另一方面也是担心在立德、立功、立言等方面达不到自己所渴望的高度,不能成为别人心目中的圣贤。他知道:世间没有一个人句句话说得正确、件件事做得高明,想要守住初心,既需要相关制度的约束,也需要身边人不管不顾的“药石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