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眭达明
赵烈文是曾国藩的机要幕僚。他于咸丰五年(1855年)、咸丰十一年(1861年)、同治六年(1867年)三入曾国藩幕府,在曾国藩身边总共待了8年时间。
在曾国藩幕府工作期间,赵烈文还根据曾国藩的安排和要求,前后两次到曾国荃幕府帮助工作,亲眼见证了湘军攻克金陵这一重大历史事件。在曾国藩总共四五百号幕僚中,赵烈文极有可能是唯一一个同时在曾氏兄弟幕府兼任机要幕僚的人。
同治三年(1864年)六月十六日中午,湘军攻进太平天国都城金陵。下午五时左右,赵烈文听说曾国荃回到了老营(曾国荃指挥部),就和众人一起前往祝贺。曾国荃穿着布衣,光着双脚,汗泪交流,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他制止大家不要祝贺,然后拿出一份提纲交给赵烈文,要他据此起草奏折。赵烈文很快写出初稿,亲手交到曾国荃手上。
傍晚时,赵烈文听说各军入城后,大肆掠夺,秩序大乱。
面对这种极其混乱的局面,赵烈文很担心激起变故,就请曾国荃赶快出去号令约束部队。曾国荃当时疲乏已极,似乎没有精力也没有心思管这些事。他瞪大眼睛,直视赵烈文说:“你想让我上哪里去?”赵烈文说:“听说城防缺口很大,还是请您亲自率兵堵截为宜。”曾国荃无奈地摇了摇头,没有答话,就睡觉去了。
六月十七日凌晨,在赵烈文的建议之下,曾国荃就发布了禁止杀戮良民和掳掠妇女的命令,此后几天,这种告示也贴遍了金陵城。然而湘军各将领都把它视为废纸,不仅掳掠不止,而且从地上发展到了地下,肆无忌惮地在金陵城掘地三尺,搜寻财物,连许多人家的坟墓都不能幸免。赵烈文听到消息后,赶忙请曾国荃派人查禁,但根本不起作用,照抢照掘不误。湘军官兵成群结队,肩挑手提;金陵城里,车水马龙,到处是抢掠的人群。他们瞪着血红的眼睛,像饥饿的狼群一样寻找着一切有用的东西。在这场大浩劫之中,湘军的匪性赤裸裸暴露出来了。
为了抢夺财富和妇女,金陵街道上时常出现成群结队的火并现象。到了七月二十四日,攻陷金陵已经三十多天了,在赵烈文日记中还能见到这种文字:“城中各军尚纷乱不止,兵勇互相掠夺,时有杀伤。”赵烈文痛心疾首,却又无力阻止,只能发出“这些人何以对九帅(曾国荃,字沅甫,族中排行第九,故赵烈文称其‘九帅’或‘沅帅’)?何以对皇上?何以对天地?何以对自己”的无声感叹。其实,不是这些人无面目对曾国荃,而是曾国荃故意放纵他们这样做。太平军各将领尤其是各王府,都储存了数量可观的金银财宝,这也是曾国荃动员湘军拼命攻城的主要诱饵。正因如此,湘军进城之后,局面才会立刻失控;面对曾国荃发布的禁令,湘军官兵们才会不屑一顾。
赵烈文对曾国荃有不满,曾国荃对赵烈文更是耿耿于怀,其中有两件事,甚至让曾国荃感到恼恨。一是十六日下午曾国荃从前线回到指挥部后,赵烈文听说湘军官兵进城后大肆抢掠,秩序大乱,很担心激起变故,就请曾国荃赶快出去号令约束部队。曾国荃却把赵烈文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说赵烈文对他一点也不体谅,理由是他当时疲乏至极,哪有精力管这些破事?当时他的最大需要是休息,至于外面乱成什么样子,他是不想管也管不了的。作为湘军统帅,居然如此意气用事,一点责任心都没有,真是天下少有。还有就是十七日凌晨,赵烈文在几乎忙了一个通宵的情况下,给曾国荃写了一份条陈,提出四方面建议,其中一条是尽快设立善后局,做好善后工作。曾国荃虽然采纳了这一建议,也委派了官员负责其事,但由于工作难度实在太大,工作起来实在太辛苦,这些官员或消极怠工,或推诿不干。曾国荃无奈,就对赵烈文说:此事是你提议搞的,现在别人不干,只有请你兼顾了。当时赵烈文每天都要起草许多文件和公私信函,连休息时间都没有,哪有精力兼任此事?再说曾国藩要他来这儿,不是负责某项具体工作的,而是来做机要秘书和高参,为曾国荃出谋划策、处理重要文案,曾国荃再怎么糊涂,工作中遇到再大难处,也不能这样乱点鸳鸯,所以赵烈文考虑都没有考虑,就婉拒了曾国荃的要求。曾国荃于是觉得赵烈文不体谅他的难处,只知道指手画脚,乱出主意,不帮助他解决实际困难,从此就把这两件事放在心里,给赵烈文记上了仇恨,以至到了六月二十四日,曾国荃向赵烈文的朋友谈起这些事时,都还是满脸不高兴的样子。这些话传到赵烈文耳中后,他心里虽然很不是滋味,甚至颇感委屈,但扪心自问,又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也就懒得和曾国荃计较了。
然而非常有趣的是,过了一天,也就是六月二十五日,曾国荃却主动找赵烈文谈话,诚恳对他说:“我读书太少,常常不明事理,喜欢意气用事,如果有什么怠慢和得罪的地方,还请多多包涵。”曾国荃说这些话时,满脸难为情的样子,就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赵烈文猜想,曾国荃是为自己昨天说过的那些话,在向他做检讨了。如果真是这样,这个心直口快的曾国荃,倒也有他可爱的地方。
其实事情并非赵烈文想象的那么简单。曾国荃能够放下身段,主动找赵烈文谈话,委婉地做自我批评,是因为他哥哥曾国藩当天要从安庆来金陵,他觉得如果不尽快与赵烈文修复关系,到时哥哥批评起来,自己不好交待。
曾国藩来了后,曾国荃对赵烈文的态度果然大变。曾国藩与赵烈文长时间说话,曾国荃不仅一直陪着,而且专门安排时间,与曾国藩一起宴请赵烈文。要知道,曾国藩到金陵后,有多少重要事情要处理,有多少重要人物要接见,有多少应酬要参加,何需如此礼貌对待赵烈文。更好笑的是,六月二十九日曾国藩一天在外,曾国荃又单独请赵烈文吃晚饭,饭后,两人又进行长时间谈话,曾国荃可以说套足了近乎。
应该说,曾国荃的关系修复工作是起到了作用的。此后,赵烈文完全放下了包袱,不仅精神顾虑没有了,而且身上的疮病也逐渐有了好转。这段时间,赵烈文原来一直在带病工作。七月三日傍晚,身心轻松的赵烈文到河中痛痛快快洗了个澡。这是他来金陵后第一次洗澡。农历六七月是一年最热的日子,又是在火炉城市金陵,从小生活在江南水乡的赵烈文入夏以后就没有洗过澡,这种滋味,无需亲自体验,谁都能够想象有多难受,这就怪不得赵烈文戏水时会发出这种欢呼:“澣濯甚快,安得纯灰百斛,并涤胸中块磊耶!”这哪里是身体在洗澡,分明是精神在洗澡,说明前一段时间,赵烈文的精神压力和身心负担有多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