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林
人是复杂的,如同棱镜。演员寻找最合适的角度,折射出角色的光。
“一旦找到了就好办了,怎么演怎么对。”演员黄尧如此形容自己的职业,“当然我现在还没到这个境界,还很纠结很困扰。”二月下旬,她正在为柏林电影节之行作准备。时隔三年再次去柏林,上次是《过春天》女主演,这次是《白塔之光》女主演,不过28岁,无怪乎旁人将她视作影视圈大花接班人。
《白塔之光》的拍摄是从未有过的经历。散文一样的剧本,拍戏前每回都要独自待上15分钟的导演。去年三月的大半段时间,黄尧都跟着导演张律和剧组在一个看得见白塔的小平台上拍戏,在胡同里走来走去散步拍戏。她饰演的摄影师欧阳文慧逐渐对合作伙伴谷文通产生好奇,回溯过往,然后产生亲近。和张律一贯的创作风格一样,《白塔之光》没有太多的戏剧冲突,人物关系暧昧、不确定,“但不确定才是他的片子,呈现出来一种独特的迷人气质。”
拍到傍晚,人群四散,明天再见。
很快就是春天了。拍摄现场,黄尧戴了一顶妈妈织的彩虹色线帽,穿了一件与之搭配的条纹毛衣,随身带了本书看。距离去柏林还有一天,她想此次带上相机故地重游,去拍一些跟三年前一模一样的照片。
三年前黄尧第一次担任电影女主角,角色是《过春天》里的跨境单非(父亲为香港人,母亲非香港人)学童刘子佩。在这部十分出色的华语青春片中,刘子佩穿着微微泛黄的校服往返于深圳、香港之间,一边是破碎家庭,一边是此非我地的学校群体。她意外加入走水集团,也体验了隐秘的情窦初开,最后所有事情无疾而终。刘子佩敏感、有劲,却无所适从。
黄尧等了刘子佩半年,她去香港街头观察女学生,去学校小卖部买朱古力饮品,试镜,搭戏。可是当真的要上场时,她却不知道怎么演戏了。
她以前不是这样的。从小跟着父母耳濡目染话剧表演的黄尧,表演启蒙很早,被领去剧场,参加学校话剧团,出演舞台剧。“人来疯的那种。”黄尧笑起来,“然后到上大学之后身边优秀的人太多了,我从鸡头变成了凤尾,一下不知道怎么办了,怎么做都不对,又不敢去跟老师深入交流,不敢敞开心扉。”黄尧逐渐变得封闭沉闷,自己给自己贴了社恐和慢热的标签。
“我不是一个天生非常感性、一旦投入就什么都不管不顾的人。我是一个顾虑很多的人。再加上以前不自信的状态,确实感觉到在现场表演的时候很多东西会惊到我,会觉得害怕,老是走神。”妙的是,那正是角色刘子佩的状态,“忐忑、胆怯、自卑、生涩。这是我的幸运,于是呈现出来就是很真实的东西。”
2018年10月,《过春天》在第二届平遥电影节上获得最佳影片和最佳女主角奖项,影展后的派对上,“大家都激动地抱在一起哭啊什么的,我就在那儿发呆发蒙。”黄尧后知后觉。后知后觉到她现在骑车、走路还在听主题曲《过春天》,那之后每个春天都会想起《过春天》。
紧绷的状态跟随她很长时间,贯穿《我在香港遇见他》《沉默的真相》,一直到2020年在《山海情》里饰演女配角白麦苗。
为了贴合角色的西北口音,试戏时,黄尧选了宋丹丹版本的话剧《白鹿原》,扒了一段田小娥独白,一字一字学发音,录了三十多条才不再出错。拍戏时又找同组演员、当地人学方言。将近三个月的时间里她演了白麦苗的三十年,从西北山村里一个任性懵懂的女孩到南下打工的青年女工。素面朝天,又有着极强的生命力。在《山海情》里,黄尧终于有了松弛和自在的感觉,“在现场拍摄的时候注意力越来越集中,越来越能全神贯注,受到场外因素的干扰越来越小。”
一年后的六月,黄尧正在参演导演邱礼涛的新片《绝地追击》,“每天都在暴雨里浑身浇透”。杀青前一晚吊着威亚又泡了一天,天亮杀青,飞往上海,“整整三十多个小时没有合眼,昏头昏脑地领了一朵美丽的白玉兰”。说的是在第27届上海电视节白玉兰奖頒奖典礼上,黄尧凭《山海情》白麦苗一角获得最佳女配角。她照例笑眯眯地大方上台,说:“感觉是戈壁滩上的强风把‘白麦苗’吹到舞台上。”
不矜不伐,顺其自然。
那一年她又以青年评审的身份回到平遥电影节,变得更成熟和自信。一来有了外在的成绩,二来有了更重要的“源自内心的自信”,它来自自我了解。“其实一直都在探索和思考自己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以前始终搞不清楚,都是别人说你是怎么样,但是我自己不知道。小时候和长大后很不一样,在朋友和外人面前很不一样。这两年又觉得并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够去概括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可以是开朗的,我也可以是沉闷的,我可以是社恐,我也可以社牛,全看当下。”对于自己,黄尧越了解越坦然。
后来黄尧饰演《鸣龙少年》里的心理老师一角,为此她读了不少心理学入门书,“我变得更了解自己一点,更能够接受原先不能接受自己的地方。”那一百天的剧组生活黄尧想起来都非常明亮,“先爱自己,然后才有更大的能量把爱倾注到别人身上。”
刚过去的2022年对她来说安宁、满足、宽阔。在电影银幕上见到了自己,拍了更多戏,骑车兜风看书发呆,以及尝试了从前自己深恶痛绝的跑步。每次跑,脑袋里都漂浮着村上春树《当我跑步时我谈些什么》的碎片,比如假想自己是台永不疲惫的机器,比如像潜入水中那种短暂的真空状态,“把大脑清空是最难的。我试过一个人坐在家里,但不可能真的什么都不想,多少都会想点东西”。跑步意外给黄尧带来了这种日常难以抵达的感受,当跑过两三公里,克服了身体的惰性和疲劳感之后,人进入一种惯性,大脑被放空。
然后,“不设限,尽可能地去创造,去接触更多不一样的事情,去挖自己身上还有什么样的可能性”。黄尧不止一次提到可能性,言下之意,人生早早确定多无聊,“当然困惑是一定会有的,这是好事。我也会想未来三年我该怎么样,接下来这一年我拍什么,再过五年后我有没有其他的打算。有的没的,大脑就一直没法放空。我期待有新的问题和想法出来骚扰我,这样我才有动力去解决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