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七
首先要理解《理想国》的大背景,其实不是我们想象的,一帮古希腊学者坐在一起清谈,一起高谈阔论,也不是像中国的《论语》一样,一位老师带着一帮学生对话聊天,答疑解惑。
《理想国》的背后,其实有一个很血腥的大背景,这个背景就是苏格拉底之死。
当时在古希腊,苏格拉底是怎么死的?苏格拉底之死其实不是简单地说他宣扬民主,然后被雅典民众投票处死了,苏格拉底之死其实是因为当时的一场战争,这场战争在古希腊历史上非常有名,叫伯罗奔尼撒战争。
这场战争几乎可以说是当时席卷了整个希腊世界的一场世界大战,我们一直说古希腊,古希腊可不是一个国家啊,它里面是有很多城邦的,这些城邦都是相互独立的,像当时这场伯罗奔尼撒战争,它一边是斯巴达和它的一帮卫星城邦,另一边是雅典和它的一帮卫星城邦,当然最后的结果是雅典战败,整个雅典的民主制度被推翻了,雅典进入了历史上有名的“三十僭主时代”。
三十僭主其实通俗一点来说,就是由三十个人的小团体统治了整个雅典,原来的雅典是由全体公民大会来统治的,现在变成了三十个寡头的统治,当然是有很多人反对的,所以当时在这个政变的过程里面,三十僭主进行了非常血腥的镇压,杀了很多反对他们的雅典公民。
但是当时雅典这三十个僭主里面,有两个非常关键的领头人物是谁呢?其实正好是苏格拉底教过的两个学生。还有当时叛逃到斯巴达,导致雅典战败的一个统帅叫亚西比德,这个人也是苏格拉底的学生。
所以后来苏格拉底被雅典的公民大会判处死刑的时候,其中有一项很重要的罪名,就叫“败坏青年”,说他传播异说,毒害了雅典青年,导致了雅典民主制的溃败。这是苏格拉底之死的历史大背景,也是读懂《理想国》非常重要的背景。
当时苏格拉底被处死以后,一直追随苏格拉底的柏拉图,为了避难,就逃离了雅典,他逃去哪了呢?他去了西西里岛,柏拉图在西西里一个叫叙拉古的城邦里,就像当年的孔子像中国的诸子百家一样,去给统治者推行他的政治理想,但当时那个城邦的统治者根本不买柏拉图的账,甚至还把柏拉图抓起来,当成奴隶给卖了。你想柏拉图的出身是很显赫的,他的父母都是雅典的贵族,特别是柏拉图的母亲,是非常显赫的王族后裔,但他却被当成奴隶给卖了,这在当时的希腊,是对一个贵族最大的羞辱。
当然后来柏拉图还干了两件很重要的事,一件是在公元前387年,柏拉图在他四十岁的时候重回雅典,然后他在雅典城郊买了一块地,建了全世界最早的大学,这所大学名字就叫“学园”。柏拉图建的这座学园在历史上存在的时间特别长,有八百多年,像亚里士多德、欧几里得这些大哲学家大数学家,都是从柏拉图的学园出来的。
柏拉图还有一件事就是写书。柏拉图年轻的时候,因为他的家族世代从政,柏拉图本来也是要从政的,但后来的苏格拉底之死,给柏拉图造成了巨大的冲击,让他放弃从政转向了哲学,写了像《斐多篇》《申辩篇》《会饮篇》《法律篇》等等大量的对话录,其中最有名的一本对话录,也是柏拉图到晚年还一直在不断修订、反复在琢磨第一句话怎么写的书,就是《理想国》。
《理想国》整本书,其實从结构上来说并不复杂,它通篇从头到尾,就是柏拉图虚构的一场辩论。这场辩论的地点是哪呢?辩论的地点是一个叫比雷埃夫斯的港口,这个港口是当时整个希腊最大的港口,到今天依然是希腊最大的港口。
那么参与这场辩论的人物都有谁呢?有柏拉图的老师苏格拉底,还有当时的另外九个古希腊人。这九个人可不是一般人,这里面有富商,有诗人,有哲学家,有修辞学家,有雅典城内的贵族子弟,有雅典城郊的庄园主,有年轻人,有老人,几乎是涵盖了当时整个希腊世界各个城邦各个领域的人。
柏拉图这么安排人物自然是有深意的,他模拟的是当时雅典的公民大会,所以里面有来自各个地方各个领域的代表。
那么这些代表们坐在一起,辩论的主题是什么呢?其实整本《理想国》,讲述了很多主题,比如什么是正义,什么是善,但最主要的一个话题,其实是讲述一个最好的国家到底应该是什么样的,柏拉图想要在这本书里讨论出一个幸福国家的模型出来。这也是这本书的中文书名《理想国》的来历。
那么在柏拉图眼里,一个最好的国家,应该是什么样的呢?
是像雅典那样民主制度的国家吗?不是的。我们今天很多中国人,听到民主依然可能觉得稀奇,但其实在柏拉图所处的时代,民主并不稀奇啊,就是他们的日常生活,像当时雅典的民主制度让很多底层人投票,结果判处了苏格拉底死刑,所以柏拉图并不认为民主就是最好的政治体制,而且在柏拉图的排序里,民主政治不但不是最好的,民主在所有的政治体制里,只能排倒数第二。
柏拉图把全世界的政治体制,一共分成了五等,最差的是僭主政治,就是由底下人篡位上台统治的国家,这是最差的;然后比这个僭主政治稍微好一点的,就是民主政治;再好一点的叫寡头政治,寡头政治可不是我们想象的独裁统治啊,它是一种由有钱人或者说大财团统治的国家,这是寡头政治;然后比这种更好一点的,叫荣誉政治,就是类似斯巴达那样的统治,所有人靠打仗靠积累军功从政,但是政府里面不完全独裁,还是讲民主的,这是荣誉政治;那么在荣誉政治之上,柏拉图认为最理想的一种政治制度是什么呢?是贤人政治。
什么叫贤人政治?贤人政治就是以哲人为王的政治,通俗一点说,就是让哲学家去统治去管理一个国家。
我们今天听到这个观点一定会觉得很荒唐,哲学家怎么能跟做国王这件事联系到一起呢?其实不但我们今天觉得荒唐,在《理想国》这本书第五卷的辩论里,当时的人们也觉得荒唐,说哲学家都是些什么人?要么是整天空想无所事事的人,要么是败坏风俗、不守礼法的人,这些人怎么能做国王统治国家呢?
那么在《理想国》这本书里,柏拉图是怎么借苏格拉底之口反驳的呢?他为什么那么笃定地认为,哲学家统治的城邦就是最理想的城邦呢?
柏拉图其实是用一套很严密的逻辑推论出来的。
首先柏拉图认为一个人的时间、能量都是有限的,有点像我们今天说的能量守恒的意思,他说如果一个人把精力都放在追求智慧、爱智慧这件事上,那么他的肉欲自然就少了,那么这个人自然就会变得很节制,这样的人是谁呢?不就是哲学家吗?
然后柏拉图还认为哲学家才是真正勇敢的人,哲学家的勇敢,不是被豪言壮语激发出来的勇敢,而是经过深思之后的勇敢,因为哲学家经过深思之后,已经看透了死亡,像苏格拉底最后为什么可以那么从容地喝下毒药赴死?就因为他已经看透了死亡。哲学家眼里的死亡是什么?死亡无非两种情况,要么是纯无,什么都没有了,就相当于一场无梦的睡眠,要么是纯有,有灵魂,有灵魂我就可以跟过往的先贤坐在一起,可以跟荷马坐在一起聊天。哲学家已经彻底看透了死亡,所以他们才是真正勇敢的人,他们不会贪生,所以最适合去统治国家,护卫城邦。
最后柏拉图又做了一个类比,说什么是最好的工匠?最好的工匠一定是懂原理的人,比如烧陶瓷的,一定是懂陶土,懂火候,懂烧制原理的人,这才是最好的匠人,而不是照着现成的东西去模仿的人,那么对一个国家来说呢?谁是最懂国家法则懂政治原理的人?谁是最清楚理想国家模式的人?一定是哲学家。
这就是柏拉图在《理想国》里面提出来的“哲人王”的概念,其实很多人对这个概念有误解,哲人王不是说直接让哲学家去统治国家,而是说一个统治国家的王,他首先一定要是一个哲学家,成为哲学家只是一个大前提,有了这个前提,他还要再去接受很多其他的教育,才能成为哲人王,比如还要学辩证法,学数学,学天文,才能成为哲人王。
其实柏拉图提出的“哲人王”概念,也是对当时雅典民主制的一种批评,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彻底的民主会导致一个什么问题呢?它会让任何人都有可能上台成为统治者,比如像我们今天世界的乌克兰,民主可以把泽连斯基那样一个演员送上总统的位置,美国可以把特朗普那样一个地产商选为总统,那么这些人到底懂不懂政治,到底有没有治国的能力,是没有人能保证的,所以在柏拉图构想的理想国里,选择统治者最好的办法,就是专门培养一个哲人王。
其实在《理想国》这本书里,关于一个最好的国家应该是什么样的,还讨论过很多其他的可能性。
比如你可能很难想象,在这本两千多年前的《理想国》里面,柏拉图甚至还讨论过共产主义的政体。
共产主义这个话题在《理想国》里面是怎么讨论起来的呢?这个辩论的过程很精彩,它首先是从女性到底有没有资格从政的这个话题讨论起来的。
我们今天可能觉得女性从政已经很普遍了,今天有很多国家执政的内阁首脑、政府首脑或者国家元首都是女性,像撒切尔夫人、英国女王、美国前国务卿希拉里等等都是女性,女性可不可以从政这件事,在今天早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但在当时的希腊,你说让女性从政,这对希腊人的常识,是一种很大的冒犯。
因为当时古希腊是非常歧视女性的,女性地位是很低的,女性和奴隶一样,连国家的公民都不是。古希腊是非常崇拜男性的,提起美德都是说男性的,跟女性没有关系,甚至提到友谊、爱情,很多时候都是男性和男性之间的,跟女性也没关系,更别说政治了,当时人们都觉得国事应当是男人操持的,女性要被挡在政治外面的。
比如像当时古希腊非常有名的一个剧作家阿里斯托芬,专门写过一出讽刺喜剧,叫《妇女公民大会》,就是说让男性呆在家里,然后让妇女全部出来从政,这在当时的希腊人看来就完全是一出彻头彻尾的闹剧,就跟你让一帮小孩子去治理国家没什么区别。
但是柏拉图就不这么认为,他用自己的一套理论,非常严肃地反驳了当时整个希腊人固有的观念。
他说政治天赋这种东西,可不是男性的专属,既然是天赋,那它就会平均地分布在人群之中,能够分到这种天赋的,有可能是男性,也完全有可能是女性啊,它在男性里面是正态分布的,在女性里面也是正态分布的,只不过总体上,男性比女性稍微强一点,这个在今天都是可以接受的吧,今天如果不是很激进的女性主义者,应该都能接受柏拉图的这个论证吧。
然后柏拉图还做了一个类比,古希腊的哲学家都很喜欢打比喻,做类比,柏拉图说政治天赋这个事情和性别的相关程度就好比是什么呢?就好比是一个鞋匠毛发是否旺盛,跟他做鞋子的能力,你能说让法律规定只允许长头发的人做鞋匠,不允许秃子做鞋匠吗?这是不是特别可笑?因为一个鞋匠有没有做鞋子的能力,跟他毛发是否旺盛,是完全没有关系的,那么同样地,在政治天赋这件事上,一个人有没有政治天赋,跟他是男性还是女性,也是完全没有关系的。
那么柏拉图为什么一定要让女性也参与政治呢?其实这也是柏拉图构想的理想国里面很重要的一部分。在柏拉图构想的这个理想国里面,所有从政的人,都只能做一件事,那就是两个字,从政,就是让你一门心思想着怎么把这个国家治理好,而不是像当时的雅典一样,很多人平时要忙着从商,忙着种地,忙着打铁,到公民大会的时候还要去参与政治,好像哪一头都兼顾不好,所以柏拉图就觉得应该把政治和生产分开,大家各司其职,这样才是最好的。
那么你要让从政的人一心从政,就必须让他们眼里只有国家,不能有小我,不能有自己的小家庭,但是两性结合这种自然规律,你又不能违背,不能破坏,那怎么办呢?所以必须要让女性也进入政治场合,让她们去跟男性結合。
具体怎么结合呢?《理想国》里面,柏拉图的原话是这么说的,他说:
“这些女人应该归这些男人共有,任何男人都不得与任何女人组成一夫一妻的小家庭。同样地,儿童也都公有,父母不知道谁是自己的子女,子女也不知道谁是自己的父母。”
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共妻共夫制,一种听起来好像比马克思还要超前的共产主义。
其实为了维持这种共妻共夫的制度,为了让所有从政的人不产生私心,柏拉图还做了很多特别细的设计。
比如所有的女性生了孩子,婴儿跟母亲是要隔离起来的,孩子都是交给专门的婴儿区,让保姆去管的,你要给孩子哺乳的话,所有母亲集体去婴儿区哺乳,是随机给你分配一个孩子去哺乳,这样母亲就不会跟某个孩子产生更深的感情,就会把所有的孩子都当成自己的孩子。
还比如,为了让这些从政的男性和女性结合,产生最优秀的后代,柏拉图甚至还说要专门设计一种暗箱,让所有人去抽签,然后通过暗箱操作,让最优秀的男女结合。
这就是柏拉图在两千多年前构想出来的理想国,我们用今天的眼光来看,可能也会看到很多的不合理,看到很多的荒诞,很多的不近人情,但如果我们放在整个东西方历史里面来看,如果放在整个人类的轴心时代来看,你就会发现,当时柏拉图已经站在民众的立场上,在思考怎么让民众更幸福的问题,但当时在我们的中国,不管是儒家也好,还是法家也好,都还是站在统治者的立场上,在思考怎么让统治者更好地控制百姓。
所以最后东方和西方,完全走上了两条路,一边越来越集权,民众越来越受奴役,另一边则在雅典在柏拉图的基础上,不停地摸索,慢慢走向了现代民主,走向了君主立宪。
当然《理想国》里面,除了政治,柏拉图还讨论了大量的哲学问题。
整个20世纪的时候,在哲学界有个很流行的说法,说整个西方哲学史,无非就是对柏拉图对话录的注解,其实如果把这个范围再缩小一点,可以说西方哲学就是对柏拉图三个比喻的注解,很多柏拉图之后的西方大哲学家,包括像亚里士多德、康德、黑格尔,还有20世纪的海德格尔,他们思考的问题,都跟这三个比喻有关系,这三个比喻你可能听说过,就是柏拉图在《理想国》里面提出来的非常著名的三个比喻。
第一个叫日喻,日就是太阳的那个日;然后还有第二个叫线喻,线是线索的线;当然还有最著名的洞喻,洞穴之喻。
先说第一个,什么叫日喻?
其实日喻通俗一点来说,就是柏拉图用太阳来比喻善,善就是中文里面真善美的善,但它的意思不是简单的善良,柏拉图说的善是一种最高的真理,一种最高的美德,一种最大的知识。
他说善这种东西,好像每一个人都追求善,人们觉得好像确实存在那么一种东西叫善,但又没办法把握它,没办法定义它。
这种情况就像什么呢?就像太阳,太阳光让我们可以看见这个世界,可以让万物生长,这是太阳之善。
当然如果我们通读整本《理想国》的话,你会发现关于到底什么是善,柏拉图自己其实也是绕来绕去最后也没有给出一个确定的结论,但他在论证这个善的过程里面,延伸出来的一个哲学问题很有意思,就是可见世界和可知世界的问题。
比如说你来到一片草地上,看到有许多马、驴、骡子,你很快就能分辨出哪些是马,哪些是驴,哪些是骡子,为什么呢?按照柏拉图的理论,这是因为在你的灵魂里有马、驴、骡子的理念或者模型,所以你能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这是对柏拉图可见世界和可知世界最简单的一种解释,还有包括柏拉图的第二个著名比喻,线喻,其实也是专门用来解释可见世界和可知世界的。
那么柏拉图的第三个比喻,最著名的洞穴之喻说的是什么呢?
洞穴之喻首先是一则寓言故事,这个故事很重要,你可能大致也听过,柏拉图做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假设,他说有这么一群人,他们从一出生就被囚禁在了一个山洞里,他们被绑得死死的,不能走动也不能转头,只能一直看着眼前的洞穴墙壁。在这群人的背后还有一堆火,在火和这些被囚禁的人之间还有一堵矮墙,矮墙是干吗的呢?矮墙的作用,其实就像傀儡戏演员和观众之间的一道屏障,演员把木偶举到屏障上表演,囚犯们看到这些木偶的影子,还以为他们看到的就是真人,以为整个世界就是他们面前的那堵墙,他们也早就习惯了这种生活,从来没有想过要挣开锁链去洞外看一看。
后来突然有一天,你释放了其中一个囚犯,让他走到洞穴外面,他看到了草地,看到了太阳,看到了真实的自由的世界,那么他这个时候会干什么呢?他很有可能想回去把他的同伴们都带出来,让他们也看看这个世界的真相,让他们也见识见识自由,但是这个人最终的结局会是什么呢?会成为这群囚犯的领袖人物吗?柏拉图推断出的结果是,如果这个人最后回到洞穴里面,他很有可能会被他的同伴杀死。
柏拉图的整个洞穴之喻,故事讲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那么这个故事到底在讲什么?
柏拉图自己给出了一个解释,他说这个比喻其实说的是教育。
那些一直被困在地洞里的人,相当于什么呢?是相当于一个人没有接受教育的状态,而那个从洞穴走出来的人,就相当于是一个人接受了教育的状态。
但其实我们会发现这个洞穴之喻,到最后讲的还是什么呢?还是政治,柏拉图最后还是把它放到了整个理想国家的构想里面,那个走出洞穴的人,那个接受了哲人王教育的人,当你再回到洞穴的时候,你不能告诉他们说你们看到的一切都是假的,也不要试图直接带他们走出洞穴,因为你这样做就相当于直接顛覆了一个国家的政体,民众是很难接受的,那么你应该怎么做呢?你应该重新跟他们坐在一起,继续生活在洞穴里,继续看那些墙壁上虚假的影子,但是你已经看透了真相,你的见识高于他们所有人,你可以告诉他们墙壁上下一个出现的影子会是什么形状,你可以解释这个世界,那么你也就拥有了权力,你就从哲人变成了哲人王。
(摘自“豆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