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唐
生,无不生。了,无不了。
花花草草:
你好啊。
我无法否认,我是个轻度酒精成瘾者、轻度抑郁症患者、轻度性幻想狂、中度自恋狂、中度偏执狂、重度划痕症患者、重度强迫症患者、重度焦虑症患者、高于常人156倍的精神分裂症易患者。
但是我从出生到年过半百,没给其他人添过任何没必要的麻烦。我妈可能会有不同意见,但是我和她对于一些词汇的定义不同。我酒后不吐、不乱性、不玩手机,我的精神分裂只在文章里,现实和幻想,赋和比兴。
这一切,我要感谢花草。
我把一切西医还不能清晰定义的心魔总称为大毛怪,它和我不是一个东西,它的三观和作息与我都不完全一样。至于它干的一切坏事,我都是无辜的。但是我明白,没有它干那些坏事,我也无法干对地球有意义的那些好事。
我刚出生的时候,我的大毛怪已经在了,尽管它物理体积很小。我发育得比我的大毛怪晚一点,但是它比我长得快一些,而且更不讲道理。在我意识到大毛怪的存在之后,它变得有些狡猾,它似乎也暗中学习了一些儿童心理学、博物学和星相学。但是,我清楚地知道,它怕花草。只要让它接触到花草,只要花草让我分心,不和大毛怪“对影成三人”或者骑上它,大毛怪就做不了大坏事,不给别人添麻烦。
以下是我目睹过的战胜过大毛怪的花草:
狗尾巴草。我小时候在北京南城各种路边和野地里见过,40年后,我又在伦敦美国大使馆新馆的小湖边见到。
地雷花。它就是我心中的北京的初夏,叶子一直绿,花儿一直多彩。花落了,中间小小的嫩绿的花蕊慢慢变成黑色的硬硬的“地雷”。捏开“地雷”,是软白的液体。
二月兰。初见在天坛,一地一地的,再见在北大,一片一片的。地上没有云彩,变得没有天那么快。但是地上有江河湖海、有花,地也一直在绽放。我在北大第一学期,诗读多了,恋爱多了,看到地上一片片的二月兰,觉得地在和天说,“我一直记得你的蓝色。”
荠菜。春天的时候在天坛公园内的几段老墙下繁盛。摘满一帽子,拿回家去给老爸,炒鸡蛋、做汤或者包馄饨,都非常好吃。
榆叶梅。春意闹的“闹”字,我是从春天北京路边的榆叶梅那里学到的。真是一群、两群、无数群闹腾的花儿啊,彼此挤来挤去,拳打脚踢。榆叶梅的绿叶是如何在重花之间冒出来的,我百思不得其解。
白杨树。夏天在中学的操场上,阳光之下,白杨树叶子背面,细细的金黄色的毛发,女生的鬓边和小腿边也是。
荷花。北京北海北门和什刹海里的都好。我小时候听坏孩子念绕口令:红配绿,赛狗屁。但是夏天里,酷暑里,荷花和荷叶,红配绿,好看啊。如果再下点雨,雨滴在花瓣上和荷叶上大大小小地滚,多好看啊。
松柏。天坛里很多,几十年到几百年的都有,冬天也不太像死透了的样子。很多老年人在清晨蹭它们,或许老人们觉得蹭多了可以再多活几十年或者几百年。
松茸。每年六月到九月,我总想回云南一趟,那时候云南的菌子闪闪发亮。一口大铁锅,一锅山泉水,一只小土鸡,新鲜松茸、牛肝菌、见手青等十几种菌子下锅。香啊。在开锅的一瞬间,我一个不会用微波炉和烤箱的人,都坚定地认为:如果有好食材,我就是食神。
以上已经九种了,治愈我生命、战胜我大毛怪的植物远不止这九种。
我写过一首叫《中药》的诗。
草木皆美,人不是。
中药皆苦,你也是。
为什么会是这样啊?语言乏力,
禅是一枝花,我无法用语言阐释。
一花是什么花?
万物是什么物?
生长是什么感觉?
为什么草木皆美,人不是?
如果不知道如何生活,学学花草。如果不知道如何生长,学学花草。花草治愈,艺术治愈,酒精治愈,猫儿狗儿治愈,美好的人类治愈。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问题。承认这点,再给自己一束花草、一方美物、喝口儿、抱抱亲亲举高高转圈圈,我们的问题就好了一大半。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花不会不败,就像花不会不开,你我心头的心思、欲望、纠结、烦恼、大毛怪,也一样。
一叶落了,一花开了,萬物生长了。生,无不生。了,无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