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为何变老马

2023-03-29 21:55胡展奋
新民周刊 2023年11期
关键词:马车夫老马俄语

胡展奋专栏作家Columnist喜欢历史,酷爱大片

早年,最常唱的歌曲是俄罗斯民歌《三套车》。喜欢它的沉郁、深远和悲怆。正值“十年后期”,那时的灯光昏黄,哼唱它可以抒发前途迷茫的怅惘心情。

教我这首歌的是扬子江合唱团的男中音毛申骍,他那时下放上海传动机械厂,和爱好音乐的青年特别合得来,但在教我们第三段“你看那这匹可怜的老马,它跟我走遍天涯,可恨那财主要把它买了去,今后的苦难在等着它”时,曾有人提出疑问:1.老马是没人要的,为什么有人要买它?2.老马被卖了,小伙子可以再驾新马,何必伤心?

老毛想了一想,回答说:1.老马好歹识途嘛,也许有人要它带路?2.歌词就是这样的,翻译的叫“高山”,不服可找他。赶车的和老马相伴多年,突然离别,舍不得,所以非常悲伤,这个,似乎更说得通嘛。

我们小小的合唱团后来唱到这里时,每个人的脑海闪现的就是那匹挣扎的老马,表情也随着歌声而悲伤。

这以后几乎成了我的保留歌曲,有机会交流才艺我每每献唱它。问题是2006年去蒙古国旅游,遇到了大尴尬,那是一次比较大型的联欢会,和我同行的徐洪慈先生精熟俄语,现场有蒙古人,更多的是俄罗斯人,我先用汉语唱了一遍《三套车》,多数人听不懂,表示遗憾,徐洪慈便应邀用俄语再唱一遍,当他用拖长的音调唱到“可怜的老马”时,现场所有的俄罗斯人脸上几乎个个露出惊愕之色,有的甚至张嘴瞪眼,表示非常困惑。

喝酒的时候,一个俄罗斯朋友过来敬酒,说,《三套車》在俄罗斯几乎人人会唱,但在歌词“老马”的位置上,我们都是唱“心爱的姑娘”的,为什么你们把好好的美女换成了一匹马,而且还是一匹“老马”?!

在歌词“老马”的位置上,我们都是唱“心爱的姑娘”的。

可怜的徐洪慈虽然俄语一流,也接不上这个茬,错愕之下他实话相告,在他很年轻的时候社会上就盛行俄罗斯文学与音乐,所有人唱的都是“老马”,从来没有听到唱“她”的。从来没有。今天的事,简直当头一棒,而且百思不解,“为什么?翻译的,连马和姑娘都无法区别吗”?他喃喃自语着。

回国后,以他的俄语造诣立刻找到了俄文原歌词(略),是诗人列昂尼德·特瑞佛列夫(1839—1905)所作,写于1869年。中文则译于上世纪50年代并广泛流传。俄文歌词共六段,表现了马车夫深受欺凌的悲惨生活,沙皇时代俄罗斯的马车是人们的重要交通工具,而马车夫的生活也格外漂泊。歌词中的车夫心情忧郁,乘客好奇地问他为什么这样伤心,小伙子便说了伤心事:他深爱一个姑娘已一年,但圣诞节前夕,财主把她娶走了,从此天各一方。

问题是,译者高山难道不知道“她”和“它”的本质区别吗?

再查文献,才发现,原来围绕着“老马”与“姑娘”谁才能真正体现出“被压迫”现状,学界对此一直存在“低调的不事张扬的争论”—— 一派以为,翻译最讲“信、达、雅”,信字当头,忠实原文是天条;一派则以为“文章合时而作”,跟上形势最重要,以歌词激励大众反抗剥削才是王道。

于是,高山先生听“将令”,“它”的被卖既然比“她”的被娶更能控诉万恶的旧社会,歌词便改成了这样。“改开”后,为实事求是,也为了体现对俄罗斯民族的尊重,此歌由张宁重译,“它”又变回了“她”。

疑团解开了。我们还是尴尬。已经唱惯了“马”版,再唱重译的“她”版不知有多少别扭。

顺便说一声,廖昌永唱的《三套车》太悦耳了,虽然还是“马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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