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彩霞
2011 年4 月,被誉为“红色科学家”的两院院士罗沛霖去世。遗体送别仪式上,95 岁的妻子杨敏如轻拭着泪水,哽咽着说:“他这是自然归队了。”
相爱相守几十年,荆棘、坎坷、荣耀都如烟云散去,“唯有情难绝”。
1931 年,18 岁的罗沛霖中学毕业,他放弃保送南开大学,决心去考上海的国立交通大学。私心里,他想逃离天津,逃离他的包办婚姻,尽管对方是前大总统冯国璋的孙女冯绮。
本文主人公
考场设在北京,他借住在好友杨缵武家中。有一天,杨家来了一批客人,是杨缵武的堂妹杨敏如一家。
那年,杨敏如15 岁,刚刚从天津中西女中毕业。她出身富贵之家,父亲曾是天津中国银行行长,英年早逝后留下一大笔遗产。虽然锦衣玉食,但杨敏如的身体一直不好,医生建议她多去户外活动,于是,母亲带着一家人来到北京,去香山避暑。
这一消息,让罗沛霖莫名地激动起来,父亲曾任北京电话局局长,香山有他的童年记忆。等待发榜百无聊赖,他建议杨缵武一起去香山住几天。在父亲老部下的安排下,罗沛霖住在香山脚下的电话局办事处,而杨敏如一家则住在香山最高处的梯云山馆。
年龄相仿,出身相似,两个少年很快熟络起来。得知罗沛霖在初二时就被家里包办婚姻,并因抗拒不成,“渐渐养成一种落落寡合、强犟无羁的怪脾气”时,杨敏如不禁生出了怜悯之心。为了让他快乐起来,她和他下跳棋、打扑克,青春明媚的笑脸,如同阳光,穿过他心灵的旷野。
那几天,罗沛霖仿佛被什么牵绊着,每天跑上山顶,和杨敏如一玩就是一天。他渐渐开朗起来,为她讲古诗、辨花木,还为她演唱英文歌曲《仅一朵玫瑰花》。当她崇拜的目光望过来时,那如水眼波令他怦然心动。
一周时间里,爱的种子悄然种下。
不久,罗沛霖如愿考入上海交通大学电机工程系,杨敏如则返回天津读高中。分别时,他送给她一本《纳兰词》。通信是自然而然的,“九·一八”事变爆发后,在信中,他们常常探讨国家命运,渐渐成为挚友,无话不谈。
通信日久,彼此情愫暗生。鸿雁传情的日子里,罗沛霖经常自制卡片寄给杨敏如。在一本纪念册上,他含蓄地为她抄下这些文字:“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能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等待,爱是永不止息!”杨敏如20 岁生日到来时,罗沛霖送给她一张贝多芬的《月光曲》唱片,上面写着英文词“beloved”,意为“心爱的人”。
他的爱意,她小心珍藏。可是,杨敏如的母亲得知罗沛霖已经订婚后,坚决反对女儿和他交往。
1935 年,罗沛霖大学毕业,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通过律师解除了自己的包办婚姻。相识五年,他早已认定,只有杨敏如才是他愿意与之共度一生的人。除去了枷锁,心情舒畅,在上海中国无线电业公司,他充满激情地投入无线电的设计工作中。
1937 年,抗战全面爆发,南京沦陷后,面对国民党节节溃败,罗沛霖认识到,只有共产党才能救中国。次年,借一次出差的机会,他奔赴了革命圣地延安。
那时,杨敏如已考入燕京大学,成为诗词大家顾随的学生。惆怅时,她就靠《纳兰词》排遣苦闷,专心攻读之后,对于古诗词,越发地热爱起来。带着思念与怅惘,她在纸上写下:“相期相望,重山重水,渐行渐远。”
在延安,罗沛霖参与创建了边区第一个通信器材厂,他发挥自己的无线电专长,在极其简陋的条件下制作了几十台手工电台,并全部送到了抗日前线。得知此事后,毛泽东深受触动,他亲自题词:“发展创造力,任何困难都可以克服,通信材料的自制就是证明。”
动荡中,罗沛霖深感不安,北平已经沦陷,他遥遥地挂念着杨敏如。“惆怅彩云飞,碧落知何许?不见合欢花,空倚相思树。”默念着纳兰性德的《生查子》,他不禁黯然神伤。
1939 年秋末,罗沛霖被派往重庆,杨敏如放弃出国的打算,毅然决定追随他,去大后方“以书抗战”。他代表光明,她奔他而去,时隔三年终于重逢时,两个人百感交集。
尽管都在重庆,但见面依旧很少。他秘密开展地下党活动,筹建“青科协”,指引进步青年团结抗战;她站在讲台上,像顾随先生一样,把宋词的家国之悲讲得如泣如诉。民族危亡之际,共同的爱国情怀让他们靠得越来越紧。
为了资助罗沛霖的革命工作,杨敏如说服母亲,把丰厚嫁资悉数捐出。至于想念和爱恋,她只能偷偷写进词里,那一时期的作品,后来结集为《远梦词》。
罗沛霖赴美留学前与家人合影
1941 年,国民党反动派制造了震惊中外的“皖南事变”,罗沛霖也上了黑名单。为了建立新的掩护关系,他提出结婚的请求。那年2月16 日,杨敏如和哥哥杨宪益的婚礼同时举行,“双婚”典礼热闹非凡,国立中央大学校长罗家伦是证婚人,他盛赞罗杨“十年爱情,终成眷属”。
多年后,杨敏如深情回忆:“《蒹葭》的钟情曲在心里响起来,我感受到爱情的喜悦与香甜。那一年我25 岁,沛霖28 岁,到那时,我们唱着蒹葭情曲也已整整十年了。”
婚后,罗沛霖在一片白色恐怖中继续执行秘密任务,他出门后,杨敏如总是提心吊胆、牵肠挂肚,但她给予的,总是理解和支持:“不管你出去做什么,只要能平安回来,我就高兴。”
抗战胜利后,党组织希望罗沛霖设法去美国留学,为即将解放的新中国建设服务,他义不容辞接受了这个任务。在钱学森的推荐下,1947 年,罗沛霖辞别杨敏如和一双年幼的儿女,前往美国加州理工学院攻读博士学位。
隔着重重山水,他们互相激励,他以35 岁“高龄”重新拿起书本,不到两年就修完博士课程;她一边抚育儿女,一边深耕在古典文学领域,所授课程深受学生追捧。虽然聚少离多,但只要读到彼此的来信,失落和遗憾就立刻烟消云散。那时,罗沛霖身边的留美同学都知道,他的爱人叫杨敏如。
1950 年,罗沛霖完成学业,加紧回国。无数的思念,都化作你侬我侬,有杨敏如作后盾,罗沛霖激情澎湃地投入新中国的建设。他改进报话机、研制无线电台,筹建华北无线电器材厂,忙碌而兴奋。
吟唱着蒹葭情曲,他和杨敏如相扶相伴,即使动乱年代隔绝了三年半,他们给对方的,依然是百倍的信任。1972 年,已近花甲之年的罗沛霖重返岗位,此后,他把全部热情投入事业,不仅是西安电子科技大学电子信息专业主要创始人,还主持建成了我国首座大型电子元件工厂,为电子科技发展做出了卓越贡献;而杨敏如,教书育人,著书立说,成为著名的古典文学专家。
国难佳偶,牵手就是一生。金婚时,她带着他送的钻石戒指,内心充满甜蜜。时隔60 年,他们重游香山,少年时一起下棋、歌唱的梦幻往事又扑面而来。感慨之余,罗沛霖诗成四句:“少时初聚此青山,宛转播迁六十年。拍曲剧谈萦梦寐,泼茶夜语沁心田。”
绿水长流,青山还在,可是,分别的时刻还是到了。
2010 年,97 岁的罗沛霖因病入院,同样耄耋的杨敏如数次探视,他“闭目熟眠,未交一语”,想到他一生的上下求索,她不禁潸然泪下。几个月后,罗沛霖去世。遗体送别仪式上,杨敏如轻拭着泪水说:“他这是自然归队了。”
“每天下午我们都喝下午茶,他为我冲上一杯咖啡,切上一块点心,便凝固住了我们相濡以沫的一生最精彩的时光。”陷在回忆里,百岁高龄时,杨敏如整理出了记录他们爱情的《蒹葭集》,80 载风雨同行,情绵绵,爱无边。
2017 年12 月,杨敏如去另外一个世界与罗沛霖重聚,在那儿,他们将“长情永继”。
她曾说:“我的这一生,没有干过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但嫁对了人。”他也曾说:“我这辈子就她一个女朋友,她这辈子也就我一个男朋友。”此生,这是他们最骄傲、最幸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