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林那北《每天挖地不止》的疾病书写

2023-03-28 08:35闫梦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29期

[摘  要] 疾病叙事是文学作品的重要内容表达。林那北在《每天挖地不止》中,描写了赵家三代人的家族性遗传疾病。文本由主人公赵定力进城检查肠子为开端,通过展现人物对检查结果的抵触与恐惧,呈现出饱含伤痛的家族历史记忆;通过对祖辈生活轨迹的追溯与回望,揭开了家族三代人共同患有肠病背后的真相。本文对小说的疾病书写进行分析,从疾病的呈现、疾病的隐喻、疾病产生原因的溯源三方面展开,从而展现作家对人物内心世界的关注和对人际关系的思考。

[关键词] 《每天挖地不止》  林那北  疾病书写

[中图分类号] I207.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29-0024-04

德国评论家维拉·波兰特在《文学与疾病》中写道:“如果说医学领域有一部认识疾病、治疗疾病的历史,那么,文学领域就有一部体验疾病、想象疾病、书写疾病的历史。”[1]疾病是人类无法回避的问题,在文学领域中,作家更关注疾病背后人的生存困境和疾病对人造成的影响。《每天挖地不止》是作家林那北于2022年5月出版的一部长篇小说,小说以于淑钦、陈细坤等人执着地寻找一个不存在的铁罐为线索,以主人公赵定力对历史记忆的回溯展开了对家族三代人的肠病这一生理病症以及其引发的精神疾病的书写,讲述了作为家族第三代的赵定力凭借自我努力破除阴翳病态、弥合精神创伤、重建个人主体性的故事。小说中的家族三代人共同患有肠病,由于时代与社会、家庭地位与权力不平衡等因素,精神与思想受到长期压抑,产生心理上的异变。

一、疾病的呈现:作为家族遗传性疾病的肠病

主人公赵定力的肠病是这部小说发生的源头,也是贯穿整部小说的重要线索。赵定力因便秘和肠子不适进城找医生表弟谢玉非检查身体,想借此弄明白自己究竟患了什么病,但又联想到自己的祖母和父亲生前都曾遭受肠病的折磨而最终死亡,遂心生恐惧,不敢面对未知的检查结果,因此拒绝做肠镜,从表弟家落荒而逃。肠病同时出现在家族三代人的身上,发展成一种奇异的家族遗传病,在数十年间,疾病像一团巨大的乌云笼罩在乌瓦大院的上方,使乌瓦大院逐渐颓败、阴沉,变得毫无生气。肠病成为整个家族包括乌瓦大院腐朽衰败的象征。

身为大家庭掌权人的祖母谢春妹是最早开始有肠子问题的。她死于六十九岁,在这之前的大半年一直忍受肠病的折磨。“谢氏已经病大半年了,拉肚子、腹痛、腹胀,总之整个肚子都难受。……如果突然从躺椅上坐起,匆匆往马桶间急走,何燕贞就知道,她肚子又不安稳了。”[2]尽管身体已经非常不适,但她仍执拗地拒绝身边人的关心,拒绝看医生。何燕贞熬好药端到她面前,却被谢氏一把推开,坚决不喝。她偷偷向家人藏起因肠病导致的窘相,不让别人插手自己的琐事,绝不允许任何人看到自己窘迫的一面。即便她变得更加强硬,疾病也迫使她发生改变,“母亲进马桶的次数越来越多,身上的肉也就越来越少,仿佛肉渐渐顺着肠子流进马桶,被下水道带走了”[2]。她话越来越少,大部分时候都端庄地躺在厅堂正中央的竹制躺椅上,病痛加剧了她的沉默寡言,也使乌瓦大院终日了无生气。肠病虽不是导致她死亡的直接原因,但也使她生前饱受折磨。

赵聪明在知道自己患上肠癌时,已时日不多,医生说最多只能活上半年,且没有治愈的希望。因为不足月便出生,所以赵聪明身体底子非常差,仿佛还没做好来到这世间的准备,就被拉来“充数”,“他从来没胖过,更没壮过,一张皮永远只是草草裹住骨头,风一吹就疼,就咳,就发起烧”[2]。在妻子何燕贞看来,赵聪明是疾病缠身的,“她很难相信一个人体内居然堆砌着这么多病,天底下的病仿佛约好了,鱼贯挤进赵聪明的身体,然后死皮赖脸地住下,一直不走”[2]。正因他知道自己身体羸弱,习惯了不断地生病,才对肠病毫不知情,拖到无法治疗的境地。但他也不想治,他的一生似乎从来都不是为自己而活。他一出生,哥哥赵聪圣就走了,后来外婆去世,母亲甚至都没有让他戴孝,他认为母亲和外婆都把哥哥的离去怪在他头上,所以就加倍地讨好母亲,母亲怎么说他就怎么做,百依百顺。娶妻和生子对他而言只是为了取悦母亲而完成的任务,妻子和儿子仿佛只是家中的摆设。母亲和妻子离世后,他独自抚养唯一的儿子赵定力,本就不好的父子关系变得越来越差,得知赵聪明患上绝症后,父子二人的关系就像陌生人,显得极为平静,赵聪明为赵定力安排好终身大事后就去世了,似乎一刻也不想多待。

有了祖母和父亲因患肠病而痛苦不堪直至死亡的前车之鉴,赵定力更不敢面对未知的检查结果。他总是动不动地往厕所跑,在厕所一待就是大半天,肠病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好起来。他内心疑惑越来越多,对自己的病始终耿耿于怀,多次想回去完成检查,但都因琐事耽搁,根源就在于自己所编造的铁罐谎言。铁罐对于淑钦、陈细坤、陈细米等人来说,意味着无穷的财富和无尽的可能,所以他们堆起笑脸,一改往日对赵定力的不屑一顾,希望从赵定力口中获取更多有关线索。目睹了陳细坤一伙人因痴迷钱财所做出的一系列卑鄙无耻的行径,甚至害死了他最疼爱的细米后,赵定力的情绪才真正地爆发,他对利欲熏心的一群人失望透顶,无奈之下只好选择跟着谢玉非去他家,在车上谢玉非旧事重提,赵定力带着“是祸反正躲不过”的想法坦然接受检查。最终,谢玉非告诉他是肠腺瘤,并不会危及生命,只需将息肉切除就能慢慢恢复。至此,萦绕在赵定力心头的肠病的疑团终于揭开,情节的发展也逐渐进入尾声。

肠病发展成家族三代人的遗传性疾病,除了与三人的基因有关,也与家中消极低沉的家庭氛围有关,主要表现为家族内部一脉相承的沉默寡言。三个人各自把自己紧紧封闭起来,所有心事藏在心里,长期以来的抑郁情绪最终通过疾病的方式体现。家族遗传病揭示了整个家族衰败的根源,暗示了这个家族几十年来处于病态的状态当中,他们安于现状,放弃拯救自我。

二、疾病的隐喻:人物压抑封闭的内心世界

疾病叙事多借人物肉身之病表现其性格、心理、精神之病。肠病是家族三代人每况愈下的身体状态的具象表征,作家还关注到了肠病背后三代人的精神病变。“‘暗疾就是自知或不自知的隐秘病症,它们可以视为现代人特别是农民精神世界的常态性也是变态性描述。”[3]处于新旧交替时代的谢春妹凭借自己的努力顽强地与封建家庭、落后思想作斗争,在接连的打击下性格变得顽固、执拗和偏执,这份冷酷最终伤害到了自己的儿子和孙子,使他们缺乏完整的情感体验,成了讨好型人格,在情感上也十分迟钝。

谢春妹出生于1880年,接受过五四新文化运动新思想的洗礼,时代变革在她身上烙下深刻的印记。她缠过足,中途放弃了,敢于反抗身为封建家族大家长的父亲,争取婚姻自主,她擅长与漆打交道,骨子里有大漆那坚忍顽强的气质,她身上体现出女性觉醒的意识,注定要与她的母亲姜燕姑这样一辈子甘为男权社会牺牲的人不同。当时,她的丈夫赵礼成曾发誓只娶她一个,于是她不顾父亲的反对与他私奔,可婚后的赵礼成不仅娶了三个乌度婆,甚至还想把谢春妹接去槟城和他们一起生活。她留在青江村和婆婆生活,嫁过去这么多年,婆婆一天也没有给过她好脸色。丈夫出轨、婆媳矛盾等问题让她的人生晦暗无光。因为社会对女性的限制,也因她天生要强的个性,她不曾改嫁,“只要有钱。在青江村也能活啊,至少比福州那个乱糟糟的家清净”[2]。于是她就留在青江村,与大漆、儿子相依为命。她亲手为自己戴上了一副面具,外人面前她光鲜亮丽、挥霍无度,建造了奢华的乌瓦大院,在亲人面前她不苟言笑、冷漠无情,乌瓦大院实则是她为自己铸就的“牢笼”,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告诉别人她不可怜。她对自己的这份自我保护在日积月累下逐渐使自己产生了偏执型人格,最终影响了家族后代。

“人们内心最深处所恐惧的各种东西如权力、腐败、腐化、污染、反常、虚弱等全都与疾病画上了等号,疾病本身变成了隐喻。借疾病之名(这就是说,把疾病当作隐喻使用),这种恐惧被移植到其他事物上。”[4]赵聪明从小疾病不断,一直以来都是病恹恹的,他对母亲的敬畏和恐惧内化为身体的孱弱,也从侧面佐证了他在家庭中地位的低下。赵聪明从小与谢春妹生活,他所得到的母爱是不完整的、畸形的。从记事起他便承受着谢春妹的独断、专制和冷漠,经常被母亲拿来和已经远走的赵聪圣做比较,而他努力迎合谢春妹的要求以获得她的欢心,接受母亲为他安排的一切,一刻未曾产生反抗心理。他能对何燕贞、赵定力大呼小叫,却从不敢在母亲面前硬起自己的骨头,形成了仅针对谢春妹的讨好型人格。即便如此,他仍看不到母亲对他的满意。久而久之,他的话越来越少,存在感越来越低:“个子那么瘦小的母亲,一直天一样笼罩着他的每个日子。扪心自问,他可有过挣扎出这个天的企图?没有,事实上他已经习惯于母亲的笼罩,看她眼色行事,听她左右调遣,不用动脑,他也懒得动,或者根本动不了。”[2]但他是渴望逃离母亲的掌控的,当母亲说要把他唯一的儿子赵定力送给远在台湾的哥哥赵聪圣抚养时,他觉得儿子代替他实现了幼年的他想要远离青江村的愿望而没有反对,目睹谢春妹的死亡后,“他对自己也渐渐陌生了,仿佛灵魂到了体外,正以另一双眼睛上下打量着他。……那个刹那,他竟然真的松了一口气”[2]。这种逃离心理却随着年岁的增长慢慢消失不见,习惯了母亲的掌控后,他逐渐丧失了自己的主体性,对自己的身体状态不敏感,最终被肠癌夺去了生命。

父亲赵聪明的软弱无能间接促成了谢春妹与何燕贞的死亡,也导致赵定力对其产生隔阂与怨恨。赵定力在七八岁的年纪目睹了祖母和母亲死亡的惨状,成为他一辈子挥之不去的阴影,内心深处埋下对死亡恐惧的种子。在这个黑暗无趣的家庭里,他惧怕祖母,和父亲赵聪明几乎不怎么说话,只能和母亲相互依偎,所以母亲死后,他失去了精神寄托,在孤独、寂寞和怨恨中长大,缺乏安全感。长期缺失情感交流和淡漠的人情来往造成他感情表达的匮乏,原生家庭的不如意使他意志消沉,成长过程中遭遇的挫折和磨难更令他看不到人生的希望和光亮。临近考大学时高考制度取消,一盆冷水浇灭了他改变人生的热忱,被迫关在阴郁的乌瓦大院走完和父亲一样的人生轨迹。两任妻子相继离他而去,赵聪明最后也因肠癌在他眼前去世,他的孤独感逐渐加重。他漫长的人生中只有失去,不曾得到,肠病在身体和精神双重消沉下乘虚而入,也是坎坷的人生经历在他身上留下的深刻的印记。

小说中谢春妹、赵聪明和赵定力明知身体不适却不看医生、不治疗的行为无异于慢性自杀,究其原因,是因他们都时常被消极悲观的情绪左右,心理健康遭遇重创。肠病隐喻着人物完全封闭的内心世界和复杂混乱的情绪,同时象征着家族三代人形同陌路的家庭关系。

三、追溯与探寻疾病产生的根源

在结构的处理上,作家采取了双线叙事模式,其中显性线索为主人公编造铁罐谎言吸引于淑钦、陈细坤留在乌瓦大院挖宝藏,而隐性线索则是寻宝过程中牵连出的有关家族历史和精神创伤的回忆与追溯,作家看似无意书写历史,但对家族三代人经历的叙述本身就具有厚重的历史感。在家族历史的叙述中,对家族遗传病和“肠子”意象的书写最能具象化体现家族三代人的精神创伤。作者通过对家族历史与重要时间节点的回望,找寻促使家族三代人染上家族遗传性疾病的时代与社会因素。历史进步和社会发展总是相辅相成的,从历史中可以窥见社会的发展情况以及人物内心世界的变化。

自古以来,女性就是被遮蔽、被忽视、被限制的一个群体,她们处于男权统治下,没有话语权。在五四时期的科學与民主的口号下,在反对封建压迫、追求自由的感召下,近代中国有一大批觉醒的女性开始正视自己的主体意识。在那个封建礼教被颠覆的时代,在新思想、新观念的熏陶下,女性主体意识逐渐开始觉醒,她们不再久居深闺,敢于克服前进的种种阻力,追求自己的人生价值。谢春妹绝不是男性的附庸,她的身上显示出了历史与时代的进步。她拿着丈夫赵礼成托人送回来的钱建造乌瓦大院,在青江村购置土地,展现出独立意识和经济头脑。赵礼成在外娶了三个乌度婆,想把谢春梅也接去,谢春妹断然拒绝。但封建思想总是无孔不入,她被迫受到婆婆对其身心的限制,从一个具有独立思想的女性沦为了传统家庭的生育工具。丈夫和婆婆死后,她独自抚养孩子,家庭中父亲角色的缺失使女性力量变得格外强大,父性与母性角色的错位导致家族中亲情的冷漠,谢春妹也体现出她作为母亲同时作为家庭掌权人专制且冷酷的一面,她控制家族成员,渐渐体现出偏执孤僻的性格特点,这是在时代发展与家庭环境的长期矛盾中生发的心理变异。

赵聪明的精神疾病受谢春妹的控制和压抑的家庭氛围的影响。谢春妹因思念赵聪圣,便一次又一次否定赵聪明,让赵聪明产生自卑自贱心理,找不到个人价值和人生价值,想要一味地迎合谢春妹的要求,直到谢春妹死去他才真正松了口气。而赵定力得精神疾病则有父亲影响的原因,也与他固执守旧的性格有关。他想过逃离乌瓦大院,开启一段崭新的人生,但因“文化大革命”,各高校停止招生,阻断了他改写人生的唯一机会,他同时失去的还有改变人生的勇气。高考制度直到1977年才被恢复,而此时他已四十多岁,被困在青江村的乌瓦大院这一方天地中,痛苦地回忆着谢春妹、何燕贞、赵聪明的死亡,持久地被病态、恐惧裹挟,在持续的精神重压之下染上家族遗传的疾病。美国女作家苏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中写道:“没有比赋予疾病以某种意义更具惩罚性的了——被赋予的意义无一例外地是道德方面的意义。任何一种病因不明、医治无效的重疾,都充斥着意义。”[4]肠病在小说中被赋予了隐喻的效果。谢春妹的家族中没有关于肠病的遗传病史,且父亲谢瑞林活到了百岁,从谢瑞林到谢家其他后代都精通医术,但从谢春妹开始,赵聪明、赵定力都有肠病,弯弯绕绕的肠子代表着杂乱无序的现实生活和主人公复杂的精神心绪,同时还象征着三代人疏于表达、形同陌路的家庭关系,家庭遗传病的设置也暗示了乌瓦大院里的三代人因病态的生存方式,而产生了精神上的病变。

四、结语

作家林那北通过《每天挖地不止》中的疾病书写向读者展现了特殊的家族叙事模式,他将家族三代人放置在时代变革的大环境下,重点着眼于主人公动荡纠结的内心世界,探寻疾病产生的根源,寻求治愈内心的良方。谢春妹和赵聪明的一生是悲剧的,但作家对赵定力结局上的设置上却保留了温情的笔调。赵定力的原生家庭虽是不圆满的,甚至影响了他一辈子的走向,但他却因为对疾病和死亡的恐惧,艰难地找到了生活的真谛以及人作为个体存在于茫茫世界中的意义,成功化解了与自我、与家庭、与时代的矛盾。在某种程度上,疾病可以使人放棄生的念头,也可以使人抛下所有牵绊,怀着对生命的敬畏和热忱更加热爱生活。小说还包含了作家对小人物生存方式的关心、对个人主体性的关注、对当下不同环境下人际关系的思考,以温热的文字传达了其对生命、生活和时代的热爱。

参考文献

[1] 姜彩燕.疾病的隐喻与中国现代文学[J].西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4).

[2] 林那北.每天挖地不止[M].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2.

[3] 廖斌.论新世纪乡土小说中农民的“疾病”书写[J].海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0(3).

[4] 桑塔格.疾病的隐喻[M].程巍,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

(责任编辑 陆晓璇)

作者简介:闫梦,山东理工大学,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