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碎
我们无法选择母亲,就像母亲无法选择她的孩子。一切都是冥冥之中被注定的。作为母女,我们甚至无法选择不爱。只有爱,与被爱。
我妈是个彻底的物质主义者。她所能感知的,只有物质与实利,别的都进不到她心里去。一个缺乏精神性的人。一个不能让人感受到她的精神性存在与精神光辉的人,令人难耐。哪怕我们该是世界上最亲近的人。
1
16岁时,我在离家千里之外的地方读书。妈搭别人的顺风车去看我。阔别多日之后的相见自然高兴。我带妈和同来的人去学校附近的卧龙岗玩。妈穿着一身藏蓝色的很修身的罗蒙西装,看起来尊贵考究。那时刚流行穿西装,妈一生爱美,永远都打扮得时髦漂亮。遇到卖饮料的摊点,我要求买一盒葡萄汁喝,妈满口答应。一块四一盒的饮料,妈还价一块三。对方说不还价。妈坚持还,对方坚持不松口。双方的脸色都变得难看了。妈的脸上也马上因为不快而变形。这情形让我感觉痛心又丢脸。以我家的情况,何至于在乎那一角钱呢。还价倒也没什么,但是为了锱铢之利弄坏了自己的心情,那又何必。我在心里失望到了极点,顿觉她那身罗蒙西装扎眼而可笑。
那时我还太年轻,觉得与自己有关的一切都应该是美好的,我们应该努力表现美好,这简直就是生活的第一要义。可是妈妈那么轻易就把事情弄糟,破坏了一切。我永远无法和她就这样的事情交流,因为我知道,在这样的事情上她永远无法改变。
不知是先天还是后天缺陷,在我们看来,妈对一切精神事物都是排斥的,或者粗暴忽略。她有眩晕症,容易头晕。但她是选择性的晕。逛街逛商场,跳广场舞,一连三四个小时也不累不晕;但是看书看报纸,不到十分钟她就说头晕。她的精力与注意力,关注不了任何与吃穿无关的事物。我们总是会想,她为何不能像别的母亲那样贤惠,那样温柔,那样明事理,那样说话节制,那样处事有水平……血肉情缘,其实也需要精神的支撑。
2
我读初三那年,周末的一个夜晚,我趴在自己房间的书桌上写日记。日记本是好朋友送我的生日礼物,一个很漂亮的软皮本。正写时妈突然推门进来。面对不知道敲门,也不可能敲门的像天兵天将一样突然现身的妈妈,我飞快地把日记本合上往抽屉里塞。我的反常动作更加引起妈妈的注意。她走上来要看我在写什么。
“不行,这是日记,你不能看。”我护紧日记本大叫起来。
“屁大点的孩子,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我非要看看。”妈不由分说。她奋力抢夺,我坚决不从,两人互不相让,都感觉自己真理在握。撕扯中我被妈妈推搡在地,头、脸和胳膊都挨了打。我们都使出了自己平生最大的蛮力,但是胳膊扭不过大腿,体力远在我之上的妈妈把日记本夺走了。我倒在地上痛哭,直至浑身冰凉,眼泪哭干。
日记里写的不过是学校里的一些琐事,诸如中考刚结束的快慰,分享到同桌的一包饼干的快乐,某个老师批评学生的措辞。妈妈看我捍卫日记本那样刚烈的态度,还以为日记里写有生怕大人知道的惊天秘密,比如早恋之类的,没想到看到的只是些鸡毛蒜皮,她不知是失望还是庆幸,悻恼地把日记本扔到我面前,鄙夷道:“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夜深了,熄灯后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感受潮水一样无边的黑暗,真想一死了之。
我听到了另一间卧室里爸妈嘈嘈切切的说话声。他们一定以为我早睡着了,他們无法想象一个孩子无法补缀的内心。
我感觉到只有跳井才能洗刷不堪,又深感没有足够的勇气完成跳井的决绝。巨大的绝望与屈辱感像黑夜一样覆盖了我,虚弱又膨胀的报复欲像狂风一样在内心呼啸。第二天的太阳照常升起。一夜之间,我已由少年走向衰老。
3
后来我家发生了一件更大的事。
妈妈在我哥房间打扫卫生时发现写字台上的墨水瓶倒了,墨汁流到了没关严的抽屉里,她打开抽屉清理时发现了里面的两封信。
一封是在外地读中专的哥哥的女同学写给哥哥的,一封是他给她的回信,只写了一半,但已经满纸的热烈。
妈终于捉住了自己正读高中的孩子的劲爆的秘密:他在她眼皮底下写情书,在早恋!犹如警察当场抓住一个正在行窃的贼,她从中得到了一种成就感。她看不到情书的字里行间所流露的那份刚刚发芽的稚嫩情感的美好,以及这种情感给予他们彼此的鞭策与激励。
如临大敌的妈妈捏着两封信去了哥哥的女同学家,迅猛地剿灭了这一切。事后,妈对此有着猎人捕获猎物般的完胜心理。这种心理需要扩大化,需要与人分享,所以好多亲戚甚至邻居也都知道了这事。哥哥后来变得消沉而焦躁,性情也变得日益顽劣和粗暴。
哥哥是家里的独子,之前家人亲友都很看好他的前程,都相信他确凿无疑是要考大学的。但是,在一年一度的征兵季到来时,哥哥坚持去千里之外的地方当兵。
哥哥那时候还很爱读诗的,也尝试着写过诗,还往《星星诗刊》上投过稿。他嫌自己的字体不好看,让我帮他誊写一遍。我心怀虔诚一笔一画地把他的诗抄写在方格纸上,看着他把信纸塞进牛皮纸信封里。
如果哥哥的情书没有被发现,少年的秘密被保全,哥哥很可能会成为另外一种人,有另外一种命运轨迹——去异地一个大城市上大学,读他感兴趣的一个专业。然后在远方的城市工作,意气风发。他会和他心爱的姑娘历经种种奋斗后生活在一起,一起酿造生活的蜜糖。
在部队待了两年多,哥哥最终又回到妈妈眼皮底下生活。家人为他安排了一份不错的工作。作为独子,家里应有尽有都是他可享受的,有人介绍县城最漂亮的姑娘做了他的女朋友,但是他依然不快乐。我们眼里的他性情暴烈急躁,做事没长性,爱撒谎,有几年还经常赌博。
一个在自己成长过程中无法感受和领略美好的人,他也无法制造美好。我想,大抵如此。
后来看到台湾作家刘墉在书里写道,在他孩子十六七岁的时候,他每次回家上楼梯的时候,都会故意发出很大声,想让楼上的孩子听见。这样孩子如果正在做什么不想让父母知道的事,可以早做准备。
这个细节让我很受震动,怔忡良久。原来,做人还有这么一番挺括自在的天地。他的孩子心里该有多松弛,多完好?
4
这么多年来,每次回老家,妈最惦记的,依然还是想方设法做各种好吃的。吃是永远的主题,几乎也是唯一的表达。哪怕她深受其累。
我每次回去住的几天时间,每顿饭菜她都准备得太多了,经常会有一半甚至一大半因为吃不完而倒掉。那么辛苦地把它们买回来择洗烹饪,好像就是为了最后把它们倒掉,这或许也是过剩的母爱的表现方式。面对那些被倒在泔水盆的饭菜,我们都会有犯罪感与虚空感。她知道这样会令我们不快,会指责她,便会在饭桌上奋不顾身地劝菜劝饭。她的惯用招数是,趁我们不在意时舀起一大勺肉和汤放进我们碗里。或者我们已放下筷子了,她坚决又给我们再添一勺饭。这种不由分说的强迫,常常会把我们弄得颇为恼火。再好的东西一旦成了强制,也会成为梦魇和负担。
表达对人好,表达爱的方式,首先应该让人感觉适意,尊重对方的意愿,而不是一厢情愿地强加。哪怕是一家人,哪怕是在最无关紧要的事情上,也该如此。但是妈一辈子都没学会。她只会以她以为的好的方式对待我们。
这是内心贫穷的表现,也是人生贫瘠的证明。说到底,是我们重视肉体,放大肉体,却轻视精神,缩减精神。有那么无微不至的身体关怀,却缺乏足够和有效的精神关怀与心意相通。
每次在我临走的前夜,她都会带着满怀的懊丧说,哎呀你这次回来我想和你好好说话的都没时间,光顾着做饭了。
这样的话真是让我又灰心又绝望。
妈妈,这个世界上最温暖最有重量的词语,最贴心最有归依感的词,成了我们心中竭力挣脱却又无从挣脱的对象。
5
当我在这个城市有了自己的房子后,妈妈每年都会带着对城市生活的钦羡与向往,来我这里住一阵。老家的县城生活早已远离我的生活圈,但在我的记忆与想象中,那个小城的日月与生活样式,还是温煦,缓慢,柔媚,适宜人居,有着沈从文笔下生活的韵致与腔调的。
但是在妈妈嘴里的叙述,是另外一番样子。
谁谁在结婚以前就怀孕了,做了人流,男的不想要她了,和她分手,她闹着要去跳塘自杀,男的没办法,最后才和她结婚的。
谁谁的职务,都是靠他女人给他弄的……
我的妈妈,她感受世界与揣度他人的方式为什么会是这样?一个人内心的样貌,决定着她所能看到和感知的世界。她所感受的世界,只能把她置于内心的地狱。
6
妈妈一天天地老了。
60岁后的她见人就爱谈她的病,从颈椎病到她顽固的妇科病,从饮食花销到大便的次数与形状,都是她大肆谈及的话题。就像她习惯于入侵别人的私密一样,她于别人好像也不必有任何私密。总挂在她嘴边的那些病与烦恼不适,成了她乐于示人的精神徽标。她越来越严重地容易对周遭世界感觉不适,对别人感觉不快,总是陷入连篇累牍的抱怨,其深广的怨气犹如不停释放的毒气,让人难耐。直到,把她身边人的耐心耗尽,陷入比她更深的抑郁。有的人,就是没有能力让自己感到幸福。
因为对她人生趣味与行为方式的不认同,我也早已不看重不关注她的内心,任她感受无滋无味,苍凉地跌进深不见底的无价值与无意义中去。我一直拒绝让她知晓我的内心,因为我不相信她能理解我,理解那些幽微暗沉。多年来,我很少给予她温暖明亮,因为常常只能被她的负面情绪和负能量打击得奄奄一息,所以就索性听任我们之间的坚冰愈积愈大。
有一天,妈妈一大早从老家给我打来电话,说她前一天晚上一夜沒睡着觉。我问为什么,她说昨晚才听我哥说,我已经离婚几年了。“你怎么不跟我们说呢。”她的声音抖了,那是竭力忍住的哭腔。
我拿着电话,感受着她对我的顾惜,我们曾经的隔膜似乎在那一刹那间打通。我不知该说什么,眼泪也突然崩落。
到底是母女连心。哪怕,我们并不一心。
7
我们无法选择母亲,就像母亲无法选择她的孩子。一切都是冥冥之中被注定的。作为母女,我们甚至无法选择不爱。只有爱,与被爱。
每每我也会自问,一个不能和自己妈妈处好关系的人,还能和谁处好关系?怎么说,这样的人都很可疑吧。
我曾经反感她身上的种种,现在我常常在自己和兄姊身上也发现了。比如,做事简单粗暴,情绪容易失控,说话重,爱伤人,好抱怨……发现这些着实令人恐慌。
但是,我还是希望自己心中充盈有爱。那是不管对方怎么样,不管遭遇的世界怎么样,依然能够爱和体恤的能力。
妈妈,她肯定也是我或多或少的另一面。
我不知道经由妈妈,我会变得更好还是更坏,更柔软还是更冷硬,更美好还是更无力,更积极还是更消沉。但我已经相信,这一切都可以并不在她,而在于我。
一切,都是命运的馈赠。
小双摘自《无限悲情,无限欢喜》
(新世界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