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泽应,周 宇
黎锦熙在湖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以下简称湖南一师)任教时,素以好学博识著称,毛泽东在湖南一师读书时求知欲十分强烈,与黎锦熙又是同乡,故两人交往甚密,属于亦师亦友的关系。有一次,毛泽东就朱熹的学术观点去请教黎锦熙,黎锦熙见他虚心求教,便循循善诱,说得有条有理,令毛泽东由衷佩服。黎锦熙的读书方法让毛泽东如获至宝,深感庆幸,大大强化了向其学习、请教的愿望。毛泽东在给友人萧子升的信中有言:“闻黎君邵西好学,乃往询之,其言若合,而条理加详密焉,入手之法,又甚备而完。吾于黎君,感之最深,盖自有生至今,能如是道者,一焉而已。”[1](20)①邵西,即黎锦熙(1890—1978),湖南湘潭人,语言学家。1914 年至1915 年上半年,在湖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任教,与杨昌济、徐特立创办宏文图书社编译所,教学之余从事著述,毛泽东、蔡和森是他的学生。1915 年9 月,离湘赴京任事。黎锦熙不仅为学知识“宏通广大”,而且特别富有条理,使毛泽东在问学过程中往往能够茅塞顿开,“感之最深”。《毛泽东早期文稿》收录了六封“致黎锦熙信”②青年毛泽东给黎锦熙写的六封书信被黎锦熙先生用心地保存了下来,即便面临战火、搬家和反动政府的搜索也未曾被毁灭或交出。1952 年,黎锦熙把毛泽东青年时代写给他的“六封信”清检出来,参照自己的日记和有关文献资料,在每封信后面加了“按语”和“注释”,题作《毛泽东六札记事并注释》。1959 年国庆节时,他把毛泽东写给他的六封信捐献给了中央档案馆。其后,这六封书信被原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入《毛泽东早期文稿》。,这六封毛泽东给亦师亦友的黎锦熙先生写的书信,时间上自1915 年11 月,下至1920 年6 月,内容涉及救国救民的许多方面,其中伦理思想是其重心。在这六封书信里,毛泽东谈论最多的是哲学文化和伦理道德问题,涉及如何正确认识改造中国和世界的大本大源问题,如何从改造哲学、改造伦理学的视角切入进而“根本上变换全国之思想”,如何正确认识本源与枝节以及本末体用的关系问题,如何培养内外兼修的个人能力和道德品质,如何在修学读书的过程中实现德智体三育的和谐发展,如何正确看待当时的国内外形势和寻找救国救民的思想理论武器,如何正确认识圣人、贤人、君子、愚人、小人的本质内涵及其应对态度,等等。这些救人救世的大本大源问题,反映出青年毛泽东的文化致思、哲学求索和伦理探源及其所形成起来的伦理文化精神,积淀为毛泽东伦理思想的精神品质、价值智慧和知识谱系,成为毛泽东日后“改造中国与世界”以及将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具体实际相结合、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的思想资源和认识基础。深入探讨毛泽东在“致黎锦熙”六封书信中所提出的系列伦理道德问题及其初步形成的伦理思想,无疑有助于我们全面把握青年毛泽东价值求索的思想主脉,更有助于我们理解青年毛泽东伦理思想对中国共产党人选择马克思主义伦理思想的内在因由及其对中国共产党人伦理思想建构的重要意义和深远价值。
毛泽东青少年所处的时代正值中国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时期,政治腐败、经济落后、国力衰微,中国人民在黑暗中苦苦地挣扎,许多救亡图存和振兴中华的方案先后归于失败,“中国向何处去”以及中华民族如何自处与中华文明如何承亡继绝等重大问题萦绕在毛泽东心头,在接受杨昌济、黎锦熙、徐特立、刘人熙等师长教育并与许多志同道合的学友探讨会商的同时,毛泽东通过比较各种救国方案以及救国理论主张,并在传统文化本末体用和道器关系影响下,力图从根本上和从哲学伦理学的高度来思考救国救民的道路和真理,把从改造哲学、改造伦理学入手进而根本上变换全国之思想视为本源意义上的救国之道,认为伦理启蒙和道德革命具有大本大源的救国和兴国价值。
毛泽东在给黎锦熙写的书信中,直陈近代中国“积贫积弱”的主要原因就在于国民“思想太旧”“道德太坏”,所以必须“从哲学、伦理学入手,改造哲学,改造伦理学,根本上变换全国之思想”,这才是治本意义上的救国之道,其他关于兴议会、重教育、强军事、办工厂等都是枝节性的救国之方,而这些枝节性的救国之方只有服从于、服务于本源性的救国之道时才能取得实质性的成功,否则很难从根本上解决中国的救亡图存问题。
在1917 年8 月23 日致黎锦熙的信中,毛泽东向黎锦熙坦陈自己的心志:“盖举世昏昏,皆是斫我心灵,丧我志气,无一可与商量学问,言天下国家之大计,成全道德,适当于立身处世之道。”[2](72)言辞之中对黎锦熙的信任和以之为可以吐露内心所思所想的师友的情愫跃然纸上。青年毛泽东向黎锦熙描绘了自己的心路历程,“人谁不思上进?当其求涂不得,歧路彷徨,其苦有不可胜言者”[2](72)。虽然他寻求“言天下国家之大计”和“成全道德”的道路受阻,痛苦不可胜言,但是他还是如“路漫漫其修远兮”的屈原一样,立意要去“上下求索”,探寻救国救民的真理。他觉得在“天下纷纷”的情势下去探求救国救民之道和“立身处世之道”有“一面”和“他面”的问题,“就一面言,本为变革应有事情”,亦即改造这一“天下纷纷”为迫切需要,是时势使然,或者说必须予以变革。“就他面言,今之纷纷,毋亦诸人本身本领之不足,无术以救天下之难,徒以肤末之见治其偏而不足者,猥曰吾有以治天下之全邪!”[2](72)意即救国是需要救国之士具备高远的知识和务实的能力的,而那些本领不足的人,“徒以肤末之见治其偏而不足”,还自诩为“吾有以治天下之全”,是很难使救国之大业得以成功的。这些救国本领不足的人之所以自视高明是因为他们“无内省之明,无外观之识”。在毛泽东看来,“以欂栌之材,欲为栋梁之任,其胸中茫然无有,徒欲学古代奸雄意气之为,以手腕智计为牢笼一世之具,此如秋潦无源,浮萍无根,如何能久?”[2](72)正是在对此一“他面”问题的深度思考中,毛泽东提出了一系列救中国的大本大源问题,汇聚成早期伦理思想的滔滔江河。
20 世纪初的中国民生凋敝、满目疮痍,各方力量都在艰难探索着救亡图存的“药方”。然而,在青年毛泽东看来,这些都是“头疼医头,脚疼医脚”的做法。毛泽东认为,变革中国的方子近代以来人们开出了不少,但大多“俱从枝节入手”而“本源未得”,没有抓住要害和洞见本根。他指出:“今日变法,俱从枝节入手,如议会、宪法、总统、内阁、军事、实业、教育,一切皆枝节也。枝节亦不可少,惟此等枝节,必有本源。本源未得,则此等枝节为赘疣,为不贯气,为支离灭裂。”[2](73)这一段话一方面深刻揭示出了从枝节入手、未得本源之救国路径的严重不足及其必然陷入败亡结局的可悲之处,另一方面彰显了寻找大本大源对于救国、兴国和强国的伦理意义。“然今之天下则纷纷矣!推其原因,一在如前之所云,无内省之明;一则不知天下应以何道而后能动,乃无外观之识也。”[2](73)对于当时的军阀政客,毛泽东认为他们“胸中茫然无有”,“如秋潦无源,浮萍无根”,只剩“手腕智计”。对于当时人们“称袁世凯、孙文、康有为而三”的看法,毛泽东认为,在孙中山、袁世凯、康有为三人之间,孙、袁并未上升到本源高度,“独康似略有本源矣”。所谓康有为“略有本源”,是指他明确提出过“大同者,吾人之鹄也”的主张。毛泽东对康有为慈悲救世力倡“大同”的思想表示了一定的认同。然而深入考察,他又认为康有为的“本源究不能指其实在何处,徒为华言炫听,并无一干竖立、枝叶扶疏之妙”[2](72)。青年毛泽东并不认为袁、孙尝试通过设置议会、总统内阁和宪法等政治制度变革的方式真能实现救国图存,因而他将袁、孙、康的一些思想和做法视作“俱从枝节入手”。这种“从枝节入手”的救国之道很难真正解决中国的实际问题。毛泽东力主从大本大源处入手,并且认为只有从大本大源处入手,才能真正感动天下之人心。只有感动天下之人心,才能使天下之事有可能办成,才能实现国家的富强和人民的幸福。毛泽东希望“动天下之心”,即改变天下人的思想,而不在乎具体的事功。只有求得大本大源,才能感动天下之人心,从根本上改变世界。
那么,毛泽东所认定的大本大源,究竟是什么呢?毛泽东在致黎锦熙的信中有多处表示,一曰“倡学”,一曰“宇宙之真理”,一曰“从哲学、伦理学入手,改造哲学,改造伦理学,根本上变换全国之思想”。毛泽东首先将本源界定为“倡学”。他说:“愚意所谓本源者,倡学而已矣。惟学如基础,今人无学,故基础不厚,时惧倾圮。”[2](72-73)“倡学”包含了倡导一种认真学习、追求真理的风习,要求把“为人之学”“为国人之学”“为世界人之学”[1](22)有机地结合起来,并在好学深思中求得对其大义的理解。其次,毛泽东将本源界定为“宇宙之真理”,亦即天地运行、宇宙万化和人类社会所存在的真理和发展规律。宇宙之真理包含了自然之真理、社会之真理和人心之真理等方面的内容。只有找到了支配宇宙万化的根本规律和真理,才能够使人的认识超越世俗人生的种种局限,获得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的精神武装和力量。“倡学”和“宇宙之真理”二者之间存在一种相互联系的关系。要寻找到“宇宙之真理”就必须“倡学”,“倡学”的目的在于发现“宇宙之真理”。最后,毛泽东认为,寻找大本大源需要从哲学、伦理学入手,通过改造哲学、改造伦理学来从根本上“变换全国之思想”。这就好比一个部队树起了一面大旗,所有人都聚集在这一面旗帜下,从而形成真正的价值共识,产生团结和无往而不胜的力量。哲学、伦理学研究人们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和道德观,改造哲学、改造伦理学就是要批判错误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和道德观,追求和提倡科学的世界观、正确的人生观、健康的价值观和合理的道德观,以此来改造人们的主观世界,新造民族的精神慧命。毛泽东继承并发展了陈独秀关于“伦理的觉悟,为吾人最后觉悟之最后觉悟”的思想,将其上升到道德革命、变化气质和新造民族的精神慧命的高度,并认为这就是改造中国与世界的大本大源。其他的政治革命、救国主张都应在变革人们的思想特别是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和道德观的基础上来开展才能产生应有的效果。
青年毛泽东在对大本大源的求索中特别强调立志和“真欲立志”的意义和价值,并对那种志在个人成名成家的所谓立志表示了轻视或嫌憎。在毛泽东看来,许多人所谓的“立志”,其实是对他人成功的一种盲从与模仿,是“立伪志”。那么,如何才能“立真志”呢?毛泽东认为:“真欲立志,不能如是容易,必先研究哲学、伦理学,以其所得真理,奉以为己身言动之准,立之为前途之鹄,再择其合于此鹄之事,尽力为之,以为达到之方,始谓之有志也。如此立志,方为真志,而非盲从之志”[2](74)。换言之,立真志与盲从之志有本质区别,要从哲学伦理学中参悟真理,向大本大源处探讨,奉以为己身言动的准则。
毛泽东在什么人具有大本大源的认识中,提出了自己的理想人格论。他说:“圣人,既得大本者也;贤人,略得大本者也;愚人,不得大本者也。圣人通达天地,明贯过去现在未来,洞悉三界现象,如孔子之‘百世可知’,孟子之‘圣人复起,不易吾言’。孔孟对答弟子之问,曾不能难,愚者或震之为神奇,不知并无谬巧,惟在得一大本而已。”[2](74)此时的毛泽东认定孔孟是得大本大源的人物。而愚人则是不得大本大源的无智之人。毛泽东探讨了“人何以愚者多而智者少”的问题。在他看来,“老朽者聪明已蔽,语之以真理而不能听,促之而不能动,是亦固然不足怪”[2](75)。问题在于很多青少年多不去悟道求道,“只顾目前稊米尘埃之争”,这种青少年“大都可悯”。毛泽东指出:“彼其不顾道理者,千百年恶社会所陶铸而然,非彼所能自主也,且亦大可怜矣。”[2](75)大凡这些不愿意去求道悟道的人心里所孜孜以求的无非是世俗的功名利禄和感官享乐。他们歧路徘徊,而无一确实之标准,以为判断之主。此如墙上草,风来两边倒。我们要使这样的愚人“归于智”并“有德”,那就必须要普及哲学和伦理学。毛泽东在意识到小人会累及君子的同时还是力主“君子当存慈悲之心以救小人”[2](75)。“存慈悲之心以救小人”说明了君子不能因为小人累君子就对小人厌弃憎恨,而是应当本着慈悲之心把小人从仅仅追逐私欲的陷阱中救出来,形成社会人和文明人应有的素质、情怀并过上有意义的精神生活。此则是人类伦理文明发展的内在需要,也是君子应该有的襟怀、度量和应该担当的伦理使命。君子不能离群索居,只顾自己、嫌弃小人,应当认识到小人也是我们的同胞,是吾宇宙之一体,我们应当对小人主动地伸出援手,帮助他们明理向学、知书达理,这样就会促进人类社会的共同进步和伦理文明的不断发展。
毛泽东将寻找改造中国社会的大本大源与学习哲学、伦理学联系起来,主张从改造哲学和伦理学入手,“执此以对付百纷,驾驭动静”。1917 年9 月23 日和同学张昆弟等人的谈话中,毛泽东说:“现在国民性惰,虚伪相崇,奴隶性成,思想狭隘,安得国人有大哲学革命家,大伦理革命家,如俄之托尔斯泰其人,以洗涤国民之旧思想,开发其新思想。”[3](575)这表达了他寄望通过改造哲学和伦理学来改造中国与世界的思想认识。这一思想是青年毛泽东伦理思想的基础和核心,反映着他寻找救国救民之道的精神引领性和价值高端性,富含理论伦理学和道德哲学的深蕴和旨趣。
青年毛泽东在致黎锦熙的六封书信中,不独有对寻求大本大源的道德哲学和救国之道的深入思考,还有关于同时改造东西方文化的文明伦理学畅想,提出并深入论证了东方思想不切于实际生活,“西方思想亦未必尽是,几多之部分,亦应与东方思想同时改造也”[2](73-74)的观点。这一观点成为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一种颇具科学理性和文明智慧的重要主张,有其高明高远和博大精微的文明伦理意义。
毛泽东对待中国文化或文明的态度基本上是批判中有肯定,肯定中又有否定,是主张在批判、改造中取出经得起历史检验并在现实生活中还有价值的精华,抛弃对现代中国人起腐蚀和麻痹作用的糟粕。他读了5 年的私塾,接受了比较正规的中国传统文化的教育。毛泽东在少年时期读了郑观应著的《盛世危言》,开始认识到“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到长沙后,他先在图书馆自学,后就学于湖南第一师范学校(现更名为湖南第一师范学院),得到了杨昌济、黎锦熙、徐特立、袁仲谦、方维夏等老师的指导,这更使他视野开阔、思维长进,如饥似渴地博览群书,尤其对司马光的《资治通鉴》、王夫之的《读通鉴论》和顾祖禹的《读史方舆纪要》读得很认真。他欣赏传统的“内圣外王”之道,认为“内圣”的要务是探求“大本大源”获得真理。他还觉得司马迁的《史记》特别值得研读,并主张“出于‘子’者,自一‘子’至他‘子’。出于‘集’者,自一‘集’至他‘集’”这种由此及彼、相互关联式的阅读,这样就会使“国学常识罗于胸中矣”[2](23),进而为更好地促进中国传统文化的现代发展服务。
当然,毛泽东对传统文化和伦理道德的弊端也有清醒的认识和批判,并指出,“吾国思想与道德,可以伪而不真、虚而不实之两言括之,五千年流传到今,种根甚深,结蒂甚固,非有大力不易摧陷廓清”[2](73)。毛泽东认识到儒家“三纲”说具有“压抑个人、违背个性”的危害,在《<伦理学原理>批注》中主张“故吾国之三纲在所必去”[4](132)。他吸收了新文化运动时期主张的个性解放、人格独立、人权平等思想,在《民众的大联合》以及关于长沙赵女士自杀的批评中强烈地表达了人格、人权平等和为人格而战的思想,主张破除传统文化中男尊女卑、君尊臣卑、父尊子卑等陈规陋习,赞同伦理启蒙和道德革命,并以此促进中国传统文化和文明的现代发展。
青年时代的毛泽东既强调向西方文明学习,同时又意识到西方文明也有自己不可避免的弊端和错谬,主张在吸收其合理因素的同时拒斥其野蛮、霸道或非文明的因素。他读了很多西方文化的书籍,如亚当·斯密的《原富》、达尔文的《物种起源》、赫胥黎的《天演论》、卢梭的《民约论》、孟德斯鸠的《法意》,尤其对哲学、伦理学著作感兴趣。他不仅认真阅读过德国哲学家泡尔生的《伦理学原理》并写下了12 000 多字的批语,而且还手抄过杨昌济翻译的《西洋伦理学史》手稿共7 册。在毛泽东看来,西方文明的长处在于重视科学和个性,短处在于资本家和教会在社会生活中占据统治地位,伦理思想中以个人主义和利己主义为尚,产生人际关系的紧张和实利主义的风尚。因此,对待西方文明是既要学习吸收其长处又要避免其短处,注意为我所用。
青年毛泽东考虑过出国留学。当时毛泽东对“出洋求学”拿不定主意,他向黎锦熙谈到了三点担忧。“一曰人,有师有友,方不孤陋寡闻。”毛泽东担心独自出国没有老师朋友,无法迸发思想火花,未必能提高和进步。“二曰地,须交通而避烦嚣。”留学目的地交通既要便利又不能太嘈杂。“三曰财,家薄必不能任,既不教书,阙少一分收入,又须费用,增加一分支出,三者惟此为难。”[2](76)最难的还是经费问题,需要举家倾囊而出。尽管青年毛泽东未能成功出国留学,但是他还是大量地阅读和研究外国文化著作特别是西方文化著作,在阅读近代思想家著作的同时关注世界发展形势,对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国际形势及国际关系发展格局作过深刻的评介和分析①参见他在《湘江评论》上发表的有关时评,如《各国的罢工风潮》《证明协约国的平等正义》《可怜的威尔逊》《德意志人沉痛的签约》等。。
为了救国救民,青年毛泽东勤奋学习,博览群籍,对中外古今学说,不拘泥于一家一派之言,而是主张“庇千山之材而为一台,汇百家之说而成一学,取精用宏,根茂实盛”[5](70),冶东西文明于一炉,建构一种兼采中西文明之长的新型伦理文明。他反对以古为尚或以西为尚的文化观,主张独立思考,对各种学说持批判态度,“挈其瑰宝,而绝其淄磷”[5](71)。总体而言,他提倡的文化发展方向既不是东方化,也不是西方化,他既不主张用西方文化压倒中国传统文化,也不提倡固守传统文化来抵御西方文化,而认为应遵循一切以中国革命和建设的实践为目标[6](191)。正如他在1917 年8 月23 日写给黎锦熙的信中所言:“日本某君以东方思想均不切于实际生活。诚哉其言!吾意即西方思想亦未必尽是,几多之部分,亦应与东方思想同时改造也。”[2](73-74)毛泽东对待中国传统文化和西方文化,采取的是一种既审慎又开放的正确态度,不盲目排斥,也不全盘接受,而是主张“同时改造”。1920 年3 月,毛泽东在给周世钊的信中指出:“世界文明分东西两流,东方文明在世界文明内,要占个半壁的地位。然东方文明可以说就是中国文明。吾人似应先研究过吾国古今学说制度的大要,再到西洋留学才有可资比较的东西。”[7](428)这里明确提出要先研究吾国文明,然后再到西洋留学时才有可资比较的东西。他还鲜明提出“观中国史,当注意四裔,后观亚洲史乃有根;观西洋史,当注意中西之比较,取于外乃足以资于内也”[1](21)。这种观中国史要有根、观西洋史要取于外而资于内的主张对于毛泽东建构一种兼采中西文明之长的新型伦理文明具有理论支撑和价值拱立的独特作用。
毛泽东早年真诚地认可“教育救国”的道路。他在写学友会日志的时候就曾指出,每个人都应有受教育的机会,以“造成新国民及有开拓能力之人材”来作为“我国现社会的中坚”。然而,这条道路太过于渺茫,且在“方今恶声日高,正义蒙塞,士人丁此大厄,正当龙潜不见”的形势下,似乎很难有所作为,只能待日后形势变化和好转再图“进取”。当今之世,那些“有自欲用天下之志者”,反为人所用或者说受制于那些只知追求功利的宵小之人。在青年毛泽东看来,当时灌输式的教育方式和内容严重束缚了学生的主动性、积极性和创新精神,亦不利于培养学生独立思考的能力[9](36-45)。“惟学如基础,今人无学,故基础不厚,时惧倾圮。”[2](72-73)毛泽东用“八元”“八凯”接受舜的选用是因为臣服于舜帝的善德,扬雄和刘歆为王莽所用是因为臣服于王莽的势力来作论证,提出“辨夫今之为舜欤抑莽欤者,则所以自处明矣”[10](28)。毛泽东除了对黎锦熙居北京①1915 年9 月1 日,黎锦熙应聘到北京,去教育部编撰处任编撰员。动身前两天,毛泽东同萧子升、王季范等人来到芋园,依依送别黎锦熙,黎锦熙那天的日记中还记下了“谈学颇久”的事。黎锦熙到北京后,给毛泽东写了一封信,托在湖南一师图书馆的熊光楚带给毛泽东。黎锦熙在信中说北京的风气不好,不可久留,仍想回长沙教书。毛泽东读罢信,便在同年11 月9 日给黎锦熙回了一封信。不愿马上返湘颇有担心外,也向黎锦熙告知了自己在湖南一师读书的某些愤懑或不满,认为“此非读书之地,意志不自由,程度太低,俦侣太恶”以致使自己的“有用之身,宝贵之时日,逐渐催落,以衰以逝”,从而使自己的心情“实大悲伤”。毛泽东向黎锦熙坦陈,“弟诚不能为古人所为,宜为其所讥,然亦有‘幽谷乔木’之训。如此等学校者,直下下之幽谷也。必欲弃去,就良图,立远志”[10](28)。所以,他迫切冀望黎锦熙能够自北京返湘,与他共商求学和人生大计。对毛泽东的这些看法,黎锦熙读后,有些出于同情,有些不敢苟同,并在回信中予以开导和批评。但是,黎锦熙与毛泽东一样对当时的教育状况整体上是不满意的。因而他鼓励毛泽东先通过改造自己和提升自己的思想觉悟和认识水平去在教育事业上有更大的作为。
毛泽东在1916 年12 月9 日给黎锦熙的信中首先为自己去年冬天信里多言不是深表歉疚,承认自己的言论为“妄言”,“自知其不当”,然后笔锋一转,对教育的主要内容特别是德智体三育的关系作出了一番论证。他说:“今乃有进者:古称三达德,智、仁与勇并举。今之教育学者以为可配德智体之三言。诚以德智所寄,不外于身;智仁体也,非勇无以为用。”[11](52)这一观点,他在1917 年4 月1 日《新青年》上发表的《体育之研究》一文中表达得更加直白和精准,“体育一道,配德育与智育,而德智皆寄于体,无体是无德智也……夫知识则诚可贵也,人之所以异于动物者此耳。顾徒知识之何载乎?道德亦诚可贵矣,所以立群道平人己者此耳。顾徒道德之何寓乎?体者,为知识之载而为道德之寓者也,其载知识也如车,其寓道德也如舍。体者,载知识之车而寓道德之舍也”[12](57)。毛泽东的这一观点凸显了体育对智育和德育的支撑和拱立作用,只有在强健之身体的基础上才能更好地修德储能,使智育和德育得到健康的发展。
在写给黎锦熙的第二封信中,毛泽东将国内外历史人物进行对比,强调了体育对于学业有成和事业成功的重要性。首先,毛泽东列举了中国古代一些著名士大夫不重视体育而导致英年早逝,使人扼腕长叹,他指出“颜子则早夭矣;贾生,王佐之才,死之年才三十三耳:王勃、卢照邻或早死,或坐废”,并得出结论,这些人“皆有甚高之德与智,一旦身不存,德智则随之而隳矣!”[11](52)揭明身体健康对于延续自己德与智的重要价值。其次,毛泽东虽然承认“世界之外有本体,血肉虽死,心灵不死,不在寿命之长短,而在成功之多寡”此一观点的合理性,但也明确地意识到身体健康对于事业成功的重要意义,指出“然苟身之不全,则先已不足自乐于心,本实先拨矣”。他又说:“反观世事,何者可欣?观卢升之集,而知其痛心之极矣。”[11](52-53)毛泽东还谈到国外一些原本“至弱之身”的人物因为重视体育运动和强身健体而成就了一番光耀史册的案例来论证自己的观点,“东西大体育家,若罗斯福,若孙棠,若嘉纳,皆以至弱之身,而得至强之效”[11](53)。最后,毛泽东既关注到体育对于强健体魄的效用,也注意到体育对于自身精神健康的重要价值。毛泽东坦率地向黎锦熙陈述自己以往关于体育与精神不能并完的看法是不对的,“弟始闻体魄、精神不能并完,且官骸肌络及时而定,不复再可改易,今乃知其不然”[11](53)。当时他已经意识到“体育之效,至于强筋骨,因而增知识,因而调感情,因而强意志……知识,感情,意志者,吾人之心”[12](61)。也即是说,此时的毛泽东开始认识到体育对于精神健康的重要性,认定体育在教育伦理学中应占有基础和重要的地位,强化体育不仅能强健师生的筋骨,而且能有效地改变或增强人们的体质,使弱体质由此变强,从而使身心二者皆可健全,造就健全的人格进而更好地实现自我。而一个又一个健康的自我则为改造社会、改造中国与世界提供了人才或主体的条件。
青年毛泽东的教育伦理思想在重视体育的基础上对如何强化德育、改进智育也提出了一系列颇具真知灼见的设想。关于德育,他主张批判旧道德,提倡新道德,认为“吾国人积弊甚深,思想太旧,道德太坏。夫思想主人之心,道德范人之行,二者不洁,遍地皆污”[2](73)。因此,作为一个怀抱救国救民、改造中国与世界之志向的有志青年,毛泽东渴盼对中国传统的思想与道德予以“摧陷廓清”,并把强化人们特别是青年学生的“内省之明”和“外观之识”作为重要任务,主张提高人们追求先进道德和修德成己的自觉性,将独善其身与兼善天下有机地结合起来,立志做新民。关于智育,青年毛泽东也提出了改造国文教育、历史教育、地理教育以及政治、经济、军事、产业、交通、音乐、美术等教育的主张,强调要把通识教育与专业教育有机地结合起来。毛泽东还特别强调实践教育,要求把理论知识与注重行为实践辩证统一起来,强化自己的本领提升和知识武装。
青年毛泽东从推崇体育价值入手倡导德智体三育并重的教育伦理思想,强调并凸显了崇高的道德品质和系统的知识追求都离不开健康的身心,唯有健康的身心才能“载知识之车”和“寓道德之舍”。在《体育之研究》中,毛泽东认为:“儿童及年入小学,小学之时,宜专注重于身体之发育,而知识之增进、道德之养成次之;宜以养护为主,而以教授训练为辅。”[12](57)在青年毛泽东看来,一个民族如果体质“日趋轻细”就很难谈强国富民,这是十分堪忧的现象。救中国需要大批身心健康、意志坚强的人士。“体不坚实,则见兵而畏之,何有于命中,何有于致远?”[12](56)没有健全的身心,是无法谈“命中”之事的,也无法成“致远”之业。所以,强化体育是振兴教育、振兴民族的基础性环节,也是追求崇高的道德品质和系统知识的始基。这种教育伦理思想可以说抓住了教育伦理的本质和大本大源,无疑是为国育才、立德树人所最为重要的理论建树,开辟了现代教育伦理学关于培养什么人和怎样培养人的光明通途。
青年毛泽东致黎锦熙六封书信中的伦理思想尽管还存在一些不够完善、不够系统的问题,且具有一些精神性或畅想性的因素,但是综合起来看却展示了他对道德哲学、文化伦理学和教育伦理学的深度思考,而这些思考整体上是围绕着探求救国救民的真理和改造中国与世界的主题而生发出来的,有着鲜明的“求真知”“求大道”和“求根本”的思想特质。毛泽东读书求知的目的,最初是“修德储能”,继之寻求“大本大源”,然后是寻找可以安身立命和济世救民的“主义”。这一读书目的论也贯穿在致黎锦熙的六封书信中,并成为其鲜明的主线之一,体现出强烈的理想主义和鲜明的现实主义相结合的价值取向,凝聚为振兴中华和实现中华伦理文明伟大复兴的价值始基。毛泽东依凭自己青年时代对古今中西种种学术思想的兼收并蓄和博采广纳浇铸了深厚的学术功底,并在寻求改造中国与世界的真理和大本大源中形成了评判科学真理的价值标准。在文化知识上,毛泽东是真正“提倡并做到了‘中外古今化的’”。这种“中外古今化”的文明观和文化观为其后来接受马克思主义奠定了坚实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