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不了
谈及陶渊明,“隐逸”总是无法忽视的关键词。沈约的《宋书》将他列入《隐逸传》中,钟嵘则直接称他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然而,世人不知其由“仕”入“隐”的真实心迹,不了解陶渊明四次求仕中“大济于苍生”的美好理想与理想破灭的哀婉缠绵,不了解他那些翻江倒海般的内心矛盾,那些痛彻肺腑的情感纠葛。当垂垂老矣的陶渊明在“形逐物迁,心无常准,是以达人,有时而隐”(《扇上画赞》)“达人解其会,逝将不复疑”(《饮酒》之二)等作品中一次又一次提及“达人”时,他赞扬的“达人”是怎样的人?与他坚守的“隐逸”又有什么关系?又呈现出魏晋“隐逸”思潮中怎样的变化趋向?笔者从陶渊明由“仕”入“隐”的三重阶段出发,以理论学说为依托,以诗文著作为例证,力图明晰陶渊明终成“真隐士”的心路历程,探究魏晋乱世背景下“隐逸”思潮的新变化。
陶渊明是一个宁静、善良、纯真、执着的人。陶渊明在《与子俨等疏》中自述:“少学琴书,偶爱闲静。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尽管骨子里并不贪慕名利与荣华,年少时的他仍然秉守“学而优则仕”的个体价值理念,期望成为“实有志天下者”。例如《拟古》之八中:“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饮酒》之十六中:“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可以说,青年时期陶渊明的心态是积极入世的,胸怀大志、眼观四方,期望居庙堂之高开辟一番新天地。然而,魏晋以来形成的门阀士族严格把控着上层政权。尽管曾祖陶侃曾在其家族史上写下了辉煌的一页,赢得文人“韬此洪族”(《陶征士诔》)的美誉,但到陶渊明八岁父亲离世后,家境隐入困顿之中,难以与门阀士族相提并论。因此,陶渊明亲历一番世事凉薄的苦楚,“少而穷苦,每以家弊,东西游走”(《与子俨等疏》)。身为七尺儿郎,陶渊明不甘心于家道衰颓,渴望后代“厥族以昌”(《命子》),激起建功立业的宏志。然而,在数年官场的摸爬滚打中他仅仅被赋予祭酒这一浊官,“总发抱孤介”的耿直性情和“素襟不可易”的高洁之心也难与官场苟合。由此,“仕”与“隐”之冲突与抉择第一次出现,他选择急流勇退,解甲归乡。然而,尽管出仕之尝试以失败告终,但此时的陶渊明仍具有雄心壮志,“隐”成为一种韬光养晦、养精蓄锐的手段。闲居乡村几年,他从未闭目自塞,而是常怀闻达之心,时刻留意朝廷的局势与社会的指向。《荣木》诗句可为印证,“志彼不舍,安此日富。我之怀矣,怛焉内疚”,隐居田园于他而言只是“业不增就”的暂时处境,面对此时逐渐动荡的社会局势,他在等一个时机,投身乱世,一展雄才。
这一阶段陶渊明的隐退可概括为“将息”之隐,带有儒家学派“治则进,乱则退”(《孟子·万章》)的色彩。《隋书·隐逸》有言,“自肇有书契,绵历百王,虽时有盛衰,未尝无隐逸之士”,然而,其中大多数具有“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天下无道则隐”(《论语·泰伯》)的典型特征,他们大多秉守“仕”与“隐”二元对立的思想。于文人士大夫而言,“仕途”才是实现个体价值的首要途径,“天”仍然被视为绝对权威,激发起文人血脉里的那份跪拜与臣服。“天命”带来的社会秩序成为一切的先决条件,而“天子”“诸侯”的行迹,都是“替天行道”而已。在“上说下教”中,文人自身是政治服务的“工具人”,是政治话语的“传声筒”,在此种理念驱使的“隐逸”下,个体无法得到真正的“质性”修养,反而带有某种伺机出动性质的潜藏、蛰伏和窥探的意味。因此,“隐逸”无法实现个体与政治的剥离,反而成为服务政治的机器,成为束缚个体心灵发展的枷锁。从本质上说,这是“虚隐”而非“真隐”。与此同时,东晋政权动荡,权臣司马道子与其子司马元显把持朝政,腐败不堪;野心家桓玄乘他们父子争斗之时,篡夺政权,自称楚帝。在“你方唱罢,我登场”中,政权走马灯式的血腥更迭使一切都飘忽不定,社会与个体存在的有限性空前凸显,儒家所谓“天”中那一份“终极性”甚至是“一元化”的理念也愈发受到质疑与冲击。从此种意义上说,这一阶段陶渊明所代表的文人渴求“仕”与“隐”的跳跃中“不降其志,不辱其身”(《论语·微子》)的理念实难成为现实,一腔热诚也必然转化为一种消极厌倦的情绪,带来心理上的彷徨与迷茫,由此便步入第二个阶段——“挣扎期”。
“少日解归”后隐居六年,陶渊明次仕于恒玄;末仕于刘裕、刘敬宣和任彭泽令。愈发仓促的上任,愈发频繁的辞官,不难看出陶渊明内心的迷茫、纠结与挣扎。从本质上说,他终究是个“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的性情中人,在羁旅行役中,回想起隐逸的闲适生活,生发牢骚与悲慨。例如“延目识南岭,空叹将焉如”,又如“当年讵有几,纵心复何疑”,都是内心在“仕”与“隐”之间摇摆不定的真实写照。此外,经历过多次仕途上的排挤与失意;领略过世事人心的叵测与复杂;见证过朝野上此起彼伏的动乱和仇杀,陶渊明对于政治的态度变得厌倦冷漠,心态上也由积极入仕倾向于消极隐退。例如《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中“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投冠旋旧墟,不为好爵萦”,实与《诗经·召南·小星》中“嘒彼小星,三五在东。肃肃宵征,夙夜在公”有着类似的心境,仕途对他来说已成为一种难耐的煎熬。然而,间歇的几次归隐,陶渊明是否得到了真正的休憩呢?答案是否定的。不同于青年入仕前“自谓羲皇上人”的慷慨激昂,“隐居”中陶渊明的心态是异常矛盾的:一方面,他深知与其混个浊官蹉跎劳碌,不如顺从“心念山泽居”的本意,避世逍遥;另一方面,多年羁旅行役中他体察民生疾苦,心中“救济苍生”的使命感和责任感未曾磨灭,而这与他“归隐”的诉求恰恰是冲突的,由此带来异常挣扎的心理状态。“萧索空宇中,了无一可悦”(《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检素不获展,厌厌竟良月”(《和郭主薄》),寡居生活的单调乏味令他心生厌弃,从而陷入了自我价值探寻的怀疑之中。
他在这一时期的隐逸可谓道家“游世”之隐。庄子曾将人生困境描述为“生死之困’、来自社会的‘时命之困’,以及来自自我的“情欲之困”。倘若被社会政治、伦理规范、世俗观念等束缚,个体终将失去人格独立和精神自由。从此种意义上说,陶渊明多次罢“仕”而归“隐”,表明他具有忘却自我、抛弃事功、超脱名利、顺应本性的诉求,这与庄子所践行的“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的理念是相符合的。然而,当横暴和贪婪、剥削与掠夺成为魏晋时代的代名词,黑暗现实对于生命的戕害和心灵的挤压是时刻存在的,因此精神的绝对自由和心灵的完全解脱始终是一个“镜花水月式的幻象”,他注定无法达到怡然自得、悠游自在、无牵无挂的“逍遥”境界。在这种境遇下,文人所选择的隐居道路,是在道家学说基础上创新的与世周旋的“游世”态度,即“既对现实社会保持清醒认识,又在不与现实社会完全脱离的情况下,与之保持适当的距离”。当“兼济天下”成为难以企及的幻想时,“独善其身”似乎也成为一种值得考虑的选择。然而,此种“游世”性质的“独善其身”出于黑暗社会、腐朽政坛的唾弃与不屑,带有“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胜也”(《人间世》)的情感倾向,与“心系天下”的情怀是矛盾的。正如鲁迅先生所言,“那诗文完全超于政治的所谓‘田园诗人’‘山林诗人’,是没有的……由此可见陶潜总不能超于尘世,而且于朝政还是留心”,在“游世”的境界尚未修炼至臻以前,文人的自我价值认知难以坚定,“独善其身”与“心系天下”成为体内两股对冲的力量,此消彼长,带来“仕”“隐”间的摇摆和跳脱。不过,尽管这种态度仍然难以将庄子的“逍遥游”从缥缈的精神领域落实到身与心、物质与精神生活相结合的现实领域,但它反映出了文人由儒家“将息”之隐到道家“游世”之隐的心理趋向,背后映射出文人从个性化视角出发,对于现实社会的一种审视和洞察,是具有进步和革新意义的,也为后续适性隐逸的发展做好了铺垫。
担任八十余日彭泽县令后,陶渊明结束了仕宦生涯,在不惑之年开悟而知命。《归去来兮辞》成为他回归田园的宣言,“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四仕三隐后,陶渊明终于明白“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的内涵,留给世人“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潇洒背影。为何他不再在“仕”与“隐”间犹豫呢?这主要源于心态的转变。享受躬耕陇亩的生活乐趣及向往和热爱大自然的“质性”是长期存在的,而冲破外界束缚回归“自然质性”的动机,在于他放下了世俗对于自我价值评判的固有体系,在“物”与“我”的和谐共融中开拓了“安顿生命意义、实现生命价值”的新场域,实现了与自我的彻底和解。他的确是“乱也看惯了,篡也看惯了”(《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而这也成为他将目光回转至本体的契机,从真正的“小我”出发,“在乐天知命、恬适宁静、自在逍遥的意境”中,在实现个体生命境界的自由和谐的同时,也用行动为集体抒写了践履人格节操的范本,由此实现另一维度上的“经世致用”。“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他用文学建构了平宁怡然的“世外桃源”,在其中践行至真至善的社会生活理想。“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籽”不是消极怠惰的逃避人生,而是把人的觉醒“提到了寻求一种更深沉的人生态度和精神境界的高度”。海德格尔认为,“栖居”是人的本性,而这种本性的实质是历史性的,“是随着时间在人的生活中逐渐地展开、缓缓地现身、慢慢地敞开,从而完全呈现出来的那一幕”。四次出仕而终归于“隐”,陶渊明经历仕途理想破灭到艺术精神重拾的转换,最终落脚到人的灵魂归处、人生存的本真状态,用身体力行阐明人“有用”于世间的另外一种存在方式——带有诗意色彩的“栖居”。因此,他无愧于罗宗强“第一位达到心境与物境冥一的人”的美誉。
这一时期,陶渊明的思想境界跳脱出老庄学说“无为”“逍遥”的层面,更加具有一种适性作为的格局和风度。自然观和人生观融合统一的“逸”成为这一时期隐居的典型特征,其理论依据可以追溯到东晋玄学家郭象的“足性逍遥”论。不同于前两阶段的儒家“将息”之隐与道家“游世”之隐,适性隐逸更强调一种超功利的、物我相融的生存哲理。隐士的“任性自为”本身已历史性地获得了“自足性”,已无须假以他人及社会的承认与否而得“存在”之“真”,而是能异常自如、大方且坦荡地说出一句:“为仁由己,何关人世!”(《南史·隐逸传》)正如郭象所言,“任其自成,故无不成”(《庄子·大宗师》注),魏晋“隐逸”新思潮的隐士们那种“自足其性”的存在,以及社会对于这种“非主流”话语在一定程度上的容忍、许可乃至赞美,“其本身就已表明了一种社会进步,一种自由的生活方式”。“万物皆独化于玄冥之境”带有哲理启思意味,并成为对于人性、 人生多元化存在的合理性与必然性的有力彰显。而在此指导下,以陶渊明为代表的“隐逸”作家的文学创作,不但成为文学艺术领域的瑰宝,更在哲学与社会学的领域抨击了封建社会、歌颂了自然人性、辨析了小我价值,具有历久弥新的探索意义。
回到开头的那一个问题,陶渊明赞扬的“达人”是怎样的人?它必然与“圣人”“至人”“真人”具有某种本质上的联系,但它更是在凡俗逍遥中实现“调和静穆”的人。“达人”在适性隐逸中领悟人生的真谛,在物我相融间抚平尘世的创伤,在世外桃源里践行纯粹的理想,终于活出自己的一番独特价值来。从“将息”之隐到“游世”之隐,再到最终的“适性”隐逸,陶渊明选择最能舒展自己“性分之宜”的田园耕读作为生活方式,由此实现了心灵层面彻悟性质的、富于大智慧的“形神俱隐”,达到了“无俗不真”的隐逸境界,终于以实践完美诠释了理想中的“达人”。陶渊明之“隐逸”成为史籍中颇负盛名的一段佳话,而视陶渊明为一种文人“典范”,从文学作品中探析他由“仕”入“隐”的心路历程,我们也能够深入洞悉魏晋乱世背景下“隐逸”理论的流变与突破,探究“隐逸”思潮的新变化,使之成为学术思考与生活本身的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