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韩少功《山南水北》中的乡土书写及其逻辑层次

2023-03-23 12:23刘昕棋
名家名作 2023年32期
关键词:山南韩少功乡土

刘昕棋

乡土书写是对中国古老农耕文明催生出的民族文化的创造与再现,是根植于土地并着力表现“人与土地”关系的一种具象的文学书写形态。因此,乡土书写不是空泛的,而是通过创作者独特的心灵感受,外化出具体的“形式”,以此来展现乡土中所孕育的人性、野性与神性。而我国当代作家韩少功在统领“回乡”与“寻根”浪潮后,一直以特立独行的姿态和深刻的思想认知活跃于文坛之上。韩少功的乡土书写往往与一种自然和谐的审美情调相联系,“从赞扬故乡父老的人情美,逐渐到展示原始人性和民性,情调中更多一些世外桃源的文化景观”[1]。在天、地、神三位一体的自然交融中,韩少功将人放置在具有历史意识与哲学意识的时间与空间里,建构起一个不以物欲当先的乡土世界与精神家园,并引导人们去追寻、回归与反思。而他于2006 年创作完成的《山南水北》便是其乡土书写的代表作。这部由99 篇内容独立的散文所构成的笔记体散文集,记录了作者韩少功时隔三十年后重新回到湖南八溪峒的所见所闻,并凭借其清新脱俗的乡土韵味和对人世百态的深切描摹引发了文坛的广泛讨论,斩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在《山南水北》一书中,作者以一个摆脱了城市生活而重新回归乡土的“乡野之子”的姿态,真实地写下了乡村生活的独特体验以及民间文化的包罗万象,并从人性、野性与神性三个维度出发,构建起湘楚大地上多维的乡土世界。

一、山水中的人性:乡下人的自然百态

韩少功曾在《山南水北·香港版序》中谈及自己创作这部作品的出发点:“作为一个‘兼职’农民,记录对乡村新生活的观察、倾听、感受、思考以及玄想幻觉。”作为一部写实作品,《山南水北》中并未采用歌功颂德的宏大叙事,而是将一件事情的发生、一个场景的再现娓娓道来。在《山南水北》中,韩少功从三个不同的角度来描摹这个远离尘嚣的乡土世界——这既是一个有着“山水风光的自然世界”,也是一个“草木飞禽的灵异世界”,亦是一个“原始多元的人情世界”。这三者交织共演,构成了八溪峒的“三重奏”,从而展现出一种与城市文明迥然不同的文明形态,一种立足自然山水之间的乡土书写。

首先,韩少功从“山水风光的自然世界”这一视角出发,将八溪峒的山水图景刻画得淋漓尽致。在这片令作者心生向往的乡土上,最引以为傲的便是湘楚旖旎的自然山水。《山南水北》的开篇第一作《扑进画框》便是对八溪峒山水风光的重墨描绘,全文第一句就直抒胸臆:“我一眼就看上了这片湖水。”《忆飞飞》一篇中,作者留意到了夜深人静之时,百鸟归巢息声中的“独鸟孤鸣”,并由此抒发了对于乡间山夜的独特思考,“一个夜晚因为有了这种呼唤,才有了这种凉透心底的忧伤和绝望,才会成为真正的山乡之夜”。《空山》一篇中,作者走进山里没有接头暗号的“无人区”,去到“独木桥断了的地方”,走进“杂草封路的地段”,他亲眼看到,在这片乡土之上的深山一隅中“很多梯田已经废弃了,听任满田升起疯狂的茅草,还有白茫茫一片如雪盖地的茅絮”。在韩少功看来,故乡的山水风光不仅有着横向空间上的辽阔,更有着纵向时间上的深远——能够带人饱览最具古典诗意的自然馈赠,也能引发人内心深处联通古今的幽深哀思。

与此同时,韩少功在书中还运用了众多插图影像来展现八溪峒的山水之美。在《气死屈原》结束后,作者用一张摄影图片展现了被乡干部们称为“八丈飞瀑”,实则就是山中的一泓小瀑布在雨季时的景致。而在《窗前一轴山水》一篇后,作者跟附了一幅“雨中山水图”,图下有一行小字:“家中可以看见的重叠山岭有浓淡不等的层次,在雨中便更有迷蒙景象。”在作者的价值观中,自家窗前的这一轴未经点染的山水足以与水墨相济的山水名画相比。书中所呈现的种种画面,无一不向读者传达着“自然不是绝对的他者,而是人间慢慢融化进而连接原始自然界的浑融之物”[2]。

其次,“草木飞禽的灵异世界”是作者书写八溪峒“乡土之美”的第二个视角。在山水之外,这片土地上的一草一木、飞禽走兽都是韩少功关注的焦点,在此基础上,韩少功对故乡的自然风物有了更加细致的阐发。在《蠢树》一篇中,他写自家葡萄树是“小姐身子丫鬟命,脾气大,心眼小”,面对主人的修剪竟然“以死抗争”;而梓树则更加沉稳淳厚,在刀刑火刑中顽强地活了过来,却又稍微有点“蠢”,总是搞不清气候的信号。在《晴晨听鸟》一篇中,作者回忆了自己每天在鸟声中醒来的日子,麻雀、鹧鸪、燕子、喜鹊、画眉、铁哨子……各类鸟儿借助自身独特的嗓音,在晨光熹微之时激情互动。在《无形来客》一篇中,作者认为“人其实一直是半盲,没有资格嘲笑狗”,反倒是狗具备人所不具备的“感知无形之物”的特异功能。如此种种,皆向我们展示了人类与“鸡鸭猫狗、鸟兽虫鱼”之间生存关系的另一种可能——它们不仅是人类口中的“家禽”,更是构成这个鲜活乡土世界的一部分。人与禽兽之间不仅仅是吃与被吃、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还有情感上的交流与慰藉[3]。

约翰·缪尔在《墨西哥湾千里徒步行》中写道:“造物主创造了‘人类’,——学名Homo sapiens。用同样的原料,他也创造了其他东西,不论这些东西对我们有害或多么不重要。他们与我们一样来自地球,与我们共生死。”[4]这种“万物有灵,自然共生”的生态美学在韩少功的笔下得到了极致的体现——花草飞禽亦似人,它们也明白何谓生活,也有自己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存在于这片土地上的所有生命在韩少功看来都有着独特的性灵之美。

最后,作者将广博且深情的目光投向了八溪峒的乡民。在“山水风光”与“草木飞禽”这二重视角之外,韩少功始终注视着生活在这片“山南水北”之地上的人们,他在乡村生活中时刻发掘人性、洞察人性。每个超脱于城市之外的个体生命所信奉的生存准则,都是他所关注的对象;八溪峒人不同于城里人的乡民逻辑和人性特点,也成为他描写的内容。于是,韩少功又从“原始多元的人情世界”这一维度出发,展演了一场“乡土与人性”的邂逅,构建起一个立体多元的八溪峒乡村世界。

八溪峒的乡民既有传统农耕文明遗留下的自然淳朴,也有未受现代文明启蒙的愚昧封闭。他们身上闪耀着“人性之光”,却又不可避免地保留着未经开化的种种“劣根性”。可以说,这是一个复杂各异且多元共生的山间村落。在具体的描写中,韩少功并未采用上帝视角般的俯瞰,而是用一种平视的姿态试图去理解每种价值观背后的生命哲学。他并未带着强烈的主观色彩来做出价值判断,而是以平淡冷静的笔触向读者描摹出这张“纯净与丑陋共生”的乡村人性画卷。

八溪峒世界里的“人性之光”在《瓜菜》一篇中得以窥见。“一丝微笑,两句称赞,还有日后路上的一声招呼,都相当于超级信用卡,足以支付大堆瓜菜的馈赠,足以换来客气推让之间复杂而激烈的拉拉扯扯。”原文中吴胖子光天化日“侵夺”路边邻家的豆角,但这种看似粗鲁无礼的行径并未受到谴责,反而被主家笑眯眯地招呼再摘一些更嫩的。这种理想的生命状态不禁让人联想到千百年前儒家经典《礼记》中写道的“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的“大同之美”。《瓜菜》一篇中所呈现的人性是一种未经现代文明雕琢的纯天然的“善”,同时也反照出了城市文明中所藏纳的猜疑与算计。

但仍不可否认的是,这片神秘且充满灵性的山水之地并未受到现代化的规驯。乡村世界复杂的人情关系催生出了特异的价值观,人性的阴暗面也在乱象迭出中逐渐浮出水面。在《非法法也》一篇中,一个电工和一个帮手在架设外线时双双翻倒,在水田触电而死。而对于这种结局,有村民甚至认为死者的意外去世是一种“福气”,能够得一笔意外之财,甚至憧憬自己下次也一定要给供电公司打工去,“挑棵大树吊颈,找条大河跳河”。这种将金钱凌驾于生命之上的思维方式,体现了八溪峒村民人性维度的复杂——他们贴近自然而生,从土地中汲取精华,却又能舍弃其糟粕。可以说,这片山水乡间中人性百态不能被简单地概括和定义,而“纯净与丑恶”的相生相克也构成了八溪峒这片乡土世界的独特基调。

二、蛮悍中的野性:楚文化的生命气息

在《地图上的微点》一篇中,作者给出了八溪峒详细的地理位置,“两县交界之地,地处东经约113.5 度,北纬约29 度”,书中所描写的这片山水之地自古以来便有“荆蛮”之称。在《山南水北》中,这种“蛮悍”在两种不同的维度上呈现出截然不同的形态——在一种维度上,荆楚之地的“蛮悍”表现为一种敢于与官僚、权威,甚至是宿命抗争的勇气,从而彰显出一种不可被扼杀的强悍生命力和淳朴自然的集体智慧;而从另一种维度来说,这种“蛮悍”又以一股“蛮气”的形态氤氲笼罩着这片土地,是一种无知无畏的“蛮不讲理”与神巫文化控制下的“原始思维”,从而表现出法律与规则对于这一片“化外之境”约束的无力感。

从第一种维度来说,这种“蛮悍”在韩少功的笔下是一种隐隐约约却又清晰可触的“强劲生命体认”。这种生命力源自楚文化的发端渊源,并于千百年的传承中在这片“山南水北”之地逐渐扎根蔓延。

首先,这种坚不可摧的生命力表现为乡民身上折射出的“不服周”的个性。韩少功在《各种抗税理由》一篇中对“不服周”这一概念进行了解释,其核心内涵为“不服强,不服官,不服权威,‘周’指的是实行分封制的封建社会中的周天子”。在书中,最具有“不服周”生命气质的典型人物当属老地主吴县长。吴县长的外貌并不出众,甚至可以用丑陋来形容,“一个阉鸡脑壳又长又尖,相貌要说多丑有多丑”,而这个丑陋、“不服周”的形象却是楚地“强劲生命体认”的隐喻,是人在逆境中选择从自然中汲取力量并与逆境抗争的一个过程。吴县长这个人物在一定程度上是韩少功生命哲学观的外在表现,这片山水之地蕴藏着无尽的不确定因素,这些因素让人的命运呈现出一种不可抗性,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作为最具原始生命力的主体,他们在逆境中“不服周”的气质,是“人”对自我的一种超越,是对于这种扎根于自然的“野性”的歌颂。另外,韩少功对现代文明持怀疑态度——他借助吴县长这个人物来激发自然而然的生命力,以此来反抗现代工业文明造成的生命力萎缩,从而让自由的生命意志再度回归。

其次,这种坚不可摧的生命力也表现为独属于乡下人的才情与智慧。《青龙偃月刀》中的主人公何爹终其一生做一名剃头匠,他是乡土世界中传统手艺继承者的代表人物,“一杆青龙偃月刀,阅人间头颅无数,开刀,合刀,轻刀,弹刀,均由手腕与两三指头相配合,玩出了一朵令人眼花缭乱的花”。作者在文中用关公施刀、张飞打鼓、双龙出水、月中偷桃、哪吒探海等古典刀法的名称来形容何爹剃头操刀时的技术,可见在这片湘楚大地之上,依然留存着富含生命力的民间文化。而何爹作为一名楚文化孕育下的传统匠人,他身上所体现出的光辉特质也构成了这种文化生命力的一部分。当面对“新”与“旧”的更替时,何爹不随流俗,拒绝染烫,即使生意冷清,依然恪守初心,一套绝活始终只收三块钱。这种对待传统古典技艺的“守旧主义”,体现出的正是楚文化在这片乡土大地上绵延不绝的生命力。而在传统之外,现代新兴产业的引入又带来了不一样的文化生命气质——《卫星佬》里的毛伢子在经营杀猪本业之外兼营卫星电视天线的安装,“杀猪佬”与“卫星佬”身份的自由切换体现的是乡土大地上的劳动人民能够凭借自身淳朴的智慧自由出入于传统与现代、原始与科技之间。“卫星佬”没有现代科技下制造的先进设备,也无专家、厂家可供咨询,只有一辆拴着铝皮锅、穿梭于山乡小径的破旧摩托车。“他们既不需要定向仪,也不需要用量角器,只是抬抬头,看看太阳的位置……”书中的人物皆是不起眼的小角色,可他们却承载起了湘楚文化孕育下最朴实的才情。这种才情根植于这片“山南水北”的乡土之中,因其自身所具有的“自然勃发”与“原始野性”而始终熠熠闪光,彰显了楚地人民集体智慧中流淌着的永恒生命力。

而从第二层维度来看,这种“蛮悍”在韩少功的笔下又化身成为一种令人心痛的“文明失语”所带来的“蛮气”。这种蛮气发端于楚文化自身所携带的“野性”,由于“现代启蒙”这一环节在这片土地上的缺失,楚文化中的“野性”之力得到无限放大,并最终发生变质成为束缚人心的“野蛮”之力。

首先,这种“野蛮”之力表现为以“人治”取代“法治”。在《非法法也》一篇中,对于电工和帮手触电而死这一案件,主导事态发展与最终结局的并非是客观公正的事实,而是村民们自以为是的猜测——他们借助人多势众的舆论胁迫正义的评判,让供电公司背下黑锅;乡村干部为了解决手头的麻烦,也不约而同地选择背离真相以抚慰人心,最终就是要达到让供电公司掏银子的目的。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写道:“中国乡土社会是差序格局,乡村里的人口附着在泥土上,一代一代地传承,像石子一般投入水中,像水的波纹一般,一圈圈推出去,每个人都是他社会影响所推出去的圈子的中心,被圈子的波纹所推及的就发生关系。”[5]在书中所描述的这片乡土世界中,“人治”当先,“法治”被置之度外,因为“山民们心目中自有一套更为重要的潜规则”[6]。《非法法也》中提及的处理方式让韩少功重新审视这种不成文的法外之“法”,走入农耕文明遗留下的“乡土伦理”,并重新思考其合理性——当规范失序,乡民以自身的“蛮悍”作为来“讲理”,以此达到让村人立于“义理”一方的效果。当乡民们选择理直气壮地遵循这套与法律制度相悖的“潜规则”以安顿民生,选择一种充满“蛮气”的方式来维持乡土秩序时,“荆蛮之地”就沦为一种负面的代名词,自然孕育而生的“野性”也化成了一股“蛮性”。

其次,这种“野蛮”之力又表现为广泛存在于乡土间的原始民族思维。在韩少功笔下的这片乡土世界中,人们长期受到“神巫文化”的浸染,“现代科学”几乎毫无立足之地,楚地本土的“信仰”在乡间伦理中占据统治地位。《藏身入山》一篇详细地描写了在这片乡土大地上盛行的种种带有封建迷信色彩的祭拜仪式。乡民们为了避免被山神怪罪,在入山前要举行特殊的仪式,希望以此来获得“隐藏自身”的魔力。“其具体做法是不照镜,不外出,不见人,不秽语,连放屁也得憋住,连屙屎屙尿也得蹑手蹑脚。遇到别人打招呼,必须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决不应答回话。更严格的‘藏身’之术还包括不行房事,不发言语,夜不点灯,餐不上桌……不一而足。其目的无非是暂时人间蒸发,逃过山神的耳目,有点像特种兵潜入伏击区的味道。”这种借助巫神之术来“躲避侦测”以求获得心理安慰的做法,在《村口疯树》一篇中乡民掩耳盗铃的“变装欺瞒”等行径中也有所体现。这种原始的民族思维反映在八溪峒乡民日常的精神世界中,起支配作用的不是理性精神,而是本土的神巫文化因素,从而让这片乡土大地沦为一个由“蛮力”与“神力”主导的非理性世界。

在这片乡土大地上,强劲的“生命体认”与理性缺失的“野蛮”共生共存,二者就像一枚硬币的正反面,展现了八溪峒的立体多维。其中,有受市场经济文化影响,从而渴望脱离乡土原始规束的“新”文化形态;也有恪守传统古典主义,甚至追求回归原始野蛮的“旧”文化形态。二者在“乡土”之中和谐地交织共融,构成了八溪峒的多面性。

三、土地中的神性:回归自我的本真生活

韩少功在《山南水北·香港版序》中提到这部作品是他“时隔三十年后对乡村的一次重新补课,或者是以现代都市人的身份与土地的一次重新对话”[7]。《山南水北》2006 年首次出版时,书名带着副标题“八溪峒笔记”;而2018 年的版本则以“Between Mountains And Lakes”作为副标题。在“山”与“水”的无痕交融中,韩少功远离了城市中川流不息的喧嚣不止,也远离了充满铜臭味的钱权交易,转身投入“回归自我的本真生活”,去探寻乡土中从未泯灭的神性,并在文本中呈现出一片理想化的山水之地。

一方面,《山南水北》是对文学作品中“土地”母题的有力发扬。韩少功在创作过程中细心钻研并着力继承了传统乡土文学的特质,表达出一个现代知识分子对乡土世界的深情缅怀。这片位于“山南水北”之地的故土乡村仿佛就像是韩少功文学创作的“原乡”,给予他无穷无尽的创作灵感。当作者重新回归乡土、重新亲近自然,便“受到创造性冲动的驱使,在集体无意识的控制之下创作出了艺术作品”[8]。乡土的召唤使韩少功重新燃起欲望去书写土地上的山水自然、飞禽走兽和人类的生息繁衍。他在《扑进画框》一篇中直抒胸臆地写道:“融入山水的生活,经常流汗劳动的生活,难道不是一种最自由和最清洁的生活?接近土地和五谷的生活,难道不是一种最可靠和最本真的生活。”在《回到从前》一篇中,他又借法国老太婆之口有力地道出:“接近自然就是接近上帝”。在《开荒第一天》一篇中则直接表达了自己对乡村劳作生活的歌颂:“坦白地说:我怀念劳动”,“阳光如此温暖,土地如此洁净,一口潮湿清冽的空气足以洗净我体内的每一颗细胞。”作者用简单朴素的话语,不加掩饰地道出自己崇尚回归自然的本真生活。

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些明白晓畅的文字背后,更蕴含着韩少功对于土地“神性”的讴歌与赞美。久居城市的韩少功在“被城市接纳和滋养了三十年”之后和妻子回归到八溪峒,重新“归于田园”,重新融入八溪峒丰富多元的乡土世界中。韩少功把对生命的关注点放到了除物质金钱之外的事物之中,甚至放到了“一草、一木、一猫、一狗”之上。他把自然中的事物视作值得关注的对象,以自己阔达的思想境界欣赏着自然界的生命,以期与自然达到一种默契。韩少功对于生命由衷的赞叹与热爱,心疼一切“有情”的人、植物与动物,对于八溪峒中一切“未经雕饰”的美都进行了极致的描写与思考,期望在此过程中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让“美”在抛除外部规囿下彻底解放,重归自然。

另一方面,《山南水北》彰显了韩少功自身独特的“乡土观”。韩少功在书中用现代的眼光重新打量和审视乡土,批判原始乡村中愚昧和落后的种种丑相;在批判意识中焕发生命强力,从而阐发自己对于“乡土”的认识,这是《山南水北》书写中的一个侧重点。有人将韩少功与古代先贤陶渊明作比较,但其实二者并无可比性。韩少功并不是纯粹的归隐者,面对“乡土”与“乡民”的贫乏和荒芜,他无法做到无动于衷。韩少功在《另一片太空里》一篇中指出人们“不习惯凝视,总是长于奔走和张望”[9]的局限性;在《村口疯树》中,他对于村民藐视自然威力的愚昧观念进行了揭露;在《气死屈原》中,“总想走捷径以致富”的思想劣根性在韩少功的笔下又被展露无遗……对这些鱼龙混杂、既美且丑的乡间人物生存状态,韩少功并未进行刻意遮掩,而是以冷静客观的笔触进行了真实还原。

在《山南水北》中,作者在描写乡土生活之外,还穿插着多篇描写美好人性和理想人格的篇章,以此来与残酷愚昧的人性丑恶构成强烈反差——一切亵渎人性和丑陋不堪的行径都在这里得到了无声消解[10]。这种情感态度与艺术手法,与沈从文先生描写的“溪流如弓背,山路如弓弦”的茶峒边城具有极强的相似性。沈从文先生自己曾说:“我只想造希腊小庙,这神庙里供奉的是‘人性’。”而这座希腊小庙,似乎不仅存在于边城的爱情挽歌中,还存在于八溪峒的田园牧歌中。沈从文与韩少功的乡土书写中都蕴含着对“闭塞、愚昧、迷信与无知”的揭露,然而更深沉的一面却是启迪读者在民间朴实中看见才智,在野蛮中看见雄强,在狂放中看见有情义的民族性[11]。

韩少功在书中记录了他贴近土地后的真实生活体验以及融入他骨髓里的乡土情结。文字淡然却感情真挚,没有大悲大喜,也没有大起大落,却让我们在悠悠流转间感受到作者在走遍万水千山后的心境——其间有至深至厚的人生漫谈,有深邃空灵的思想提纯,也有关乎人性的自我反思。他为山水风光之美而抒情,也为民间百态之杂而深思;他对于故土乡村之地的山水万物有赞赏,也有批判,但其审视的目光却始终饱含着温情,在叩问中隐含着包容与同情。

除乡土情结之外,“化外之境”与现实社会的矛盾冲突也被隐藏在文本所营造的和谐意境中。韩少功选择将“对抗”化为无形,并在乡土世界中以自然本真的生命状态展开一场救赎,让读者在“山”与“水”的无痕交融中寻找万事万物的内在平衡与外在和谐。在字里行间流淌着的是一个在城市生活中倍感疲倦的年轻人对于故乡寻根的向往与渴望,是一个知识青年对于“乡土”的找寻与呼唤。就像书名一样,“山南水北即为阳”——整部作品就像从岁月缝隙里渗透出来的缕缕阳光,照亮了作者心中那颗历经世事却依旧澄澈的灵魂,也照亮了读者难得一见的“生态乌托邦”。作者用自身细腻温润的笔触构建了一个独属于八溪峒的“乡土世界”。

四、结束语

作者韩少功在《山南水北》中通过散文书写的方式记录了乡间趣事与奇闻传说。从草木之闻到茶饭之思,从左邻右舍到鸡鸭猫狗,书中所有的一切都是八溪峒原始乡村孕育下的自然流露。可以说,韩少功充分意识到“乡土”是文学创作的重要源泉,是民族文化的“根”,他以平静从容的腔调于乡土旷野之上呐喊,捍卫生命的尊严。和韩少功的《爸爸爸》《马桥词典》等作品相比,这部《山南水北》在内容和形式上的确显得不够标新立异,因而没有产生文学界为之轰动的效果。但不可否认的是,“于细微之处挖掘深刻”是这部作品的特殊价值所在。韩少功在书中不断召唤人们重拾对乡土文明的珍视,以一种理性客观的姿态赋予“乡土”丰富的民族个性和深刻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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