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旭
(山西大学文学院, 太原 030006)
唐太宗李世民是中国古代历史上杰出的帝王,相关研究著述丰硕,主要集中于两个大的方面。一是基于史料,对李世民所作的传记和人物评价,对李世民政治思想、治国措施、军事政策、用人方略等展开研究,或以李世民为中心进行史实的考证辨伪,从而补正隋唐史的研究;二是从古代文学艺术层面,对李世民的诗文、书法、乐舞、诗学观念、宗教思想等文艺创作和文治思想的研究,及对古代文人笔记、传奇、话本、戏曲、小说等文学作品中李世民传说故事及其人物形象演变的研究①。这些研究主要依赖于传世文献,缺乏对口头传统的关注。
口头传统是一种了解民族历史的重要口传资料,其与文字记载之间存在明显差异。山西作为李唐王朝的龙兴之地,在隋唐历史上占据重要地位,亦是李世民青年时期的主要征战地区,遍布与李世民及隋唐历史相关的传说和遗迹。相较于典籍记载,传说中李世民兼具英雄、帝王、虫王等多元形象特质,反映了地方社会群体的历史记忆、史评观念、生活境遇、思想情感以及地方与国家的互动关系。对晋地李世民传说的解读,为我们丰富对历史人物和史事的认识,理解历史话语的建构过程,探究民族深层集体记忆及精神愿景,提供了文字之外的另一种视角。
“口传”和“书写”,是人类记录与保存历史的两种方式。关于古代帝王李世民,典籍文献和民间叙事均有丰富而详细的叙述。较之民众的口头传承,传世文献在对李世民历史事迹的载录、帝王形象的塑造、传说故事的演绎等方面具有很强的权威性和影响力。因此,研究李世民传说必须从文献记载谈起。
自唐始至清中后期,历代史书、文人笔记、话本、戏曲、小说等作品中都留下了大量李世民的事迹传说。唐宋时期的记载主要见于史书《大唐创业起居注》《太宗实录》《贞观政要》《旧唐书》《新唐书》《资治通鉴》,唐传奇《虬髯客传》,敦煌变文《唐太宗入冥记》,文人笔记《朝野佥载》《隋唐嘉话》《大唐新语》等。元代杂剧《程咬金斧劈老君堂》《尉迟恭单鞭夺槊》《尉迟恭鞭打单雄信》和话本《薛仁贵征西》,明清曲剧《小秦王跳涧》《晋阳宫》和小说《西游记》《隋唐两朝史传》《大唐秦王词话》《隋唐演义》《说唐全传》等作品也留下许多与李世民有关的隋唐故事。其中,不乏对李世民在山西历史活动的书写。
李世民在山西最重要的历史活动是隋唐之际随父亲李渊平定割据叛乱、创建李唐王朝。元杂剧、宋元话本和明清曲剧、小说虽对李世民及隋唐英雄金戈铁马的征战历程展开精彩演绎,但李世民在故事中的篇幅和地位却远不及尉迟恭、薛仁贵、秦叔宝等出身底层的隋唐英雄,常处于配角甚至“影子”的位置。并且,有些故事以市民阶层世俗娱乐为目的,内容偏离史实,文学演绎成分极大。相较而言,唐宋史书和文人笔记的记载距离李世民生活年代较近,更接近当时的历史状况。李世民的帝王身份也使他在当时具有第一主角优势,对他活动事迹的叙述形成了丰富的文献资料,为后世文学创作提供了基础史料素材。此外,在《山西通志》《介休县志》《霍州县志》等志书中也有李世民在山西活动的记载。
隋唐之际,李世民在山西主要参与了以下关键战役。一是隋大业十二年(616年)镇压历山飞农民起义军。隋朝末年,各地农民起义风起云涌,山西境内活跃的五六支起义军声势浩大。山西背靠蒙古草原,境内表里山河,是屏蔽中央王朝、守护大兴城和洛阳两都的战略要地。隋炀帝迫于局势重用李渊,封太原留守,镇压晋地义军。李世民从小跟随李渊辗转陇州、岐州、荥阳、娄烦等多地,16岁随父镇守太原,在此生活了两年,时称“太原公子”。
大业十二年,晋中一带义军历山飞来攻太原,李渊带领五六千步骑与义军两万精兵遇于河西雀鼠谷(位于今灵石县)。雀鼠谷乃汾河峡谷,地当太原和临汾两盆地间的咽喉,数十里山路崎岖险隘,传言唯雀、鼠才能通行,自古为南北交通孔道和战略极冲。完整的雀鼠谷战略要塞集群,北起介休,中经灵石,南至霍州[1]。隋唐之际,雀鼠谷发生过多次兵争。两场关键之役,即隋末李唐大军由太原南下、西图关中,唐初秦王李世民由河东北伐、平定刘武周,皆因攻破雀鼠谷,打开了南北贯通的要道。镇压历山飞一役,《旧唐书》卷2《本纪第二·太宗上》有意弱化李渊形象而抬高李世民的功勋,记载李渊深陷敌阵,时年18岁的李世民“以轻骑突围而进,射之,所向皆披靡,拔高祖于万众之中”[2],塑造了李世民英勇神武的形象。
二是大业十三年(617年)晋阳起兵。李世民在太原期间,为反隋起兵积极活动、结交好友,联络裴寂、刘文静等奔走谋划。宋人沈作喆所撰笔记小说《寓简》卷3叙述了李世民起兵前在晋阳县令刘文静家中饮酒醉卧、真龙现身的传说:
文静坐楼上,见宅南大池中有白龙下饮水,池中大鱼皆跃上岸,以百数,良久乃隐。家人共见,极惊骇。太宗睡觉,谓文静曰:“醉中渴甚,梦入公家池中饮水,极清冷快意。”文静视其体犹湿也。[3]
李世民真龙天子的记载常见于典籍文献。如《旧唐书》卷2《本纪第二·太宗上》载,李世民出生当日“有二龙戏于馆门之外,三日而去”;待其四岁,有一善相书生见到李世民,说他有“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年将二十,必能济世安民矣”。李渊惧怕书生泄露天机,将杀之,不想书生“忽失所在”,才知乃神人也,于是以“济世安民”之义以为其名[2]21。历朝官修史书中,许多有关真龙天子神奇出生、相貌异表、图书符命、天象祥瑞的内容被当作信史记录下来。龙凤之资、天日之表的帝王相貌成为李世民定型的形象特征,在后世文人笔记和通俗文学中反复出现。
大业十三年六月,李渊父子于晋阳起兵南下,欲取代隋室。时任李渊记室参军的山西祁县人温大雅随军所撰《大唐创业起居注》卷1《起义旗至发引凡四十八日》为这段史事增添了传奇色彩:
十三年,岁在丁亥,正月丙子夜,晋阳宫西北有光夜明,自地属天,若大烧火,飞焰炎赫,正当城西龙山上,直指西南,极望竟天。俄而山上当童子寺左右有紫气如虹,横绝火中,上冲北斗,自一更至三更而灭。城上守更人咸见,而莫能辨之,皆不敢道。[4]
龙气升腾的异常天象兆示了李氏父子成就霸业的帝王之运。关于太原所聚的龙气,古籍中不只一次提及。早在大业初年李渊尚为娄烦郡守时,便有望气者云:“西北乾门有天子气连太原,甚盛”,“故隋主于娄烦置宫,以其地当东都西北,因过太原,取龙山风俗道,行幸以压之云”[4]5。太原也因其为“龙脉”所在,自唐高祖以来被诸帝皆视为故土。
三是大破隋将宋老生于霍邑(今霍州市),西图关中,建立唐王朝。晋阳起兵后,李氏父子自太原沿汾河东岸一路向西南进发,至雀鼠谷南口贾胡堡(位于今灵石县),遭遇隋将宋老生精兵两万屯驻于五十里外的霍邑,横刀拦住去路。霍邑处雀鼠谷南端,东依霍山,西跨汾河,争衡于太原、临汾间的深谷孔道,形势极为险要。又逢霪雨连旬,粮秣不继。《新唐书》与《旧唐书》采用“抑父扬子”的写法,记载李渊为难却步,决议回师太原以图后举,李世民哭谏才使李渊乃悟而止。《旧唐书》卷1《本纪第一·高祖》还载录了一则神异的“霍山神指路相助”的传说,佐证了帝王受命于天的政治思想:
会霖雨积旬,馈运不给,高祖命旋师,太宗切谏乃止。有白衣老父诣军门曰:“余为霍山神使谒唐皇帝曰:‘八月雨止,路出霍邑东南,吾当济师。’”高祖曰:“此神不欺赵无恤,岂负我哉!”八月辛巳,高祖引师趋霍邑,斩宋老生,平霍邑。[2]3
霍邑之役成为隋唐兴替的关键战役。李唐大军打开南取长安的通道后,乘胜南下,相继攻克临汾郡(今临汾市)、绛郡(今新绛县),进至龙门(位于今河津县),驻军壶口山(位于今吉县),祭河神,西渡黄河,攻破长安。次年(618年)李渊称帝建唐,李世民进封秦王。
四是唐初北伐刘武周,巩固唐王朝政权。早在晋阳起兵前,隋马邑郡(今朔州市)校尉刘武周已起兵反隋,控制了晋北及毗邻的内蒙古一带广袤区域。唐武德二年(619年),刘武周联合突厥南下兵围太原,并相继攻陷石州(今吕梁市离石区)、平遥、介州(今介休市)。刘部将宋金刚趁势而进,接连攻克晋州(今临汾市)、浍州(辖今新绛、翼城、垣曲、曲沃、稷山、闻喜、绛县等县)。夏县吕崇茂趁机起义响应刘武周,隋将王行本也据蒲州反唐。山西除虞州(今运城市)、泰州(今万荣县西)及孤城浩州(今汾阳县)外几近全部为刘武周所控制,震骇关中[5]。
十一月,李世民率大军履冰渡河,屯兵柏壁(今新绛县西南)要塞,与浍州宋金刚部相持。南线唐军败于夏县,五位唐将俱被宋部下骁将尉迟敬德所虏。险境之下,李世民一面以逸待劳,坚壁不战,用主力军拖住宋金刚部,一面分兵于美良川(今夏县北)邀击敬德,大破之,旋即复破之于蒲州,敬德仅以身免。唐军士气大振,莫不要求乘胜追击,李世民却力排众议,仍坚兵蓄锐,静待时机。次年四月,宋金刚粮绝众馁而北遁,李世民倾兵而出一路反攻追击。相传,唐军一日夜驰二百里,至吕州(今霍州市)大破敌军。又追宋金刚至雀鼠谷,一日八战,皆破之。宋金刚逃至介州,李世民及众兵将在三日未解甲、二日不食的境况下决战宋金刚,大破之,尉迟恭率八千精兵降唐。
柏壁、介休两役异常艰苦。据《介休县志》载,李世民在“粮运弗继”时,曾有“耕女馈浊酒,脱粟饭数日”。李世民即位后访诸境内,弗获,因而于贞观十五年敕封其为助国圣母,建庙以祀[6]。刘武周弃晋阳北逃朔州,后被突厥所杀。李世民不战而取晋阳,唐廷重新控制了河汾,为唐兵出关争河南、河北,平定天下建立了稳固根据地[7]。
文献记载反映了统治者及上层社会的意识形态,内容接近史实,叙述的是改朝换代、治乱兴衰的重大历史事件,是一种全局性的大历史。史志中亦不乏一些神乎其神的传说,被当作“可靠的历史”载录下来。上层社会借用或编写传说,将李世民的历史功绩加以传奇化,使其帝王形象得以神化,根本目的是构筑以皇权为中心的政治意识形态,而这种权威的历史叙事也向民间流动渗透,影响了后世及民众对李世民的认识和评价。
从记忆过去的层面看,传说和历史没有本质区别,只不过一个是“说”出来的,一个是“写”出来的[8]。但是,两者记忆过去的目的和话语表达方式不同。文献记载往往“以帝王将相、英雄以及知识精英为中心,以保存历史经验、构筑意识形态为目的”[9]。口头传统叙述的是民众“对现实生活的历史背景的解释”[10],虽然也包含一定历史的影子,却并非历史事实本身。因此,民间流布的李世民传说以民众及其生活为中心,表达民间的生活境遇、地方记忆和史评观念,是一种地方性的小历史。
通过查阅20世纪80年代以来陆续出版的《中国民间故事集成》山西省卷本和县卷本,共收集到70余则与李世民相关的民间传说文本。这些传说均采录自民间,主要分布于晋中、晋南、晋东南地区,具体包括今天的太原市、介休市、灵石县、霍县、浮山县、乡宁县、夏县、襄汾县、闻喜县、万荣县、河津市、运城市、安泽县、平定县、长治市、泽州县等诸多县市。传说的分布区域与典籍记载的李世民在晋行军轨迹、重大战役发生地、古战场基本相符,形成了一个典型的李世民传说圈。
传说内容涉及李世民青年时期、帝王时期两个不同人生阶段,并在主题上呈现出鲜明的差异性和互补性,我们可归纳为“秦王传说”和“唐太宗传说”两种类型。其中,以征战为主题的秦王传说,占所有文本数量的90%以上,主要叙述了唐王朝创建和青年李世民在晋征战的历史过程。并且,以李世民和征战史事为一个原点,生发出大量以秦王征战为故事发生语境的解释性传说和风物传说。民众生活世界中的山川草木、庙宇楼阁、村名地名、风俗习惯等都被附会到李世民身上,形成了以历史为线索,以人物为中心,以风物为标志的“三位一体”的地方传说[11]。依据传说情节,秦王征战传说又分为以下几种类型。
1. 神人相助型
这是一种常见的民间传说故事类型。善者、善良的穷人或正义者在困难中得到神仙的指点、启发性帮助,从而脱离困境、解开谜团或找到相应的人、得到相应的东西[12]。《列仙传》《神仙传》《搜神记》《广异记》《酉阳杂俎》《夷坚志》等六朝及唐代以来的志怪小说和方物笔记中有大量来自民间的采录。历代流传的王侯将相传说、英雄传说也普遍存在这种塑造神性英雄形象的叙事模式。诸如,李自成传说、刘秀传说,以及成吉思汗、努尔哈赤为代表的罕王传说,均有神仙、凡人或动物相助的情节。在李世民征战途经之地,尤其是地势险要或屡次发生过关键性战役的霍州、介休、河津、乡宁、浮山、万荣、临汾等地区,神人相助型传说特别多。例如:
文本1:李世民遭遇埋伏,在全军覆没的危急关头,忽见天空阴云密布,狂风大作,城内下起大雨,城外却白茫茫一片,碗口大的冰雹把敌军砸得横七竖八。李世民看到冰雹上写着“华池将军”四个大字,才知道附近有尧王之子华池将军丹朱墓,回朝后传旨在当地建造了天圣宫。②
文本2:李世民被隋军一路追至潞安府地界,身受箭伤,慌不择路跑上一座小桥。眼看要被追上,只听身后山崩地裂一声巨响,追兵和桥梁一起掉进深沟。李世民感谢神灵保佑,命名此桥为“断金桥”。③
文本3:李世民与杨广在吕梁山一带鏖战,被一路追杀至临汾西山脚下。恰巧秦琼在此打猎,看到天上有一只大蜘蛛正追咬一条龙,于是一箭将蜘蛛射下。急于夺路而逃的李世民回头发现杨广已死于马下,还朝后封赏秦琼,封此山为秦王山,盖秦王庙。④
还有一些传说中的救助者是附近的村民、老者、僧人或女子,他们或帮助逃跑的李世民躲进自家地窖、大铁锅、寺庙大钟、暗洞内得以脱险,或给粮草将尽的李世民军队送来食物化解困境,最后都得到李世民的报答⑤。此类传说的情节单元是:1)李世民在与敌军作战时遭遇险境;2)千钧一发之际,得到神灵或凡人相助,躲过一劫;3)李世民因感念其护驾有功而赐名、建庙或封赏。传说暗含了民众对李世民英雄帝王苦战胜利的历史记忆和正面史评,以及民间话语中落难英雄历经困难考验之后必将成为皇帝或领袖的心理倾向。
2. 皇帝口封型
钟敬文1931年在《中国的地方传说》一文中列述了十种全国各地常见的地方传说类型。第十种“物受咒型”指“某地动物(大多是虾蟆),有一次因鸣声搅扰了某人(当然必是一位有威力、有名位的人)的清听,被用语言或文字咒令停止,因此,其地的这种动物从此独无鸣声”[13]。这种传说的基础在于对伟人的语言之“威力”的信仰。后来,张紫晨将拥有语言魔力的伟人明确为帝王,归纳了“皇帝口封型”传说的情节是“一地方的迹象或事物之所以出现或存在,是由于某皇帝亲口封下的”[14],并举了“刘秀口封传说”作为例证。此后,袁学骏划分了刘秀口封型、错封型、讨封型三种亚型,并指出刘秀口封型是一种典型的逃亡脱险、落难口封型。刘秀被王莽追击途中,多受到人、神、动植物保护,因而随时许愿、口封。河北、河南、山西、山东、辽宁多地皆有此类传说[12]86。
李世民传说中亦有许多皇帝口封型,且大多属于典型的落难口封型。其情节单元为:1)李世民在行军或逃亡途中遭遇困难;2)李世民用语言命令事物发生改变;3)一语成谶,事物果真改变或出现某种特征。例如:
文本4:李世民大军头顶烈日,焦渴万分,行至水峪村附近讨水未果,赌气说:“妄称水峪村,桶水惜如金,名曰干涧才相称。”此后水乡景色一去不返,成了名副其实的干涧村。⑥
文本5:李世民沿中条山南下至泗交附近,被横亘的大峡谷阻隔去路,李世民面对湍急河水一声长叹:“这条河干了该有多好!”瞬间激流变细,细流变干,干涸的峡谷变成后来的干沟村。⑦
文本6:李世民逃亡路上不时被丛生的荆棘挂住衣服,情急下抱怨:“你就不会别长有钩儿的刺吗!”话音刚落,酸枣刺的沟竟都长直了。⑧
此外,口封型传说中有不少神人相助情节,可将其归入神人相助型一类。
3. 神奇泉涌型
李世民行军饮马、找水求水的传说,其下又可划分出马刨泉、射箭成泉、拔戳泉、插鞭泉涌等亚型。这类传说的主干情节相似,大意为李世民行军路过某地,人困马乏,口渴难耐,战马用蹄子刨出泉水⑨;或李世民听到泉声,拔箭射向悬崖,箭落处清泉流出⑩;或把秦王神鞭插入缸内,泉水溢出⑪;枪戳拔地而起,泉水涌出⑫。
全国各地方志及故事集成中常有此类传说的收录,且一般与英雄人物、帝王将相联系在一起。甘甜的泉水为部队大规模长途跋涉、行军作战提供了必要的饮用水保障,战马、箭、戳、鞭等金戈铁马在冷兵器时代的战争中发挥着决胜成败的关键作用。同时,水源对民众日常农耕生产生活起到基本保障作用,尤其在山西很多土厚水深、干旱少雨的地区,产生了对水的浓厚信仰和崇拜。民众借助传奇的英雄人物以及马踏出泉、箭落成泉、插鞭涌泉等神奇的故事情节,折射出对英雄人物的崇拜、战争的历史记忆和水的信仰。
4. 征战留迹型
这类传说又可称“遗物型”,内容近乎于历史叙述,情节比较简单,即某地有古迹、风物或地名,是李世民及其部下在与敌军征战途中留下的。英雄落脚的岩石、屯兵的驻所、跑马的山岭、作战的城池、藏兵的洞穴等各类风物遍布晋中和晋南地区,英雄征战足迹所到之处皆有遗迹存留。
这类传说数量颇多,仅以晋中为例。在李世民追击宋金刚和刘武周的雀鼠谷、霍州、介休一带,密集分布着与这场重要战役相关的遗迹传说。如:在介休市周边,河底村附近的秦王塔是纪念李世民决胜刘武周之战发生于此;大安村的土洞是唐军藏兵的地方;金果园是秦王降服尉迟恭时的屯兵之所,旁边的土堆则是秦王因粮不能继,聚土为堆,迷惑敌军的假粮堆;介休城内后土庙旁的点将台、听令巷是尉迟恭投诚后整顿兵马、点将听令的地方⑬。
不同于典籍文献对人物史事的历时性记述,民间传说记忆历史的方式是以生活空间为中心,在历史与生存环境之间建立联系,其间蕴含着对李世民英雄帝王的崇拜和对生活世界的解释与情感。
山西境内还流传着少量李世民称帝后的传说,主要有唐太宗私访民间、绵山祈雨、顾访尉迟恭等。其中,有一类与信仰关系密切的传说,即唐太宗吞蝗传说。
文本7:李世民登基后,晋城、高平一带爆发蝗灾,李世民旱蝗责躬、吞食蝗虫,感动了上天,玉帝收回了蝗虫。民众感其恩德,把李世民尊为虫王,立庙祭祀,并在七月初二吃虫的日子举行庙会。⑭
中国自古以农立国,产生了许多农业神。遍布全国各地的驱蝗神是“刘猛将军”,晋东南地区民众供奉的地方性虫王为唐太宗李世民。不同于多异文、惯用型的秦王征战传说,唐太宗吞蝗传说属于单篇型或少用型传说。各地流传的传说内容大同小异,没有太多细节枝叶的变化。太宗吞蝗传说一般以祭祀虫王李世民的庙宇为中心流传于周边村落,因此,该传说除了通过口头传承,也常见于庙宇碑文和地方志的记载。相关的庙宇、碑刻和信仰习俗主要分布在长子、长治、陵川、高平、泽州、晋城等县市。
晋城市城区北石店镇南石店村有虫王庙,庙内存清代咸丰六年(1856年)《虫王庙新建拜殿重修山门舞楼看楼记》碑一通,记载了虫王庙为“一乡祈报之所”,“后之人以虫王祀帝,起于贞观二年三月庚午。以旱蝗责躬,癸酉雨一事”[15]。晋城市泽州县与高平市交界处、丹河之东的紫台山上也建有一座蜡帝宫,乡民俗称虫王庙,庙宇由周边的上城公、崔庄、杜村和刘庄四个村社共同维护。庙内保存的清代乾隆乙未年(1775年)《紫台山种松记》碑提到:“丹河之侧有小山曰紫台,或曰虸台,其巅建八蜡之祠,土人貌唐文皇祀之。”[16]可见庙宇由来也与李世民吞蝗有关。“文本7”所讲的农历七月初二庙会,正是当地规模盛大的虸台山庙会,李世民被乡民尊奉为“虫儿爷”。
与泽州和高平相邻的陵川县也有类似的传说信仰。《陵川县志》卷7《营建考》载:“虸蝗庙,城东北五里,按虸蝗庙所在多有其即八腊索饗、昆虫毋作之意。旧志谓,唐太宗吞蝗之所,又名虸蚄。”[17]虸蚄庙位于陵川县崇文镇小召村,清康熙五十年(1711年)《重修虸蚄庙碑记》记述了历史上该庙宇古殿参差,考之为太宗吞蝗遗迹,可知“神之泽及万方,当世被其德,奕代蒙其休,此固祀典之无容已,而牵牲定必尽其诚者也”[18]。
长子县也有一座影响颇大的唐太宗庙,方志中多有记叙。清《长子县志》卷3《祠祀志》载,该庙位于长子县南陈乡团城村,故址在东南古城南门内稍东,俗名高庙。建于元至正六年(1346年),其时“有蝗为灾,土人以帝尝吞蝗立祠祷焉,果获应,建庙祀之,岁以四月十八日致祭享饗”[19]。庙内主殿为元代建筑,其余皆为清代建筑。正殿供奉唐太宗,四周有清代壁画,描绘了李世民的传奇故事。庙内现存《文皇庙重修碑记》《唐太宗庙重修碑记》《重修唐王圣帝庙碑》等清碑五通,均记述了庙宇来历和唐太宗吞蝗的典故。如清康熙二十六年(1687年)《文皇庙重修碑记》载:唐王庙祀唐太宗。贞观九年,畿内蝗。太宗吞食之,民感而立庙祭之[20]。太宗吞蝗的神绩,在当地无人不知。每到岁时伏腊,祭祀者趋之若狂,每遇旱涝之灾,祝祷极为灵验。
此外,还有其他一些唐太宗庙的记载。例如,清代《潞安府志》有记,在郡城南门内、长治坡头岭、长子县东南隅古城隅(即高庙)、壶关县南四家池、屯留县司徒村和河北村都建有唐太宗庙[21]。清代《长子县志》卷3《祠祀志》所载录的明代景泰六年(1455年)稷山教授王鲁碑记中,提到城南五十里许的雄山乡守信都坡头村,有大唐太宗皇帝行祠,香火旺盛:
乡人遇水旱疾疠及虫火之灾,辙赴祠祈祷,靡不立应,人咸仰赖之。故于春秋伏腊之时,无问贫富,乐出己财,备粢盛牺牲饗祭之以答其贶。[19]550-552
乾隆年间,长子县邑令张镇撰《重修城南唐太宗祠记》曰:在太宗祠内,唐太宗为正神,配飨之殿曰“虫王”。春秋祭赛,罔弗报享[21]1236。
口头传说、祠庙碑文、地方志和祭祀仪式互为补充,共同讲述了晋东南地区关于李世民的虫王记忆。“传说的孕育和出胎是要有生活机遇的,并不是任何时候都能把传说呼唤出来。”[22]究其原因,一是晋东南地区旧称上党、潞州,皆为晋阳故壤,太宗皇帝龙飞于晋阳,且征战时曾活动于此,建立了丰功伟绩,深受民众拥戴。二是从史料记载可知,唐代蝗灾严重,成片的蝗虫啃食庄稼,致使米价飞升,民不聊生。北方尤其是黄河中下游地区为重灾区,河东道的蝗灾集中于蒲州、绛州、晋州等地。晋东南地区自古便是蝗害多发区,七月前后正是干旱易遭蝗灾的时节。在农业文明时代,民众祭祀虫王李世民,是希望借助想象中帝王拥有的神奇伟力驱逐虫害,寄托了民众对农业丰收的企盼。三是唐贞观二年至四年爆发了一次大蝗灾,史书中记载了唐太宗旱蝗责躬、为民吞蝗的禳灾行为。这是唐代帝王灾害天谴思想的直接体现,反映了自然灾害与国家政治之间的关系。太宗吞蝗也成为帝王德政的一大典故,自唐代开始不断在正史、文人诗歌、笔记小说中得到歌颂和渲染。
据《贞观政要》卷8《务农第三十篇》载:
贞观二年,京师旱,蝗虫大起。太宗入苑视禾,见蝗虫,掇数枚而咒曰:“人以谷为命,而汝食之,是害于百姓。百姓有过,在予一人,尔其有灵,但当蚀我心,无害百姓。”将吞之,左右遽谏曰:“恐成疾,不可”。太宗曰:“所冀移灾朕躬,何疾之避?”遂吞之。自是蝗不复为灾。[23]
这应是太宗吞蝗一事的最早记载。《旧唐书》《新唐书》《资治通鉴》亦记有相关文本,内容与此大致相同,只是《资治通鉴》在吞蝗一事之外又补充了癸酉求雨的内容。这与晋城市南石店村虫王庙清代碑刻所云“旱蝗责躬,癸酉雨一事”完全吻合,可见当地吞蝗求雨的传说来自于古代官方的史书记载。
唐太宗虽是马上皇帝,却一向重视文学,笼络了一批谋臣学士,太宗的言行也由此直接影响到士大夫阶层[24]。正史之外,唐传奇、笔记小说、诗歌等文学作品对这一典故也多有演绎。如:张鷟在《朝野佥载》中增加了鹳鸟食蝗的神异情节,讲到李世民吞蝗之后,须臾间便“有鸟如鹳,百万为群,拾蝗一日而尽”[25]。白居易诗作《捕蝗·刺长吏也》描写了唐德宗兴元年间,河北道、河南道、京城地区蝗虫肆虐,不见禾苗只见地皮的场景,赞颂了“文皇仰天吞一蝗”的德治之举。至清代,太宗吞蝗的事迹仍颇受文人推崇。清代车万育在《声律启蒙·十灰》中写到“却马汉文思罢献,吞蝗唐太冀移实”[26],将太宗吞蝗的德举与汉文帝退回进献的千里马一事并提。《声律启蒙》虽是古代塾师教导刚入学的儿童写对子的启蒙读物,但后世作诗填词几乎都要学习这本教材,受众极广。因此,记录虽短,但太宗为民吞蝗的形象却深入人心。
晋东南地区李世民吞蝗传说的情节与文献记载相一致,反映了太宗吞蝗典故对民间记忆的影响。民众借助典故,借史行俗,使民间信仰正统化,促成了李世民虫王信仰扎根于民间社会。
关于古代帝王、史载人物的历史叙事,存在口头传统和文字记载的两种差异形态。从口头传统出发,可以发现解读历史人物和史事的另一面向。在口头传统中,民间对古代帝王有着不同的形象塑造。例如,秦始皇在民间传说中往往以反面形象出现;汉武帝传说一般忽略军国大事,主要讲述他求仙和婚姻家庭方面的逸闻趣事;成吉思汗、努尔哈赤作为少数民族首领,其传说形成了特殊的罕王模式。李世民传说则以征战和仁政爱民为主题,其中,秦王征战传说反映出民间社会对兵革战乱、王朝兴替的隋唐历史保留着深刻久远的集体记忆,蕴含着民众企盼英雄胜利、平复战乱和一统家园的英雄情结;太宗吞蝗传说和虫王信仰,折射出民间生存境遇以及对明君圣王理想人格典范的情感寄予。
在口头传统与文字记载的分野之下,我们也应当看到二者之间的互动与整合。传说作为一种历史与虚构并存的话语表达形式,常常在各阶层中流动、共享和改造,成为连结官方意识与民间社会的桥梁,尤其是帝王传说或史载人物传说,与官方历史叙述的关系极为密切。通过对口头传统与文字记载之间的关系阐释,可以发现不同阶层的社会主体对同一个历史人物、史事的多重记忆维度,以及历史话语建构背后的社会政治意义。
口头传统与文献记载之间的关系主要呈现出三种状态。一是小历史进入大历史。为了塑造李世民真龙天子、伟大帝王的形象,史官、文人主动采纳或创作了一些虚构传说(如太原龙气升腾、霍山神相助的传说),把李世民与神灵、天兆、异表、伟力等传说人物身上常见神性特质联系起来,目的是宣扬皇权天授的政治思想,维护统治者权力的神圣性和合法性。大部分有史记载的帝王将相、英雄等历史人物,都要经过传说的神化,成为统治者表达政治理想、建构权力话语的一种象征性符号。二是大小历史之间平行运行,甚至相互博弈。比较典型的是传说圈中心地区民众对于刘武周的史评,与国家大一统历史书写截然相反。刘武周、尉迟恭据守介休对抗李世民,以张壁村为高地明建城堡、暗修地道。城堡制高点现存一座可汗庙,有专家考证为纪念天可汗李世民的庙宇,村民却坚称自己世代供奉的是定杨可汗刘武周,其神像左右两侧为其大将宋金刚和尉迟恭。原因是传说刘武周不仅骁勇善战,还有仁爱之心,灾乱之年放粮济民,深受民众爱戴。民间传说构建起地方的小历史,反映了民众对区域社会记忆的选择性建构及民间的微政治。三是大历史影响小历史。皇帝口封、英雄留迹、神人相助、太宗吞蝗等各类民间传说中都渗透着鲜明的皇权崇拜和国家意识。只是,国家意识下沉的过程并不一定是国家对地方的控制,很多时候是地方主动引入国家制度处理本土问题,借助国家意识形态使自身获取一定的合法性,从而将自己整合到国家历史进程的整体之中。
大历史与小历史、大传统与小传统的概念,暗含着对“国家”(官方、文字、中心)与“地方”(民间、口头、边缘)社会文化结构的二元划分。对两者互动关系的讨论,证实了两者并非是简单的上与下的文化高低关系。相反,地方社会发挥着重要的主体性功能,每一个地方都是“中心”,参与国家社会体系的整体构成。国家与地方,是观察中国社会运行机制的一种特殊视角。本文讨论的不只是一个传说叙事的问题,更希望将其作为一面镜子,由此折射出古今中国社会思想文化的普遍现象和一般特征。
注 释:
① 20世纪80年代开始,关于李世民的研究成果显著增加。据宋强刚在《近十年来唐太宗研究的回顾》一文中统计,仅1978年至1987年十年间发表的论文就达百余篇。按发表时间,相关成果如下。汪篯《唐太宗》,发表于《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79年第2期。胡如雷《李世民传》,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赵克尧,许道勋《唐太宗传》,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年。郑宝琦《“玄武门之变”起因新探》,发表于《文史哲》1988年第4期。齐裕焜《隋唐演义系列小说》,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2年。卞孝萱《〈唐太宗入冥记〉与“玄武门之变”》,发表于《敦煌学辑刊》2000年第2期。刘雪《论隋唐故事中李世民形象的演变》,福建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8年。王珺《唐太宗的初唐思想与文学创作中的嘉遁情怀》,发表于《天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5期,等等。
② 卫汝英口述,严增寿整理:《天圣宫是咋建的》,《浮山民间故事集成》,内部资料,1986年,第178-179页。本文使用的口述文本,均为笔者对情节的概述,原文请参见出处。
③ 陈刘则口述,陈永清整理:《魂系“断金桥”》,《长治县民间故事集成》,内部资料,1988年,第29-30页。
④ 贾世英口述,安宪敏整理:《秦王庙的传说》,《乡宁县民间文学三套集成》,内部资料,1997年,第130-132页。
⑤ 如:襄汾县《李世民驻跸安李村》、霍县《兴唐寺的传说》、闻喜县《李世民与兴国寺》、介休市《助国圣母庙》、应县《护驾岗》、长治县《结缘“跑马岭”》等。
⑥ 口述人不详,高郭栓整理:《李世民的传说》,《尧都故事》第一集,内部资料,1989年,第90-91页。
⑦ 乔有亮口述,周红宣整理:《秦王南征困中条》,《夏县民间文学集成》,内部资料,1987年,第148-149页。
⑧ 梁力口述,狄西海整理:《李世民驻跸安李村》,《襄汾民间故事集成》第二辑,内部资料,1987年,第171-173页。
⑨ 乡宁县《马跑泉》、万荣县《马刨泉》、霍县《李世民的传说》、夏县《秦王南征困中条》等许多传说中均有马踏出泉的情节。
⑩ 肖林元口述,阎玉琳整理:《箭泉》,《乡宁县民间文学三套集成》,内部资料,1997年,第102-104页。
⑪ 崔永恩口述,周红宣整理:《李世民与贤惠女》,《夏县民间文学集成》,内部资料,1987年,第150-152页。
⑫ 梁阿玉口述,李德华整理:《拔戳泉》,《晋中民间故事集成》,内部资料,1990年,第43-44页。
⑬ 梁阿玉口述,李德华整理:《秦王李世民在介休的传说》,《晋中民间故事集成》,内部资料,1990年,第41-43页。
⑭ 王氏口述,黄根喜整理:《蝗虫与李世民》,郭万金主编:《山西民间故事大系·晋东南卷》,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15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