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小琴 常 蒙 马千业
(河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河南新乡 453007)
明朝建立之后,为了加强对民间思想钳制,巩固皇权,实施拆毁淫祠行动。所谓“淫祠”,即“天下神祠不应祀典者”,不在朝廷祀典之内的都应当予以取缔。两淮盐场社会在明中叶以前崇佛尚道的信仰十分盛行,如安丰盐场“里俗家庙多祀神佛像”,王艮在服膺儒学后才于正德十二年(1517)“撤神佛像,祀祖先”,〔弘治〕《两淮运司志》中鲜有宣扬儒家思想的祠庙,地方文献中也多以“事佛尚鬼”“信巫尚鬼”等文字概括两淮盐场的主要风俗。加强民间信仰整顿成为明清时期两淮盐场社会管理的重要内容。
弘治二年(1489),以进士身份担任两淮盐运司泰州分司运判的徐鹏举,是在两淮盐场社会开启儒家思想教化的第一人。他曾“毁淫祠,禁邪巫以正流俗;……教灶民以敦行四礼,毋事佛老、不祭非鬼以正其心”[1],以移风易俗。他还规定在泰州分司的每个盐场设置一所社学,并亲自创作了一篇将儒家纲常伦理贯穿其中的社学训词,以“使户读人诵,幼习状行,常接于耳目,每警其身心,潜消默夺其趋利之念,……庶几补益风俗之万一耳”[1]。在徐鹏举的提倡下,泰州分司各盐场大使积极响应,以致当年泰州分司所辖的10 个盐场全部设置了社学,以便从小对灶民子弟灌输儒家思想。受之影响,淮安分司的白驹盐场、刘庄盐场、伍祐盐场、新兴盐场、庙湾盐场、板浦盐场以及通州分司的金沙盐场随之也设置了社学。〔嘉庆〕《东台县志》高度评价了徐鹏举在两淮盐场的教化贡献,“于所部盐场立社学,延明师教灶民子弟,自作学训示之。葬祭禁用浮屠,清荡地,集逋灶,亭民安焉。”徐鹏举的教化思想被弘治十三年(1500)担任两淮巡盐御史的史载德所继承。他下令在两淮盐场遍设社学,“于已设者重修,于未设者新建”[2],并将社学招收的对象推及盐场商人的子弟,以教诲商灶子弟,进而改善两淮盐场社会的不良风气。结果两淮十四个盐场的社学得以重建或扩建,十三个盐场新建了社学。
嘉靖五年(1526),两淮巡盐御史雷应龙在两淮地区大刀阔斧地废除淫祠。据明人焦竑《国朝献征录》记载,生性峭直的雷应龙“会郡邑诸生请禁淫祠”,不但下令撤除扬州的五司徒庙、东岳庙和天妃宫,将之分别改为祭祀胡安定先生的祠堂、文庙和钞关的公署,还“毁州县淫祠无数”,并严惩了擅长旁门左道和妖言惑众的僧人和道士,“械治庙祀僧道久擅左道惑众饕利者,悉抵于罚,士论称快”。此外,他还在两淮盐场大力严禁淫祠,以打压两淮盐场社会崇佛尚道的信仰。据〔嘉靖〕《两淮盐法志》记载,雷应龙经调研发现“各场社学无者尚未建立,有者徒具虚名,教读非人,教养无法”,于是倡导将两淮盐场的淫祠改为社学,规定“其无社学场分,各查相应淫祠改修”。其实,废淫祠改为社学的做法,并非雷应龙的首创,在嘉靖三年(1524),如皋知县梁乔升将丰利盐场大圣院和掘港盐场僧寺均改建为社学,分别取名为“敦风”和“回谰”。
两淮盐场社会民间信仰整顿,除废淫祠改建社学之外,还将淫祠改建为范公祠、三贤祠、缪氏二贤祠等符合儒家正统思想的正祠。
北宋天禧五年(1021),范仲淹调任泰州西溪(属今东台市)盐仓监,任职期间看到唐代修筑的捍海堰已残缺不堪,上书江淮制置发运副使张纶,建议重修捍海堰。天圣二年(1025),经张纶奏请朝廷后,宋仁宗任命范仲淹担任兴化县令,主持修复捍海堰。范仲淹“因民苦海潮之溢,为之筑堤以捍而民害去”[2],其历史功绩至伟至大。著名史学家司马光在《涑水见闻》中曾说,范堤成后,“民至于今享其利,兴化之民,往往以范姓”,称捍海堤为范公堤,来永久纪念这位造福于民的好官。此外,两淮灶民感念范仲淹的大德,建范公祠或三贤祠以祭祀之,“公殁而所在之德不忘,往往庙貌而俎豆之,水旱疾疠则祷焉”。后来,因年久失修,加上天灾人祸,大多数范公祠或三贤祠逐渐倾圮,据〔嘉靖〕《两淮盐法志》记载,两淮盐场的范公祠或三贤祠“十存其一”,且“杂以淫鬼,妥灵、竭虔两为匪称”。
自明中叶起,两淮不少盐场兴建或重建范公祠或三贤祠。如成化年间,判官张纪肇在刘庄盐场建立三贤祠;天顺五年(1461),巡检李诚在何垛盐场重建三贤祠;成化和正德年间,两淮巡盐御史杨澄、雍泰、刘公铎均续建东台盐场的三贤祠;正德十一年(1516),在小海场监生宗部、宗节、宗邾、朱軏、唐满的倡导和捐赀下,两淮巡盐御史卢楫在草堰和小海两盐场建造范公祠,该祠在六个月后落成,吏部文选郎杨果为之作记,认为“夫是举也,所谓义也。捍灾御患,秩在祀典,古之制也。崇正去淫,训之善也。”[2]至嘉靖六年(1527),两淮巡盐御史雷应龙进一步推动了两淮盐场范公祠或三贤祠的修建。他将掘港盐场的五圣庙改为范公祠;在灶民崔秀夫捐资和道观朱守仁捐田三亩一分下,将富安盐场的淫祠改为三贤祠;此外,将安丰盐场、丁溪盐场、梁垛盐场的三处淫祠也分别改为三贤祠。[3]据南京刑部员外郎蔡汝楠记载,鉴于“顷年海水暴至,大毁民居,惟堤以内室家如故,愈益思惟明德期报蕃祉”[3],两淮巡盐御史陈缟于嘉靖十三年(1534)“建议富安以下三十场盐场皆立祠祀”[3]江淮制置发运副使张纶、淮南转运使胡令仪和兴化县令范仲淹。两淮盐运使范公鏓则具体负责建造两淮各盐场三贤祠的工作,从此两淮各盐场祭祀范仲淹、张纶和胡令仪的“诸祠春秋之有祀也”[2]。
除将两淮盐场的淫祠改为范公祠或三贤祠之外,两淮巡盐御史雷应龙还委任运使吴允桢和副使刘太清将栟茶场的侯官庙改为缪氏二贤祠。据〔嘉庆〕《东台县志》记载,“即以缪氏原建侯官庙改为祠,中为堂者三楹,前为大门,缭以周垣,长阔计二十亩,仍令缪氏子世守而奉祀焉。”缪氏二贤祠的祭祀对象是缪思恭和缪思敬兄弟。据户部右侍郎杨果所作《缪氏二贤祠记》记载:缪思恭在元末征讨张士诚起义中立下战功,升任嘉兴府同知,在任期间,他兴办学校,奖劝农桑,最终累迁至淮扬路总管。缪思恭之弟缪思敬,严词拒绝了张士诚的威逼利诱,元明鼎革后,“有司以茂才举公,授麟游县簿,寻复以直谏谪戍”。缪氏兄弟身上具备忠于国家、维护乡梓利益、为官直言上谏等诸多为人称道的优良品质。因此,他们在国家眼中是尽忠卫国者;在当地人眼中是地方利益的保护者,理应被景仰。后来,缪思恭还入祀乡贤祠。
两淮巡盐御史雷应龙废淫祠而创建缪氏二贤祠,旨在以建祠立庙这种为当地民众惯于接纳的方式,宣扬缪氏二兄弟的光辉事迹,进而劝告缪氏后人以祖先为榜样,场中父老以乡贤为表率。据〔嘉庆〕《东台县志》记载,“使场之人旦夕过其祠,肃然敛衽,相语曰:‘是吾乡之先达也,彼人也,我亦人也,吾不能远追古圣贤之事业,其不能廉顽立懦,以期无愧于吾乡之先达矣。’……乎又将使缪氏之子孙,春秋奉其祭祀,忾然作气,相语曰:‘是吾之先人也,彼善,是吾子孙与有光焉。苟不肖,则先人之辱矣。’”这既可减少拆毁淫祠侯官庙的阻力,又以潜移默化的方式教化、规范当地乡民和缪氏族人的言行举止,还宣扬了国家意识形态领域竭力提倡的忠节观念。缪氏二贤祠建成后,两淮巡盐御史雷应龙为之题词“世义堂”[4]。〔康熙〕《重修中十场志》记载了缪氏二贤祠的祭祀情况:“每岁春秋,本宅子孙动支祭田租银,买办猪、羊祭品,先期一日,预鸣场司省牲,至期行礼。”
此后,缪氏二贤祠一直存在,并得到官府的庇护和支持。如天启年间,两淮盐运分司徐光国为缪氏二贤祠建坊,并在坊上题词“忠节流芳”[4]。此外,缪氏族人还不断捐施以维持该祠的运作。如生性慷慨好施的缪六恺,在临终时“命三分其产,一以与子,一以分给族人,一以奉缪氏二贤宗祠香火,人以为难。”[5]又如,族人缪丛琮于乾隆三十三年(1768)担任淮安府教授后,“捐修扩而充之,屋七十二楹”。
国家在整顿与规范两淮盐场民间信仰方面,有时较顺畅、较成功,如以范公祠、三贤祠、缪氏二贤祠等替代淫祠;有时会遇到两淮盐场社会民间力量的抵制。如小海盐场禁毁五圣庙而改建文昌阁,表明国家与地方社会在民间信仰整顿上的争斗与妥协。两淮盐场五圣庙的数量为数不少,据〔弘治〕《两淮运司志》记载,马塘、金沙、余西、刘庄、伍祐、庙湾、草堰七个盐场均有五圣庙,如马塘盐场五圣庙,由盐场大使呼胜建于宣德七年(1432)创建;伍祐盐场五圣庙,由盐场副使刘祥于正统八年(1443)重修。庙湾盐场五圣庙,由亭民汪干于成化五年(1469)重修。至万历年间,小海盐场还兴建了一处五圣庙。但是,五圣庙祭祀的五圣到底指谁,则不得而知。据乾隆年间小海场盐课司大使林正青说:“场中最信淫鬼,所祀五圣,不知所自来,前志亦未载。”[6]虽然五圣庙属于淫祠,但是其却能安然地躲过历次废淫祠运动。据〔康熙〕《两淮盐法志》记载,至马塘盐场、刘庄盐场、伍祐盐场、庙湾盐场、草堰盐场的五圣庙仍存在;消失的只有金沙盐场和余西盐场的五圣庙;在丁溪盐场还新增了一处五圣庙,栟茶盐场则新增了二处五圣庙。可见,两淮盐场五圣信仰依然根深蒂固。
至清康熙年间,统治者在全国毁淫祠,小海盐场的五圣庙也在禁毁之列。起初,盐课司大使想将之改为文昌祠,但遭到当地民众的反对,最后五圣庙变成了四义阁。据〔康熙〕《重修中十场志》记载,“其庙数年前奉檄毁拆,众议改作文昌祠,居民不从,遂将五圣像改作刘关张像,而以诸葛君、赵子龙配享,额为四义阁。”从五圣庙到四义阁的转变,其实是国家意识形态与地方民间信仰的一次较量。在较量的过程中,双方均做出了妥协,国家的意识形态并没有完全得以实现,地方民间信仰亦并未完全被改造。
不过,四义阁最终还是被文昌阁替代了。至乾隆五年(1740),小海场盐课司大使林正青在四义阁的旧址上扩建文昌阁,“外建奎光阁,左右夹二楹,西三楹……东新筑三楹”[3],刘备、关羽、诸葛亮、赵子龙的雕像被藏在文昌阁西边的堂屋内。此次能说服当地居民改建文昌阁,是林正青拿小海场科举不兴做文章的结果。据《新建文昌宫并奎光阁记》记载,在明嘉靖时期,小海场科举兴盛,在两淮三十个盐场中都是佼佼者,至清朝建立以来的一百多年,科举日渐凋零,以致“无一士显名于世”[3],而堪舆家认为,“虽人心之不古,亦地利之有缺”[3],建议建造一个文昌阁以改善风水以培植此地文气。林正青借机将四义阁成功地改造为文昌阁。
张士诚(1321—1367),小名九四,泰州兴化白驹场亭(今盐城市大丰区白驹镇)人,轻财好施,以贩盐为业,屡受凌辱。至正十三年(1353),张士诚因不堪官府勒索,与弟弟张士德、张士信率苦于重役的盐丁起事,他们很快就攻下泰州、兴化、高邮等地。次年,张士诚在高邮自称诚王,建国号大周,改元天祐。此后,他率众连续击败前来镇压的元军,势力不断壮大。至正十六年,张士诚派其弟张士德率兵渡江攻取常熟、平江(今江苏苏州)、湖州、松江、常州等地。迁都平江后,他又占领了南至浙江绍兴、北至山东济宁、西至安徽北部、东至大海的广大地区。至正二十三年,张士诚自称吴王,是元末实力最强的农民起义军之一。不过,在至正二十六年,张士诚遭到朱元璋的围剿。朱元璋消灭陈友谅之后,势力不断壮大。他以徐达为大将军,常遇春为副将军,率20 万精兵,集中主力进攻张士诚,连续攻下湖州、杭州、嘉兴等地,从南西北三面进围平江。朱元璋派人招降,张士诚坚守孤城,拒绝投降,屡次突围决战,都被打败。次年,平江城被攻破后,张士诚自杀未遂,被俘后拒绝投降,被押解至应天府(今江苏南京)时,自缢而死。
张士诚在统治时期,实行了一些新政。比如选拔德才兼备者担任地方官吏;减轻赋税,兴修水利,疏浚白港,以便民生;注意文教建设,派其弟张士信在杭州重修岳王坟,并率僚佐致祭;整顿军纪,等等。[7]因此,张士诚颇受苏州人民的拥戴。文人杨维桢曾称赞张士诚有如下优点,即兵不嗜杀、善听人言、持身谨慎、厚给吏禄、严惩贪官。[8]不过,明太祖朱元璋却批评他长期身居宫闱,不理政事,在讨伐张士诚的檄文中,还列举了张士诚的八大罪状。[9]在成王败寇的历史书写中,史学家对张士诚的事迹多讳莫如深。
张士诚出生并长期活动在两淮盐场,在两淮盐场社会上仍然保存了一些有关张士诚的记忆,这些记忆或以古迹、或以风俗的方式保留着。如〔弘治〕《两淮运司志》记载了与张士诚相关的胜驾河、军捕河和张王墓:“胜驾河,场司南,元时张士诚起兵,驾船从此河进陷泰州,故名。”“军捕河,本场西,张士诚发兵攻打兴化县,至此遇官捕捉,故名。”“张士诚父葬于此,今呼为张王坟,后迁葬苏州虎丘山,遗迹尚存。”〔康熙〕《重修中十场志》也记载了胜驾河、军铺河、张王墓等反映张士诚昔日丰功伟业的古迹:“丁溪场胜驾河,在场中,伪吴张士诚十八人起兵时所开。”“军铺河,在场西,张士诚事战处。”“张王墓,士诚父墓也。”这些古迹易勾起两淮盐场社会民众对于这位昔日叱咤风云人物的缅怀。尽管张士诚起义给当地社会带来破坏,但是当地人民并不怨恨他,正如流传的民谣所说:“死不怨泰州张(张士诚),生不谢宝庆杨(杨完)。”[8]对此,乾隆年间小海场盐课司大使林正青深感不快和不解。他站在王朝正统的立场上,认为张士诚残忍、无情,是个十恶不赦的盐枭,“与王仙芝、黄巢先后同辙”[6],应该遭人唾弃,但是,两淮盐场灶民却把张士诚当作一个可歌可泣的英雄人物。由此可见,两淮地方社会民间信仰与国家正统信仰是有差异的。
林正青决定从整顿两淮盐场民间风俗入手,根除两淮盐场灶民对于张士诚的信仰。但是具有反讽意味的,如此一来反而留下了关于张士诚信仰的珍贵史料。据〔康熙〕《重修中十场志》记载,在丁溪盐场、草堰盐场和小海盐场均流传一种说法,叫着“丁不打不硬,草不打不长”,以及盛行一种独特的习俗,即“以打降为雄”[6]。此习俗举行的时间一般是在从元旦持续到正月底,具体开展情况如下:“(丁溪、草堰)二场集小海南闸,小海人阴左右,其间始则詈骂,继则打降,即损伤立毙,不告官,亦无悔心,甚至兄弟、叔侄分居两场,即同强敌。”[6]林正青将张士诚定性为无足称道的草寇之雄,将崇拜张士诚的地方民众视为愚昧之徒,并试图改变这个习俗。“丧心病狂,不知其非,诘之则曰:‘自张士诚以来,以此兆丰年,非大雨雪不休。’……夫士诚一草窃之雄耳,身死家灭,何足称述。况天人感应,和气致祥,垂气召殃,岂有打降能兆丰年,予严行约禁,元旦以后,同丁、草二公,亲行巡察,不敢聚闹。”[6]林正青这种举动反映的是地方官府试图改造地方社会民间信仰的努力,以“明教化,美风俗”,然而这种努力未必完全有用。据说草堰场的老百姓利用地(祭)藏(张)王的谐音,将农历七月三十日祭地藏王的日子变成纪念张士诚的民俗。[10]可知,两淮盐场社会的民众巧妙而智慧地用民俗的方式依然保留住对心目中英雄的景仰。
明中叶以降,泰州分司运判徐鹏举、两淮巡盐御史史载德和雷应龙、小海场盐课司大使林正青等盐业官员均积极整顿两淮盐场社会的民间信仰,这或许与盐场盐课司大使职责转变有关。林正青指出,“查旧志所在职掌,恤灶、稽煎、缉私之外,无余事也。今自改折后,……则教化之事非他人任也。”[6]可知,在明中叶之前,盐课司大使尚无教化盐场的职责,明中叶盐课改折之后,盐场社会的教化才纳入盐课司大使的职责范围,由此盐场社会的信仰整顿问题日渐受到重视,从而应对盐场的诸多社会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