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玉乔
(湖南师范大学 道德文化研究中心, 湖南 长沙 410081)
当今中国社会存在“原子人”现象。一些人过度强调个人的自由、权利和价值,盲目否定人的社会性本质,错误地认为个人可以脱离“中国”这一社会共同体和国家共同体而“独善其身”,从而将自身变成“原子人”。这种人见于不同年龄阶段,也见于各行各业,其存在是历史虚无主义、文化虚无主义、个人主义、自由主义和利己主义价值观念不断膨胀、难以彻底消除的重要原因,对当今中国社会造成了不容忽视的撕裂性影响。本文拟从伦理学的角度对当今中国社会的“原子人”现象展开深入解析,以推动我国社会各界深刻认识其危害性和寻求治理之道。
以“原子”来指称“人”是一种比喻,但并非没有任何理论依据。当代美国科学家施塔格就直接将人称为“原子”:“你不仅由原子构成,你其实就是原子。”(1)科特·施塔格:《诗意的原子》,孙亚飞译,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6年,第7页。施塔格认为,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一个相对独立的原子,而我们的人体又是由氧、氢、铁、碳、钠、氮、钙、磷等多种原子或元素构成。
严格来说,“原子”不是一个适合描述人类的词语,因为它只是反映了人类存在的个体性和现象性特征。人类总是以“个人”形式呈现出来,这种“呈现”具有直接的现实性,但它不能将人类的存在状况全面、完整地展现出来。事实上,除了呈现为现象以外,人类还存在一个本质的维度。这个维度也是现实的,但它不是以直接的方式呈现自己,而是隐藏于人类存在状况之中。根据历史唯物论,“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01页。,因此,“人不是抽象的蛰居于世界之外的存在物。
人就是人的世界,就是国家、社会”(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3页。。把人比喻为“原子”的施塔格也强调:“没有人可以真正与世隔绝。”(4)科特·施塔格:《诗意的原子》,第97页。这些事实不仅说明人的本质属性是社会性,而且说明个人必须依托社会和国家而存在。
人类社会不存在绝对独立的个人。所有个人都是一定社会中的个人,个人的个体性既受到社会关系的支配,也只有在社会关系中才能得到界定。一个社会就是一个命运共同体,一个国家也是一个命运共同体,它们的共同体性是通过社会关系体现的一种整体性或统一性。共处一个社会的人并不是相互隔绝。“即便是一个人独处荒山孤岛,也不可能断绝我们之间的深切联系”(5)肯尼斯·J·洛根:《关系性存在:超越自我与共同体》,杨莉萍译,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7年,第84页。。如果有人坚信人与人之间存在某种隔墙,那堵墙一定是他们通过心理活动虚构的,因为“人的心理状态完全是虚构的”(6)肯尼斯·J·洛根:《关系性存在:超越自我与共同体》,第84页。。不过,个人一旦从心理上撕裂其自身与社会、国家的关系,他就会在行为上破坏社会和国家的共同体性,他所在的社会和国家也会因为受到他的破坏而出现原子化裂变。一个社会或国家的原子化裂变本质上是个人从心理和行为上对它的共同体性进行撕裂或破坏而给它带来的一种变化。
“哲学家无权构造一个人造的人,而必须描述一个实在的人”(7)恩斯特·卡希尔:《人论》,甘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第17页。。本文将当今中国社会那些试图从自身与“中国”这一社会共同体、国家共同体的紧密纽带关系中抽离出来的人称为“原子人”。这种人不是虚拟的人,而是现实的人。他们试图挣脱社会纽带,妄想成为“绝对自由的个体”。他们分布在当今中国社会各界和不同年龄阶段:既可能是正在成长的少年儿童和青年,也可能是成年人,甚至可能是老年人;既可能是独生子女,也可能是非独生子女;既可能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也可能是未受过教育的人;既可能是还在为求职就业奔波的待业人士,也可能是已经功成名就的政治精英、企业精英和学术精英。他们可能并不缺乏智商和情商,但他们缺乏德商,即道德商数。他们对道德的内涵和社会作用缺乏深刻认知,对人类道德生活的意义和价值也缺乏深刻理解,因此,他们的出现给当今中国社会带来了不容忽视的伦理风险。原子人在道德生活上至少具有以下五个主要特征。
第一,拒斥中国道德文化传统,盲目推崇西方道德文化。原子人对中国道德文化传统缺乏历史记忆,也不愿重拾这种记忆,因而常常生活在文化虚无主义情绪之中。他们不仅避而不谈中国道德文化传统,而且乐意听取批判和否定中国道德文化传统的意见。他们普遍对中国道德文化传统采取贬抑甚至全盘否定的态度,将中国道德文化传统中的糟粕和合理因子一起抛弃,同时盲目推崇西方道德文化。中国传统群体主义道德价值观将个人像纽扣一样钉在社会和国家的衣服上,而原子人所做的是要将个人从与社会和国家的紧密依附关系中抽离出来。
第二,以自我为中心,缺少心系他人、社会、国家和世界的道德情怀。原子人是自我中心主义者。在他们的存在意识中,自我是最重要的。他们仅仅关注自身、关心自身、关爱自身,对他人的生存状况以及社会、国家、世界的发展状况漠不关心。他们以自我的成败标准作为衡量一切事物成败的标准。自我成功,则整个世界是成功的;自我失败,则整个世界是失败的。对于他们来说,自我是世界的中心,他人、社会、国家和世界都必须围绕着这个中心旋转。他们是完全依靠自我中心主义存在意识生存的人。一旦脱离“自我”这个中心,他们就什么都不是了,或者说,他们就会走向毁灭。由于时刻以自我为中心,原子人的存在意识对他人、社会、国家和世界都是拒斥的;或者说,以自我为中心的原子人心里根本装不下他人、社会、国家和世界,他们缺少心系他人、社会、国家和世界的道德情怀。
第三,沉迷于物质享受,缺乏人之为人应有的精神超越性。原子人将人生的意义和价值完全建立在物质生活享受上,并且将物质财富占有量作为衡量人生和事业成败的根本标准。在他们的眼里,社会是物欲横流的场所,只有金钱、房子、车子等才是真正有价值的东西。他们不喜爱读书,更不喜爱沉思的生活方式。他们为物喜,也为物悲。在他们出现的地方都会弥漫着一股浓烈的势利氛围。他们千方百计从社会共同体和国家共同体中抽离出来,但事实上无法完全摆脱他人而独善其身,因此,他们又不得不与他人结成各种各样的人际圈,但他们仅仅出于实利的目的建构人际圈。在原子人建构的人际圈中,人与人之间仅仅出于利益需要而相互交往。对于他们来说,人际圈的结成或解散仅仅出于利益之故,而不是因为人与人之间的情谊。他们精于利益算计,因而都是非常精明的人。由于利欲熏心,他们的精神只能流于贫乏或空虚。
第四,自私自利,欠缺仁爱精神。“利己的人是已经解体的社会的消极的、现成的结果,是有直接确定性的对象,因而也是自然的对象”(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46页。。自私自利是原子人的共同特性,利己主义价值观则是他们的共同价值观。不过,他们的利己主义价值观在很多时候会以精致的方式表现出来。在自私利己的时候,他们不一定将自己的自私动机赤裸裸地流露出来,而是采取伪装的方式予以掩饰。他们甚至可能是极端利己主义者,会为了一己私利而无所顾忌地伤害他人。
第五,道德责任感不强,缺少道德责任担当能力。人类道德生活是以道德责任感和道德责任担当能力作为核心内容的,因此,道德责任感的强弱和道德责任担当能力的高低是衡量人类道德生活状况好坏的关键性指标。由于具有脱离社会和国家的情结,当今中国社会的原子人普遍存在社会责任感不强和缺少道德责任担当能力的问题。他们看不到人与人之间的道德责任关系,对身边的人和事漠不关心,不愿意帮助有困难的人,更不愿意捍卫道德的规范性,在需要展现道德勇气的时候退缩不前。他们缺乏“道德人”应有的道德敏感性,是非不辨,不敢伸张正义,不能用实际行为践行道德的规范性要求,有时候甚至公开以非道德主义者自居。
原子人是当今中国社会正在凸显的一种现象或一个问题。它的出现正在当今中国社会形成一种原子化裂变的旋涡。这个旋涡目前仅仅向我们显露它存在的部分真相,因此,我们对它的体验和认知很容易流于肤浅。一些人在被原子化旋涡搅来搅去的生活方式中迷失自己,甚至变得麻木。他们既看不到社会和国家的存在价值,也将自己人之为人的存在价值流失殆尽。原子人的出现带给当今中国的不是有利于增强社会向心力、凝聚力和创造力的“道德福音”,而是历史虚无主义、文化虚无主义、个人主义、自由主义、利己主义价值观念膨胀和社会分裂性加剧的巨大伦理风险。如果我们对原子人现象采取听之任之的态度,它会对当今中国道德状况构成巨大破坏,造成道德正能量下降、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事业受到严重危害等后果。
原子人往往产生于社会大变革时期。在社会大变革时期,人们的思想观念会发生急剧转变,道德、法律等社会规范对人们行为的规范性约束力难以完全到位,这些事实客观上容易导致个人和社会的关系松散化、私人生活和公共生活的对立,而这样的情况一旦出现,个人就很容易挣脱其自身与社会、国家的纽带关系,变成自由、散漫、独立的原子人,随心所欲,我行我素,为所欲为。可以说,原子人现象是人类在所有社会大变革时期都会面对和必须着力解决的一个重大问题。如果这一问题不能得到有效解决,处于大变革过程中的人类社会就会因为人的原子化而陷入严重的分裂状态。
审视当今中国社会的原子人现象不能脱离“改革开放”这一语境。习近平总书记说:“改革开放是决定当代中国命运的关键一招,也是决定实现‘两个一百年’奋斗目标、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关键一招。”(9)中共中央宣传部编:《习近平总书记系列重要讲话读本》,北京:学习出版社、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38页。我国改革开放是具有里程碑意义的重大历史性事件,对中国发展发挥了强有力的创新驱动作用,但在改革开放过程中也面临不少新问题。党中央明确指出:“综合判断,我国发展仍处于可以大有作为的重要战略机遇期,也面临诸多矛盾叠加、风险隐患增多的严峻挑战。”(10)《中共中央关于制定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十三个五年规划的建议》,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4页。原子人现象就是我国在改革开放时代出现的一个新的突出伦理问题。
改革开放时期是中国人得到空前解放的时代,也是原子人现象在我国凸显出来的时代。一方面,“改革”和“开放”是两部无比强大的动力机,将中国人在计划经济时代几乎完全被压抑的欲望、愿望和理想激发了出来,使之充分感受到作为个人存在的意义和价值;或者说,它们将当代中国人从被支配、被贬抑、被遮蔽的存在状态中解放了出来,使之成为被推崇、被肯定、被凸显的个人。这无疑是中国社会的巨大进步,代表了中国社会从传统形态向现代形态转型的必然趋势,反映了中国社会发展的内在需要,具有道德合理性基础。另一方面,它们也将一些中国人推上了原子化的轨道。在改革开放过程中,一些中国人试图从社会共同体和国家共同体中挣脱出来,企图变成完全独立的社会生活主体,大肆推崇历史虚无主义、文化虚无主义、个人主义、自由主义、利己主义价值观念和生存方式,主张随意任性地张扬自己的欲望、愿望和理想,从而使当今中国社会呈现出一定的原子化裂变特征。对此,我们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深化认识。
第一,思想解放极端化是原子人现象产生的主观原因。“解放思想”是我国改革开放时代的一个热词。1984年,党的十二届三中全会通过的《中共中央关于经济体制改革的决定》中将“解放思想”的内涵界定为:“按照党历来要求的把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国实际相结合的原则,按照正确对待外国经验的原则,进一步解放思想,走自己的路,建立起具有中国特色的、充满生机和活力的社会主义经济体制,促进社会生产力的发展,这就是我们这次改革的基本任务。”(11)《改革开放以来历届三中全会文件汇编》,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23页。显而易见,党中央在号召人们解放思想的时候,既有严格的原则要求,也有明确的内容规定和价值定位。一方面,它必须遵守两个原则,即“把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国实际相结合”和“正确对待外国经验”;另一方面,它的主要内容和价值定位只能是“走自己的路,建立起具有中国特色的、充满生机和活力的社会主义经济体制,促进社会生产力的发展”。也就是说,党中央对“解放思想”的号召是有限度规定的。
一些人在认知和理解“解放思想”这一党中央号召的时候,却对它进行极端化处理。有些人借此鼓吹无政府主义思想,反对政府和国家对市场运行的适当干预,企图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变成放任自流的经济模式;有些人借此宣扬道德虚无主义观念,要求市场经济体制拒斥道德的规范性制约,企图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推上非道德化轨道;有些人借此传播性恶论,将“自私”归结为人的普遍本性,企图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引入物欲横流之中;有些人借此大肆推崇个人主义价值观,主张从根本上否定中国源远流长的群体主义价值观,企图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带到与社会公共利益、国家利益背道而驰的方向;如此等等。这些人打着“解放思想”的旗号,却宣扬着极端自由主义思想和谋取个人私利。他们以“解放思想”为借口,将自己变成为所欲为的无政府主义者、没有道德修养的非道德主义者、自私自利的利己主义者和以自我为中心的个人主义者。在改革开放时代,一些中国人是因为过分强调个人解放而变成了原子人。
第二,人口流动性不断增强的社会现实为原子人生存提供了便利条件。当今中国社会的一个重要特点是人口的流动性在不断增强。市场经济体制是一种鼓励人口流动的经济体制。它强调人力资源的充分利用,实行人尽其才、才尽其用的人才选用机制,因此,人口流动在市场经济时代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另外,当今中国的职位和岗位原则上都是向全社会开放的,这也极大地增强了人口的流动性。可以说,目前中国社会正在快速向流动型社会转变。农村人口大量涌入城市,呈现出流动性大的显著特征。由于城市居住环境恶化、城市生活质量下降等原因,越来越多的城市人口近些年则开始回归农村,这与农村人口大量涌进城市的画面形成鲜明对比。更重要的是,越来越多的中国人已经不再固守寻求“铁饭碗”的职业观念,而是将离职换岗当成社会常态。现在毕业的大学生会分布到全国各地,有的甚至需要以四海为家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找到工作。在人口流动过程中,高度发达的现代化交通工具发挥了重要作用。四通八达的高铁为中国人在农村与城市之间、城市与城市之间快速流动提供了便利。
“流动”是当代中国人的生存方式。人口流动有助于提高经济和社会活力,但也为原子人的生存提供了空间。人口流动性强的社会现实成为原子人生存的温床,因为它不仅可以为他们张扬个性、追求自由、实现理想等提供广阔的场域,而且可以为他们违法乱纪、违背道德等提供开阔的空间。由于人口流动性大,社会和国家不得不将大量的人力和物力投入到人口信息跟踪和监管上,但这项工作的难度非常大。在融入人口流动大潮的时候,人们获得的自由度和自由感都会更加强烈,这会在客观和主观两个层面同时增强他们与社会、国家的疏离感。人们在日益频繁的流动中会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个人自主规划人生事业的重要性,同时滋生日益强化的个人主义和自由主义观念。人口流动在让越来越多的现代中国人居无定所的同时,将一些人变成了流动的原子人。他们是在当今中国社会中游动的原子,有些人甚至来无影去无踪,难以跟踪,无法定位。流动性不断增强的生存方式是原子人在原子化道路上越走越远的重要现实基础。
第三,西方自由主义道德价值观念入侵对我国原子人的产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进入改革开放时代,中国道德文化与西方道德文化的交互影响日益增强。一方面,中国人蜂拥出国,中国道德文化的国际化程度不断提高,其国际影响力不断扩大;另一方面,越来越多的西方人来到中国,西方道德文化向中国的输入越来越多,对中国社会的影响力也越来越深刻。在入侵的西方道德文化中,对中国人影响最深的是自由主义道德价值观念——美国、英国、德国、法国等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主流道德价值观念,其主张突出个人自由、权利和利益对国家权威、权力和利益的优先性价值,鼓吹个人的神圣不可侵犯性,强调“国家不可以使用强制手段迫使某些公民援助其他公民,也不可以使用强制手段禁止人们追求自己的利益和自我保护”(12)罗伯特·诺奇克:《无政府、国家和乌托邦》,姚大志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前言”,第1页。。西方自由主义道德价值观念要么通过留学国外的中国学生带到中国,要么通过翻译的书籍传播到中国,要么通过网络传输到中国,其传入途径多种多样,对我国社会各界施加着深刻影响。在改革开放时代,不少中国人是因为受到西方自由主义道德价值观念的严重影响而变成原子人的。
当今中国的一个突出问题是理论创新落后于社会现实。当代中国人在改革开放时代面临大量新问题和新挑战,这要求我们用新的思想和理论来加以解答和诠释,但我们建构创新性思想和理论的能力显得明显不足。在这种情况下,我国社会各界容易从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盲目引进思想和理论。这种做法能够在一定程度上促进我国的思想和理论创新,但容易导致崇洋媚外的问题。例如,在思想和理论上“言必称西方”的同时,我国一些学者不仅对来自西方的自由主义道德价值观念抱持欢迎甚至盲目推崇的态度,而且将它们融入自己的生存方式或生活方式,从而变成西化主义者。这种人仅仅具有中国人的皮囊,骨子里隐藏着极力推崇西方自由主义道德价值观念的原子人人格。他们拒斥中国道德文化传统,将自己从中华民族的群体主义价值观传统中抽离出来,极力推崇来自西方的自由主义道德价值观念。由于他们的道德价值观念来自西方,他们往往表现出强烈的亲西方倾向,甚至主张照搬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社会和国家治理模式。他们的存在对中国道德文化传统的传承和传播具有严重的破坏性影响,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德文化的建构也构成了巨大威胁。
“消除现实的危害,以便使之更宽松、更易于管理、更易于变化,这是现代精神的规定性特征”(13)齐格蒙特·鲍曼:《被围困的社会》,郇建立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2页。。改革开放四十多年来,我国的文化结构和社会结构均发生了重大变化。特别是由于原子人现象致使一些人从依附于社会或国家的传统社会结构中脱落,我国的传统文化结构面临崩溃的危险。具体地说,当由市场经济体制主导的社会结构要求当今中国社会建构自由、平等、民主、开放、包容的人际关系时,如果我国的文化结构依然完全停留在坚持和维护中国传统价值观的层面,那当今中国的文化结构与社会结构之间的关系就是脱节的,两者的结合就是困难的。因此,经过四十多年改革开放,当今中国必须完成的一个重大变革任务是必须进行社会重建。
社会重建是我国在全面深化改革和进一步推进开放过程中必须深入研究、着力完成的一个重大课题。原子人现象的出现说明我国当前的文化结构和社会结构之间存在张力。它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我国的传统社会关系结构,其主要表现是人际关系的疏离和道德冷漠现象的加剧。如果不对我国的文化结构体系进行适当的调整或重建,当今中国社会就会缺乏必要的文化价值支撑。从这种意义上讲,当今中国社会的重建具有双重含义:一方面,由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主导的社会结构需要不断优化;另一方面,我国现有的文化结构也需要顺应社会结构发生重大转变的现实需要进行必要的变革。
变革我国现有文化结构的核心任务是必须建构能够代表主流和引领潮流的道德文化价值体系。它应该兼有传统性和现代性意涵,既是对中国传统道德文化进行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的结果,也是在建构中国现代道德文化方面进行开拓创新的结果;既是传承弘扬中华伦理文明的产物,也是批判借鉴外国伦理文明的产物。这种道德文化价值体系就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德文化。它是由当代中国人在大力推进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事业过程中形成的道德思维、道德认知、道德情感、道德意志、道德信念、道德行为、道德记忆、道德话语等综合而成的一个道德文化价值体系,体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内在善性,反映当代中国人向善、求善和行善的集体意向性。
建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德文化的当务之急是必须着力解决原子人问题。从历史唯物论的角度来看,我国当前存在的原子人现象具有暂时性,因为原子人不可能长久地摆脱社会和国家的支配性或规定性影响。更准确地说,他们试图完全从个人与社会、国家的紧密纽带关系中独立出来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而已。他们不可能成为永远游离于社会和国家之外的原子。一旦重新认识到自身与社会、国家密不可分的关系,他们就只能重新回到社会和国家的怀抱。不过,要将原子人重新拉回社会和国家的怀抱,我们需要同时采用消极和积极的方式。消极的方式是给他们时间,等待他们“浪子回头”;积极的方式是加强当今中国社会的道德治理,同时强化对原子人的制度约束。
道德治理的要义是借助道德的社会治理功能来管理人。通过培养人的道德思维、道德认知、道德情感、道德意志、道德信念、道德行为习惯等,政府和国家可以将人变成有道德修养的人,从而使之能够自觉承担人之为人的道德责任,有能力维护必要的伦理秩序,为社会的有序发展作出应有的贡献。道德治理是社会治理的重要维度,但它本质上是非强制性的,并且只能在社会治理中发挥基础性作用。也就是说,道德治理的效力从根本上来说取决于个人道德修养状况的好坏。如何培育和提高个人道德修养是道德治理的关键,而要有效解决原子人这一关键问题,就需要诉诸行之有效的道德教育。
第一,对原子人的道德教育应该致力于消除他们的文化虚无主义价值观。原子人普遍具有文化虚无主义价值观,这是他们缺乏精神根基的根源。在对原子人展开道德教育的时候,首先要让他们知道“如果我们可以回顾人类的过去的话,会发现它一直生活在充满记号的世界里,它所生活的群体、组织和集体越庞大、越复杂,这个世界就越丰富、越复杂”(14)冯亚琳、阿斯特莉特·埃尔主编:《文化记忆理论读本》,余传玲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页。。对于当代中国人来说,那个“充满记号的世界”就是源远流长、博大精深的中国传统道德文化。它是中华文化的精髓,深深融入了中华民族的文化基因和精神血脉,通过中华民族的集体道德记忆得到流传。原子人对中华传统文化特别是中国传统道德文化的盲目否定和拒斥缺乏合理性依据,因而是不合理的。由于原子人对现代文化的狂热追逐并不是建立在对中华传统文化的传承弘扬基础上,他们的精神只能是漂浮的、无根的状态。将原子人从文化虚无主义的虚幻世界中引导出来,旨在帮助他们找回自己的精神根基,以使他们能够在追求中华传统文化和现代文化的连续性、贯通性中重新获得精神生命的充实感。
第二,对原子人的道德教育应该推动他们深刻认识自己的道德本性。道德教育是人类改造自身的基本方法。它之所以被人类长期使用,是因为它建立在人类本身的道德本性上,具有人类自身永远无法否定的道德合理性基础。道德是一种社会规范,并且是我们无法拒绝的社会规范,因为它内含在我们人之为人的社会本性之中。另外,道德的规范性本质上是道德准则的规范性。道德准则“不仅描述我们实际规范自己行为的方式,而且向我们提出要求。它们命令我们、强迫我们、提出建议或引导我们的行为;或者说,至少在我们利用它们的时候,我们对彼此提出了要求”(15)Christine M.Korsgaard,The Sources of Normativity,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6,p.8.。由于道德准则是人类制定的,反映人类自身的道德本性要求,人类具有非人类存在者不具有的道德身份。对于人类来说,拥有道德身份的事实不仅意味着我们从本性上是道德动物,而且意指我们的存在具有道德价值。作为具有道德身份的存在者,我们既能够看到、重视自己与他人的同等伦理尊严,也能够对自己和他人承担应尽的道德责任。或者说,由于具有道德身份,人类不应该也不能以自我中心主义者、个人主义者、实利主义者、利己主义者的姿态生存或生活,更不能依照丛林法则残暴地自相残杀。一旦明白这些道德真理,原子人可能会“浪子回头”。
第三,对原子人的道德教育应该着力提高他们的相互道德评价能力。中国道德文化传统偏重于强调自我道德评价,不太重视道德的群体性、契约性和人际道德评价,其后果是对个人道德修养寄予过多的希望,并且将道德生活责任几乎完全归结为个人的事情,这不仅给个人施加了难以承受的道德责任压力,而且容易导致个人表面上维护道德、实际上却破坏道德的问题。当今中国社会的原子人之所以对中国道德文化传统怀有强烈的拒斥情绪,部分是因为他们不愿意承担它施加于己的沉重道德责任压力。当代中国人生活在改革开放时代,是中国现代化进程的实际经历者和体验者,具有强烈的现代性意识,因此,强迫他们完全回归中国道德文化传统是不现实的做法。在反传统方面,当今中国社会的原子人甚至更加极端化。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必须引导他们摆脱文化虚无主义情绪,同时赋予他们形成现代道德价值观念的空间。此外,应该推动原子人提高相互道德评价能力,引导他们树立相互承担道德责任的意识,自觉加强彼此之间的道德评价和监督。
第四,对原子人的道德教育应该以引导他们树立正确幸福观作为落脚点。追求幸福是人之为人的基本权利,但如果一个人不知道什么是幸福,那他的一切追求都是徒劳。真正的幸福只能在人的精神世界中找到;物质性的东西只能作为幸福的条件而存在,永远不可能成为幸福本身。人是因为具有精神充实感才体会到幸福的,占有物质充其量只能带给人强烈的快乐感;人之为人最真实的幸福是在个人与他人、家庭、单位、社会和国家所结成的紧密关系中得到确立的;脱离他人、家庭、单位、社会和国家的人只能是孤立的痛苦个体。由于将自己与他人、家庭、单位、社会和国家割裂开来,当今中国社会的原子人难以找到真正的自我,更谈不上拥有幸福。他们不仅将自己从中华文化传统中抽离了出来,而且想方设法脱离各种社会关系。与人交往,他们视之为无奈之举,并且总是用实利的眼光看待一切人际关系,因此,人际交往并不能消除他们的生活痛苦,只会加剧他们的痛苦。他们渴望得到绝对的自由,并试图通过它来定义幸福,但当他们从中华文化传统和社会关系中抽离的时候,他们实际上坠入了痛苦的深渊。在当今中国社会,有钱的原子人和没钱的原子人都是不幸福的,因为他们既不知道什么是幸福,也找不到幸福的来源。他们在盲目追逐历史虚无主义、文化虚无主义、自我中心主义、实利主义、利己主义的生存方式中迷失自己,实际上难以拥有人之为人应有的幸福(精神充实感)。
道德教育是道德治理的一种有效手段,其根本目的是要提高原子人的道德自治能力,其核心要义是要求教育者能够将原子人引上自觉自愿服从道德规范命令的轨道。然而,“就人类本性而言,我们是不想压抑和限制自身的”(16)埃米尔·涂尔干:《社会分工论》,渠东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年,“第二版序言”,第16页。,更何况原子人是历史虚无主义者、文化虚无主义者、个人主义者、自由主义者和利己主义者,他们几乎对所有社会规范都抱持强烈的拒斥态度,因此,在遵守非强制性道德规范方面,他们通常会表现出机会主义倾向。他们相信“道德运气”(17)“道德运气”是英国哲学家伯纳德·威廉斯提出的一个伦理学概念,其涵义是反对康德对“道德”所作的普遍主义和客观主义界定,强调运气对人类道德生活的支配,主张将“道德”定义为一种以偶然性为主导的东西。威廉斯的道德运气说是一种相对主义伦理观。参见伯纳德·威廉斯:《道德运气》,徐向东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并且将运气对道德的支配视为真理。在他们眼里,人类道德生活是这样一种状况:讲道德是人的运气使然,不讲道德也是人的运气使然。他们也反对将道德规范视为普遍有效的“绝对命令”(18)“绝对命令”是康德提出的一个伦理学概念,其涵义是强调道德的普遍性和必然性,并且将道德原则归结为“绝对命令”。康德对“绝对命令”有多种表述。在《实践理性批判》中,他的表述是:“要这样行动,使得你的意志的准则任何时候都能同时被看作一个普遍立法的原则。”参见康德:《实践理性批判》,邓晓芒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36页。,更反对人们对道德规范的严格坚守。虽然他们并不完全否认道德生活的客观实在性,但是他们更多地强调道德价值的相对性。对这种人的管理,如果仅仅诉诸非强制性道德手段,其效果是非常有限的。对原子人的管理应该更多地诉诸制度约束,无论他们置身何处,都时刻处于制度性社会规范的严格监管之中。
制度约束的价值首先体现在它的强制性。制度只能由集体来制定,它的强制性也来自集体意向性。一种制度一旦制定,它就会对受其支配的个人、群体和社会的身份予以规定,并且要求他们无一例外地服从它的支配。正如一些学者所说:“制度界定了个人、群体和社会身份,就意味着他们属于一个特定的集体。”(19)詹姆斯·G·马奇、约翰·奥尔森:《重新发现制度:政治的组织基础》,张伟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第17页。由于具有强制性,制度约束能够彰显道德规范无法达到的威慑力。作为非强制性社会规范,道德更多的彰显人类的亲和力,因为它主要是通过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尊重、相互包容、相互促进得到体现的。当人与人之间出现伦理争议的时候,道德也只是通过“劝导”(讲道理)的方式来消除争议。如果伦理争议无法消除,“包容”就会被当成一种美德而被倡导。然而,道德上的亲和力并不总是能够将人类社会纳入有序化轨道,因此,通过强制性制度对人施加威慑性影响也是非常必要的。制度的最强威慑力来自国家,反映国家公共权力的内在本质,或者说,最强有力的制度是国家公共权力的外在化表现形式。由于国家的社会状态是以国家公共权力的全面分布和支配性影响作为根本标志的,因此制度的威慑力无处不在、无时不在。从当今中国社会来看,如果我们建立了健全的社会制度体系,原子人就无所遁形,只能在制度的强制性约束中生存。
制度约束的核心价值在于它的公平性。制度约束的公平性源于社会制度的公正性。“公正是社会制度的首要德性,正如真理是人类思想体系的首要德性一样”(20)John Rawls,A Theory of Justice,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71,p.3.。只有公正的社会制度在运用的时候才能体现“人人平等”的公平性。所谓“公平性”,是指公正的社会制度在得到运用的时候能够一视同仁地对待所有人。相比之下,由于很容易受到个人情感、偏好等主观因素的影响,道德对人的约束通常难以体现公正性。正因为如此,现代人对制度约束的认可度普遍高于道德约束。从当今中国社会的实际情况来看,由于各个领域都在大力推进现代化,社会各界的现代意识呈现日益增强的态势,人民对制度约束的认可度也在逐步提高。对于中国社会日益增多的原子人来说,他们可以无所顾忌地拒斥道德的非强制性规范要求,因为道德不能强迫他们做什么,但他们无法拒绝制度约束。一方面,制度约束内含公平性,更容易受到他们的欢迎;另一方面,纵然想拒斥制度约束,他们也“力不从心”,因为制度约束的后盾是强大的国家公共权力。
“制度公正是人性之花生长和发育的肥田沃土,人性当中的真、善、美只有在制度公正的环境中才能大放异彩”(21)宋增伟:《制度公正与人性完善》,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第5页。。当今中国正致力于健全的两种社会制度已经在规约和改造原子人方面发挥了积极有效的作用:一是实名制,二是诚信档案制度。实名制要求所有人在政府、金融、电信等部门填报个人信息的时候必须使用实名。它的实行不仅仅有助于管理部门收集和掌握原子人的真实信息,更重要的是有助于阻止原子人逃避社会治理和国家治理的行为。实名制具有类似GPS的定位功能,无论原子人身在何处,他们的信息都在社会和国家的掌控之中。诚信档案制度的主要价值不仅仅在于它对个人信用状况的真实记录,更重要的在于它的惩戒性威慑力。对于原子人来说,他们可能并不惧怕失信本身,但他们害怕因失信而受到的惩罚。
总而言之,要解决当今中国社会的原子人问题,必须同时诉诸道德教育和制度约束。这是刚柔并济的社会治理和国家治理模式。通过诉诸道德教育,我们能够让原子人感受到社会治理和国家治理的柔性与亲和性。通过诉诸制度约束,我们能够让原子人感受到社会治理和国家治理的刚性与威慑性。原子人不是不可救药的群体。他们是历史虚无主义者、文化虚无主义者、自我中心主义者、实利主义者和利己主义者,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已经蜕变为不可改造的人。人都是可以改造的,原子人也不例外。从当今中国社会来看,关键是要在推进社会重建的过程中,将原子人的改造当成最重要的工程来抓。
“任何解放都是使人的世界即各种关系回归于人自身”(2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46页。。改造原子人的过程就是帮助他们解放自身的过程,其根本目的是要将他们从试图彻底脱离社会和国家的生存状态重新拉回到依附于社会和国家的生存状态,即帮助他们重新变成作为“社会人”或“类存在物”存在的“公民”。原子人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公民,因为他们缺乏公民应有的社会性特征。通过诉诸行之有效的道德教育和制度约束,我们可以推动原子人实现自我改造或自我解放,自觉自愿地从“孤立的个体”变回从属于社会和国家的“社会人”或“公民”。一旦他们能够深刻认识到自己作为个人存在的力量和价值是通过社会关系得以体现的事实,他们的改造或解放就获得了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