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之雅
这一次,天空浇下了
灰色的泥浆
我一个人在旷野里走着
我的花在手中默默地看着我:
“你知道事情的真相吗?”
知道。但是我也得到了
一种新鲜的经验
在一生之中
这独特的傍晚
这陌生而又粗暴的滂沱
他留下的最后一只飞蛾
停在玻璃上,沉思地观看窗外的世界
目睹同伴狼狈的死亡后
它变得像个寡言的哲学家
只要克制翅膀的扇动
就不会发出任何声音
它明白身份才是致命的局限
但如何才能重新选择命运
雨水顺着玻璃逶迤而下
蛾子使用复眼拼凑世界
冷静如外科医生
它镂空状的翅膀论证了真实与虚幻原本共存
它长久地停在那里,小小的头部
仿佛未曾出击的拳头
保持一种荒谬的安静
雨声渐急,石头们破空而来
但飞蛾——他留下的那只飞蛾
仍然一动也不动
醒来,躺在床上听雨
好像这是发生过很多次的事情
在头顶,雨下着
它建造了一个新的空间
安放我的灵魂
我不再感到孤独,这是真的
尽管这不再是以前看过的雨——
那时,我们一起靠在窗边
看雨中铆足劲的
车轮们在大街上疾驰
积雨发出阵阵尖叫
白杨树仿佛长腿少女站在
路边,灯光在水中迷离
何等欢愉……
我想象,雨是我一个人的
在玻璃窗外
它风铃般彻夜歌唱
雨珠遍地滚动,相互碰撞
其中有一粒,是那时掉落在床边的
珍珠耳坠
耀眼的银鱼在渔网中跳动
如同被注入呼吸的玻璃,或白玉
天色破晓
征服者与被征服者的故事才刚开始
湖水深处,无穷尽的鱼类——
这些道家的启蒙者
仍在那里悠然摆动自己的尾巴
船上,两个渔民
对着另一条船上的中年女人
他们大声开着粗鲁的玩笑
而坐在船尾的驼背老人赤裸古铜色上身
沉默地凝视着湖面上的碎金
像是女娲的另类泥塑
鸥鸟扇动翅膀如古代圣贤从容地
掠过他们的头顶
湖水的腥气仿佛一种启示
环绕着岸边一个童车里熟睡的婴儿
他嘴角的弧度告诉路过的人们
他捉到了一条从祖辈手中逃脱的
大鱼
夜色降临,成群的船回到了岸边
它们并排挨着,交换一天航行的经验
骆马湖睁着墨绿色的巨眼
整夜看守着星光以及生活在水边
人们的梦境
火车为什么要在黄昏才会到来
没有人告诉过我
它走了很远的路
但看上去仍然充满活力
汽笛声响起的时候
刚才还在呵斥我们的母亲
此时也变得温柔起来
她像我和哥哥一样,站立在田地中
眺望着越来越近的火车
“等麦子割完,卖掉,我们全家去坐火车”
她的脸像是被什么照亮了
变得陌生起来
目送着火车在暮色中拐弯,慢慢消失
我们被母亲的话所鼓舞,重新挥动手中的镰刀……
如今,母亲已经头发花白,衰老不堪
我的哥哥也已不在人世
傍晚,当我独自来到空无一人的田野
只有秋虫唧唧,三二声散落在草丛之中
而火车又一次从我的回忆里
呼啸而过
将我们留在无比荒凉的地方
很多天之后,雨才停止
消失很久的太阳在地平线上出现了
它头顶的天空成为一种不可思议的颜色——
曙红?朱砂?胭脂色?无从辨识
它不打算告诉谁在黑暗中遭受了什么
太阳看上去和气球那样大
鲜艳而轻盈地上升着……
如同儿时父亲交给她的那只
在遥远冬天,在一个孩子的两手之间燃烧着
在下着雪的日子,小小的她抱着气球
独自走到院子里,松开手
看着红色气球在飞舞的白雪中上升
在以后孤独的日子里
那成为她反复回忆的画面
从凌晨二点,或者三点,有时是四点开始
她站在窗口等待太阳出现
就像是等待那只气球再度升起
并给予她秘密飞翔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