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霞
第一眼就看见了那只手。浅棕色皮肤覆盖着修长指骨,略显嶙峋地搭在门把手上,不像是它把门打开,倒更像敞开的防盗门把这只手给带了出来。苏芩就是那时决定留下来的。自打小时候见过一个青年表演手指魔术,她就成了一个挑剔者,她总拿别人的手跟青年的手比较,也因此越发看不上那些憨头憨脑或者装模作样的指头。差不多有十年时间她的工作是开提货单,那些远道而来的司机们无一例外要先到她这里交钱开票才能拿货。他们的手从窄小的窗口塞进来,像一群鲁莽的孩子由着她的目光一一打量。然而手总是比脸更诚实地透露着一个人的愚拙,她以为就这样了,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当然也不会有两双一模一样的手。谁能想到呢,有一天竟然会在这里,在她的第一个雇主家,与这样一双手不期而遇。
来前了解过了,詹老师没结过婚,病在肺部,正在两次化疗的间隔期。苏芩的工作就是每天给他做做饭,收拾一下卫生。吴广成不同意她来,摔了一只杯子,其实她也没下决心,不过碍着去家政公司报过名,过来走走过场。苏芩还不太能接受自己的新职业,她真正的愿望是去社区的公益课堂学一门乐器。可是门开了,门上搭着她朝思暮想的一只手。苏芩有些心慌意乱,好像一列火车从旧时光里呼啸而出,载着多年的秘密忽然驶到了她的面前。她迟疑了几秒钟才想起开口:“我是家政公司派来的……”
“苏芩吧?他们说你今天过来。”詹老师的声音比他的手要厚实些。是个高个子男人,瘦几乎重塑了他的五官,让人猜不出他原来的模样,瘦还放大了他的斯文。这世上专门有一种人是照着文质彬彬这个词来长的,詹老师就是其中之一。海蓝色棒针毛衣在他身上晃来荡去,一眼看去,像个身形单薄的高中生。
门口处的壁橱已经预先腾出一格,用来放她的羽绒服、围巾、背包和手套,她还注意到他叫她苏芩而不是苏嫂,她立即心领了这份体谅。之前去药店、超市、蛋糕房或者烟熏火燎的小饭店求职,可没人给她这样的体面。她猜不透这样一个细心体贴的男人为什么不结婚,在她老家,只有山穷水尽的人才会一个人过。她又看一眼那双手,它的修长匀称绝不输于记忆中青年的手,却又有着明显不同。青年的手是活泼的,喜欢银鱼一样游来游去,眼前的手却不悲不喜,倦鸟一样垂在那里。
房子八成新,被单身汉住成了临时客栈。苏芩打量一圈,好胜心升起来,觉得可以给这房子一些改变。接下来的两天,除了正常的一日三餐,抹拭打扫,苏芩都在厨房忙碌。先是把所有物件挪出来做了擦洗,两个大而无当的几何柜子拆开重新做了组合,又把锅盆碗筷煮过消毒各归其类,然后从家里掐来铜钱草和绿萝,一个养在淡青色浅口陶瓷小盆里,一枝插进圆肚长颈的黑酒瓶中,一高一低,错落摆放,原本杂乱无章的厨房一下就有了神采。詹老师对她的成果大为惊艳,直说自己过得潦草,过去对房子亏欠太多。苏芩受到鼓舞,继续扩大战果,从厕所到阳台,从阳台到客厅,再到书房和卧室,一周之后,房子里有了一种秩序,这是健康运转的家庭才有的样子,叫人只想岁月静好地过下去。
接下来,苏芩又在三餐中间给詹老师加煮两次菜汤。是她从书上看来的,上面说,经常摄取植化素,能有效抑制癌细胞的繁殖。人不可能一次吃进大量蔬菜,但煮成菜汤是可以的,喝汤可比吃菜方便多了。为了保证养分齐全,她每天一大早就去菜市场,尽可能多地把不同品种的蔬菜都带一点到詹老师家。这不是她的分内工作,可她主动这么做了。为什么呢?她说不好,也许是觉得自己有能力让一个单身汉干巴巴的日子过得滋润些,谁能说他的病不是因为长久得不到照料才造成的呢?当然还因为那双手。它几乎契合了苏芩多年来对于手的最好想象。苏芩的好胜心里还藏着一份希望,她希望詹老师能在她的照料下好起来。这样,这双手就会安然无恙地继续留在世界上,而她也可以有更多时间去观察它的真实模样。
詹老师上午精神好些,会待在书房,下午则在卧室休息。换句话说,他像个被拷打了一上午的囚徒,要靠下午漫长的睡眠来滋养复原。差不多四点多钟,苏芩开始准备晚饭的时候,詹老师才会从卧室出来。这也是他第二次喝菜汤的时间。这时他会打开音响,让房间里响起很轻的音乐。有一次苏芩听出是一首外国电影的片尾曲,她年轻时听过这首曲子,最喜欢音乐响起前那段类似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像寒夜里有一团火,正把一个人慢慢暖透。苏芩把汤端给詹老师,告诉他,她听过另一个版本,小提琴演奏的,比这更好听。詹老师说:“是不是盛中国的版本?”苏芩叫起来,“是啊是啊,您也听过?我再没听过比那更好的演奏了。”詹老师说:“是啊,好听,可惜市面上买不到了。”
那是一次小小的转折,苏芩能觉察到詹老师对自己的一点点刮目相看。如果他知道她年轻时差点嫁给一个吉他手就不会奇怪了。那时候她陪着吉他手四处赶场,他在酒吧对着客人大秀指法的时候,她就窝在他的二手面包车里听CD。吉他手有十根还算漂亮的指头,它们在琴弦上灵活飞舞,能把曲子弹出水花儿,到了她这里却蠢得要命。苏芩总是想到春天的河蟹,张牙舞爪,有勇无谋,只会不顾一切地横冲直撞。这时候她就会想起青年的手,柔软,知心,水草一样无声滑动。后来她向吉他手提出分手,她给出的理由让这个男人莫名其妙,他对着自己的指头端详半天,抬头问她:“你他妈脑子是不是有病?”
是吧,有病。就像一些人没办法改变自己的洁癖一样,她对手的执念也始终难以放下。她总是忍不住去看别人的手,那些手挂在不同人的手臂上,长着不同的模样,做着不同的事情,却没有一双经得起推敲,哪怕是那些近乎完美的指头,也难免被她看出一些浮夸或粗鲁。吉他手之后,她被安排过多次相亲,都是因为多看了对方的手一眼而告失败。一天母亲推门进来,要跟她谈谈,苏芩没等她开口就拧开了衣服上的扣子。她脱掉毛衣外套,又脱掉里面的衬衣,像剥一棵玉米那样耐心地一层一层剥开自己,等到胸罩和内裤也丢在地上,母亲一下捂住了嘴巴。她看到苏芩的肚皮和大腿上密密麻麻爬满了伤疤,它们有新有旧,重复交叠,像是一些绝望的喊叫。母亲慌了手脚,怕再不抓紧苏芩就要把自己给划烂了,她紧急发动亲友牵线搭桥,只用一个半月时间,就秋风扫落叶般把苏芩从大龄女青年变成了一个七岁女孩的后妈。
聊过音乐之后詹老师和苏芩的话多起来。有时她择着菜,或者煮着汤,他就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说话。屋子里暖气很足,音乐在房间里似有若无地响着,让她恍惚觉得,这里才是她的家,是一个安心守神过日子的地方。詹老师身上有种本事,就是所有喧闹到他这里都会自动调成静音,久而久之,她的心也跟着安定下来。苏芩奇怪吴广成为什么就不能这样,他总是在折腾,在气恼,好像全世界的人和事没一样顺他的心意。每次他把屋里的东西摔个稀烂,都会把自己关进房间不出来,留下一地碎片和惊恐的女孩由苏芩处置。和硝烟不断的婚姻比起来,苏芩是多么喜欢这边安宁的生活。有时她觉得自己像只雨天里的燕子,不管愿不愿意,一天工作结束,她都要离开这间暖洋洋的屋子,飞到外面的风雨里去。
结婚前她和吴广成见过几面,地点都选在中心公园。时值冬天,他戴着厚厚的手套,她也戴着厚厚的手套,她和他在枯枝残木间走了一段,便默认了两个人的关系。不然呢?她的人生总不能因为一双手止步不前。公道地说,吴广成是个能干的男人,他的茶店能在市里维持十多个年头就是证明。那天他邀她到公园旁边的奶茶店坐坐,台阶上积雪未消,吴广成摘下手套想拉她一把,却不料苏芩看到他的手后脚下一滑,反而重重摔了下去。
因为,伸到她面前的不是银鱼,也不是水草,而是一排出乎意料的矮木桩。此后十多年苏芩都尽量避免去看它们。那十根过早操劳的手指似乎提前停止了生长,它们短短地立在手掌之上,看上去又可怜又倔强。
别扭好像那时就种下了。吴广成看出她的抗拒,婚后干脆不再迁就,需要她的时候从不多话,一双短手十分粗鲁。苏芩咬紧牙关,僵硬着将一段不适挺过去。每次她都觉得是顶着狂风行走在山路上,等到终于风平浪静,全身松弛下来,才发觉眼窝里已经蓄满泪水。
与詹老师说话的空当,苏芩会忍不住看一眼他的手。它们伏在桌子上,或者搭在椅背上,有着说不出的安详。这是多么好看的一双手,仿佛在它面前所有烦扰都是多余的,连那个青年的手也是多余的。苏芩已经很长时间没想到青年的手了,好像遇到詹老师之后,那双手就自动退出了她的生活。
她得让那列火车停下来,退回去,退出中年,退出青年和少年,回到遥远的儿童时代,才能重新想起那天的情景。是个夏天,六岁的苏芩从午睡中醒来,父母和哥哥姐姐全都不在,他们莫名其妙从她的世界里消失,只把她和几只昏昏欲睡的母鸡留在家里。天很热,院子里晒着一盆水,那个铁制大盆在她眼里简直就是一个游泳池。汗水把她的头发黏在脖子上,她站在水盆边,决定给自己洗个澡。粉红色的香皂像条小鱼不断从手里滑脱出去,她一次又一次把它从水里捞上来。香皂越来越小,她身上涂满了厚厚的泡沫。
那个青年就在这时推门进来。那时的镇子远没有今天这么警惕,家家户户大门虚掩,仿佛不这样就算不上诚恳和坦荡。青年似乎已经游荡了很长时间,他累坏了,也无聊坏了,一转脸,却被低矮院墙里裹满泡沫的女孩吸引了注意。
“你是谁?”她后退一步,脚底的泡沫滑了她个趔趄。
“我是……魔术师呀,我从很远的地方来。”青年一本正经地说。其实他不说,六岁小孩也已经看出他和当地人的不同。他身上有一种新鲜明亮的东西,“魔术师”三个字更是带着遥远陌生的气息。姐姐说过,镇子里来了支宣传队,要在小学操场上连续演出三天,她猜他就来自那支队伍。这样的人她只在露天电影里看见过。
“你会变什么?”
“我不信!”六岁的苏芩大声说。其实她好奇极了,希望他用事实来推翻自己,所以回答得特别干脆,她甚至忘了自己没穿衣服。
青年后退一步,把两只手交叠在一起。他说,“我得离你远一点,我怕把拇指拉断,溅你一身血!”说着他就开始拉自己的拇指。苏芩紧张地攥着香皂,眼睁睁看着他把拇指越拉越长,越拉越长,不仅渐渐超过了食指,而且还又超出了中指,仿佛他的拇指是一根橡皮筋,正被他拉向某个极限。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她怕再拉他的拇指就要断掉了,立即大喊了一声,“停!”青年听话地停下来。他松开手,拇指又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他用肥皂盒舀上清水帮她冲洗。六岁女孩有些害羞,却又被清水流过的快乐所吸引。每浇一次她都要发出欢快的尖叫,最后他干脆把她抱进水盆里。他的手指细长柔软,像一些好脾气的银鱼从她身上一遍遍游过。她看见青年的脸和脖子被晒得通红,天太热了,她想,镇上的男人早就被晒得不仅通红,而且发黑了。
没到傍晚父母就回来了,哥哥姐姐也回来了,一切恢复正常。会变魔术的青年已经走了,除了十根好看的手指,她甚至想不起他的模样。她只记着他们有过的短暂友谊。他让她假装成一个洋娃娃,而他用漂亮的手指跟她做游戏。为了装得逼真,她忍住了欢笑和尖叫。只在他不小心弄疼她时,才低低地发出一声抗议。这时青年就会变出一只水果糖来补偿她。苏芩还记得自己翻开他的手指,查看他手心里是不是藏着一个宝囊。青年把十根手指亮给她看,确实,除了好看,他手上什么也没有。但是苏芩刚放过他,一颗糖就神奇地长在了他的指尖上。
十四岁生日后的某一天,苏芩莫名其妙从梦中醒来,确切地说,是那些留在她六岁身体上的手指记忆忽然醒来。它们在她身上游动,像当年一样又温柔又羞涩,又莽撞又调皮,它们抚过她身体的角角落落,让她惊诧之余感到些许奇怪的快乐。她忍不住偷偷打量自己,她讶异于这具躯体发生的变化,它正越来越像一个女人,像母亲和姐姐那样有了凸起的弧度。她对它什么时候发生的改变一无所知。
这之后她的四肢飞快拔节,身体有了香气,人却开始心不在焉。她沉浸在虚拟的手指游戏里,不再关心升学考试和男同学的目光。几年时间,那双手熟知了她的身体,也成为她判断男人的秘密标准。一天,记忆中的手指再次活跃起来,它们游来游去,游来游去,最后在一个隐秘的地方停下来。一道闪电忽然劈进她的脑海:那天青年都做了什么?他无处不至的手指,潮红的脸膛,还有粗重的呼吸,多像一个步步逼近的巨兽,将六岁女孩吞没在深不见底的暗影里。
苏芩像从一场大梦中忽然醒来,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与那双手割断所有联系。她像刺客一样冰冷,把一切趁手的锋利或尖锐的东西偷偷带进卧室,每当那些指头蠢蠢欲动,她就狠狠划向它们。她身上的疤痕越来越多,渐渐地像一张网,她宁愿把这张网织得密不透风,好把那十根逍遥多年的指头一网打尽。
一天,苏芩自作主张把电影音乐拿掉,另换上一张碟片。在这个家里待久了,她觉得可以做一次主。下午四点半,詹老师照常走出卧室,他打开音响,准备去厨房喝汤。音箱里突然响起的《闲聊波尔卡》把他吓了一跳。这是一首单簧管四重奏,诙谐,俏皮,欢快,让人听了忍不住想蹦两下。詹老师果然心情大好,笑着问她从哪找的,苏芩说,您喜欢的话,我有一抽屉碟片。她决定了,今后要多挑一些欢快的曲子给詹老师听。情绪影响着一个人的气机运行,她要让詹老师每天都过得高兴些。
长期以来,我国的传统金融业无法满足居民的投资需求。股票市场波动较大风险高,银行存款收益率低,收益率和风险无法同时满足投资者的需求。个人理财产品的出现很好的解决了这一矛盾,虽然存在一定风险,但是相比于股市,个人理财产品的风险要小很多,与此同时个人理财产品的收益有远远高于银行的固定存款。因此在很大程度上满足了市场上大部分风险厌恶型的投资者。
两人说话的工夫,一个男人推门进来。苏芩认得是詹老师的弟弟。这个少言寡语的男人平时多是晚上过来,帮詹老师洗洗澡、理理发,隔三岔五也会住上一夜,这次却提前过来了。他没打招呼就径自去了书房,詹老师只好匆匆喝完菜汤也跟了过去。不一会儿书房里的声音大起来,多数是詹老师的弟弟在说,苏芩知道詹老师不是不想说,是他没力气发出那么大的声音。她待在厨房里,将隐约听到的字句串联起来,大致明白了那男人的意思:儿子三十多岁了,因为没房子迟迟不能结婚。现在女方下了最后通牒,他只能来求哥哥帮他一把,反正……话没说下去,意思却明了,反正詹老师迟早要住到医院里去,所以不如干脆把房子过户给侄子,让他们全家从麻烦中解脱出来。苏芩为詹老师转瞬即逝的那一点点高兴感到心疼,不知道他得用多长时间才能消化掉这场惊扰。但是她能做什么呢?她一下一下切着菜想,她什么也做不了,自己不过是个做饭兼打扫卫生的家政工。
直到晚饭做好詹老师也没出来。他弟弟走了,照例没和苏芩说话,好像她只是一件桌子、凳子那样的摆设而不必理会。苏芩走进书房,见詹老师躺在藤椅上,他虚弱得十分吓人,仿佛已经和藤椅长眠在一起。
“苏芩,麻烦你明天找几只箱子,我要把家里的东西处理一下。”
“全部吗?”苏芩看他一眼,心里一阵难过。
“嗯,全部。”
就是说,詹老师不打算在她手上好起来了。他将待在医院里,直到哪天悄悄离开这个世界。她再也不会看到这双手了,哪怕被他无意触碰的机会也不再有。苏芩唯一一次碰到詹老师的手是有一次被鱼鳍骨划破了手指,他拿来纱布帮她包扎。苏芩把手交给他,心头突然跳得厉害,她想起经常做的一个梦,梦里的她手持利刃,不断砍向一些游动的指头。她怕詹老师也会像那些指头的主人一样,在女人的手上多停留一秒。然而,没有,他温凉的皮肤触碰到她,平静里没有任何信息。苏芩真想再体验一下那种平静,空明澄澈,无欲无求。这些年她在青年的手上沉迷挣扎,像一壶翻腾的沸水厌倦透顶又欲罢不能,她盼望能够冷却下来,像詹老师那样成为一池真正的静水。她想和詹老师说说自己的童年,说说青年留给她的纵横的伤疤,詹老师却似乎累坏了,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苏芩的工作忙碌起来,每天帮詹老师整理橱柜,做各种记录。她去超市要来七八只大纸箱,衣柜里的衣物除了必须的几件,其余全部洗净打包,贴上捐赠的标签。好在他是男人,不似女人的多而杂乱。他的衣服几乎都是上品,因为穿着在意而保留着原有的品质,捐出去仍能给人体面和温暖。要命的是书橱,书太多了,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踩上椅子,将那些大部头取下,按他的指令放进不同的纸箱里去。有时他们也会讨论一下,就某本书中的某段文字发表一下看法。有一次她随手翻开一本名叫《僧侣与哲学家》的书念起来,她喜欢这样貌似莽撞地调节一下气氛,仿佛他没有病入膏肓,她也不是家政工,他们只是两个健康而且趣味相投的朋友。
“我们可以完全放纵自己的冲动,去毁灭、拥有、控制,但是这种方式之下所得到的满足都是短暂的,它永远没有办法带给我们深沉、稳定以及长久的喜悦……”
她声音不错,上学时还做过学校的广播员。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到中年的她理解了这些话的涵义。这使她的声音听上去像岁月的一种传递或告诫。
“那天,你会来吗?”他忽然打断她。
她停下朗读,“别瞎说。”
“我不建议你来,也许会很难看。”他不好意思地笑一下,仿佛提前为那天的难看给出抱歉。
她想了一下说:“我会来看看你打扮得怎么样,够不够出门的标准。”
收拾到书柜底部的时候,她发现了几个木质相框,都是他生病前的照片。他竟然曾经那么健壮,仿佛每块肌肉都有保护世界的力量。看得出他是一个旅行爱好者,因为相框里的照片没有一张是老老实实待在屋里的。有一张标注为“在尼亚加拉瀑布前”的照片,他披着简易雨披正在大笑,毫不介意已经被淋成落汤鸡。旁边模糊的背景里有个花裙子女人,苏芩猜不出她是他的同伴,还是一名偶然闯进镜头的过路者。她端详良久,决定让花裙子女人做他的同伴,他们不仅结伴而来,而且还共度了一段美好时光。她为擅自安排了詹老师的生活有些高兴,她多希望他这辈子没有浪费过那双手,它该拥有的统统没有错过。
自从上次不欢而散,詹老师的弟弟就没再来过。詹老师头发长了,显出了年纪,苏芩这才意识到他已经是个年届花甲的人了。当然,她自己也不年轻,四十七岁,在她们老家可以当奶奶或姥姥了。下班前,她跟詹老师约好第二天给他理发,虽然她还没有拿过推子和剃刀,但谁不是从头学起的呢?她就是不忍心詹老师的形象一塌糊涂,就是想尽力给他一点人间的温暖。詹老师向她打个OK的手势。那些指头是如此疲倦,让她在回家的路上想起来就忍不住心酸。
第二天一早小区毫无预兆地停了水。物业通知家里留人,以防来水时水压过高造成水患。吴广成让苏芩请个假,苏芩想着昨天的约定,说:“我今天要给詹老师理发的。”吴广成说,理发又不是十万火急,明天再理也不迟。苏芩知道吴广成说得有理,却还是背起背包往外走。她说:“我不能说话不算数,何况还要给詹老师煮菜汤。”吴广成鼓着眼睛看着她,忽然抬脚踹了下房门。房门撞上边墙又弹回来,一下拍到了苏芩脸上。
去詹老师家的路上,苏芩不知为什么忽然想到了那道选择题:A和B掉水里,救则生,不救死,你救谁?苏芩想着吴广成和詹老师,一时难以抉择。如果救詹老师,显然对吴广成不公平,毕竟他诚心诚意想和自己过下去;如果救吴广成,她又绝不忍心把詹老师一个人丢在水里。最后她选择先救吴广成,再陪詹老师一起沉入水底。她为终于找到答案舒了口气,她感到好受了些,无论如何,这是她能想到的最让她安心的办法了。
苏芩借着街头橱窗查看了自己的脸。额头破了,嘴角肿起来,眼下有块醒目的淤紫。她想着该怎么向詹老师解释,不小心撞门上了?或者是路滑摔倒了?但詹老师只看了她一眼,她就不打自招地红了眼圈。打过包的房间空空荡荡,白墙,白顶,白色的橡木大床,詹老师躺在藤椅上,身上的毛毯几乎隆不起一个像样的人形。苏芩干脆放任眼泪流下来。詹老师既然给不了她什么保护,就只好拿出十足的耐心让她哭。等她哭得差不多了,才好脾气地劝她说:“好了好了,再哭就不好看了。”
语气里有种亲密,好像她是他至关重要的某个亲人。而他真正的亲人,那个当弟弟的男人还不知道哥哥即将为他所做的牺牲。苏芩一件一件往外拿理发工具,不甘心地问他:“你确定要把房子送人了?”她吃惊地发现,自己竟然用了和他一样的语气。
“用一套房子,成全两个年轻人的幸福,还是划得来的。”詹老师扭过头,好像她也有一份决定权似的,问她:“是不是?”
这年春天似乎特别短,刚过“五一”街上就有了夏天的迹象。一天苏芩买好菜,又专程到詹老师家楼下站了站。她曾擦拭过的窗子上贴着一对喜庆的窗花,她由此判断,两个她不认识的年轻人,已经开始了崭新的生活。
她闭上眼,又仔细回想了一遍热气蒸腾的厨房、响着音乐的客厅和第一次迎她进门的那只手。那真是千里难寻的一只手。她永远不会忘记——有些事一辈子只发生一次就足够铭记终生——那只手轻轻撩起她的头发,在她受伤的额头、眼角和嘴唇上慢慢行走的样子。轻抚之间,青年的指头被一拂而去。她把脸埋进詹老师的掌心,像纵身跃进一池清水。水流轻轻拍打着她,她漂浮在净水之上,像一个新生的婴儿,发出了长长的幸福的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