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拉不到您的手

2023-03-22 01:23赵景文
壹读 2023年1期
关键词:妈妈

◆赵景文

妻子熬好粥,嘱我去请患了感冒的妈妈用餐。我来到妈房门外,先轻缓地喊她,没有动静;随后提高了一点声音,依然无应答。一种不祥之感袭上心头。我快步进入房里,看她一动不动,连续高声呼喊,同样没有回应。猝不及防的我连忙回身,叫来妻子和弟弟,那时我紧缩的心在想,亲人一起呼唤,兴许她会有感应,进而出现奇迹。可是,任凭儿女声声叫喊,她再无回声了。

妈妈是平躺着像睡熟了一样走的,连被子都盖得好好的,双手也平平放着,没有丝毫因身体不适而挣扎的迹象。那天是2021年12月29日,距离新年元旦钟声响起只差2天。我相信,妈妈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从此再不醒来。就在早上起床时,我还调了一碗营养米糊,和妻子一起陪她坐着吃完,她才躺下继续休息。20分钟后,她自己还主动与村医通了5分钟电话,告知病情已有好转。甚至,11点55分她还打电话给我妻子,提醒喂鸡事宜——此时距她停止呼吸,不到半个小时。她的枕边,好好放着手机,钥匙依然带在身,口袋里还装着要在当晚付给医生的中药钱和医保卡。更主要的是,她没有给我们交代任何后事。

她闭着眼,是经年辛劳、过于疲惫而实在无力睁开的那种样子。等众人渐渐退去,我缓缓坐下,在床前一边拉着妈妈的手,一边帮她理理稀疏花白的头发。在泪水长流中我一次次起身亲吻她的额头,一遍遍看她的脸——虽历经艰辛,风雨沧桑,依然清秀、慈爱的面庞。只是,皮肤暗淡了,她在遇见好事时也常锁着的眉头,现在倒是舒展了。从此,她那总在追随着我的病体、充满慈爱的目光,也永远地消逝了。正常情况下,多数母亲临终时都会思念子女,可是,我的妈妈连“思念”的权利都没来得及享有,便猝然而去,没有留下一句话。

这是我读书走出家乡后近40年来,第一次仔细地、专注地、长时间地看自己的妈妈。只是,此时的她,我拉着的手的温度在渐渐变凉,已经感知不到儿子的锥心泣血了。现在,妈妈走了100多天,她去世时的面容仍时刻在我脑海里闪现。有时,我会感到妈妈好像没有死,甚至会隐隐觉得,妈妈自己也不以为她就死了。特别是我一个人夜晚独处时,这样的感觉格外强烈。

两年前,我病情加重时回了一趟老家。妈妈心急如焚,却努力不在脸上露出悲切的神情。有那么一刻,久病的我慢慢伸出手,拉了妈妈的手。她明显感到了突然,随即抓紧我的手放声大哭。那时,我感到她心都在颤抖。记忆中,这是我成年后第一次拉妈妈的手。妈妈去世后,邻居告诉我,在我拉手的第二天,天不亮妈妈就去找附近民间的医生。邻居看见她抄近路翻越山头往回赶时,有一段陡坡是她手拉着树枝让身体滑下来的,问她为何不走宽一点的大路,她只匆忙地应道:“要快点救我儿子!”我回城后,她在一个个黑夜里,是怎样坐卧不宁啊!当时,我只顾着自己的病,殊不知,儿子的病痛在妈妈心上往往是加倍的。妈去世后,我一再问自己:作为儿子,我为什么自己病重时才想起去拉妈妈的手?后来我再回老家时病已有好转。在妈妈生前,为何不拉着她的手去房后山路走走?尤其让我难以释怀的是,火化后我才想起,两次拉她的手时,竟然都没有好好看看她的手如何粗糙,骨节怎样变形,布满多少厚茧。

妈妈去世时,嘴没有闭合。在这一刻,我也才留意到,她的下牙仅有七零八落的几颗。之前,不,多年了,我老觉得妈妈吃饭慢,只一个劲地催她吃快一点,不然菜凉了对胃不好,她也只是淡淡颔首,从没解释过一句牙齿方面的原因。从外观看,妈妈的上牙相对好一些,那是几年前,我妻子带着她去医院新安上的。之后,直到她去世前,我不曾再过问一次。我在想,假如我早早留意,拉着她去找医生把下牙也及时治疗处理好,那她的健康状况会不会因此更好一点点?我内心深处,是特别期望妈妈能多享几年福,想让她晚年活得更体面、更有尊严,可惜,真是“子欲养而亲不待”了。

小时候,我家境况不好,过年常买不起新衣服。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每到年关,妈妈白天干农活劳累一天,晚上要在油灯下赶着给儿女们缝制衣服。在暗暗的灯光里,她以一针针、一线线,托举着我们成长。因生活困难,她除了日复一日种田耕地外,还去山里摘松果卖籽。妈妈个子不高,身体瘦弱,我总见她在烈日下,背着沉重的松果,手里还拖着长于她身体四倍、用于摘松果的竹竿钩镰。两个月前的一个早晨,我在老家山路上缓缓步行,偶遇一位母亲背着刚掰下来的玉米从地里回来,走在她前面的不满4岁的孩子,见我是生人,转头跑回妈妈身边,一下拉紧她妈妈两个手指,怯怯地随着眼里含笑的妈妈从我身旁走过。我木木地站在那里,不禁回想起小时候,妈妈也像这样带着我到山上拾野果卖的情景。那时,我走不稳或遇到沟坎,妈妈总是先伸出手拉我,我能想象,她那会儿的手该是多温暖。

约七八岁时,我患淋巴结核病。那年月治疗条件差,父母终日劳累也顾不了太多,就按医院处方买了注射液,让我自己每天到村卫生室打针。时间长了,打怕了,我皱皱眉头,半路上把注射液埋在水沟旁,自己还装作每天去过卫生室的样子。妈妈发现后,一手拉上我,不,是生气地拽着,另一只手拎着一根准备“教育”我的细棍子,去那水沟边翻埋在那里的注射液。那天如何挨的棍子无印象了,但我妈那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至今难以忘怀。她当时心中的苦楚与焦急,我不懂啊!

妈妈文化水平不高,她毕生所走最远的距离没超出县城。但凭着做母亲的本能,她始终认为读书对孩子是有益的事。自从在本村上小学起,我们四兄妹平均读了14年书,后来都走出大山参加了工作,这在当时是了不起的事。妈妈靠勤劳的双手供我们上学,经历过多少曲折痛苦她从来没说过。但我明白,她那双手,是我们永远的生命支架!就我的成长而言,妈妈的言传身教是最具体的,也是最基础的。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数不过来的老师们给了我许许多多的课堂教育,但给我最珍贵的教育、最早在灵魂上引导我的,是我的妈妈。

算起来,妈妈19岁就从20公里外邻县的一个小山村嫁到了我出生的村子。那时,她还不谙世事,更不知未来命运。她深一脚浅一脚来到陌生的环境,周围人并未友善待她,亲族间甚至不时欺凌她。在艰难、无助的命运面前,妈妈以坚忍的意志承受一切,在无休无止的艰辛劳作中,苦心养育了四个儿女,走过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妈妈平时很少讲那些大道理,她一辈子教育我们的,是句朴素的话:“自己要争气!”其实,她自己就是一个有志气、有骨气的人,这深刻影响了我的思想、我的品格,是我终身引以为豪的。

妈妈对子女始终是“给”而不“要”。我们每次回老家,她要么把刚从田地新收获的粮食给我们;要么把亲手种的菜给我们——有时担心我们不要,她会提前背上菜到出村的路口先等着;要么把亲手养的鸡下的蛋一个一个积攒起来给我们。甚至,每个孙子孙女考上大学,她都要把自己节省下来的一点钱拿出来鼓励他们。而她自己,从没主动向子女要过一分钱、一件衣服、一双鞋子,甚至生病都不轻易开口向我们要药。我记得儿子考上武汉大学后,她怜爱地拉住孙子的手,放一叠钱到他手心上后,又慢慢握拢孙子的手。孙子参加工作第一年回来看奶奶,孝敬她一个红包,可是,她去世后我们发现,那个红包她还放在枕头下,一分没动!不止如此。平时子女们陆续给她的钱,她也基本没动;陆续给她买的一件件衣服,她也没舍得穿。她多次跟邻居说,四个子女小时候太可怜,我不舍得花他们的钱。

妈妈离世后,有三个具体的身影常浮现在我眼前——菜园里弯腰锄草的身影;厨房里几十年如一日做饭、坐在灶前侧身翻找柴禾的身影;进大门时,背着沉重背篓的身影。这三个身影,在我心里一直挥之不去。至今,在老家小院里看不到她我仍不习惯;一进家门已不能先叫一声“妈”的悲凉,唯我心知。一个人,即使到了五六十岁,有妈似乎还可以有点孩子气,世间无论什么名利、富贵、地位,其实都不如有妈在身边。曾经,我工作上有点成绩或病情有些好转,我会习惯在第一时间告诉妈,让她一起高兴,现在,我该跟谁去说呀?多年来,我买到好食品,始终会想着给在农村老家生活的妈妈送点去,现在,我该送给谁呢!妈妈,您真的就那么安心走了吗?

送别妈妈后的一个周末,我在一个菜市场外碰见朋友的妈妈,特意上前去打招呼,问需不需要帮她拎东西。老人身体硬朗,高兴地回答“自己能拎”。看着她渐渐走远的背影,我突然想起,这位老人家年龄比我妈还大四岁多呀。回到家,我仍思绪难平,对窗自语:人家妈妈活得好好的,而我的妈妈怎么就不在了。

这天盘点资料发现,二十年间,我发表过上百篇文章,却始终没给我妈写过一个字。两年前,我从家风传承的角度,在《中国纪检监察报》发表了散文《那一弯山路》,侧重是说爸爸的,也没提到妈妈一句。世上做儿女的,通常会说到自己妈妈善良、勤劳、慈祥等,这是应该的。但是,我没有简单的只在这些语词上重复。我妈是一个普通乡村人,但于我是特殊的重要的,是一种具有神性光辉的存在。没有她,便没有我的一切。我写这点文字,仅相当于深深缅怀中,独自弯腰一点一点捡拾妈妈生前的一些片断。实际上,即便我写出再多文字,也写不尽对她的歉疚和牵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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