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鱼

2023-03-22 01:23王一三
壹读 2023年1期
关键词:母亲

◆王一三

拼尽全力,却发不出声音。她一着急,醒了。求救似的,她看向老公,只见他撮着嘴,鱼吐泡泡一样吹出串串鼾声。

天,已微明。天光透过淡蓝色窗帘照进来,冰凉冰凉的。不知是远处,还是更远处,传来机器的低鸣声,一直“嗡嗡”响着,不吵,但足以让神经撕裂。她轻轻下床,换下睡衣。衣物像刚从冷库取出来,刚一挨着身,腿上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心里一片冰冷。

父亲昨天打电话来,叫多买两条鱼。以前过年也买鱼,象征性买一条。年年有余嘛,吉利。她从不吃鱼,父母也不爱吃。多买两条?那就多买两条吧。她轻手轻脚走出卧室,到客卫简单洗漱一下,出门了。

农贸市场是两年前新建的,顶上搭着简易棚架,盖着彩钢瓦,遮阳遮雨,却不挡风。四面来的风,像冰凉的小蛇,从她袖口、衣领、裤脚往里钻,还想钻进她每一个毛孔。她打了个寒战,缩缩脖子,手抄进衣兜里。

也就七点来钟,农贸市场已人来人往,还不时有三轮车、摩托车掀着喇叭,擦着行人驰去。她耳边不时传来一两声抱怨,但没人咒骂。大过年的,都忌讳。

蔬菜早已涨价。平时五元一斤的豌豆,涨到九元,十元一斤的蒜薹,直接涨到二十。人们还是不要钱一样围着抢。手被抓破了,留了许久的指甲捂断了,也不管不顾。老板只顾看秤收钱,还忙得头顶冒气,脸上汗淌。水果也改头换面,平时堆摊子上,过年了,给它们套件内衣,再配件火红喜庆的外搭,顿时身价倍增。一箱箱往箩上蹾,一筐筐往车上搬。

她没去哄抢,蔬菜地里有,随便买点,水果、零食和杂货,她前两天就买了。不是嫌贵,年前这几天价格都差不多,她是懒得去挤。她径直走到卖鱼铺子前。父亲没明示,只说多买两条,她也懒得多问。往年买一条,多买两条,那就三条吧。

“宰了吗?”老板问。

“宰了。”

老板捞起三条鲤鱼,随手丢在地板上。鱼儿不老实,不停弹跳、打挺,弄得啪啪响。老板抡起木棒,用力敲打鱼头。她迅速撇过头,一阵心悸,好像木棒敲打的是她的脑袋。买鱼的人围成圈,嘴里不停嚷嚷,声音一个高过一个,生怕自己被忽略。老板不停打捞,不停敲击,老板娘负责称秤,把鱼捡到案板上排队、去鳞。鱼儿翻着白眼,眼里了无生气。有无怨气,她不想揣测。

周围越发嘈杂了。一个身穿夹克的中年男人从不远处走来。他昂着头,挺着胸脯,右手高高举着,手里拎个蛇皮口袋。袋子剪了一个大大的洞,一只羽毛红亮的大公鸡露出半截身子。它也昂着头,挺着胸脯,睁大好奇的眼睛四处张望。它还不知道自己正走在赴死的路上。夹克男不看路,昂首挺胸穿梭于人群中,倒像是袋子里的鸡在为他开路。肉铺里,砍刀用力剁着:排骨,筒子骨,猪蹄,整齐的刀口闪着白光。各种声音入耳,各种气味刺鼻。鱼腥味,鸡屎味,猪粪味,人们奔走拥挤时流的汗酸味。五味杂陈。

“八斤二两。”老板娘麻利地刮着鳞片。疼痛刺激着鲤鱼的神经,被按住头部的它又翘了翘尾巴,扭了扭身子。鳞片分币大小,闪着粼粼寒光四处飞溅。有一块鳞片飞过来,贴在她手背上,粘着丝丝血迹。她厌恶地弹飞,掏纸擦了手。

回到家,老公正忙着往车上搬东西。见到她,他笑着嗔怪:“起床也不叫一声。”她心里有一丝温暖,也有点别扭。他以前最爱睡懒觉了,只要得空,他经常睡到十点多,饭菜端上桌才慢悠悠爬起来。最近半年,他老是这样小心翼翼。

她拎出鲤鱼,放进水盆清洗两遍,抹上盐,用干净塑料袋装好。

后备箱已满满当当。两袋东北大米就占了不少空间,还有一些卷纸、洗衣粉、洗涤剂等日用品,和一些吃食。她只好找个小纸箱,套上塑料袋装鱼,放到后排脚垫上。

出发,回桃树湾。

楼房和街道一一从眼前划过。街上行走的多是三五十岁的中年人,他们背着扁箩,箩里塞满东西,手也不闲着,左边一袋,右边一提。当高大的白杨露出光秃秃的枝干时,汽车已经驶入郊区。小县城的优点此时体现得淋漓尽致:不堵不塞,十多分钟就能出城。

地里的包谷茬一尺来高,整齐排列着斜斜的刀口,像秦皇陵兵马俑,手持刀枪虚张声势。苜蓿草一片碧绿,金黄的野菜花夹杂其间,给枯涩的冬天增添了一抹情趣。窗玻璃上起了层薄雾,老公的侧影若隐若现。模糊的镜像,让他的耳垂显得异常性感,肉嘟嘟的,软绵绵的。她手指在玻璃上划拉一下,亮晶晶的一斜条。把斜条当枝干,她画了一朵桃花。她又画了一朵。花瓣透明的轮廓,把外面的世界勾勒成花朵的形状——野草焦枯,匍匐在地埂上;小树光秃秃的枝干上,挂着黄色的和黑色的地膜,地膜破破烂烂,被风吹得呼呼响;远山白花花的,整个冬天,山顶的树上都挂着雾凇,玉树琼枝。

挡风玻璃上也覆了一层雾气,前路模糊不清。老公开了热风。她鼻子里瞬时钻进一股怪怪的气息,热烘烘的,夹杂着腥臭味儿。雾气散了,桃花没了。转瞬即逝的一生,开放就是凋零。她打开窗子。冷风因车速变得更冷了,硬硬地抽在脸上,像刺条儿。后座上放着一本书,风正一页页翻着,弄出哗哗的声响。她摇起玻璃,只留一条指宽的缝。

她有点头痛,太阳穴突突跳着,她伸食指揉了揉。老公转过头,关切地看了她一眼,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回城买点药。怕影响他开车,她冲他笑笑,做出无事的表情。

车已出城,路两边的房子变矮了。三层的别墅,两层的楼房,也有小平房,高低错落。炊烟匍匐在房顶上,寻寻觅觅,仿佛丢失了重要东西。前方跑过一只灰秃秃的狗,瘦骨嶙峋的,身上巴掌大一片毛没了,烤火时燎了吧?

老公带了一下刹车,狗慢吞吞走过去,一步三回头。她很想丢条鱼下去。如果顺手,她真的会丢一条下去。虽然她也搞不清楚,狗究竟吃不吃鱼。

窗外的景物在后退,她感觉自己也在倒退,头晕乎乎的。她闭上眼睛。她想起了清晨的梦。梦里母亲在江边洗衣服,手边滑出去的泡沫白花花的,晶莹莹的。泡泡追逐着,嬉戏着,随水东流。流着流着,变成朵朵桃花,漂呀,漂呀。她还是八九岁时的样子,扎着两根小辫,追着花瓣跑。跑着跑着,母亲不见了,怎么找也找不到。

梦里的母亲真美啊,乌黑的眼睛,细细的腰身,和她小时候所见一模一样。

她小时候一直没离开过桃树湾,直到上中学。桃树湾因桃树多而得名。最初只有大洋桃,黄心桃,五月桃,栽在各家房前屋后,桃子成熟季,树上挂满了贪吃的孩子。后来发展经济,引进了蟠桃、水蜜桃、油桃等品种,满坡满地种植。每年桃树落叶后,母亲要下地除草,松土,在每棵桃树四周挖条沟,埋两撮箕农肥。修剪去往高处和密处生长的枝条,保证桃树透光通风。来年开花后,还要施肥,打药,防病防虫。她呢,只顾在地里撒欢,捉蚂蚱,编花环,刨蚯蚓。

“春桃,一边玩去。”

“春桃,镰刀递来给妈。”

“春桃……”

她是小马驹,欢蹦乱跳的小马驹,身上拴着绳子。绳子是母亲的声音,是母亲的目光。她跑得远了,母亲眼睛一睄,轻唤一声,她“嘚嘚嘚”跑回来了。

那样的日子多美啊,像一朵朵桃花,灼灼盛放。

桃花随流水走了,母亲也弄丢了。梦里梦外,恍恍惚惚,又真真切切。

肺癌,一查出来就是晚期。拿到检查结果那一刻,她感觉自己掉进了枯井。井好深啊,她一直坠落,坠落,四周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她不停挥动双手,却什么也抓不住。她不敢叫,不敢哭,怕惊动了母亲。母亲只知道自己住院是因为胆结石。母亲不知道,有一只魔鬼的手正拽着她,想拉她去另一个世界。她折叠好单子,轻轻塞进挎包里,走进病房。

母亲的脸病恹恹的,肉落了,耸着高高的颧骨。常年日晒风吹的两团黑红,反倒淡了,显着一种惨白的美。父亲坐在床尾,帮母亲捏脚。他好几天没刮胡子了,看上去更显憔悴。

“妈,你想吃什么?我去买点。”

“不想吃,别浪费钱。”母亲摇了摇头,“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怎么脸白寡寡的?”

她心里一惊。母亲这一问,父亲也抬头看着她。她赶紧冲他们挤出个笑脸。“没什么,昨晚房间里进了蚊子,没睡好。病房里没蚊子吧?要不要我买盒电蚊香来?”

“一样都不要买,钱省着点用。”母亲虚晃了两下手。

“那我就看着随便买点吃的。”说着,她赶紧往外走,“爸,你看着点,我很快就回来。”

她四肢酸软,脚步凌乱,招手半天才叫到一辆出租车,她弯腰钻了进去。司机问她去哪里,她似乎听到了,嘴里却没反应。司机转过头,奇怪地看着她,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

“去江东花园。”说完,她深深陷进座位里。恍恍惚惚的,车子停在小区门口了,她还好好坐着,两眼直愣愣的。“到了。”司机提高了一点声音,看她的目光既疑惑,又警惕。

她扶着栏杆,艰难地挪动双腿,好不容易才爬上五楼。老公正在煨鸡汤,他坚持小火慢炖,说高压锅煮的汤没营养。母亲住院后,他驾校的学员多数转给了同事。

“怎么回来了?”他看了她一眼,继续刮姜皮。

她没回答他,径直走进卧室,扑倒在床上,拉被子捂着头哭。

见她不对劲,老公赶紧洗了手跟进来,轻轻抚着她的背。“是检查结果出来了吗?”

她耸着肩膀抽泣了一会儿,再也憋不住,一下扑进老公怀里,放声大哭。

病魔啃噬着母亲,她的脸渐渐变得青灰,眼里的光亮日渐黯淡。一天早上,她扶母亲去卫生间,母亲便血了。她的心凉了,凉到零下。她赶紧按了一下冲水按钮。要是病毒也能被轻松冲走,多好。从卫生间出来后,母亲一直没说话,闭着眼睛躺着,似睡非睡。

她紧紧抓着母亲的手。母亲的手好瘦啊,松松薄薄的皮下,青筋高突着,没有肉,也没一丝血色,还密布着针眼。她不敢叫母亲,不敢和她说话。她怕自己控制不好情绪。

母亲终于醒了。她赶紧摇高病床竖起枕头,扶母亲坐起来,热稀饭给她吃。母亲吃了一碗,还要吃。她暗自思忖:莫非母亲没有多心?当然,母亲吃得下东西,她是高兴的,两个星期以来,母亲每顿最多能吃半小碗了。

她赶紧又舀了一碗。

她一勺勺喂,母亲一勺勺吃。看着母亲吞咽有些困难了,就劝她休息一下,少量多餐。母亲强笑着,有气无力地说:“哪有你这样的女儿,一点稀饭都舍不得你妈吃饱。”她只好继续喂。母亲吃得都反胃了,还不停下来,她才赶紧端走。没过几分钟,母亲吐了,稀饭全吐了出来。呕吐物把床弄脏了,也弄脏了母亲的衣襟。母亲一脸内疚。她关上门,帮母亲换衣服,又按床铃叫来护士,帮忙换了床单。扶母亲躺下时,她心疼地说:“妈,您能吃多少吃多少。没事的。”

母亲眼里闪过一丝泪光,翻个身,闭上了眼睛。

她紧紧揪着衣角,咬紧了牙帮子。

便血后第三天,母亲开始咳嗽,越咳越厉害。她坐在母亲身边,轻轻拍她的背。父亲递来的纸巾,接母亲吐出来的血痰。她喂母亲喝鸡汤,母亲喝一两口就再不张嘴。再后来,已经没力气睁开眼睛了,全靠针水养着。母亲一天天消瘦下去,瘦得只剩皮包骨头了,像一把干柴,一阵风就能吹走,一把火就成灰烬。她眼眶凹陷,面如死灰,每天疼得晕过去几次。

那天,她端鸡汤进来,还隔着五六步远。见母亲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母亲抬了抬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又无力地垂下去。碗不知不觉就落到地上。她想抓住母亲那只手。她还是晚了一步,母亲的手垂下去了。垂下去就再没抬起来。她听见破碎的声音——碗碎了,心也碎了,整个世界都碎了。那场景,她无数次想起。多像一个梦啊!一个破碎的梦。一个噩梦。

料理完后事,她又瘦了一圈。顶着两个黑眼眶,她回心诚驾校上班了。这几个月天天请假,耽误了不少事,还好老公也是驾校的教练,老板没怎么为难她。

她打开电脑,开始登记学员信息。同办公室的小张看着抖音视频走进来,见她回来了,凑过来说:“哎呀,瘦成这样了!你休息一下吧,我来帮你弄。”

她摆了摆手。悲伤就像黑洞,做再多事情都填不满。但做总比不做好。

“老人刚送上山,你不多休息几天。”小张往自己保温杯里放了颗大枣。

刚好有人来报名。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瘦瘦的,留着长发,右耳上戴着金属耳钉。她赶紧起来招呼。收费后,她指导男孩填报名表,帮他复印身份证,让他等体检通知。

男孩走后,小张摇着杯子,又问她:“你爸还好吧?这种事情打击最大的就是他了。”

“还好。”

“他会不会进城和你们一起住?”

她被针刺了一下。

“一个男老人,煮饭都成问题,早晚怕得再找一个。”小张小心试探。

这一针刺直接刺在心上。

“肚子疼死了。”她抽了两张纸,赶紧朝门外跑。走廊另一头有扇窗子,她趴在窗子边,看几位教练教学员倒库。她老公没在,他今天去环城路练路考。有几个男学员在遮阳棚下玩纸牌,其他人坐在周围,低着头玩手机。外号“唢呐匠”的刘教练左手叉腰,右手不停挥舞:“左打,再往左打点。”他朝右画了个圈,“回正。叫你回正!耳朵驴日聋啦!”学员战战兢兢打着方向,手忙脚乱。坐一旁踩副刹的老学员也不知所措。

谁都不容易啊,她想,比如“唢呐匠”,媳妇在超市打工,一千多块的月工资,一家子的伙食费都不够。他老娘八十多岁了,三天两头住院。两个儿子,一个读高中,一个上大学,正要花钱。再比如小张,老公在外面勾搭上别人,离婚后才知道,小三孩子都生下来几个月了。现在她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精力,金钱,都是问题。

都不容易啊。纸扔垃圾桶里,她深吸一口气,朝办公室走去。

下班时,老公来接她,一路无话。她最近老是无缘无故发脾气,不点自燃,老公都不敢随便开口了。

回到家,她淘了点米煮着,躺到沙发上,有气无力地闭上眼睛。老公在洗菜,哗哗的水声冲击着她,她的脑髓似乎正一点点顺着下水道流去。母亲生病这段时间,她的所有力气都用完了,最近老觉得累,老觉得困。她拿块毯子盖在身上,想眯一会儿,又睡不着。眼睛闭着,脑子里却清醒得很,关于母亲的过往,纷乱呈现。当然,父亲的事也够让她操心的。

母亲走后,父亲蔫了。他耷拉着脑袋,佝偻着身子,走路拖拖沓沓的,像被什么拴住了腿。

办完丧事后,她要回城里上班了。那天晚饭后坐着烤火,她试探着说:“爸,要不把牲口卖了,跟我进城去住,你一个人在家我们不放心。”

父亲低着头咂旱烟,不说话。红红的火苗在他脸上跳,烟火忽明忽灭,在他眼睛里闪。半晌,他磕磕烟灰,揣好烟锅,往灰堆里吐了泡口水,才憋出两个字:“不去”。他拿起火钳,扒拉着火炭,也不抬头。他的头发白了好多,乱蓬蓬的,长时间不洗,像上了发胶。顶上的头发根根直立,又相互交叉,灰尘在上面摇摇欲坠。第二早她接着劝,回来又打电话说,任她嘴皮磨破,父亲就是不进城。

车子还在弹石路上颠簸,好像要抖落这载不动的心事。颠一下,她胃里翻腾一下。簸一下,她胃里又翻腾一下。肠子像是打了结,扭着绞着疼。颠着簸着,胃里开始翻江倒海,一浪高过一浪,就快涌到嗓子眼。

“停车!”

她喊得着急,老公赶紧靠边,右脚猛踩刹车。车在惯性驱使下,往前蹦了一下。老公扒正档杆,拉起手刹,急忙下车招呼她。

她推开车门,伸出头一阵狂吐,眼泪都吐出来了。老公赶紧过来扶她,把她的长发捋到后背。她蹲在路边又吐了一气。老公轻轻拍着她背,见她吐完,忙递过来纸巾和水。

胃里好受多了,嗓子却刺辣辣地痛,估计吐得太猛擦伤了。她漱漱口,擦擦嘴巴和眼睛,朝路边的小树林走去,说想休息一下。老公锁好车,跟了过来,扶着她左臂,说从来不晕车的人,今天这是咋了,吐成这样?

她没做声。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虽然打过春了,山上的草木还没复苏,灰秃秃的,大病初愈的样子。林间落了厚厚的松针,软软的。她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想休息一下。早回去晚回去,回去就行了。父亲的眼里,父亲的心里,早没她这个人了。

老公去林子里撒了泡尿,回来在她身旁坐下来。她靠在他肩上,商量说:“要不别回去了?”

老公手指插进她的头发里,摩挲着:“说什么呢,这么大的人了,还像个小孩子。”老公比他大五岁,好些时候,他还真把她当小孩子对待。

“就是不想回去。”她说着,随手捡起几根松针,编桃花。黄黄的松针在她指间缠啊,绕啊,一会儿就编出一朵。

这是小时候母亲教她的。母亲手巧,还会编麻雀,编戒指,编手环、螃蟹和螳螂。用松针编,用茅草编。跟母亲上山放牛,她们就编呀,编呀,每一个日子都能在指间开出花来。

“大过年的,回去可别耍小性子。”老公拉她起身。她干脆趴在他腿上,撒娇说:“再休息十分钟嘛。就十分钟。”

老公只能依她。见她脸色灰白,又帮她捏肩,掐虎口。“好点就走了,大年三十的,害老人家一直等着,过意不去。”

她不情不愿地跟着他上了车。

上次回去,是几个月前的事了。一进家门,就见屋里多了个女人,村里的,一个她该叫三孃的寡妇。他们在吃饭,有说有笑的。见她回来,都不笑了,都站起身,招呼她吃饭。尴尬地,热情地,甚至还带着一丝讨好。

她瞬间成了客人,成了外人。

心里的某处轰然坍塌。她放下东西,朝后山走去。她想去看看母亲。

阳光从头顶直劈下来,白晃晃的,像一把把刀子。周围的树木蔫头耷脑。她有些头晕,有些睁不开眼睛 。她还浑身无力。她直愣愣看着前方,任两只脚桨一样逆流划行。十多分钟的路,她走了很久,很久。

母亲坟上的土还新痕新印,红通通的。走近了细看,才发现出土不久的野草细芽,它们柔弱的腰身随风摇摆。她感觉自己还不如一棵野草。再柔弱的野草都有根,根牢牢地抓住土地,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母亲不在了,她的根断了,她成了无根的野草,漂流的浮萍。她的灵魂,从今只能四处游荡,无处栖身。

她在母亲坟前哭了很长时间。她匍在地上哭,趴在坟头哭,揪着野草哭。她双手沾满红泥土,沾满野草墨绿的浆汁。她又用沾满泥尘和浆汁的手抹脸,擤鼻涕,一张脸弄得红红绿绿的,脏兮兮的。她背靠母亲的坟,就像依偎在母亲怀里。她身子蜷缩成一团,无声地哭,无声落泪。眼睛哭肿,眼泪流干,她还在抽泣。

怎么回城的,她后来一点也记不起来了。她像生了一场重病,睡了好几天。那次之后,她再没回过桃树湾。

“多买两条鱼。”她又想起父亲的话,一阵腥臭味扑鼻而来。胃里又是一阵汹涌。她用了好大的力忍着,才没吐出来。

一路弯道向下,她看到了牛栏江。现在是枯水期,房子大小的石头矗立水边,高大突兀。江水却明净得很,绿绿的,穿行于山石之间。

再转几道拐,她看到桃树湾了。一山分四季,十里不同天。海拔三千多米的乌蒙山顶还冰如玉挂,牛栏江边已桃花盛开,远远望去,山谷里像飘着一大片红云。村庄掩映在桃林中,若隐若现。

“再休息一下吧。”她说得有气无力,她又想吐了。

山路弯道多,路窄,老公选了稍微宽敞的地方停了下来。

她蹲在路边呕着,大声地呕着。胃里之前吐空了,只呕出一些黄色苦水。

她在草埂上坐了下来。不用辨认,她一眼就看到自家的房子。石头砌的墙,石板盖的屋顶。年长月久,石墙已由原来的青灰变成了黑色,长出了青苔。屋顶上的石板黑亮黑亮的,一块紧扣着另一块。

她看着远处黑亮亮的石板,眼前又浮现母亲在楼顶上晒苞谷、晒洋芋片和红薯片的情景。她想跟老公说,我们还是回城去吧。这时,她看到一个人爬上了屋顶,右手罩着眼睛往山上看。是父亲。他是在等她回家吗?她想起一家子去李子沟撬石板时,父亲弓着腰,手握顺杵,单膝跪地背石板起步的样子。那时他多年轻啊,头发又黑又亮,一件普通的蓝迪卡布衣服,穿到他身上都那么笔挺。也就十多年光阴,确切地说,是从母亲生病这一年多来,他老了,老得那么快,就像是一瞬间变老的。母亲走后,她好些次回去看他,他都醉得不省人事。

有一次,她还没进门,就听到猪们撕心裂肺的吼叫。见到她,它们就像见到了救星,长嘴从栅栏门缝里伸出来,冲着她叫唤,圈门都快拱倒了。她喊了几声,父亲没在家,进灶房里看看,也没有煮好的猪食。她只好舀几碗生面,撮一盆糠,拌湿了喂猪,解燃眉之急。院子里遍布鸡屎、草梗、碎柴,落脚的地方都没有。狗瘪着肚子,围着她转,嘴里哼哼唧唧。

关键是,父亲也不知去向,电话打不通,喊了没人应。她急得团团转。找了半天,才在屋后的包谷秸秆堆里找到父亲。他头发乱蓬蓬的,头发里粘着许多包谷叶子碎片,还有草茎。他的脸腮红通通的,鼻子也红通通的,胡子已过寸长,又脏又乱。他四仰八叉躺在包谷秸秆上,手里还握着半瓶酒。

她喊了几声,父亲没反应。她蹲下身子,摇晃他,边摇边喊,父亲终于醒了。他睁开朦胧醉眼看了好几秒,才一下瞪圆眼睛:“春桃?你回来了呀。”父亲坐了起来,右手抓抓脑袋,左手把酒瓶偷偷藏到背后,“我在这里烤烤太阳,咋个睡着了呀?你吃饭了没?”

“爸,您喝了多少酒呀?醉成这样。”

“不是刚才去你张大爹家玩嘛,喝了两小盅。”父亲说着,又挠了挠头。

回到家,父亲忙着去捉鸡来宰。他走路一步三晃,嘴里还唠叨着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他好煮饭等着。她赶紧拉住他,扶他坐下来。她刚转过身,父亲又站了起来,说要去楼上锯火腿,刚迈开步子就被火钳绊了一下,摔倒了。她忙折回来扶他。父亲手心擦破了一大块,流血了。她找了半天,才在橱柜抽屉里找到一支粘满灰尘的红霉素眼膏。

父亲却一点不配合。“抹哪样药?不消不消,一点皮外伤。”

她说怕感染,还是抹一点好,父亲就是不伸手。他裤子也破了一个洞,估计膝盖处也受伤了。看他那固执又窝囊的样子,她心里窝着一股火,又是气恼,又是心疼。

厨房里没一件干净东西,电饭锅里长满黑色的霉烟,馊臭味熏得她直想吐。碗里的霉烟更长,有些装着剩菜的碗里甚至长出了蛆虫。她戴上橡胶手套,憋住气,头迈朝一边,把有蛆虫的碗装进塑料袋,远远扔到门外去。

她花了一个多小时才打扫好厨房,开始做饭。她随便炒了几个菜,和父亲吃了。边吃,她又劝父亲,叫他进城住。“爸,您还是跟我进城去吧,我也没时间经常回来陪您,不回来心里又不踏实。”父亲还是不做声。母亲走后,他越来越沉默了。不喝酒,他可以一天到晚不说话,喝点酒下去,又唠唠叨叨说个没完。桃树湾,成了她想回,不得不回,也越来越怕回的地方。

现在,她坐在草埂上,看着父亲手搭凉棚张望的样子,不由一阵心酸。这么久没回去,也不知他怎么样了。

“走吧。”老公把烟头丢在地上,脚尖搓了两下。

一阵微风拂过,山下的红云摇晃起来,飘荡起来。母亲最喜欢的桃花开了。

父亲已在村口等着了。见到他们,他双手在腹前搓着,脸上挂着不自在的笑。老公下车递了根烟过去,给他点了火。父亲的头发理短了,胡子修了,衣服也整洁了,整个人看上去还算精神。

刚进门,那个女人就笑着迎了过来:“春桃回来了呀,你们饿了吧?我炒菜就吃饭了。”

走在前面的父亲突然放慢了步子,肩膀高耸着,耳朵不停翕动。

她没做声。

见她手里大包小包的,女人伸手过来,想帮她接住两样。她绕开了。老公赶紧把右手拎的东西递过去,还甩甩手,说勒死了。父亲垂下高耸着的肩膀,拎着东西进堂屋去了。她瞪了老公一眼,他装没看见。

女人接过袋子,眼睛一下子亮了:“买了这么多鱼啊,好肥!”

一股腥臭味飘然而至,她胃里又抽搐了几下。

女人扭着肥大的屁股拐进厨房去了。安置好鲤鱼,女人忙着给他们泡茶,父亲帮着端水,小心赔着笑。女人又端出瓜子,端出糖果,递到他们面前。女人不停地笑,笑得腮帮都僵硬了,让人看着都难为情。

她头还晕乎乎的,感觉沙发在不停摇晃,房顶在不停旋转。胃里空落落的,寡辣辣地疼。她站起身,想去门口透透气。

院子里倒还收拾得清爽,公鸡母鸡都赶到桃树林里去了,它们去找虫子吃,顺便拉屎肥地。灶房门口挂着两笼泡肝,一看就是父亲的杰作。父亲喜欢吃泡肝,每年趁猪肝鲜活时,他在表面抹上盐巴,削根竹管塞进气管里,灌进去搅匀的鸡蛋,嘴巴对着竹管用力吹气,直到猪肝膨大饱满。父亲找来两根木棍,搭成十字,架空肝叶,挂在背阴处晾干。泡肝煮熟后切片,似蜂窝状,往酸汤蘸水里泡泡,酸辣香爽。猪肝旁边挂着一串香肠,黑红色,五寸长一节扎紧,油亮亮的。墙上还挂着两个烧洗干净的猪头,猪脸表情生动,就像它们不曾死过。有那么一瞬间,她差点产生错觉,以为一切如昨,一切都未曾改变。

肋骨和脊柱像被抽走了,整个腰部软沓沓的,没有力量,站不住。她拐进耳房,想睡一会儿。房间里收拾得很干净,被子床单都刚洗过。床边的鞋架上,放着两双毛线勾织的新拖鞋。一看就是女人的作品。她没换拖鞋,直接脱了鞋子倒在床上。

吃过早饭,大家动手准备年夜饭。女人忙着熬猪头,煮火腿,煮刀头肉。她出一趟进一趟,肥大的屁股扭得团团转。

见背箩里有女人拔回来的白菜和蒜苗,她拎两个大盆到水管边,拧开水龙头放水,一边剔去蒜苗上的黄叶,割去根须,白菜一叶叶撕下,一起放大盆里清洗。

桃树湾的人爱吃长白菜,也相信那一套:三十晚上,吃葱聪明,吃蒜会打算,有算计,吃长白菜,长吃常有。做法却跟其他地方不同。母亲在世时,每年过年,煮猪头和火腿的油汤,她都用来煮长白菜。煮得多,吃不完的就用土坛子窖藏起来。有时候二月间来客人,从坛子里捞两碗长白菜出来,汤已扯黏线了。煮涨上桌,酸溜酸溜的,很受欢迎。

长白菜好吃,不好洗。冰冷的水刺痛了皮肤,刺痛了她的骨头,刺痛了她的心。“冬冷皮,春冷骨。”母亲说得一点不错。这春天的水,快把她冻住了。

老公要宰鸡,女人系着母亲的围裙,拎来一壶开水。母亲腰细,围裙系在女人身上,两根带子只能勉强够到对方的手,把她肥大的肚子勒成一个葫芦。

一只老母鸡悄悄摸过来,偷啄盆里的菜叶。“滚!”她使劲扔了个菜蒂过去,母鸡炸开翅膀扑腾了几下,跑出门去了。

女人蹾下水壶,转身进了灶房。父亲和老公都转过头来看她,她才意识到刚才声音大了点,动了气。

抓住一只阉鸡,老公要宰,父亲不让,他要自己动手。老公只好拿只碗,放点盐,在一旁等着接鸡血。

鸡头往后一拉,塞进翅膀里。父亲左手捏紧鸡翅,右手握着刀,有模有样的。她颇感欣慰。刀架在鸡脖子上,父亲像锯木头一样左右拉,拉了好几下,还不见鸡血。她瞪圆了眼睛,手里握着两片菜叶,忘了洗。老公比她还紧张,头越垂越低,快和父亲的头抵在一起了。他左手端碗,右手握拳,握得紧紧的,咬紧牙齿暗暗用力。父亲一脸尴尬,他拉呀,锯呀,来回二十余下,终于见血了,老公赶紧把碗伸过去。她也如释重负,笑着说:“这鸡落你们手里也是可怜,活生生被捏死的。”

父亲也不恼:“这不是头一回嘛,以前都是……”

见女人拎着锑盆出来,后半句话生生被父亲咽了下去。

女人看看父亲手里的刀,说也不仔细瞧瞧,这是砍猪草的刀嘛。

父亲没做声,他把鸡放进锑盆里,鸡头埋在身子下面,浇开水烫。拎着鸡脚翻了个身,父亲开始拔鸡毛。

终于洗好了,她把菜端进厨房。女人让她去歇着,说几个人的饭菜,她弄就行了。她没客气。她的手指被冻成了煮熟的大虾,红通通蜷缩着身子。她朝手心哈了几口气,把双手塞进胳肢窝里。

手暖和一点,她把父亲砍回来的青松毛拎进屋,铺撒在供桌前。她不停修改着形状。母亲说过,一定要铺得圆圆的,过年了嘛,一家人要团团圆圆。

她看着地上的松毛,又看看松毛后的供桌。说是供桌,其实是个五屉橱,是母亲的陪嫁,彩绘油漆已脱落得差不多了,木材变得黑灰。都说物是人非,其实物也会老的啊。

年夜饭越吃越早了,才五点来钟,已有鞭炮声响起。一家响,家家响,噼噼啪啪的,异常热闹。除了过年和死人抬丧,平时村里就七八个老人。她父亲这样年纪的已经算年轻的了。以前有人结婚或请祝米客,村里也兴吹吹打打,挺热闹的,现在都去城里或镇上馆子里请了。

老公拿出一封两百响的鞭炮,挂在门口的桃树上点燃。

她心头一惊。

红红的纸屑四处纷飞,铺了一地。硝烟漫进屋子,有些刺鼻。“妈,过年了。”她在心里说。

父亲找来干净簸箕,把煮熟的猪头放进簸箕里,又放进一块刀头肉,上面插着一双筷子。烟、酒、茶齐备,父亲开始敬神。点香,烧纸,磕头。家神菩萨一一拜过,开饭了。

菜一一端上来,她数了数,十一个。应该还有菜,以前过年,母亲都做十二个菜,每个菜代表一个月,预示来年月月有吃的。月月有,就是天天有。天天有,就不会饿肚子了。“人生一世,吃穿二字。”母亲对生活的要求就吃饱穿暖而已。

女人端着最后一道菜进来,轻轻放在松毛席正中央。是一条鲤鱼。酥黄的表皮浇了红红的汤汁。佐以姜、蒜,青椒、红椒,糟辣子。浓浓的汤汁里,还漂着点点葱末,几朵桃花。

“桃花鱼,你们尝尝。”女人说着,打开一瓶花生奶,倒了两杯,递了一杯给她。

两个男人在喝酒。大家都不怎么说话。老公端起酒碗朝父亲扬一下,父亲也端起酒碗回敬,默契得根本不需要眼神交流。连酒碗蹾回松毛上,也无声无息。

女人招呼她们赶紧夹菜,自己也开吃了。女人胃口好,吃什么都很香的样子。鸡肉,血豆腐,火腿,她都能吃出“啪啪”的声响。这道菜刚进嘴里,眼睛已开始搜寻下一道菜。夹菜之前,她必把筷子塞进嘴里,合上嘴巴用力刷拉一下。

几口小酒下肚,父亲话渐渐多起来,说有三只母羊怀了崽,来年又要添小羊;说过年猪宰了,开年要再捉两只猪崽来,和两个架子猪一起养;还说五月间牛栏江涨水,冲下来一个小孩,肚子肿胀得像口锅。

“呸呸呸!”女人打断父亲,“大过年,不说这些不吉利的。”

父亲便不再吱声。他端起碗,朝老公扬扬,喝了一口酒。老公也喝了一口。父亲蹾下酒碗,咂了咂嘴。

老公朝她碗里夹了一叶长白菜,嘴里讲着带学员练车时的趣事:“上一批遇到个傻小子,下坡不知道减速。我在一旁叫刹车,他慌着拉手刹,我火冒了,吼了他一声,让他用脚刹,那混蛋拉开车门,把左脚伸了出去。”

父亲微笑着。女人笑得很大声。

“吃鱼,赶紧吃鱼。”女人脸上还漾着余笑。筷子在嘴里刷拉一下,她往老公碗里夹了一块鱼肉。她又把筷子塞进嘴里,慢慢刷拉着,仿佛在思索该从何处下手。筷子伸到鱼腹处。筷子用力一挑夹起一块鱼肉。

她一阵一阵心惊。

女人把鱼肉递到她面前。鱼肉上粘着一朵桃花。

“来,春桃也吃一块。”

胃里一阵阵翻腾。她犹豫着要不要接。

父亲和老公还在说驾校的事,眼神却都落在女人高举着的鱼肉上。筷子微微抖动着,似乎不能承受这么多目光的重压。

时间凝固了,地球似乎停止了转动,思绪却波涛汹涌,已翻滚了千百个来回。地球怎么能不转呢?地球离了谁都转得好好的。黑暗终将转到背面,就像那些美好的时光也会转到背面一样。

老公悄悄朝她递了个眼色。他明白老公的意思,她没得选。她艰难地伸出饭碗,像举着一口鼎那样吃力。

大家都松了口气,特别是父亲,他像一直找不到茅厕的人终于方便后一样,全身的肌肉都松弛惬意。

女人也给父亲夹了一块。

女人吃了一块鱼。又吃一块。又吃了一块。女人吃鱼很投入,她蜷腿坐在松毛上,吃得呼呼响,每根鱼刺都滋溜干净,再整整齐齐排列在一侧的水泥地上,像一具具干尸。鱼身正面的肉吃完,女人小心剔着反面的肉。老公见了,夹住鱼头想翻个身。

“翻不得!”女人架住老公的筷子。

桃树湾地处牛栏江边,村里人经常坐船在江上往来。水火无情,人们对江水心存畏惧,口头上,行为中,对“翻”一类字眼和举动特别敏感,久而久之,就形成了吃鱼不能翻动鱼身的习俗。

父亲和老公已经喝开了,他们找来一个酒瓶盖,倒上酒,开始划拳。“碰着就来,四季发财。哥俩好啊,好到底啊!”女人在旁边呵呵笑着:“哥俩好,爷俩好还差不多。春桃,快吃鱼啊,冷了就不香了。”

众人的眼神复又落到她碗里的鱼肉上。她只能夹起一块送进嘴里。

一股比晕车还强烈的汹涌直逼嗓门。她心一横,强咽了下去。和鱼肉一起。和鱼刺一起。鱼刺估计是横着下去的,一路刮拉着。她想象着她的喉咙,她的食道,她的胃,她的心,无不鲜血淋漓。

她勉强笑了一下,夹了一叶长白菜吃下去。吞咽得快了些,噎得她眼睛酸辣,泪花点点。她低下了头。

猜你喜欢
母亲
母亲的债
给母亲打电话
母亲树 五章
母亲的“禅”
母亲
母亲点亮了我的一生
给母亲的信
母亲
摔倒的母亲
悲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