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县长的春天

2023-03-22 01:23马海
壹读 2023年1期
关键词:师爷

◆马海

民国十八年农历三月初三,无疑是竹屏县县长皮靖三焦头烂额的一天。县衙后院幽静之所,是皮靖三官邸居署,春花烂漫花木扶苏,池鱼浮到水面嬉戏着落水的花瓣,莺鸟在枝头跳跃鸣啭,这一切都昭示着一年中的美好时光。可是,作为一县父母官的皮靖三却毫无雅兴欣赏这些,他完全被恶劣的形势压制得寝食难安。

天刚亮,野鹿坪的乡绅钟大修和鱼洞坡头人谷豹就在县衙外聚众斗殴,把官司打到县府大门外。两家矛盾多年未决,前几天鱼洞坡遭到锅巴箐土匪洗掠,鱼洞坡民众一致认为是钟大修暗中收买了土匪进行报复,钟大修矢口否认。

这锅巴箐游匪毕竟只是小股势力,钟大修和鱼洞坡的纠纷也没有死人,不足以让皮靖三寝食不安。皮靖三昨夜谋划一件大事,五更天才合衣而眠,天一亮就坐在公堂审案,头疼欲裂,心情烦躁。

看到双方对簿公堂,闹得不可开交,就火气上窜。因鱼洞坡谷豹一方证据不足,钟大修面对指控应答得滴水不漏,皮靖三只能拍案退堂,喝退双方,将此事暂缓处理。

真正让皮靖三焦头烂额的是江洋大盗李作舟。

这李作舟在云川两省边境打家劫舍近十年之久,因行踪不定,纵横深山峡谷,两省四县的官府一直剿而不绝。在皮靖三之前的两任竹屏县长就因“剿匪不力”而被革职查办。去年冬月,李作舟的匪众发展到两千多人,直接杀进相邻的四川省盐边县,将刚上任的县长刘铭开膛破肚,悬头城门,自己坐上县府大堂,成为一方土皇帝。

这还了得,李作舟的恶行惊动了四川省省长刘文辉和云南省省主席龙云,两省各派一个团远道而来清剿李匪,结果却是扑了个空,李作舟丢下一座空城,消失得无影无踪。

众人踌躇无措之间,今年二月初四,李作舟却突然出现在竹屏县东区,捆走乡绅三人,掠巨资而去,将皮靖三的保安大队打得丢盔弃甲,然后,又是遁入山林,无迹可寻……

刘文辉和龙云派来的两个团一千多人就驻扎在两省交界的棉花地,军费开支由盐边县和竹屏县各自承担。半个月时间,皮靖三银库耗尽,粮仓告罄,苦不堪言。

昨日晌午,龙云亲自签署的剿匪令已下达竹屏县衙,责令皮靖三月底务必剿灭李作舟,否则革职问罪,查办不殆。竹屏县县府上下一片哗然,纷纷议论,断言皮靖三将成为竹屏县第三个因“剿匪不力”而丢掉乌纱帽的县长。

这竹屏县与盐边县交界的茫茫大山,峡谷深深,莽林森森,地形复杂,而李作舟的匪众不知去向,如何剿?一个烧脑的难题摆在皮靖三面前。

昨晚黄昏时分,竹屏县衙巡防队长兼探长鄢七自告奋勇,说愿意带领十名兵勇,深入村寨摸排李作舟踪迹,一旦发现其行踪立即联络驻地上两个团,倾力剿之。

皮靖三与师爷崔文才商议之后,觉得此方案基本可行,毕竟鄢七是云南讲武堂毕业生,与李作舟有过多次交锋,虽然因此挂彩险些丢命,毕竟破解过县内好几起大案,是县衙不可多得的人才。得到皮靖三许可后,鄢七午夜点兵,点名道姓抽精兵强将十员,各自配备新式步枪,于凌晨五更天锦衣而行,潜出县城北门,像苍鹰一样消遁在竹屏县茫茫夜色中。

鄢七的队伍出城后,皮靖三才合衣而眠,没想到天刚亮就遇上野鹿坪和鱼洞坡的扯皮事。皮靖三草草退堂后,坐在太师椅上,瘫软无力,欲眠又无眠,感到精疲力尽。皮靖三仰头之间,瞅见座椅之上高高悬挂的牌匾“造福一方”,尘灰显眼,两三个去年留下的蜘蛛网,残破不堪地挂在那儿,在牌匾周边依然有十面埋伏的气象。还有一双草鞋,就悬挂在牌匾右下角。皮靖三望见悬挂堂衙之上的草鞋,不觉一悚。暗暗自语:李作舟,这双草鞋也是拜你所赐啊!

皮靖三脑海里,涌上前年春自省城昆明骑马上任竹屏县长的那一幕……

那是个桃花烂漫的日子,皮靖三骑着黄马,带着新聘的师爷崔文才和随从刘四,自省城春风得意而来,三人一马,到了金沙江边阴滩古渡,江水绿得像竹叶青酒,水冷岸峭,江那边就是皮靖三上任的竹屏县地界。渡口船老大一部银须,老当益壮,将他们人马一起载过江去。江山如画,不觉令腹有文墨的皮靖三诗兴大发,随口在船头作诗一首:

旧事光阴促,前行岁月稠。

古渡英雄在,金沙碧波流。

皮靖三语气昂扬亢奋,不但让崔文才和刘四暗自喝彩,连一部银须的船老大也竖起大拇指,且递过来一壶酒,让皮靖三饮一口以助雅兴。

船老大说:“曾经有两任晚清县令和三任民国县长坐过我的船,他们都是去竹屏县赴任的,今天想必你们三位也是一方贵人,喝了这口酒,祝三位爷步步春风。”

皮靖三听了高兴,下船时让刘四多付了一点船钱给船老大。过了金沙江,遇到一队四十多匹马的商帮,一打听,商帮也是要去竹屏县县城旧衙坪。此来竹屏县地,皮靖三等人人生地不熟,为了安全起见,决定与商帮随行,这样不至于势单力薄。毕竟,皮靖三来上任之前,就已经耳闻李作舟在这一带纵横多年的惊悚匪事。商帮管事见皮靖三等三人没有携带枪支和兵刃,面相亦不像不善之人,便点头同意。没料到的是,队伍前进到一个叫石鹰槽子的地方,遇到了劫匪。但闻莽石丛中一声呼啸,接着就是数人在暗处吼叫的声浪。

商帮管事说一声:“不好,有劫匪!”

赶马队的二十多人纷纷拔出腰间枪械,寻找位置准备防御。皮靖三和崔文才还有刘四,都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场面,一看这可不是演戏,而是真枪实弹的战场,不觉都慌乱惊惧,趴在人马群中不知所措。

这时莽石丛中怪声怪气传来一嗓子:“劫财不伤人命,识相就留下马背上的货,我是李作舟李二爷帐下大将刀疤鹰,请你们管事站出来,借一步说话!”

商帮管事和旁边的同伙嘀咕几句,没有走出去,而是静观其变。片刻的安静对峙后,劫匪枪声大作,有的马匹倒地,有的奋蹄四散。

皮靖三后来也只记得那天自己的狼狈逃亡。借助山石树木的掩护,仓惶逃离到一个背静的地方,听见枪声也有点远了,皮靖三才停下步子,大口喘着粗气,随着痛感来袭,发现自己两只鞋子早跑掉了,脚板磨破,脚趾踢破,流血不止。崔文才和刘四,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皮靖三光着脚,顺着一条小路失魂落魄地走着,走了很远,又累又饿,到了傍晚时分看见一个窝棚,有炊烟袅袅,皮靖三眼冒金星走过去,只求一点果腹的食物。一个老年猎手接待了皮靖三,呈上煮红薯两个,皮靖三迅速接过,狼吞虎咽地吃下,才感觉从半死状态回暖过来。辞别老猎手,老猎手看见皮靖三双脚的惨状,又从床下拿出一双半旧的草鞋,递给皮靖三,皮靖三穿上草鞋千恩万谢而去。

至于后来如何寻到各自逃奔的崔文才和刘四,又到县衙凭一纸委任状报到就职,向前来接风洗尘的乡绅们一叙路途惊险,都是皮靖三不堪回忆的往事。

那双草鞋,被皮靖三高高悬挂在县衙正堂的牌匾之下。既像是铭记落魄之时,又像是宣告自己的为官清廉,反正在皮靖三就职演说中,草鞋被一再提及。皮靖三说,两袖清风为官一任,一双草鞋昭明月。

全城老百姓与诸多乡绅对皮靖三的滔滔壮语似信非信,但却被这位穿着草鞋来上任的县官儿刮新了耳目,于是“草鞋县长”在全县传开了,似乎连省里面都晓得了皮靖三的轶事。

上任后的皮靖三也的确没有辜负一方百姓对他的期待。皮靖三喜好文墨,注重操守,勤业奉公,极少和当地乡绅豪强山吃海喝日夜厮混。闲日,皮靖三喜欢打理后院花木盆景奇石怪根,偶尔与当地书生吟诗弄墨,去茶馆戏台看看乡戏土剧。上任第二年遇到大面积饥荒,皮靖三带人引种红薯和佛手瓜,让老百姓大面积种植,产量奇高,使黎民百姓免于缺粮少米的威胁,度过了灾年。

无奈,地处一枪鸣两省的竹屏县,百年以来潮起潮落的匪患,让皮靖三疲于奔命。时隐时现的李作舟像是一个漫长的噩梦,昼夜重压在皮靖三头顶。

“皮爷,华荣庄朱觉民的六十寿辰就在初六日,您前日提到送寿礼的事还办不办?”刘四一句问话,打断了皮靖三触物生情的片刻回忆。

皮靖三回过神来,从草鞋往事回到冷硬的现实,神情一下子黯然。

“送!当然要送,这是个大事,我差点忙忘了呢。”皮靖三回话。

皮靖三掐指一算距离朱觉民六十大寿仅有三天时间,不觉紧迫起来,赶紧让刘四招来师爷崔文才,商议贺寿之事。

崔文才进得堂衙,皮靖三快刀斩麻地布置了任务,说:“朱觉民是滇军混成第九旅旅长兼楚雄警备司令华丰歌的岳丈,这棵大树必须要靠住,无论是当下清剿李作舟,还是今后的出路,都得仰仗一江之隔的滇军实力派人物华丰歌,而朱觉民的六十寿辰,就是攀上华丰歌这棵大树的不二法门。”

“礼物怎么备?”崔文才狡黠地问。

皮靖三说:“朱觉民有两大嗜好,奇石与烟土,就将上月缴获的五十两烟土和后院收藏的两尊奇石奉上,再添两坨野鹿坪钟大修送来的野鹿干巴!”

“明早启程?”崔文才问。

“不,现在就备马启程,晚了就赶不上了。”皮靖三说。

午时三刻,刘四陪着皮靖三登上西城门,望着师爷崔文才率领三个精壮的枪手,赶着驮满寿礼的两匹马火速上了路,人马消失在梨花丛中路尽头,才暗自舒了口气,但面色依然凝重。皮靖三极目西北方,横空飘来的一朵云,像是李作舟的左轮枪,黑黑的枪口对准县城旧衙坪。

“皮爷,你该回去吃午饭了。”刘四催促道。

黄昏时分,向北诡秘行动了一天的竹屏县衙巡防队长兼探长鄢七,率领十个精兵强将,投宿铁棺镇老鹰客栈。

凌晨出发时,鄢七等十一人化妆成羊皮商,鄢七多年在县衙当差,怕被人认出身份,又在脸上粘贴了一部大胡子,戴了一顶帽子。大伙用羊皮裹了步枪,捆在三匹马的背上,一个个又穿上羊皮褂,腰间别了酒壶,在密林小道悄然而行。

这老鹰客栈,是鄢七计划中摸排李作舟行踪的第一站。铁棺镇,也是李作舟当初做官方游击中队长的驻地,老鹰客栈凌老板的老三姑娘,就是李作舟的小老婆。

铁棺镇是清初吴三桂大将凌军锡解甲归田的地方。凌军锡随吴三桂从山海关打到云南,四方平定,厌倦了战争,请奏朝廷在此买田养老,置办商铺。因凌军锡曾经攻城掠地中多次“抬棺一战”威名远扬,在此落脚后便铸造铁棺材一具,放于街中央,书刻“铁棺镇”三个字,以镇一方邪气,蛮荒小镇从此得名。因地处要塞,铁棺镇不断发展壮大成为竹屏县北域咽喉,商贾来往,兵家必争。凌军锡后辈开了老鹰客栈,已是百年老店。老鹰客栈偌大一座庭院,三层阁楼近百间客房,比县城所有客栈还要气派。客栈之中不但有商旅歇脚,还有戏班演出,甚至外售酒肉,设置赌场。

鄢七等人但见铁棺镇店铺早早关闭,唯有老鹰客栈灯红酒绿。虽是阳春三月山花烂漫时节,却因地处高山垭口关隘,依然朔风劲吹,冷气逼面,适才一路上羊皮褂裹身汗流浃背,瞬间汗水风干,寒气贴背。十一人开了三间房,喂马卸货,纷纷将酒壶沽满,静观这一店热闹。

鄢七作为探长亦是市井老油条,很快眼观六路洞悉了客栈格局和特点。几口老酒下肚,吃下客栈伙房外售的五斤羊肉,便觉得安逸多了。鄢七带了两个贴心下属,循着热闹到了二楼大厅,就见座中数十人在喝酒啜茶,准备全神贯注倾听一个叫毛品三的评书艺人说评书。对于眼前这个叫毛品三的,鄢七颇为熟悉,此人乃是竹屏、盐边二县地界响当当的说书人,技艺不俗,每年四处流动说书名声在外,鄢七多次耳闻目睹他的风采,甚是推崇。

毛品三惊堂木一响,折扇一挥,在十多盏马灯的普照下,面目半清晰半模糊,一连串绕口令算是开场过门,赚得一片掌声后,进入今晚评书正题,一句京腔报了评书大名:《神枪李作舟》。

毛品三长袖一挥,折扇一合,将故事叙开:

“话说这金沙江与雅砻江交汇地,峡谷深深,奇峰叠叠;飞鹰断翅,公鹿折角。古道商帮,河谷土司,崖穴匪巢,营盘驻军,山寨边民,再加上流浪的戏班与工匠,构成了这里数百年间的故事主题。旧时的《永北府志》及《盐边厅志》等志书,将这一带称为‘山后’,因这一带生活的土著称为‘山后扒’。‘山后扒’历来善出骁勇善战的奇人,如盲帅唐贵、猎户谷老四、枭雄紫蛮王、神枪手贺二麻子等等,建寨子、竖碉堡、掘战壕,常年与土司、官府抗衡。这些战场遗址或古寨,至今还在大山密林之中,若踏寻残垣断墙,仿佛耳畔还依稀回响着牛角号和老火枪的呼啸之声,响着匪首喽啰的呐喊、青鬃战马的嘶鸣。在这种特殊历史背景和地理环境碰撞下,四川盐边县与云南竹屏县交界一带,变得民风强悍,百姓习气刚猛。民国年间,这儿成为滇、川、康三地的‘金三角’,各路豪杰拉帮子扯大旗,演义一部民国风云录。枪杆子里打天下,只要有人马,闯遍三山都不怕!为了生存,为了壮大势力,各族人各帮派纷纷广种大烟(罂粟)。竹屏县城、盐边县城、西昌、盐源等地的茶馆里,茶客用嘴轻轻剪拂,伴着评书和留声机的音律,静水深流的茶盏里,不动声色地煮沸民间帮会各路势力的明争暗斗。”

说到这,台下茶客酒客纷纷叫好,提神静气,俯首帖耳,继续聆听下文。鄢七与手下对视一眼,示意手下安坐,继续听下去。

毛品三呷了一口茶,继续字正腔圆地讲故事:“李作舟从小随父在深山里打猎,在哨卡上拿枪值岗,身形颀长,两臂有力,狼腰虎背,体彪骨悍;攀爬悬崖峭壁若猴子一般灵敏,奔袭老林又似虎豹一样耐力惊人。十九岁刚出头,李作舟已经练就了一手百步穿杨的好枪法,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间,能将百步之内叼着旱烟的人嘴上的烟火打灭。山上密林里飞跑的野兔、麂子、獐子、岩羊、野猪以及空中腾飞的野鸡、锦鸡等,他都能举手枪响,弹无虚发,命中猎物。李作舟不但在族中享有神枪手的威名,而且在他父亲李天武为首的土城营哨里面,几十个经常出入枪林弹雨的成年哨兵,都自叹不如。

“那年春,惠民街土司阿凤轩母亲去世,李天武为了靠上阿土司这棵大树,就带着李作船、李作舟兄弟去参加治丧。

“父子三人从云、川两省的界河把关河边出发,背了一背篓红糖,用一匹骡子驮了两坛好酒,带了几捆香,就上路了。到了一个叫啵啰坪的地方,父子三人就去祭拜李天武父亲的墓。‘啵啰’是当地汉语对公羊的称呼,啵啰是公羊叫声的拟声词。啵啰坪是个高山牧场,与当地一个叫蛮王寨的营盘靠近。当年蛮王寨的土酋首领紫蛮王在这里啸聚山林,百十号人马百十条枪,经常在啵啰坪牧羊。李天武的父亲、李作舟的祖父,就是紫蛮王手下的头目。

“紫蛮王武艺高强,劫掠道上的商帮、镖车,曾阻断了两省商道多年。后被地方绿营与土司势力围攻,蛮王寨告破,紫蛮王率众突围落入陷阱被俘。李作舟的祖父和紫蛮王的马夫,一个叫马彪的人,从蛮王寨秘洞逃脱。紫蛮王被枭首示众,头颅在盐边厅和旧衙坪等地城头悬挂。尸体用铁链挂到四川岩子上曝尸,老鹰、乌鸦数日不敢靠近,直到尸体变成一具骸骨。

“几个月后,李作舟的祖父和紫蛮王的马夫马彪等人,深夜用飞虎爪爬上四川岩子,斩断铁链,从四川岩子盗走紫蛮王骸骨,不料惊动了岩下守兵,被一路追杀。李作舟祖父和马彪逃到蛮王寨匆忙葬下紫蛮王遗骨,垒石为墓,怕追兵发现,二人转移到啵啰坪燃松烟以祭亡魂。追兵向松烟冒起的地方追过来,李作舟祖父身中火枪数枪而亡,马彪逃走不知去向。

“几日后李天武带家人来到啵啰坪就地葬父。随后李天武为了有个容身之所,正逢清兵绿营招募,就投身永北营。一晃整整三十年过去了。李天武父子三人在墓前祭拜,焚香九炷,倒满三碗白酒,墓前祭洒,跪别而去。随后又上了蛮王寨,但见古堡山寨坍塌凋败,苔痕覆盖,枯枝落叶间残垣断壁,雉鸡奔走,松鼠互逐。满目凄凉之境,父子三人火枪上膛,朝天连打十二枪,山鸣谷应,落叶飒飒,惊得一群乌鸦振动翅羽,噗噜噜直上了树林梢顶。”

听到这,本来走了一天路有点犯困的鄢七,却来了精神,双目明亮,更想把这个关于李作舟早年的故事听下去。啜了一口浓茶,一看,旁边的两个手下却斜歪着脑袋,打起呼噜,进入梦乡。鄢七暗骂一声:“饭桶。”

只见毛品三捻捻颔下一部大胡子,却换成四川口音,继续讲述接下来的事情:“话说天黑时分,父子仨到了惠民街,投宿老街朱家马店。李天武到阿凤轩土司衙署呈上拜帖,得到阿土司家大管家丁洪贵接见。李天武与丁洪贵都是‘山后扒’,曾经颇有交情。丁洪贵收下李天武的见面礼,一背篓红糖与两坛好酒。随后禀报阿土司,阿土司以两坨麂子干巴回赠为礼,并请丁洪贵告知李氏父子,第二天可以贵宾身份参加安葬仪式。

“阿土司为古麽些人,自明初实行世袭,至阿凤轩已历二十三任。古麽些人自称祖先是秦国奴隶爰剑,逃出后藏匿在一个山洞,追兵至,突然发生山火,追兵不能进入洞口,就没有对山洞进行搜索。爰剑得以脱险离开,建立自己的部落。其后人认为是山火救了祖先爰剑,因此世代崇拜火。人死后,首先进行火葬。火葬中没有烧化的骨骼,进行二次崖葬。然后派勇士攀上悬崖,将多年的老箭竹削尖插入崖缝,再将系好绳子的遗骨挂在箭竹杆上。此二次崖葬,意为死者灵魂得到升天,完成最后的遗愿。

“次日午后,阿土司母亲火化后的遗骨在打箭崖实行崖葬。东巴在草坪做法,诵经完毕,包在白布里面的遗骨由阿土司家属手递手传递,然后交到四个勇士手中。四个勇士准备攀岩,上去把箭竹杆插在岩缝里面。背负箭竹的勇士徒手攀岩,到了离地面五丈之处,由于悬崖过于陡峭,无法再往上攀爬。对此,阿土司不够满意,一是因为上面还有更佳之处,悬崖凹陷处可以避开雨水;二来崖葬位置更高在崖葬意义上讲就更加吉祥。四个勇士只能回到地面,重新想办法完成任务,但多次观察攀登线路后,仍一筹莫展。

“这时,李作舟从来宾席中出列,向阿凤轩请示,由他和大哥李作船去完成攀崖任务。阿凤轩略微一怔,觉得这件事由外人来完成,自己不太有面子,就与大管家丁洪贵商议。丁洪贵对阿凤轩说,这是我老朋友李天武的次子,是山后扒,麽些人与山后扒都是古羌人的后裔,同宗同源,可以由他们兄弟来完成这个任务。阿凤轩略一思索,就同意了。李作舟兄弟与父亲李天武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向阿凤轩施礼,整装上崖。兄弟二人果然身手敏健,没有费太大力气,就到了刚才四个勇士到达的地方。

“这个时候,兄弟二人用手摸出腰间的‘飞虎爪’,朝崖上方的碗口粗的崖树一甩,绳子那头的铁爪就将树干抓牢。借助飞虎爪,兄弟二人安全抵达阿凤轩相中的部位,顺利完成了崖葬。阿凤轩及丁洪贵都对这两个年轻小伙子刮目相看,称赞他们身手不凡。

“阿凤轩拍了拍李作舟肩膀,赞赏地说,小伙子年纪轻轻,前途无量,我要奖赏你,你要什么东西?李作舟看阿凤轩也是真诚的样子,就指了指丁洪贵腰间。阿凤轩瞬间明白,李作舟是看上了丁洪贵腰间的那一把非常精致的左轮枪。阿凤轩说,小伙子有眼光。顺手从丁洪贵腰间拔出左轮枪,然后又说,这把枪啊,是丁大管家随我父征讨袁世凯部队时在建昌所获,是个好东西啊。丁大管家呐,你就忍痛割爱吧,今后我又补偿你。丁洪贵只得点头同意。李作舟得到洋枪,高兴异常,单膝跪地,谢过阿凤轩。

“一排火枪手朝天鸣炮,宣告葬礼结束。

“阿凤轩在土司衙署外面的校场坝烹羊宰牛款待来客和部众。几个大汉抬出窖藏许久的好酒十多坛,场面不胜阔气。酒宴之中,阿凤轩见嘉宾当中还有长官司章土司的亲信阿牛,毕笮垆码头诸葛甫周的管家章阿牛,以及华荣庄大乡绅朱觉民,就计上心来,安排大管家丁洪贵,现场组织一场射击赛,比枪法。

“阿凤轩高坐太师椅上,看丁洪贵带领家丁安放好百米之外的木桩和空酒坛,示意大家安静。阿凤轩说,今日我母葬礼完毕,本不宜契阔谈宴,但她老人家年近五旬才生下我。民国四年,我父出兵蜀南征战四川复肃清残余匪众,光荣殉国,由我母将我抚养成人,顺利完成惠民街世守请袭,光我祖上大业。今一方太平,我母七十有五方才无疾而终,今为喜丧,各方高义到场治丧送行,当以酬谢。为助酒兴,安排各方选派精兵强将,进行枪法演武,不知各方头领意下如何?

“大家都吆喝叫好。首先出场的是毕笮垆码头诸葛甫周的管家章阿牛,此人身形硕大,头颅滚圆,头帕如山。他用长筒步枪,略加瞄准,枪一响,百米外木桩上放着的小酒坛变成碎片。座上嘉宾一片喝彩,阿凤轩奖酒一碗,章阿牛接过酒碗一饮而尽,回到座位继续看下一位的枪法。长官司章土司的亲信阿牛、阿凤轩大管家丁洪贵分别上前表演了枪法,无一失手,精准命中酒坛。场中喝彩声不断,纷纷夸赞说,真是人才辈出。

“见没有人再站出来表演,李作舟走到场地中央,说今日得到赏赐的好枪,还没有机会试上一试,就为大家献丑了。李作舟让一个走卒砍来一段芭蕉树杆,拿出一炷香,点燃后交给大哥李作船。大家都有些纳闷,不知道李作舟要做什么。只见李作船走到刚才大伙射碎酒坛的木桩旁边,面朝李作舟,站稳后,将插上那一炷香的芭蕉杆稳稳放置在头顶。这时候大家才明白,李作舟是要举枪将百米外李作船头顶那香打断。

“开玩笑了吧,这个年轻人。座中有人马上质疑。玩枪以来,就没有听说过有这种神枪手出现。旁边一个人又说道。座中,只有李天武比较镇定。

“李作舟双脚略一分开,步子比肩略宽,然后侧身抬起左臂,小臂横于前方,右手握枪,将枪管托于小臂上,凝神静气,视野终端,是大哥李作船头顶燃着的一炷香,香的顶部是比燃红的草烟略小的一个红点。周围人群一片安静,只有远处树梢上传来一两声鸟鸣。‘啵’一声脆响,大家看向李作船,但距离太远,看不清情况。阿凤轩派人过去看个究竟。李作舟已经收枪回到李天武身边站定,似乎胸有成竹。

“报——香棍被打断了!拿着芭蕉杆的人飞奔过来。大家都围过来,用难以置信的眼光看着插在芭蕉杆上的香。嚯……几个头领倒吸一口气。阿凤轩两眼放光,连说大开眼界。上酒!美酒配神枪手。阿凤轩十分高兴。旁边的人这时候才回过神来,议论纷纷,称赞李作舟简直是百年难遇的枪神。阿凤轩爱才的心情溢于言表,当场表示,想收李作舟为帐下十三太保第十三位。李天武听出来,这阿凤轩就是收李作舟为义子啊!这不就是父子三人此行的目的吗?靠住阿凤轩这棵大树,李氏兄弟今后不愁没有用武之地。

“可是李作舟听了却不为所动,迟疑一下说,我年少,也没有什么能力,仅凭喜欢玩枪,还不足以成为阿老爷您的门徒,等以后我有了本事,一定投奔您的门下,谋一碗饭吃。李作船一看,这样会让阿凤轩有些难堪,赶紧接过话题说,阿爷,我兄弟头脑简单,年少无阅历,我父子三人深谢您的抬爱,今后阿爷有用得着我们父子三人的地方,我们一定会效犬马之劳!阿凤轩说,行!小伙子前面的路还长,如果愿意来我这当个差,阿家大门随时向你敞开。

“李天武以不敢久离新火山哨卡为由,父子三人告别阿凤轩与丁洪贵,回到朱家马店收拾行当,赶着那匹骡子,回自己哨卡去了。”

毛品三惊堂木一拍,将手中折扇合拢,说一句:“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鄢七喊醒两个鼾声雷动的跟班手下,回到客房。月上三更,老鹰客栈归于宁静,一切的喧嚣与呼啸沉入了水底一般。鄢七摸出一支烟,点燃,倚靠在临窗的床头,望了一眼木格子窗外的世界,脸上的那一记刀疤与乍暖还寒的春夜一样,萌动着无法抹去的旧事。

去年一个夜里,在大佛殿,鄢七带着几十人,持几十杆枪,围困了在里面躺着抽大烟的李作舟。即便是苍鹰,也休想飞走!鄢七自信地布署着战局,将大网收拢。李作舟处于黑暗的大佛殿内,听见外面的风吹草动,瞬间灭了佛前油灯,在暗处静候。经过一番交火之后,鄢七判断出对方只有三支枪,两杆步枪,一把左轮枪。黑暗而空阔的大佛殿内,佛像众多,廊柱纵横,李作舟硬是靠手里的左轮枪守住了防线,让殿外几十人无法入内,甚至还让冒进的几个扑地见了佛祖。

一场恶战后。最后还是让李作舟从殿内突围出来,占领了一壁残墙之下的有利位置。终于,李作舟的两个随从被击毙,李作舟蹲在残墙下那堆黑漆漆的木柴里,停止了射击。鄢七估算,对方应该已经弹尽。进一步缩小包围圈,即便李作舟长着翅膀也难逃了。众人盯着李作舟所蹲的角落,步步紧逼,突然,看见一个灰衣人站了起来,于是众枪齐发。与此同时,另一个人跃过墙头,并随手向鄢七头部掷来一不明物。鄢七注意力在那个站起来的灰衣人身上,余光之中见有物飞来,急闪,面部却还是被划伤。那个跃墙而去的人飞速消失在夜色中。走近一看倒地的灰衣人,原来是竹竿顶着的一件衣服。跃墙而去的才是李作舟。鄢七捂着出血不止的面颊,心里叹道:好一个金蝉脱壳!

从那以后,李作舟总是大部队行动,不再艺高人胆大。鄢七脸部也留下永久疤痕……

老鹰客栈沉入茫茫夜色。鄢七将烟灭了,心想:这李作舟,最近一点活动迹象也没有,难道也知道了两个团的兵力驻扎在附近要收拾他吗?对于自己这次带人出来摸排李匪轨迹,也是情不得已的事情,有没有收获还不知道,最怕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想到这,鄢七不禁倒吸一口冷气,更加难以入眠了。

也不知什么时候昏昏沉沉睡着了,反正是隐约听到了镇上的鸡鸣,那被露水打湿的鸡鸣,一点也不清脆,而是闷沉沉的令人压抑。

天亮后,鄢七不敢懈怠,提了薄礼,拜访了老鹰客栈的凌老板。

“凌老板这客栈,在乱世风口浪尖开得风生水起,堪称大手笔。”鄢七向眼前这位五十多岁的小个子男人献上奉承。

凌老板小眼睛小胡子,眼神似睡非睡的惺忪样,不紧不慢地回答说:“祖上的基业不敢荒废呀,人微言轻,混个世道,一家人能果腹而已。”

“呵呵,凌老板低调,这一个老鹰客栈,比县太爷那陈旧的府邸气派多了,贵人多哭穷啊。”鄢七略带讥讽。

“阁下是?无缘不敢贸然收你的大礼啊。”凌老板眼睛逐渐睁开,像是睡醒的样子。

“不瞒凌老板,我们是做羊皮生意的,这世道乱,生意做不下去了,准备改个行,这就来找您凌老板来了。”鄢七一副真诚的样子。

“你们难不成要来投靠我,在这客栈找个事做?”

“我们都是大男人,也做不成您这客栈的帮工。想请你凌老板指条路,干点刺激的买卖。你凌老板在这乱世码头如鱼得水,不姓官,就姓匪。”

“我不姓官,更不姓匪,我一直姓凌。”凌老板有些不耐烦,拿起一个水烟筒,坐在一把木椅子上,开始在竹筒里翻江倒海。

“凌老板竹筒里煮江湖,我则是竹筒里倒豆子,直说吧,跑江湖的谁不知你凌老板是当今绿林好汉李作舟的岳丈?没有他的威名罩着,你能太平无事?”鄢七也把嘴里的烟抽得浓烟滚滚,在头顶弥漫开来。

“我那不成器的老三姑娘,几年前随李作舟去了匪寨,我们是划清了楚河汉界,井水不犯河水。”凌老板依然低头抽烟。

“亲不亲,父女打断骨头连着筋。凌老板,我就直说了吧,我们十一个是锅巴箐的棒老二(旧时对土匪的蔑称),前段时间收了野鹿坪钟大修的一点钱,去洗劫了鱼洞坡的人,现在被官方通缉,走投无路,来找你凌老板搭个桥,去投奔您老的乘龙快婿李二老板。”鄢七蹲下来,一副祈求的神态。

凌老板身体一凛,突然前倾,水烟筒里的水从烟嘴冲了出来,把草烟卷都浇灭了。左右看看,旁边无人,叹一声:“作孽。”

“凌老板不愿搭桥,干脆把我们绑了,送交官府吧,我们也不想苟混了,那几张羊皮也养不活我们一伙大肚皮光棍。”鄢七有点豁出去了。

“真想入伙?敢不敢再杀几个人?”凌老板问。

“身上早就背了人命,再来几条又何妨?”鄢七斜目看天,天上一缕朝霞,绯红一片。

皮靖三目送崔师爷一伙押送寿礼出城后,和刘四回到府邸吃过午饭,心中惶惶不安,就靠在大堂的横匾和草鞋下面的太师椅上,昏昏沉沉睡着了。不一刻,就做起梦来。

“皮爷,李作舟落网了,在旧衙坪一号监牢里,都九天了。”崔师爷来向皮靖三报告。九天来除了送饭的狱卒,再也没有其他人到过监狱。石墙、铁门、脚镣手铐牢牢锁住李作舟。仅有的温度来自铺在地上的稻草,靠近石牢顶部不足一尺见方的窗子透进的一束光,使监牢与外面产生着联系。九天来,李作舟受尽酷刑,知道宣判自己的日子已经到来,作为杀人犯,必定是死刑无疑。随着“哐啷啷”铁链与铁锁撞击的声音,牢门打开了。

狱卒说:“李作舟,皮老爷和崔师爷要审讯你。”

两个卫兵进来,一左一右,把戴着脚镣手铐的李作舟带到监牢外的一间审讯厅。案桌上坐着皮靖三自己,旁边太师椅上坐着崔师爷,还有探长鄢七也在。

皮靖三发问:“下跪者可是李作舟。”

戴着脚镣手铐的李作舟点头答应。皮靖三又说:“根据投案自首时招供的罪状,今日进行再次确认,并画押按手印。”卫兵将记录册翻开,递给李作舟,李作舟接过看了半晌,说内容和自己的供述一致,然后画押按上手印。

皮靖三说:“鉴于你是主动投案自首,本县一定会从宽发落,你如实招供,你是如何从一名政府的哨卡队长,一步步走向深渊,变成了恶贯满盈的绿林大盗的?”

李作舟说:“罪民该死,虽死无憾。”

“快快招来!”崔师爷和鄢七也在一边喊。

李作舟说:“凭我的本事,十二年前盐边县招募人才,将我招为城防团团首,当上了一个县城治安大队队长,脱掉绿林人士的青布衫,取下头帕,穿上了政府发的衣服。第二年,白灵山下一个叫丰四的营长自称霸王,拥兵自重,和当地官府作对,我和我大哥两兄弟便弃官持枪来投他,年底丰四霸王就被镇压了,我兄弟俩在盐边境内难以立足,便到竹屏县把关垭口隐藏下来。那时候,烟土暴利,我和大哥开山种烟,养牛羊过日子。将烟土卖到外地,很快成了有钱人,便偷偷购买枪支,拉起了一帮子弟兄,开始偷偷在垭口干起杀人越货的勾当。我们兄弟为人仗义,随时拿着烟酒走访族人,拉拢那些流浪汉,意气相投的就结拜为江湖弟兄。我经常在人多的场合展示枪法,有了威名。”

“呸!”皮靖三朝李作舟吐了一泡口水,又说:“不知羞耻!墙头草,两边倒,随便一点考验,就一会儿当官,一会儿当土匪,还说自己为人仗义,简直恬不知耻!”

李作舟满脸麻子像天上星斗,密密麻麻,每一颗麻子都比豌豆还大,十分羞愧,继续说:“县老爷你骂得好,我脸上原来没有麻子,是一个俊俏的公子,当了土匪后脸上麻子越来越多。我十分懊悔,就和大哥承包了两县交界的冷水箐垭口的治安管理,买了个哨官当,回到了老路上。哨官可收取过往商帮的钱,保障商帮的安全。冷水箐范围的商帮从未出事,我的江湖威名越来越大。作乱的想法又滋生了,便和几十个弟兄经常暗自到两省交界的一些垭口抢劫,经常打劫一些大户人家,美其名曰‘捆肥猪儿’。不久,暗自为匪的事情就暴露了。那年,会理的朱哨官带兵过来剿我们。我手下被打散了,剩下一个人逃向山林。我在云川两省边界经营,在这里,就没有我不知道的山洞沟箐。我一个人在密林之间来回穿梭,游刃有余。找到一个有利的地形,将衣服包上树枝,挂在一棵树上,然后在另一棵高树上等待。朱哨官带人来到,以为是我,便纷纷围过来要活捉。我在高处一枪将朱哨官打死,然后脱身。朱哨官尸体被手下抬着,回去了。这次脱身,我再显神威,神枪手威名更是昭然于天下。还将老巢建在四川岩子绝壁的一个山洞里,须登云梯才能进入洞内,洞深数里,可作练兵场……”

“闭嘴!你这简直就是胆大妄为!”皮靖三压住火气,喝断了李作舟喋喋不休的讲述。

这时,一股大风吹进审讯大堂,李作舟被风卷走,皮靖三大喊:“快抓住他!”

皮靖三梦醒,睁眼一看,身在县衙大堂,悄无一人,一阵大风把堂外竹叶刮进大堂,这时才明白过来,自己刚才做了一场梦,满身冷汗,口苦眼涩,一种大病将至的感觉。抬头一看,悬挂的草鞋还在微微晃荡,一阵灰尘落下,在光滑的桌面上,像布了一层霜。

“刘四——”皮靖三朝堂外喊了几声,县衙之内空无一人,“一座县府的人都死完了吗?”

皮靖三像被掏空的一台老机器,晃着轻飘飘的身体,步履不稳地朝刘四居住的偏房走来。走近了,分明听见有男女寻欢作乐的声音从屋内传出。女子的轻声叫唤,细柔入耳,伴着这春日阳阳,是那么和煦。院中桃花,妖娆妩媚,被刚才那阵大风吹落的花瓣,落了一地。

皮靖三又喊了几声,屋内刘四匆忙应诺。片刻,刘四衣衫不整走出来,站在皮靖三面前。

“刘四,屋内女人是怎么回事?”

“皮爷您忘了?上个月街头收留的那个卖唱女啊,老爷同意我娶为妻,正式结了夫妻的嘛。”

皮靖三一拍脑门,轻声说:“我真忘了呢,是有这么回事,女子什么来历?姓啥呢?”

“据说被拐卖到本县的,姓凌。”刘四回答。

皮靖三朝屋内窥视了一眼,说:“你和我去街上走走。”

走出县衙,皮靖三说:“据说去年李作舟攻进盐边县城,自己制造了一张刘文辉亲笔的委任状,当起了县长?”

“确有其事。”刘四跟上一步又说,“他得势后,得到川滇边界一些土匪头目的响应,队伍很快扩展到一千多人。驻盐边县的官军陈营长带人前去镇压,中李氏兄弟埋伏,被缴获了一批枪支弹药,陈营长带十余名败兵逃到竹屏境内的核桃箐躲避,不敢回川。随后李作舟带着队伍占踞盐边县城,自己坐上县堂处理公事。当时许多乡绅都跑了,剩下少数乡绅附和他,还给他配置了师爷和头目,提笔写安民告示,留下数百人守城,他自己亲率千余人分路向四乡扩展,专攻大户首户。”

皮靖三近来记忆力严重衰退,许多事情都想不起来,甚至昨天吃了什么也也记不起。又问:“去年那个什么司令不是来盐边县围剿他吗?怎么就打不赢?”

刘四说:“皮爷你又忘了?李作舟后来还自任司令,下编六个大队,进攻盐源,直逼西昌,与四川军阀张熙抗衡。李的行动惊动了上头,四川张熙派兵剿办,被李作舟的队伍打得再也不敢进山。随后,李作舟觉得呆在县城不保险,丢弃了盐边县城,派侄子李品三守棉花地,大哥李作船守住仰天窝撑腰岩独路,自己带着人住到盐边永兴乡川主庙。因为李作舟驻地离永兴区长黄平之家不远,这引起了黄的重视。黄平之便遣人前往诸葛土司家,要求联合夹击李作舟。九月,诸葛土司和西昌田司令的援兵来到,分兵三路合围李作舟驻地。由于有一兵士的步枪走火,打草惊蛇,李作舟便火速撤到四川岩子。正待进一步围剿,田司令却因公务被撤回,围剿李作舟的事就搁浅了。”

“四川岩子是何等地方?现在李作舟会不会躲进那里了呢?我刚才做梦,梦见他说自己在四川岩子悬崖上有个山洞什么的。”皮靖三问。

“这个不好说,四川岩子十分险恶复杂,据说三国时候诸葛亮征讨南蛮,在那里吃过大亏。”刘四说。

皮靖三不再言语,神情恍惚,沿着人迹稀少的古旧石板街道,径直向东门走去。

东门里城墙上张贴着两张告示,一张是通缉李作舟的,一张是通缉锅巴箐土匪的。一个头发花白而蓬乱的老者,被一圈人围着,听他在大声诵读:“李作舟,又名李济川,字腾蛟,出生于清光绪十年,弟兄间排行老二。因被官方通缉,李作舟称‘二麻子’,李作船称‘大麻子’。李作舟一家人都野蛮不化,耍枪习武,藐视朝政,其父李天武,是清政府驻川、滇交界新火山哨塘的一个土哨官。其兄李作船、侄李品三、子李把英、李把美均系匪徒,自民国四年以来,李氏一家屡次扰民劫财,近年尤甚,命案屡作,枪杀政府命官,罪大恶极,杀人越货,县方倾力围剿后,李匪匿于山林,已状若惊弓之鸟,今告示县方百姓,悬赏捉拿……民国十三年三月初一……”

眼前这个读告示的白发老者,叫严十斋,是前清秀才,后来落魄了,一直在东门内街边摆一个摊子,为人写字。他的字摊子十分简陋,只有一支毛笔、一砚、一墨锭。他腰间挂着一个酒葫芦,为人写对联、状纸,也帮人抄写家谱,聊以度日。生意冷清的时候,严十斋就在城里四处闲逛,那个写字摊子也不收。县城的人都知道是严十斋的字摊子。有人到了字摊子前要请他写字,却找不到人,只有那瘦瘦长长一管羊毫斜搭在一方古旧的砚台上,那一锭手指头大小的墨锭杵在砚里,仿佛睡着了,等待主人回来把它们叫醒。这时候呢,严十斋却在十字街头,读布告呢。

严十斋有个外号叫“读字人”,全城内外,大凡张贴在墙上的大小告示、通缉令、杀人布告、标语口号,他必停步站立读之。读字的时候,他一手捋着胡须,一手解开腰间的酒葫芦,读的时候还不时啜一口小酒。无论读什么内容,他都放声一读,语调铿锵,抑扬顿挫,态度十分认真,大有前清秀才的书香遗风和古韵。遇到读官方告示、杀人布告、剿匪通缉令的时候,他身边往往围了许多人,这些人大多不识字,都愿意听他读字,以此了解上面写了什么。特别是读到官方杀人布告的时候,严十斋皓首明目,齿牙切切,顿足摇头,目光如炬,言之凿凿,听的人仿佛亲自手刃恶徒一般痛快!

围着的人几乎都是不识字的,听严十斋读完,议论纷纷,有几个还准备拿他开涮,有人看到了皮靖三,小声说:“县太爷来了!”人们停止议论,看看就散了。

严十斋抖着一部白花花的胡须,酡红色的脸绽开笑容,走过来和皮靖三打招呼:“皮老爷,你什么时候请我喝酒啊?请我喝酒,我就给您讲李作舟的故事,您肯定没有听过!”

皮靖三向来尊重眼前这个年迈的前朝老秀才,看他酒还没有醒,只好赔笑说:“严老前辈,等我把李作舟抓获归案,我就请您好好喝一顿酒,一定请您喝上好的酒,李作舟的故事就不听了,我天天听的都是他的名字,睡觉都做噩梦。”

皮靖三说完,和刘四朝十字街方向走去。身后的严十斋又说:“皮老爷是竹屏县历史上的青天大老爷,一定福寿双全,带领竹屏县人民过上好日子!”

皮靖三没有心思再搭理严十斋。走出去一段,看见街边的马笑泉酒馆开着门,对刘四说:“你进去买一坛酒,给严十斋送过去。”

皮靖三走到十字街,刘四已经把酒送给严十斋后赶上来了。皮靖三问刘四:“今天街上人怎么这么少?县城还不至于这么萧条吧?”

刘四说:“大人你不知道,最近几天县城来了两个戏班,一个是会理川剧班,叫玉和班,在袍哥大爷李荣山家茶馆演戏;一个是大理来的滇剧班,叫雨禾班,在三官庙戏台演戏。两个戏班好戏连台,一天三场,像神仙打架,全城老百姓几乎都看戏去了。”

“居然有这样的事?我这个县长都不知道?”皮靖三有点火气。

“皮爷,鄢七探长那天给您报过了,那天您正在看省府下来的剿匪令,可能您没注意听。”刘四说。

“是吗?看来我记忆力衰退得的确很厉害。这些戏班啊,真是不知亡国恨,犹唱后庭花!”皮靖三无奈中带着愤恨。

傍晚,皮靖三一个人坐在县衙后面的府邸小院喝茶。小院的清幽,让皮靖三开始思念家人,一个月以来忙于公务,连思念家人的时间都给挤兑没了。

一个月前,皮靖三安排人把妻儿都送回昆明老家去居住了。他担心,李作舟哪天晚上浩浩荡荡冲进竹屏县城,像去年冬月杀进盐边县城,把县长刘铭一家割头剐皮一样。他不希望这样的惨剧发生在自己身上。而这样的事完全有可能再次发生,因为现在李作舟的武装实力比一年前更加强大,上个月李作舟袭击竹屏县东区,捆走的几个乡绅至今没有下文,也许就是对竹屏县县府的敲山震虎。

竹影婆娑,花木摇曳,园中春兰飘香,本是啜茶的良夜。去年的这个时候,皮靖三、崔师爷、鄢七还有县城的十多个文人雅士,就在这里吟诗作赋,喝酒啜茶,气氛浓烈,直至通宵达旦。

今晚,也不知鄢七一帮人到了何方,借宿在哪里,崔师爷押送寿礼的人又到了哪家茅店?一切的秩序都紊乱不堪,源头都是传递过来的一波又一波关于李作舟的信息。这个被无数剿匪令、布告、民间传闻、官方信息反复写到的名字,变成一把枪,一颗子弹,无时不刻在围剿着自己。

皮靖三想:真是剿匪三年,也被土匪反围剿三年,被剿的李作舟天天把头挂枪尖上行走,剿匪的县长何尝不是玩着命呢?

影影绰绰之间,皮靖三看见墙上有个人影,细看是鄢七的高大背影,难道是鄢七回来了?转身看又没人,再看人影,又变成驼背瘦子,那不是崔师爷吗?竹枝一晃,原来墙上是自己的影子。

这两天竹屏县府死一般寂静,没有任何人来打扰皮靖三,县城里的人都往两个戏班唱戏的地方涌去。皮靖三大病了一般,浑身无力,视觉总出现幻影,躺在床上,听见戏班文乐和武乐的声音交错传来,虽然悠远细微,但胡、琴、钹、锣、鼓的声部层次清晰,每一声,每一腔都从巷陌之间的砖瓦缝隙里面钻过,从石板街下水道里面蛇一般游走,最后到达皮靖三的耳朵里。迷糊中,皮靖三还是听出来,唱完《走麦城》又唱《霸王别姬》,最后还唱了《李陵碑》。

三月初五晚上,皮靖三开始发高烧,一直到半夜高烧不退。鸡鸣时分,陷入迷糊昏沉。一晚上,断断续续做了很多梦,先是梦见鄢七等十一人进入沙漠地带,狂风四起,黄沙飞舞,顷刻之间所有人的衣服都被撕破刮走,一个个赤着身体弓身前行;在他们的后面跟着一辆囚车,囚车里面手铐脚镣锁着两个人,一个是皮靖三自己,另一个青面獠牙胡子飘飘的高个子男人,不知是谁。皮靖三嘴里吃进很多沙子,口干舌燥,唇齿裂开血流不止。走了一段路,听见鄢七回头大喊:“把皮靖三和李作舟两个罪犯就地正法!”皮靖三一听和自己在同一个囚车里的人竟然就是从未谋面的李作舟,还要一起就地正法,大骇!拼命挣扎呐喊:“冤枉!”

梦醒了,皮靖三浑身是汗水,衣衫湿透,高烧减退,但整个人感觉轻飘飘的,不像是睡在床上,而是升腾浮起,像悬在半空,差不多要靠近月亮了。随后,又继续沉睡,做起第二个梦。

梦里,朱觉民六十寿辰在一个古旧的四合大院里面举办,皮靖三自己竟然在场。各路人马纷纷献出寿礼,朱觉民的女婿滇军混成第九旅旅长华丰歌用骡子驮了很多金条,浩浩荡荡进了四合院,金条从骡子背上纷纷卸下,摆满了院子里面的条桌。皮靖三寒酸地坐在角落,却寻不见自己派出的崔师爷押送寿礼的队伍。

寿宴上,皮靖三面前摆满牛粪和白酒,难以下咽。宴席快散的时候,崔师爷和手下几人赶着两匹骡子出现,一个个汗流浃背,衣衫褴褛,瘦如竹节,骨骸显露。皮靖三急忙示意崔师爷将寿礼献上,否则就晚了。崔师爷一个踉跄,慌忙拿出红布包裹的寿礼,众目睽睽之下,寿礼不是从竹屏县送来的烟土和奇石,野鹿干巴也不翼而飞。红布里面,竟然是一把锈迹斑斑的左轮枪,旁边一纸条,上书:取汝狗头,李作舟敬贺。

瞬间,朱觉民脸色骤变,一旁的华丰歌大手一挥,持枪的士兵将崔师爷等人立马拿下,要被推出大院枪决。一旁的皮靖三焦急万分,束手无策,眼见崔师爷等人就要在枪口之下做了冤死鬼,崔师爷对着皮靖三大骂:“狗官!这都是你指使我干的,你不得好死!”

皮靖三从床上翻身坐起,大汗淋漓,天旋地转。

三月初六早上,阳光从木格窗户照进来,照在床榻之上的皮靖三身上。经过一夜连续几次噩梦后的大汗淋漓,皮靖三精神觉得明显好转,头脑开始清晰如初,觉得再不能呆在县府,必须出去走走摆脱昨夜的梦魇。于是披衣起床,喊上刘四,出了东门,沿着石板古道,去到城外的鲤鱼河边走走。

三月阳春,城外鲤鱼河在山岩脚下宁静地环流,水流湍急的河滩上,翻卷着银白的浪,水声荡荡。河边缓缓转动着一部部水车,从水车竹筒里倾泻而下的水,在阳光充沛的空中闪耀鱼鳞般的光,然后注入苔痕斑驳的木笕槽,汩汩地淌进河畔的稻田里。

皮靖三看到,那田,大都像瘦瘦的弯月,石头砌出高高的田埂。田里的人直起腰杆,看到河对岸的石板路上来了一队马帮,粗犷的吆喝里,伴着清脆的铃铛声,还有钉了铁掌的马蹄子敲在石头上的声音。赶马的三五个汉子,扎着腰带,把身上的羊皮褂塌下来堆在腰间,裸露着膀子和胸脯。马帮走上一座晃晃荡荡的索桥,头马稳稳地踏了过去,后面的马也跟着一匹匹地过桥。倒数第二匹马大概初上道,任马锅头一阵急喝,雪花样的鞭子落下,那马就是踟蹰不前。那精悍的马锅头火起,扯下腰间皮囊酒壶,仰头一大口,嘴角溢出的酒泼了些在胸口,然后上前一把抓了驮子,生生提了下来,扛在肩上大步流星过了索桥。这生猛一幕,惊得河边牧牛的少年嘴里发出“啧啧”的羡意。连那田里的老农,也停下活儿坐在田边,咂着叶子烟欣赏,直到马帮过河上了山坡,悠悠飘了一路野气十足的调子:

山凹凹里太阳红哦,山顶露野嘛老鸹多,垭口马店歇一夜嘛,嫂子被窝里热嗬嗬……

那调,那嗓,勾得柴屋里的女人悄悄探出头来。山道上已不见了那马帮,只有颤颤驿铃回响,长声吆吆的尾音回旋,旋得满坡山地里怒放的罂粟花,迎着阳光摇曳,摇曳。

三年来皮靖三爱上了这座云南边上的小城。要不是这该死的兵荒马乱,皮靖三会经常策马出城,欣赏平民百姓与大自然和睦相处的田园风光。

去年秋天,全县老百姓收成很好,呈现了短暂的太平气象,皮靖三带着县府的人顺着鲤鱼河郊游了两天,那美好的回忆,又浮出脑海——

峡谷里翻滚吼叫了一季的浊浪渐渐温顺下来,清亮起来。捞河柴的人少了,上山的人多起来。鲤鱼河南岸寨子头的傈僳汉子,瞅瞅木楞房后蜂桶门稀疏的蜜蜂,望起天来。那蜂桶是用一截圆木挖空了心,两头封上木板,糊了些牛屎,留个小孔让蜂子进出。这当儿没了蜜,蜂子也没了旺相。

檐下一只嗡嗡的马蜂,吸引了傈僳汉子的眼球,一土布扇过去,马蜂落地,汉子抬手间便已按住蜂子后脖,扯根婆娘用的红线拴在蜂腰上,将蜂子放了。马蜂拖着尺把长的红线低低飞走,傈僳汉子瞄着那截红线,跟着进了山林。树梢上,那拴了线的马蜂歇下来,一个水桶般粗的马蜂窝映入傈僳汉子眼里。返回的汉子心里喜滋滋,只等夜色罩下时来烧蜂窝取蜂蛹。

北岸高高隆起的坡原上,一队打猎的正是长官司阿土司家人马。灰毛黄斑的猎犬从茅草里撵出一只锦鸡,架鹰者手臂顺势一送,迅速将已解铃的苍鹰放飞,鹰似射出的弩箭一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掠过低空,眼疾爪利,扑向被猎犬惊动而出的锦鸡,苍茫的郊原顿时上演一幕短暂又惊险的追逃场景。那锦鸡被猎鹰一利爪抓了个肚朝天,血迹洒了一地,枯草血红。

林间顿时“喔嗬”连天,响起胜利者的呼啸,如血残阳跌落西坡,一堆篝火烧出雉鸡野兔的浓香。夜里,山峡沿河村落死寂一片,只有几个土司或大户人家的深宅里亮着依稀灯火。屋檐下随风摇晃的灯笼,更夫手里昏暗的马灯,与天际寒星遥遥呼应。高耸的岩巅或幽深的谷底,不时传来声声狼嗥,长啸中残月如钩。忽地,山路上奔来一队乱糟糟的火把。一只火把扑出去好远,砸了一地火星——大概是举火把的人跌跤摔了个嘴啃泥。火把队伍慌慌张张遛过铁索桥,进了城外葛土司府邸。

山峡的夜被一阵震天狗吠撕破。一会儿,一个抖索的声音在一家地主碉楼外响起:“葛土司家那批枪才驮过把关垭口,就被李作舟抢了。那煞神,后半夜怕还要来打我们的主意哦!”

边城暂时经历了几日宁静的牧野,随着悍匪李作舟的一记枪声,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随流星一起划过冷气弥漫的夜空,沉入惶惶夜色。

站在河堤上的皮靖三转身对牵马的刘四说:“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可能是我在竹屏县最后的一刻安宁了。”

刘四安慰说:“皮爷您吉人自有天相,是少有的清官,悍匪再不得了,邪不压正,情况总会好转。”

皮靖三摇摇头说:“大概不会有了,鄢七和崔师爷他们凶多吉少啊!”

望着南方天空扑棱棱飞过来的数十只鸟,皮靖三仰头目送,一直看着鸟群飞过头顶,向北方群山之巅而去,消失在视野尽头。

真正的坏消息,从三月初八上午开始接踵而来。像魔盒被突然打开,群魔纷纷闯进竹屏县城旧衙坪这个老旧得像瓦罐一样的府衙。

首先是师爷崔文才带着随行的几个人,惊慌失措地出现在皮靖三面前。这个头发胡子都被烧焦的崔师爷,哭丧着脸讲述了押送寿礼去朱觉民家贺寿的经过。

崔师爷一行是三月初五晚上抵达华荣庄的。到朱觉民家送上拜帖后,随即送上贺寿大礼,朱觉民大喜,安排崔师爷和三个随从住在四合院东北角的客房里面,安排了晚饭,并宴请崔师爷等人参加第二天的寿宴。当夜,朱觉民女婿华丰歌带着三十多个人的卫队也提前到达,拜见岳父大人后驻扎在华荣庄老街的客栈里。

三天的旅途劳顿,崔师爷等人用温水泡了个脚,很快入睡了。到了下半夜,忽然四处人声鼎沸,有人大喊着火了,等崔师爷等人爬起来时,浓烟已经窜进了他们住的客房。几个人踉踉跄跄,咳嗽不止,摸到门,跌跌撞撞跑到外面,但见火势连天,四处已烧成一片汪洋火海。

朱家的人到处在救火,乱成一片。这时候,街上传来激烈的枪声,烈火燃烧之声,顷刻大作的枪声,一派兵荒马乱的感觉。朱觉民在家人护拥下出得四合院,崔师爷等人也跟着跑了出去,一个卫兵来呈报:华丰歌的卫队和冲进华荣庄的大股土匪打起来了。

这个时候,崔师爷顾不得许多,多年的江湖经验,告诉他跑为上策。三个随从紧跟崔师爷在巷道里夺路奔逃。春夜里风大,加上天干物燥,火势燎原,一条街都被成了火海。哔哔啵啵的炸裂声,妇孺喊叫嘶哭声,街口交战的枪声,混杂交织在一起。

崔师爷顾不得胡子头发被烤焦的味道钻进鼻息,抱头鼠窜,从一条僻静的巷子出了街道,往后山而去,一路被石头绊倒,衣服被树枝多处挂破。到了高处,回望华荣庄老街,像黑夜里烧红的一条火龙。

崔师爷等人在山上石崖下面度过了不眠之夜,第二天天刚麻麻亮,看清了回竹屏县城的方向,也不敢再去华荣庄打探究竟,径直回来了。一路上遇到的人,都在传闻华荣庄火灾和土匪抢掠朱觉民家的事。

皮靖三听完事情经过,稍作镇定,立即布署,由县府兵役科会同民团大队奔赴华荣庄增援,并负责调查整个案情。

当日下午,华荣庄所在的区长也到了县府,向皮靖三进一步呈报实情。那晚,李作舟亲率六百多土匪前来打劫华荣庄,同时在几处放火烧街,与华丰歌卫队交战中,处于绝对的上风,华丰歌卫队阵亡十多名兵士后退出老街。当晚有钱人家的东西被洗劫一空,朱觉民也被李作舟捆走当了人质。

皮靖三知道李作舟这次是真正捅了马蜂窝。华丰歌这种狠角色,是滇军里面的红人,实力雄厚,绝不会善罢甘休,下一波对李作舟的大规模清剿即将开始。此外,皮靖三也陷入了绝望,朱觉民家是在自己竹屏县的辖区范围内,出了这样大的事,自己这个县长的乌纱帽也难保了,不被严重处分就已经是阿弥陀佛。

三月十五日,省里面的专案组到达竹屏县,通报了竹屏县衙巡防队长兼探长鄢七弃明投暗投靠土匪李作舟的事,宣布了对竹屏县长皮靖三就地革职的处理决定,公布了新一任县长人员和到任时间。

三月十六日早上,皮靖三起来认认真真洗漱完毕,向专案组移交了所有物件,成了一个普通老百姓。他一下子有一种全身轻松的感觉,所有的压抑都自然解除。走的时候,皮靖三回望公堂,看见了悬挂的那双草鞋,站在办公桌上,把草鞋取下来装进手提箱。

走出县府大门,看见崔师爷和刘四站在那儿,皮靖三走上去握手告别说:“我也无力再聘请二位当我的师爷和助手了,二位陪着我在竹屏县劳累三年,略表歉意。”

刘四问:“皮爷此去何方?”

皮靖三说:“天无绝人之路,我决定回昆明乡下老家,做一个教书先生,养家糊口吧。”

与熟人依依惜别,在一些街人默默注视下,皮靖三出了南门,青衫布履,踏着春天的石板路,消失在路尽头。

民国十八年年底的一天,在昆明一家私塾里为一帮娃娃上完国文课回家的皮靖三,听见路人纷纷传播一个消息:

绿林大盗李作舟被击毙了!在四川岩子一个险要的绝壁上,发现了李作舟的老巢,那是一个洞口很小里面宽阔无比的溶洞。华丰歌的部队对其开展了为期一个多月的围剿,因为洞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攀崖上去的士兵死亡率极高,华丰歌部队损失惨重,最后是一个叫鄢七的人从背后开枪,将匪首李作舟击毙,树倒猢狲散,李作舟残余部下不再顽抗,向官方投降。在云川两省边境纵横十余年,令谈者色变的李作舟匪患就此结束。那个叫鄢七的人被云南省政府委任为金沙江游击队长。

皮靖三在萧萧冬日的小路上听人讲完事情经过,略微抬头,看了看天空,天空很空,没有一丝云和鸟的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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