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君
一
来到山顶,获得一身的光。
她的身上也有了光
淡绿色外衣,搭在火杞丛上
苍翠与红果,让他们彼此靠近。
高山草地尽是羊粪蛋蛋,一只羊
也没有,但人们对羊的态度还在。
大地冒出的石头还在
处处都有时间的爪痕。
一圈铁蒺藜、谁的保温壶
遗忘在火杞园,被日光照耀。
二
一棵白皮木,朽木,枯,春天一到
慢慢有了香气,恢复了它的俗。
趁着花色正好,雀舌变得
嫩黄,胸腔积有春天的雨滴。
山下一览无余
蜂蜜在贩卖的途中
无法抵达的,就当没有发生。
从前,躲在黑绒布下面
摄影师的声音,从天而降
小个子,衣着朴实
再次跳到板凳上
人与人,间距一拳头
咔嚓,背对落日。
月光下,想的还是月光
先农湖,我也遇见了我
那么多卷须植物,伏于
便道,络石花开了
有一小节沙石路
我走得更慢,荆山之外
现实还在演进,但是
在这里,山涧淌出清流
疏朗的马尾松林,我选择
接近简单而明亮的事物
为“一支大地和水的歌谣”
保留耳朵,丢失的
银子,将在今晚找回
拨开轻轻触碰额头的枝条
手臂上,两只小蚂蚁
在爬,仿佛回到古老的时间
谷神呵,酒神,没人知道
你们,会在什么时候醒来
站在窗口,就不想离开
秋意袭来,幽阴铺满了
城郭,风从黄昏开始
刮起,今天怎么回事
居然有些缠绵,眺望
荆山浩荡,横亘远处
他怀抱小犬,随着它
的眼珠子,向北移动
他们当然不是在看天色
几颗胡柚悬于南枝
月光垂挂而下,只要
伸手,便可抓住它的巨尾
码头消失之后,下河
取水的人,会在那里
多坐一会,时常谈论
客轮和远去的汽笛时代。
旧式建筑,石头鱼,几处
铁疙瘩,削成梨状的云雾山
一起移进一本蓝色旅游手册。
“故人不可见,汉水日东流”
古老襄河,悠悠漫漫
交给落日照料。黄雀
划过小江湖,甩出
长长的虚线,千里之外
有人找到了它细小的源头
秦岭南坡,扒开几片
深秋的落叶,掬起
清冽溪水,他洗了一把脸。
棕红色报告厅宽阔而荒凉
一只棉虫悄悄爬了进去
躺在大理石上,睡着了
它肯定已经拥有什么梦想
门缝的青草试图唤醒它——
这并非是一个抽象的话题
几只花喜鹊哪里知道,它们
隔着玻璃幕墙,翘起尾巴
盯着棉虫,在白杨树梢
跳上跳下,叫喳不停
路过的人察觉不到它敏锐的视力
当人间的烟火在平原上空弥散
这一切刚好处在隐秘的深处
一轮明月落入峡谷,在
大坝涌出的绿波中闪耀
江河因截流而平缓,焦虑的
情侣,不再蜷宿夜航的船仓
巨轮,运送煤灰
运送钻石和灯火
镇上,生意人出售奇石
伸出左臂,接住青白之光
粗重的锚链,哗哗沉入水中
回头看见,江口数顷杏花白
小酒馆里,他们准备喝一通宵
但愿他们的明月还在枝丫间
·创作谈·
开启“下半场写作”
2020 年3 月,那段特殊的日子,我写下了一首短诗《下半场》,“那棵老樟树/枝尖上的小籽粒/满胀着黑色光亮/似乎不用去捏/也会自动爆灭”。这首诗不重要,但却让我突然意识到我的诗歌写作也已进入“下半场”。从1983 年,在大学阅读何其芳诗集《预言》和屠格涅夫散文诗集《爱之路》,写下第一首诗《小憩的朦胧》,创办“墙蔓诗社”开始,已过去四十年了。好快呀!
艾略特说过,一个人过了二十五岁还要写诗的话,应该建立起必要的历史感。这种历史感对于我来说来得要晚一些。我认为四十岁之前都是在构建一种属于自己的写作秩序,努力走向自觉。21 世纪初,我写下《麻燕考》《9 月25日,咏蛇》《到北京见一见芸》等诗篇时,我开始消化现实,拓宽自己的精神视域。这又过了二十年,我决意在古老的时间中安身立命。我时常想,“下半场写作”如果给我十年、二十年时间,我会写些什么?
“我想时间是一个根本之谜,其他东西顶多只是难以理解。空间并不重要”(博尔赫斯),那就让我们真诚地体悟时间的力量,启动内心,与万物对话,并重塑自我。
我一直生活在楚国都城“郢”的废墟之上,荆门正处在连通中原和神秘南方的荆襄古道的关键点上,为“荆楚之门”。南北朝时期,诗人江淹旅迁途中,经过此地,写下一首《望荆山》,“奉义至江汉,始知楚塞长”。他深深感受到江汉大地的苍茫和寥阔。我推窗所见的峰峦应该包含在这一脉“荆山”之中。当年“秦风拂楚”,也是首先吹拂此地。
楚文化绚烂而沉郁。“行于郢”,当属于我“下半场写作”的重要内容。诗歌不在远方,在不断加长的时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