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君左与《闲话扬州》

2023-03-21 11:24张祚臣
书屋 2023年3期
关键词:扬州人闲话开庭

张祚臣

易君左(1899—1972),名家钺,字君左,湖南汉寿人,早年考入北京大学,后赴日本早稻田大学获硕士学位。1930年任安徽大学教授。1932年任江苏省教育厅编审主任。抗战期间先后任《民国日报》社长、《时事与政治》月刊社社长。抗战胜利后任《和平日报》上海分社社长。

易君左实际上是现代文学史上一位非常重要的作家。因其祖籍湖南汉寿在三国时置龙阳县,人称“龙阳才子”。易君左也是名门之后,其父易顺鼎乃清末著名的大诗人,可谓家学渊源。易君左善诗文,尤善游记,鲁迅先生对其游记作品也多有好评,作品有《易君左诗选》《易君左游记精选》《西子湖边》《江山素描》等,定居台湾后出版了《中国政治史》《中国社会史》《中国文学史》等。

1932年1月28日,淞沪抗战爆发,局势紧张,国民政府酝酿迁都,江苏省政府抢先一步将部分機构迁到了与镇江只有一江之隔的扬州。时任编审室主任的易君左随先头部队过了江,临时在扬州中学内办公。

扬州自古不缺文人雅事,易先生的到来又为扬州添了一段文坛闲话。在扬州短短的三个月的时间里,易君左像古代所有的文人一样,纵情扬州的山水,据说光平山堂一处就去了二十多次,写下了大量的笔记、诗歌、小品文等。

易君左查阅大量的地方史志和关于扬州的笔记文稿,精心研究了扬州的历史沿革、风物掌故等,又结合几个月来在扬州的见闻,很快就写出了一部四万多字的《闲话扬州》,交由上海的中华书局出版。

其实,易君左对扬州的风景颇多誉美之词。扬州的风景是清雅秀丽的,并且充满了历史的痕迹和诗意,但那是属于过去的,是逝去的荣光。近代的扬州毫无疑问衰落了。以上海抑或南京的“现代”作为参照,扬州的确已是烟花落尽。所以,易君左在《扬州人的生活》部分对扬州的市政建设、扬州人的生活习俗进行了批评:“最坏的是路。除开惟一热闹的区域如多子街、辕门桥几处外,无论大街小巷,都是乱石砌成,上无漏水,下无阴沟,下一次大雨,通衢便可行百石之舟。”扬州城的主要交通工具为黄包车,没有现代的交通工具:“在扬州也有一辆摩托车,听说是督办公署的,我在南门街上发现过一次,围而观者如堵。”扬州城没有摩登大厦:“在扬州你如果发现有楼房,我出一块钱;发现两层楼,我出两块钱;以此类推。”这最后一句话虽是调侃,却略显轻薄。

还有,扬州城没有卫生系统:“住宅以外的清洁真谈不到。所有灰屑并没有一定的储所,任各户自由的倾积:什么水都向街心泼。无论何处都是小便所,许多土著都在红男绿女过路的草坪中公开的大便。”

如果说以上批评还限于市政建设和卫生状况的话,那么对扬州人生活习俗的批评却得罪了全体扬州人,他说:“扬州有一句最普通的俗语,就是‘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我们可以在每天上午八九点或十点多钟看见扬州人在街上刷牙齿,大概是起床了。起床后第一件事便是‘皮包水’!三三五五或独自一人到茶馆儿,坐下,这就生根了!……这样悠悠的灌一肚子水,至少要花费几个结实的钟头。好像是应该回来了!有万不得已的事这才去做做,否则飘飘然的出了茶馆儿,在街上又飘飘的荡一下,就打马到浴室。”“在街上很难遇着一个精神饱满的人,放雀、玩花,是扬州人最高尚的消遣了”,“扬州人的生活象征实在是散漫的很,没精打采的。从这种现象里可以看出扬州人的性格至少是带有几分懒惰、浪漫、颓废的不景气!扬州人的生产力不是薄弱而是放弃,所以陷入一般的贫苦。”

易君左在书中对扬州的妇女亦有不敬之词。他在文中写道:扬州之所以出名,一是风景好,二是出盐,三是产女人。他说:“古人说的烟花三月下扬州,全国的妇女好像是由扬州包办,实质扬州的娼妓也未见得比旁的地方高明。”“出姑娘的原因,就我的直觉所及,大约不外三种:一、经济的原因。即一般生活很苦,地低水患多,收入不饶。二、历史的原因。即由于一种习惯人情和风俗,浸至不以当娼妓为耻。三、地理的原因。即近水者多杨花水性。扬州杨柳特多,且完全水乡见不着山的影子,所以人性轻浮活动,女性尤然。”

易君左对扬州妇女的不敬之语惹恼了扬州的妇女领袖郭坚忍。郭坚忍在当地办了不少慈善事业,深孚众望。郭坚忍立即发起了声势浩大的“扬州人民追究易君左法律责任代表团”,俗称“扬州究易团”,由扬州及所属七县工、农、商、妇、医、学各界代表组成,郭坚忍任团长。

《闲话扬州》的风波也波及几百里之外的上海。上海有一个青帮大亨叫阮慕伯是扬州人,因排行老五,人称阮五太爷。阮慕伯是清代太傅阮元的后代,盐枭出身,长期居住在上海。阮慕伯是位很有势力的人物,地位仅次于黄金荣、杜月笙、张啸林等,他的徒子徒孙也遍布上海的各行各业。

据易君左自己回忆,1934年,上海中华书局编辑所所长舒新城来镇江游玩,看到《闲话扬州》的底稿很感兴趣,就带到上海出版。中华书局在刊印《闲话扬州》时,恰好阮慕伯有两位手下在书局打工,这两位手下看到书籍与扬州有关,就带出两本给了他们的头目阮五太爷。阮五太爷看到《闲话扬州》里有不少侮辱扬州人的话语,就撂下狠话来:“这件小事,由我来办吧!”

这句话很快就传到易君左的耳朵里。他明白黑道人物说“这件小事由我来办”意味着什么,不禁惊出一身冷汗,阮五太爷的手下耳目遍布上海、扬州、镇江等地,处理“这件小事”对于在长三角一带颇有势力的阮五太爷来说易如反掌。

阮慕伯在上海成立了“旅沪扬州同乡会查究《闲话扬州》委员会”,与郭坚忍的“扬州人民追究易君左法律责任代表团”遥相呼应,此时扬州还有一个“扬州各界追究《闲话扬州》联合会”,由大律师戴天球领导。三方团体聘请律师,组成诉讼代表团,准备控诉易君左和中华书局,一场诉讼风暴即将展开。

据易君左晚年回忆录记载,在正式诉讼之前,已有大批的请愿人士涌向江苏省政府,要求罢免易君左在教育厅的职务,省政府辩称,著作乃私人名义出版,并非教育厅出版,亦未署官衔,本着言论自由乃世界各国之公例,望请愿者谅解。隔一两天,又有大批请愿人士再来省府,仍然没有结果,于是转向江苏省党部请愿,要求罢免易的江苏省文艺社社长之职。省党部对请愿的人士的答复也同省政府一样委婉,说易虽是国民党党员,但并没有违犯党纪,怎么可以用党纪来处分呢?劝他们免予追究。

江苏地方法院把开庭的日期定为1934年的8月7日。

开庭的前一天,“扬州究易团”在扬州商会召开声势浩大的动员大会。第二天一早,“扬州究易团”以及各界代表便浩浩荡荡开赴镇江。团长郭坚忍手持短杆白三角旗,旗上写有“扬州究易团”五个大字。“究易团”专门组织了轮船公司的义务专轮六艘,装载扬州各界代表乘船过江。镇江码头上早已聚集了许多迎接他们的记者和群众。在镇江的扬州同乡会箪食壶浆,私人汽车和上百辆黄包车免费接送代表团成员。因为扬州来的人多,镇江迎接的人也多,闻讯来旁听的更多,法庭上人满为患,几无立足之地。法院唯恐出事,不得不临时加派法警,还电请保安处特务营增派武装士兵,帮助维持秩序,真有如临大敌之势。

而被告方易君左亦聘请两位律师为自己辩护,所请的包律师和陶律师却都是扬州人,实为吊诡。其实当时也有不少扬州人是反对兴师动众问罪这样一位《闲话扬州》的作者的,易君左毕竟不过是一介文人。只是因为当时的郭坚忍名气太大,早已被媒体各界塑造成女权主义英雄。反对者势单力薄,无法形成力量。

被告的另一方中华书局则聘请了三位大律师,其中一位是鼎鼎大名的薛笃弼。中华书局的总经理陆费逵和编辑所所长舒新城都亲自到了镇江。

然而,作为原告方的诉讼主体资格似乎成了问题。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易君左在其回忆录里说:“谁来代表扬州人呢?扬州在现行行政区域上没有根据,只是一个习俗相称的名词,为古九州之一的通称,包括地域甚广。于是原告方面的代表,在这种情形下,诉讼没有什么进境,打不出什么结果,而在法院根据法律条款,也没办法成立被告罪名。所以法院两次开庭后的宣告都是:你们在外边试试调解吧!”

但是因为此前媒体造势,此案早已炒得沸沸扬扬,旁听席上观众群情激奋。有人喊出了:“将易君左关押起来!”“打死这个小杂种!”等口号,调解看来已十分困难。法庭上,郭坚忍作了长篇发言,她说:“易君左故意诽谤,妨害百姓,已昭然若揭。现扬属妇女,已嫁者受其家属歧视,有女者不能嫁,教师也不能当,乃至将来全体妇女失业无所依归,前途岂堪设想。我受扬属七县妇女的委托,自知责任重大,请法庭对扬属妇女生活生存加以援救,将易君左等依法严惩,以平民愤。”

易君左也为自己作了辯解:“本人撰写《闲话扬州》一书,纯系完全善意,仅为描写生活性质,与故意诽谤他人不同。且此书现已停售,希望扬属人士谅解,也请庭上明察,并宣告被告人无罪。”

旁听席上的观众越来越激动,法庭秩序愈加混乱,部分群众甚至跟法警闹起了纠纷。庭长周宝初唯恐局面失控,难以收拾,匆忙宣布休庭,改期续审。

第一次开庭,《闲话扬州》事件成了民国各大报纸的报道焦点,《申报》《大公报》《国闻周报》《新江苏报》《新生周刊》等都纷纷发表了消息和评论。第二次开庭的时间确定为1934年8月30日……

易君左在其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回忆录里说:“发生了一件案子,不是笔墨官司,而是真官司,我上过法庭二次,那就是‘闲话扬州’事件。”“我生平只上了三次法庭,两次为着‘闲话扬州’事件。”

关于第二次开庭之详情,易君左在其回忆录里轻描淡写,极为简略。究竟是为回避自己法庭之窘状还是有不为人所知的苦衷不便多说?倒是同时代的扬州人李为扬回忆:“我很关心第二次开庭的情况,便问起他。包怡之告诉我说:第二次开庭,易君左到庭了,神情很沮丧。听说易君左原来还想犟着不到庭,有人提醒他:再不到庭,扬州人绝对不会善罢甘休。若要息事宁人,就要给扬州人一点面子。弄成僵局,更难挽回;这样他才来的。这次开庭,扬州方面没有像第一次那样大张旗鼓地整队人开来了。还是由郭坚忍作了长篇发言,易君左愁眉苦脸地听着。他并没有作任何有力的申辩,只是寥寥说了几句解释的话。然后庭长宣布休庭,听候裁决。”

1934年8月26日,“究易团”在扬州召开了各界代表联席会议,会议提出了和解的条件:一、易君左在京、沪、镇及扬属七县报纸封面上道歉。二、撤销易君左教育厅编审室主任的职务。三、中华书局必须销毁《闲话扬州》并登报道歉。8月30日,江苏省地方法院开庭,中华书局负责人陆费逵也如期赶来。双方接受了调解的条件。

多年后,易君左在回忆录里说:“两方最后的协议,是原著作人登报郑重道歉,原发行人保证这本书停止发行。协议三份,由王柏龄先生作证签了字,我签了字,寄到陆费伯鸿先生(陆费逵)也签了字,和解就这样完全成立。当我的一份道歉启事分登镇江各报后,纷扰两个月的风潮便告平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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