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苏苏
一
有很多年,我忘记了中专入学第一天的精准日期,只记得年和月。这使得当天的很多事情,比如天气、第一眼见到的校园景色,都变得迷离恍惚。然而,就在不久前的某个晚上,毫无预兆地,像被一道光劈开,那个日子突然从天而降——1984年9月5日——带着毋庸置疑的确定性,再次来到我眼前。而随着这个日期的意外浮现,一连串清晰的画面随之而来。
亮得耀眼的阳光,父亲挑着一担行李,我们在城里的巷弄间穿进穿出,不停地问路。父亲年轻的脸上渗满细密的汗珠,晶晶发亮。我们在一扇陈旧的木质大门前站定,身边不时有人经过,其中不乏身穿白大褂的医务人员。不远处,一排早点摊生机勃勃,嘈杂的人声和食物的香气源源不断传来。校园明亮而热闹,操场对面的黑板报前围着很多人,一个扎着马尾巴辫的女孩正站在凳子上用粉笔画一朵小花。而后,父亲帮我打扫寝室、拉毛巾绳。我的床在上铺,他爬上爬下为我挂蚊帐。阳光从窗口射进来,无数微尘上下飞舞,一条明亮的光路因此宛如流动的河流,轻灵美妙。
我和父亲在校门口告别,他不停地叮嘱我自己注意身体,尊敬老师,和同学友好相处。看着他的背影慢慢淹没在人群,那一刻,我突然被一种强烈的孤零零的感觉击中,以至于眼泪无法控制地落了下来。当天晚上,明月当空,皎洁的月色从窗口如水泄进。我躲在被窝里,想家,又偷偷哭了好久——在一个突然复活的日期里,无数细节获得重生,这样的体验如此神奇。
二
我出生在浙北一个叫高坞岭的小山村,地处安吉和德清交界。四面群山,交通不便,近乎与世隔绝。它接纳了我整个的童年时代,并在赐予我彩虹、星光、萤火虫之外,也给了我良好的体质。除了幼年时一次小住院,一次上山砍柴稀里糊涂砍回幼小的漆树导致脸部过敏,我小时候身体一直很好;难得感冒或拉肚子,母亲就从绰号“老胡麻子”的大队赤脚医生那里给我配点板蓝根、黄连素,有时就自己在山上拔些鱼腥草或炒些焦米之类的给我解决。
总之,十六岁以前,我对医院几乎没有什么实质的认知,更为孤陋寡闻的是,因为村里人对穿白大褂的一律叫“医生”,我甚至没听说过“护士”这个称谓。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可以说明我在十六岁那年做出的职业选择是出自某种前缘,更没有引以为豪的崇高理由。关于这一点,当我在临床工作几十年后,依然心存遗憾,仿佛一部好小说缺了一个令人信服的开头,以至随之展开的一切都像是意外和偶然的汇集。
打开窗,是一小片竹林,时光似乎没有改变什么,仍然是那一片绿意,地上小草新生,夹杂着星星点点的各色野花,上面有斑斓的蝴蝶翩跹飞舞。
记得五六岁时的初夏,因为肚子痛,我在离家六七里的邻县乡卫生院住了四五天,医生诊断是长了蛔虫。但直到出院,我也没拉出一条虫子。不知道是误诊,还是每次发下来的药丸大部分被我悄悄丢到窗外的缘故。这大概便是我人生里最初关于医院的记忆了,令我奇怪的是,那让孩子有点害怕又觉得特别神圣的医务人员形象,在这段经历后并没有留下丝毫印象,仿佛它们从未出现过,除了风轻轻地吹动竹林,偶尔有鸟倏忽飞过。
三
“跳农门”,是父亲对我的期望;好像那个时代,走出山村、做一个城里人,就意味着脱胎换骨。初中毕业,我选择考中专并侥幸过线。这让我的教育经历变得极其有限,同时带来的还有知识结构的不完善,以及过早踏入社会导致的心智不稳等在往后岁月逐渐显露的弊端。但在当时,这一跳荣耀至极。我至今记得接到装着志愿表的信封时,父母亲那种欢呼雀跃恨不得昭告天下的巨大喜悦,连同那天特别丰盛的晚餐。
可供初中生选择的中专学校少得可怜,在适合我分数的农校、林校、师范、护校几类中,父亲果断地为我选择了市一院附属护校。他的理由很简单,学校在市里,离家不远,而且医院单位稳定,将来旱涝不愁。另外,家里有人在医院上班,有个头疼脑热的,求医问药会方便许多。而更重要且隐秘的是,父亲有位同事的父亲在市一院当领导,他觉得可以请他打个招呼,从而确保我录取。
父亲二十岁离开农村老家去当兵,退伍后成了一名拥有城市居民户口的铁路工人,母亲却始终未能摆脱农村人的命运,只能到处打短工贴补家用。城乡之间的巨大差别,大至一份稳定的工资和良好的医疗、养老福利,小到一张豆腐票……这些对现实生活带来的影响,我的父母亲有着深切的体验,尴尬、困窘,有时甚至是屈辱。作为一个没有任何家世背景又只念过几年小学的人,父亲能做的,就是尽他所能,让我和妹妹彻底摆脱农村人的身份。至于护士具体做什么、它的职业前景如何,父亲完全缺乏考虑的热情和能力。事实上,对于护士行当,父亲也并不比十六岁的我有更多了解。
四
出身注定是一种限制。每每回溯人生路上这关键一步,也会有不少朋友为我惋惜,认为以我的成绩和学习态度,假如当初选择读重点高中,定能考进好大学,前途非一个默默无闻的护士可比。
2021年深秋的一个晚上,我和我初中的物理老师在镇上一家茶馆闲谈。老师没有上过一天高中,通过自学,高考取得了全省二百多名的好成绩。可是,那个年代,因为他父亲的成分,在所有大学开学一个多月后才拿到一所三流师范院校的通知书。毕业后,他分在我们学校,教物理兼生物。课上得特别生动,还会打篮球、吹口琴,深受学生爱戴。但一所乡镇中学的确很难让他满足,即使成为全县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校长,老师依然选择考研,后来留校任教,当了数年大学老师,可同样因为一份不满足,又舍了系主任的位置,下海从商。
茶楼紧邻县城的母亲河,汩汩的水流声中,我们聊残留在脑海中的中学记忆,聊时代之于个体的影响,聊老师、同学的一些经历,为一些人的际遇感慨,更多只是平静地叙述。走过大半辈子,无论是不断书写传奇的老师,还是始终平平常常的我,我们都已明白,人生很难规划,无论走哪条路,结果都难预测。每条道路都离我们不远,一个偶然的转身,一声轻轻的呼唤,甚至一朵小花、一只蝴蝶的飞翔,可能都会将我们带离原有的方向。似乎一切皆有可能,但是,那些没有选择的道路,我们却永远不会再踏上,所以,很多时候人们更愿意相信:所有的选择都是最好的。因为人生不可重来。
五
我的中专母校乏善可陈。全校仅120名学生,清一色女生。三年级毕业班学生按教学要求,分散在市里几家医院实习,真正留在学校读书的才80人。校园则是老市一医院,面积仅一个半足球场大小,半环形封闭式结构,里头一个小食堂,一个泥坯操场,一个公共厕所,一间供应冷水的公共浴室,一幢建于民国时期、庭院结构的红房子,另外,还有一幢三层楼,一小片杉树林,杉树林边上有个露天洗漱台,这便是学校全部的家当。其中红房子是仍在正常使用的血库,食堂、洗漱台、浴室和医院职工共享,真正属于学生的唯有那幢三层楼的二三楼。二楼是教学区,教室、示教室、存放教学用的遗体的解剖室都在这一层,三楼是学生宿舍。一楼从后边另开一扇小门,辟作了医院单身职工宿舍。
与其相应,师资力量同样贫乏至极,全校专职教师只有五六位,除教医学古代典籍的老师刚从正规师范学院物理系毕业,其余都从医院临床一线转岗而来。他们负责监管我们的日常生活,同时承担了基础护理、解剖学、生理学、病理学、微生物与寄生虫学等不多几门课程的教学任务。而剩下的内科学、外科学、儿科学、妇产科学、中医与针灸学、传染病学、影像学、拉丁文、医用英语、高等数学等一大堆科目,全部由医院各临床科室主任或临时请到的大中专院校老师授课。他们上课前几分钟匆匆赶到,下课铃一响,马上收拾课本扬长而去,以至于一学期下来,他们还是无法叫出学生的名字,提问只能凭座位或穿着来喊人。
同样,毕业没几年,我也很快忘记了他们的名字;慢慢地,他们中大多数人的脸、声音、表情、动作都不再清晰,就像一幅落到水里的画,所有色彩、线条、笔墨都逐渐氤氲模糊,最后只依稀记得,数学老师上课时偶尔会癫痫小发作,中医老师年轻又腼腆,还有传染病学老师嘴角长了一颗大黑痦子。剩下的几门功课,如内科、外科、儿科等,我几乎已记不起任何与课堂有关的印象了。
六
我仿佛一直在习惯,面对这变化的生活,不断调整着:习惯从山村出来,变成城里的学生;习惯脑海中装满一个个医学专用术语,各种疾病连同它们的发病机理、临床症状……说起人体器官也是越来越坦然。那时候,我们几个女生可以一边摸着骷髅头一边吃饭,也会像抚摸一条河流那样抚摸供解剖课教学用的遗体,从头颅到躯干到四肢,仔细辨认每一块骨骼和肌肉。
我的学业成绩良好,这也源于一种习惯性的学习态度,而非出于对专业的热爱。事实上,学医枯燥,护理职业又辛苦琐碎,尤其是它的从属地位,假如不是主动选择,很难让人产生狂热的激情。
不温不火的学习生涯,一段段记忆、一张张脸,现在回想起来,中专三年是我人生里最重要的一道分水岭,很多事件、很多人仿佛都带着上天的旨意来到我身边。当岁月流逝,意识到生命的激情正无可奈何地一点点消退时,重温这段岁月并在重温中梳理、感受生活之善意和不可捉摸,很长时间内也成了我的一个习惯。
然后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工作生活,来回在两点一线的路上,偶尔偏离,终归还是一如既往。曾经的记忆就像书房里一束阳光照见的灰尘,旋转、闪耀,慢慢地,尘埃落定。这大概也是我们中大多数人的常态,如同山里的竹子在向上生长的同时,看不见的是它的根在地下悄然生长。
七
排球热、英语角,集体舞……上世纪八十年代散发着一种特有的蓬勃开放的气息。全市大中专院校之间各种不设防的联谊活动,蜂拥而至的港台歌曲、影视明星,还有翩翩不绝的书信往来……每一种都带着上升时期的活泼明媚和浪漫,正像浮士德所唱的“大河和小溪都已解冻,受到柔和的春光的鼓舞,溪谷萌发出希望的幸福”,身在其中时也许只是出自年轻的本能,兴高采烈地投入其间,时间过去越久,却越来越意识到那段时光的难能可贵。
还有不期而遇的文学。学校有间小规模图书室,四面书架,除当时热门的武侠、言情小说,更多地是古今中外的名著。进入中专以前,我没见过任何图书室、图书馆,课外阅读也少得可怜,除从邻居家借阅过《西游记》《水浒传》《说岳全传》《七侠五义》,翻过几期初中同窗订的《少年文艺》,剩下的唯有干妈家一大箱子连环画。
图书室静谧、深邃。在这里,我打开了《约翰·克利斯朵夫》《战争与和平》《巴黎圣母院》《悲惨世界》《茶花女》《简·爱》……同乡诗人胡桑如此表达他高中时代的阅读感受:“阅读,尤其是阅读一部经典作品,仿佛在雨季进入一座异乡的城市,沾染了一身的雨水、尘土,呼吸了空气中湿润的味道,与陌生的人们渐渐相识,与他人的生命交织、切入,就获得了另一种生命的节奏。”但我显然不具备他这样的细腻和早慧。我最初的阅读更多受好奇心驱使,囫囵吞枣,贪多求快,对于故事情节和华美辞章的迷恋远远胜于其他,另外,肯定还有因读过名著而沾沾自喜的虚荣。然而,无论如何,阅读习惯渐渐养成,“一页一页、一本一本地读书,带给我另一种精神快感”。
八
上世纪八十年代,是一个“丢下一块砖头就能砸到一个诗人”的年代,那位教我们医学古代典籍的老师,身上明显带有文艺青年的浪漫气质。他和我的初中物理老师是大学同班同学,据说专业成绩很好。不过,在护校,他没能得到任何展示物理知识的机会,对课本里那些阐述五禽戏、麻沸散之类的枯燥文章,他也显然缺乏足够的兴趣。课堂上,他更喜欢讲李白、杜甫,讲苏东坡、李清照、辛弃疾,有一阵子则痴迷于讲《红楼梦》里的诗词,一首一首,一边读,一边抄在黑板上,激动时摇头晃脑,吟咏再三,沉浸其间不能自拔。“玉带林中挂,金钗雪里埋”“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他写在黑板上那狂放不羁的字体,至今仍清晰地印在我脑海,连同每个字的笔画形态。
除了古典诗词,他也给我们讲刚刚兴起的朦胧诗,正是从他那里,我第一次知道了北岛、顾城、舒婷这些人的名字,同时进入脑海的还有“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但是,记住,最强烈的抗议,最勇敢的诚实,莫过于——活着,并且开口”等诗句。某个晚自修课,他还请来当地知名诗人,给我们做了一次朦胧诗的专题讲座。时隔多年,那次讲座的具体情形,包括请来的诗人长什么模样,我俱已遗忘。再以后,据说经历了结婚、离婚、辞职、下海、遇骗等一系列境遇后,教授医学古代典籍的老师就不知所终了。“他渴望看到每个街口的夜晚,仿佛干旱嗅到了雨水的气息。所有的道路都不远,包括那条奇迹之路。”——当然,也包括荆棘之路、毁灭之路——有些人注定是用来怀念和遥望的。
现在,我已习惯使用手机通讯、看新闻、微信聊天,包括输入这些文字。作为当下的日用工具,手机让我意识到我已经生活在21世纪,而我的记忆也如OLED屏幕,被压扁,变得平滑,或者说更加透明,就像屏幕上跳动的阿拉伯数字。只是那些关于卫校的记忆我要如何存储?还有1987年初夏的那个午后:我最后一次站在护校大门口,依然是父亲来接我。天空中下着雨,漫天雨幕中,我望着那扇陈旧的木质大门久久伫立,告别,致敬,然后默默转身,毫不犹豫地走向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