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方
提到游记,人们自然会想到中学阶段学过的古文名篇。的确,作为一种文体,游记在中国文学殿堂中有着独特的地位。出行背景、风物歌咏、借景抒情,是大部分游记的书写套路;言简意赅、文辞华美、议论切中要害则是不少游记流芳千古的原因。到了晚明时期,中国涌现不少优秀的旅行大家,他们别出心裁,以探索自然奇观背后的科学原理为目标(如徐霞客),或着力研究人地关系视野下的风俗民情(如王士性),开创了游记写作的新方向。
当代游记书写多为一次性的游历感受,如余秋雨的中国山河书写、尤今的“他者”世界观礼等都是其中的佳作,他们关注风物旅游价值,追寻异国情调,间或探寻风物背后的文化原因和精神价值。张信刚先生的《大中东行纪》则与这些游记不同,本书很难用几句话说清楚:可以说它是一本专业的中东历史著作,因为它对大中东地区31个国家的前世今生娓娓道来,且考证严谨,论据充分;可以说它是一本研究中东国际关系的专著,因为它把这一地区极其复杂的情势分析得一目了然,宗教关系、民族矛盾、地缘政治、民生经济等条分缕析,明明白白;也可以说它是一本游记,因为该书的主线是作者几十年反复穿行游览大中东地区的心路历程。
中东无疑是世界上最复杂的地区,在西方人眼里,这里是遥远的东方;对于中国人而言,这里则是神秘的“西天”。历史上,多少民族、族群和人们在这里穿行交融,多少宗教、思想和技术在这里流转碰撞。现实中,这里集聚着全世界的热点,民族纠纷、宗教矛盾、国家冲突不时发生,真可谓“剪不断,理还乱”。
因此,如果按照一般的游记书写方式,即单纯以“自我”视角,以“游客”视角观察、呈现中东各个国家和地区的现实,就难免显得主观而有失偏颇。为此,作者有意增加了自己的中东同学、同事和朋友的观点,辅以对街头小贩、导游、官员的采访和当地学者访谈等内容,让读者获取“他者”的角度和视野。
如在《亚美尼亚:历史的伤痕》一章中,作者写道:“我认识较深的三位亚美尼亚人,一位是我研究院时的同学,一位是我在蒙特利尔的邻居,另一位是我在南加州大学的秘书。这三个人分别在土耳其、法国和黎巴嫩出生,但都对亚美尼亚民族有着很深的认同。”正是通过这三位亚美尼亚族裔,作者向我们展示了“他者”视野中的亚美尼亚文化的四大特征。又如在《土耳其:正在进行的“文化革命”》一章中,作者则直接引用一位“很世俗并且相当西方化的”土耳其教授的观点:“很多西方国家的谋士们并不希望土耳其真的西方化以后加入欧盟,而是设法把土耳其留在中东的伊斯兰阵营里,以‘浅绿色的穆斯林身份去影响其他‘深绿的穆斯林社会。”
作为一位全球著名的生物医学工程专家,作者在数十年的职业生涯中有机会接触、结识中东地区多国的政要和名流,这个身份使他能在工作中或工作之余,近距离和中东不同国家、地区、民族、宗教的人士结识并深入交流,获得一般旅游者无法窥见的信息和资讯,这也是本书读起来特别真实的原因之一。
从时间跨度来看,本书写作跨越50多年。据作者在书中描述,自己的中东之行从1963年7月的“亚非文明之旅”开始,到2016年最后一次中东之旅结束,其间包括多次到中东地区的讲学、差旅和其他形式的游历。显然,本书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经过多年的积累、沉淀和思考完成的。文中,作者将“行走”与“思考”交织,将“此刻”与“记忆”穿插,这种写作方法为帮助读者探析复杂的中东过往和描绘丰富多彩的中东风貌创造了可能。
在早期的历史中,苏美尔人、阿卡德人、亚述人、新巴比伦人、古埃及人、赫梯人、希伯来人、腓尼基人等在中东地区竞相登场,留下辉煌而灿烂的文化;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拜火教等在这里犬牙交错、难分你我;十字军东征、阿拉伯人西进、蒙古人扬鞭欧亚大陆,列强于此各树旗帜建立殖民地……这里有着无数的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在叙述每一个国家和每一种文明时,作者总能巧妙地从行走的现实中宕开一笔,恰当融入该地区的地理形胜、历史文化、时事政治,让人读来清清楚楚。
在《埃及:尼罗河畔与金字塔下》一章中,作者写道:“2005年12月,我在开罗大学作为期一个月的学术访问……从我办公室到有五千年历史的吉萨金字塔的距离不超过十公里,然而我的主要精神并没有放在埃及的古迹上。”接下来,作者通过埃及国内政治的现状、古埃及文化的特征、埃及在阿拉伯世界中心地位的确立等多个角度,深入检视了这个古老国家面临的新问题和发展方向,为读者建构了一个立体而多面的埃及形象。
在《以色列:犹太人的国家》和《巴勒斯坦:耶路撒冷的歸属》两个篇章中,作者通过“从赫布伦到伯利恒,从拉姆安拉到纳布卢斯”的实地旅行,切身感受了“到处气氛轻松,一片熙熙攘攘的景象”。对此,作者结合以色列人的历史,在书中深入分析这一地区的地缘政治,预测了巴以冲突不可避免:“我很相信心理决定行为,地理决定文化,人口决定政治。以色列与巴勒斯坦的前途有三个主要的可能性……”果然,就在作者此次旅行结束的3个月后,曾经到访的巴以地区就出现了严重的武装冲突。
书中,作者特意提到英国作家詹姆斯·莫利阿的游记著作《伊斯法罕的哈只巴巴》,并称赞莫利阿“对波斯风土人情理解很深刻,他的书出版后被译为波斯文,许多波斯读者都认为原作者是波斯人,因为书中对波斯人的生活描述之细腻、人物用语之恰当,似乎只有本土作家才能做到”;并感慨“近几十年,中国人留学和移民海外的人至少100万,有谁的著作可以和18—19世纪欧洲的‘东方学者相比拟呢”,这无疑也表明本书写作的目的、用意和雄心。
不同于市面上大部分游记“此处有此物”的“旅游指南”式介绍描述,或者华美辞藻堆砌外加风物照片的粗浅书写,《大中东行纪》更像一部“中东志”,每到一处,作者就会用极为专业且简明扼要的语言讲述专属这个地方的历史文化和故事,让读者看得更加深入和透彻。从这个角度来看,《大中东行纪》才是游记的正确打开方式。
遗憾的是,这本《大中东行纪》没有附上任何地图,不要说民族迁徙、宗教传播、人口流动等专业地图,就连一张简要的行政地图也没有。从北非到欧洲,从欧洲到中东;从人类早期文明的曙光到今天的中东、中亚乱局,面对如此辽阔的大地、如此纷繁复杂的历史,就算专业研究人员也不一定能准确分出东西南北,更何况一般的读者。希望本书再版时,能适当增加地图。相信有了地图的辅助,读者阅读起来会更加便利,对中东地理空间的认知也会得到提升。
【责任编辑】王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