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姗姗
站在上帝视角,早在每个农民把种子埋入土地的时候,来年全国能产出多少粮食和蔬菜—其中多少是番茄、玉米,多少是菜心、西瓜—就已确定。但农户们必须等到种出的农作物上市,看到因供需行情的实际变化而出现的大涨或大跌,才知道前一年的播种是否押对了“赛道”。
可是,上帝并不存在,于是在农业现代化道路起步之初,以市场为导向,就很难避免陷入一种周期性“赌局”:产品时而稀缺,时而过剩,踩对节奏需要运气。
即便有此普遍困境,对于中国很多以农业为支柱产业的县镇来说,一场以市场为导向、以技术进步为支撑的农业的工业化转型势在必行。某种意义上,农业现代化的重要特征,就是最大限度减少产业运营过程中的不确定性,依靠优质、稳定的标准化产品输出,建设专业化品牌,有效拉升农产品的溢价。
宁夏天缘种业有限公司番茄育苗大棚里正在工作的女工。
这场转型的第一步,是土地使用方式的变化。过去30年,大批农民离开土地、进城务工的社会现实,为中国农业转型的前提—农地政策的松动制造了条件。中国2003年出台的《农村土地承包法》开始明确农村土地流转政策,鼓励农民将土地有偿租借给其他农户或农业公司,用于农作物的集约化种植。
随后,传统的“散户小农模式”退场,那些带着生产项目、先进技术和销售渠道的龙头农业公司,推动各地的农业种植模式全速向集约化、规模化转变。
2021年,《全国高标准农田建设规划(2021—2030年)》公布,原先网格化划分的小块田通过土地平整被连成一片,原先小农小户自行设计的不规则田埂也被标准化水渠取代,经过整理的土地更适合大型机械设备进入。
这些国家政策,极大改变了很多农业大省,尤其是其中县域的面貌,比如贺兰县—一个位于中国西北地区,紧邻宁夏省会银川的县城。东边黄河流过,西边贺兰山矗立,两者之间就是贺兰县。
首次来到这里的人,最初大概率会对它的现代化程度感到惊讶:穿行于农田间的柏油马路修得很宽,不少路都允许四台车同时通过;沿路很容易看到几十座、几十座连片铺开的温室大棚;那些坐落于大块农田十字交汇处的建筑群,也不再是村庄,而是挂着各自品牌的农业公司的办公楼或员工宿舍。
全农农业技有限公司宁夏基地负责人陈定有站在贺兰县的蔬菜大棚前。
《第一财经》杂志记者抵达这里采访的时候还是2月,白天的气温仍在0摄氏度左右徘徊,农田里光秃秃的只看得到黄土,但一些大棚里已长满绿油油的番茄苗、西瓜苗、菜心苗或者辣椒苗,你想得到的蔬菜瓜果种类这里几乎都有。
“等到4月,这些菜心苗就会移植到室外的露天土地上。”全农农业科技有限公司宁夏基地负责人陈定有说。整个宁夏的菜心种植规模约20万亩,其中8000亩是全农在贺兰县种的,另外三四家位于其他县。这些公司的相同点在于,它们的总部基本都在广东。
菜心是典型的南方蔬菜,茎部粗壮,但味道和叶子一样清甜。最初这种菜仅仅出现在南方人的餐桌上,尤其广东和香港,当地茶餐厅主打白灼做法的菜心,焯水后最多再淋点蚝油就上桌了。
在贺兰前两天的体验令人兴奋。记者就农业话题交谈到的每个人,都会提起这些不远万里来北方种菜的“广东人”,仿佛他们是群外星人:用一种“种子保密、肥料配方保密,连育苗用土都从专门外地拉来”的方式种植一种当地从未种过的蔬菜,成熟后再直接冷鏈车拉走,沿着高速公路,一路送到几千公里外的城市。甚至,在收割季负责挥下镰刀切断菜心的茎、用手臂丈量菜心长度的工人,都是像候鸟一样只在9月才会出现在贺兰的贵州人,本地人几乎进入不了这个产业的任何一个环节。
中国化工设立在贺兰县的MAP技术服务中 心。
不过,这些“广东人”带给当地人的感觉并不是嫉妒,而是兴奋。
“他们带给我们的启示有两条:标准化和走出去。”宁夏天缘种业有限公司的创始人李建国对《第一财经》杂志说。
他利用在贺兰县建成的温室大棚做番茄育苗生意,也自己种小番茄,2018年开始用“博柿后”这个品牌对外销售。按他的说法,贺兰人之前种植番茄的做法,是采摘完直接拉到批发市场,1斤5毛钱的价格就卖出了,直到看了“广东人”的做法,他们才知道,只要将蔬菜分级,按照大、中、小规格分开,每种规格就都能卖上高价,而且只要用小包装一包,价格就翻 倍。
1990年代,一批菜农聚集广东,在当地种植菜心。全农是其中之一,他们按香港的标准施肥和施打农药,取得香港食环署的牌照后,从内地向香港供应蔬菜。这些“供港蔬菜”后来成了高品质蔬菜的象征,在美团、盒马鲜生等电商平台的蔬菜列表里与“有机菜”并列,价格也相当甚至更高。
贺兰只是全农公司全国种植版图中的一小部分,占比不到10%,它另外90%的种植或合作种植分布在广东、海南等南方地区以及中部的河南。这种全国分散种植的结构使它一年到头可以不间断地向市场供应蔬菜。“我们在河南那边有3000亩,那里种的菜10月底上市,12月底,广东的菜可以接上来,之后,宁夏的菜就可以再接上,形成一个循环。”陈定有说。
寧夏天缘种业有限公司负责人李建国。
天缘种业位于贺兰县的番茄育苗大棚。
“广东人”的到来,对贺兰的农业来说就像一池沙丁鱼里跳入了鲶鱼。陈定有和他的团队2010年进入贺兰种菜,随后几年,贺兰陆续出现了很多像博柿后这样由当地人创办的农业品牌公司。
和全农把贺兰分公司驻扎在田间地头的一个十字路口一样,这些本地创业者也把公司总部设在乡镇与乡镇之间的交通要道边,一墙之隔就是耕地或大棚。他们动辄承包上千亩土地,或者租用政府搭建的温室大棚,种植从番茄、辣椒、西兰花,到西瓜甚至人参果等各种蔬果。
另外,借鉴“广东人”的多地种植、全年供应模式,李建国也把番茄种植的队伍拉到了广东。冬季,团队在广东种番茄,等到5月,宁夏进入春夏交接之际,整个团队再次回归贺 兰。
随着一批新型农业企业的成立,贺兰的农业用地也在2010年之后逐渐成为稀缺资源。
2010年,贺兰每亩土地的年流转价格还只有六七百元。如今,交易平台土流网的数据显示,水浇地的价格已经涨到了1000元左右,大棚报价1400元。作为对照,如果把一亩地用来种植小麦,种植成本就大约达到500元。种植成本加土地流转费用,一亩小麦的总成本就要1800元,但一亩小麦大约只能卖1500元。
与此同时,发生在贺兰的另一个新变化在于,更多产业链上游的公司开始放低姿态,从销售商转型服务商,贴身服务这个时候仍然愿意在种植领域寻找机会的人。
在贺兰县的田间地头,至少可以看到两家种子公司,一家是本地的巨日农业,它与当地政府合作新品种的种植实验和大范围推广;另一家是中国中化旗下先正达集团中国的MAP服务中心(Modern Agriculture Platform,现代农业技术服务平台)。中化MAP项目创立于2017年,次年就进驻贺兰,在这里建立了西北地区第一家MAP技术服务中心。为践行“种给农民看,带着农民干”的经营理念,贺兰MAP技术服务中心把办公地点设在了农田旁边,并开辟了100亩的“MAP研究与示范农场”。
宁夏安品绿源农业科技有限公司创始人徐文东。
“过去,很多农资公司都是把产品卖给经销商,再由经销商卖给农户,我们跟他们最大的区别就是直接面向农户,并且提供全程技术指导。”中化现代农业(宁夏)有限公司总经理杨金光说,MAP直接面向农户提供综合种植技术方案和相关的技术咨询、田间技术指导。以贺兰为例,MAP中心向这里的农户提供测土配肥、品种筛选、病虫害防治、农业技术指导、农机作业、智慧农业等多环节服务。MAP的生产农艺师还会提前筛选、示范种植适合在当地种植的品种,以帮助农户更好地决定当年应该购买哪种种 子。
“有这种合作,种田的感觉是很轻松的。”种植户代兵是一个几乎没有种田经验的80后。3年前,他尝试承包了所在村子的100亩地种植玉米,相关知识都要现学,这让他感到吃力。与MAP团队接触后,他借助MAP的全程解决方案和技术指导,把种植面积扩大到了1000亩,并且没有雇用任何人。当地一家政府扶持的奶牛企业在代兵开始种玉米的那年成立,出于对MAP全程品控溯源系统的认可,他的1000亩玉米还没成熟就被这家奶牛公司下了订单。
MAP的土壤测量、肥料配比、种田指导等服务以及种子购买,增加了代兵的种植成本,每亩成本比过去高出50元。但是种植规模扩大后,按一亩地的收成能换回700元的收入,他一年的收入能达到近70万元。
代兵的故事,给了很多人一种极积信号:当土地流转使种植规模扩大变得可行,MAP这类平台提供的农业种植服务让种田的门槛变得更低,即使是一个之前缺乏种植经验的人,也可以寻找农业创业机会。
商业领域存在已久的一种模式—依靠各种创业创新项目成为产业变革的推动力量—似乎也开始作用于农业,在中国这个几十年甚至几千年都难以撼动其小农本质的领域,逐步激发出很多变化,试问,还有什么比这更激动人心吗?
然而,持有这种乐观情绪的人,一旦展开更多项目调研,就会毫无悬念地被现实降温。当很多“过来人”说到他们的创业挑战,一个个类似“猪周期”的故事就开始被提起了。
2014年,在银川倒腾手机的徐文东也看到了农业领域的机遇,他看中了辣椒。一方面,宁夏有种植辣椒的历史,另一方面,他注意到辣椒原来的主产区—云贵川的气候发生了变化,很多地方到了夏季连续几十天不下雨,高温使辣椒无法生长。
徐文东迅速从手机经销商转型为辣椒种植户,回贺兰创办了宁夏安品绿源农业科技有限公司。最早,成熟的辣椒以鲜货的方式卖回南方市场,但很快,这种鲜货生意就做不成 了。
2019年,中国自然资源部和农业农村部联合发布了《关于设施农业用地管理有关问题的通知》,鼓励全国各地开展“设施农业”,即通过修建温室大棚,实现四季种植。
徐文东看到全国各地都开始大修温室,连福建这种四季温暖的地方都在搞温室。
“大棚把季节搞乱了。”徐文东说,以前云南才有的小米辣,现在云南、四川、福建、广东全都在种植。这种全国不分地域种植的结果是,各地等待上市的大棚作物,就像多米诺骨牌,宁夏的菜还没卖完,陕西的菜就上来了,然后河南的、湖北的,紧接着云南的菜也将上市。过量供应导致谁也卖不上价。以小米辣为例,目前收购价格为1.3元/斤,而一斤小米辣的采摘费差不多也是这个数。
最早在生猪养殖领域表现最为突出的“猪周期”,现在也出現在了辣椒、奶牛、玉米、番茄、大蒜等各个农业物种上。
陈定有也很警惕这类危机。去年董宇辉带火东北糯玉米,他看到今年很多城市都种了十几万亩糯玉米。“还有奶牛,去年生意好,但今年经济大环境如果不行,那就麻烦了。”陈定有说,他已经听说有农户从奶牛公司那里收不回货款的情况。
因为在全国有10万亩蔬菜,种植规模够大,陈定有的公司可依据上游种子公司的销售状况,相对更敏锐地预判当年的价格趋势。而种植规模没那么大的农户,很难得到有关全局的信息。
经历了小米辣危机后,徐文东决定想办法从这种“市场对赌”中脱身。他开始转型做干货。一来,干辣椒的运输半径和储存周期都更长;二来南方做干辣椒的成本更高,需要机器烘干,北方可以天然晒干,这样他就能减少至少一半的竞争对手。同时,他从种植的前沿又后退了一步,转型为一家从事所谓“订单农业”的平台公司,即他向农户提供种植辣椒的技术和种子,负责农户种植成熟后的辣椒收购、初加工和包装,最后把产品销售到贵州的辣椒集散地。用这种方式,他把甘肃、宁夏和内蒙古的辣椒商都集合了起来,以更大的垄断获得稳定市场。“农业要现代化,智慧农业、数字农业是第二步,第一步还是产业化。”徐文东说。
过去每到夏季,宁夏天缘种业公司三楼和四楼的房间就会住满前来采购番茄的各大零售商的买手,番茄的销售情况还不错,但在终端,那些重新包装的番茄都会被贴上零售商自己的品牌,价格也随之翻倍。这让公司创始人李建国认识到建议自有番茄品牌的价值—如果有什么东西可以避免农产品的货品化,那就是品 牌。
李建国熟悉褚橙和佳沃的成长故事,尤其是后者。对这两个品牌的研究让他发现,要把农产品这种非常难以标准化的产品做出品牌,实现品质稳定是第一步。要做到品质稳定涉及多个环节,首先是种子。李建国发现,佳沃的黄心猕猴桃,口感软、甜、糯,跟它的种子选择有很大关系,而且佳沃在源头上垄断了该种子。
10年前,为了降低贺兰当地育苗业的恶性竞争,李建国倡导并主导了与另外3家育苗公司的合并。4位创始人并列合并后公司的股东。10年后,李建国决定再次启动股改,筹划给那些掌握育苗和种植技术的技术员股权激励,以降低他们脱离公司自主创业,种植同类作物加剧竞争的可能性。
目前,李建国已开始与当地种子公司合作,共同研发适合“博柿后”番茄品牌的种子,一种有“小时候”番茄的那种口感,甜度像西瓜一样,高产且便于长途运输的品种。
他正在尝试种植的番茄,还远达不到这一点。一旦温度、水分、种植、采摘日期控制不好,就会影响当年的甜度和酸度。用特定的温度、湿度、给肥标准提高了口感的时候,产量又可能下降。
“如果给大肥,产量能够达到1万斤,如果少给水少给肥,产量就会跌到3000斤。3000斤的品质能卖到8块钱,1万斤的品质就成了5毛钱,就是这么大的区别。产量和品质之间,我还没有找到平衡点。”李建国说。